黄花岗的晨曦
冬日清晨,细雨霏霏,天尚未亮,先烈中路一路寂寥。除了两三个清洁工人,没有什么人影。昏黄的路灯下,郁郁葱葱的树、艳丽的花朵,依旧显示着南国的热情。
暗光下,陵园正门上,中山先生的题字“浩气长存”隐约可见,我不禁肃然起敬。什么是理想主义呢?我想,黄花岗七十二烈士能说明这一切。他们牺牲在中国政治最昏暗时期,各种势力的角逐刚刚开始,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前进方向。多少人随波逐流、见风使舵、苟且偷生,而黄花岗烈士们以一腔热血、以一种“死士”的精神,抛家舍业,不求名利,力图改变晚清封闭、保守、贪腐、堕落的政治面貌,希望建立一个开明、民主、自由、平等的中国。
他们的行为,今天看来,确实过于莽撞,起义缺乏周密安排;他们的死,也许在当时就像鲁迅的《药》中的“夏瑜”一样,仅仅是“人血馒头”的价值,很难唤醒麻木已久的国人。可他们的牺牲,是革命的“火种”,也是中国上下几千年“精英文化”所在。起义牺牲的烈士其实不止七十二人,只是能统计到名字的只有七十二人。其中,林觉民、喻培伦、方声洞事迹颇为人们熟知,他们都是世家子弟,留洋海外,接受西方民主理念,投身革命。林觉民除了《与妻书》摧人肠断、万古流芳外,他十三岁参加童试时在卷子上写下“男儿岂为万户侯”,挥袖离场,胸怀何等壮阔?
六点半钟左右,天蒙蒙亮了。晨练的老人们陆续走进墓园,我顺着主墓道、过拱桥默池,透过刻着国民党党徽“青天白日”的纪念碑,远远望见纪功坊。纪功坊是一座别致的中西合璧式民国风格建筑,七十二块刻着国民党海外各支部和人名的青石叠加如山,顶上是令我多少有点儿诧异的自由女神像。
四方池碧水悠悠,龙柱生龙活虎,黄花亭中竖立着当年广东省长廖仲恺、军政部长程潜关于保护黄花岗管理保护布告碑文。这两位,一位的长子廖承志是我曾经工作过的中国青年艺术剧院首任院长,一位是我家乡湖南一九四九年“和平起义”的父母官,故而,我颇觉亲切。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的起义领导者为湖南人黄兴,一度是我初中明德中学的体育老师,想来,我与黄花岗还是有缘分的。
最让我感慨万千的是南墓道石碑坊,那些刻着“碧血黄花”“精神不死”“自由之魂”的碑文令我激动泪涌。中国近代革命的气息扑面而来,或许,广州最有魅力的地方就在此——它在辛亥革命前后二三十年成为中国革命的中心,那一阵一阵波谲诡异的政治风云宛如就在我的眼前,北伐、国共合作、中山舰事件……哪一幕不是腥风血雨?哪一幕不是血洒珠江?想到国民党后来的贪腐、想到国民党一九四九年败退台湾,老蒋又怎么对得起那些为创立民国牺牲的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呢?
往事随风散去,独余今人嗟叹。虽然刚过白兰花的花季,不见花瓣,却满园白兰香,芬芳沁脾。好些奇花异草,都是我不认识的呢!猩红色的绒花、艳红色的枸杞形状的花、玫红色的三角梅、各种各样的黄花,搭配上三叶鬼针草、飞扬草、翠云草……还有那垂髫万缕的细叶榕、层层斑驳的“百千层”与亭亭玉立的椰树,比起北国枝秃叶枯的萧条景致,南国真乃“万紫千红总是春”啊!
水荫路上忆“十九路军”
沿着先烈中路,斜拐到水荫路,看到一座巍峨的仿罗马纪功式“凯旋门”,正面写着“十九路军抗日阵亡将士坟园”,绕过去,背面书写着四个鲜红的大字——“碧血丹心”(宋子文题)。猛然间,一股浩荡的民族正气升腾在我的心胸。或许,这不该是一个小女子的情怀,可我从小听父亲讲岳飞精忠报国、史可法战死扬州的壮烈事迹,对民族英雄尤为景仰。
十九路军最负盛名的事迹是打响了“淞沪会战”,击破了日军“三月亡华”论,同时在国际上树立了中国军队不怕牺牲、顽强作战的“铁军”形象。为什么烈士遗骨不就地埋在上海,而是移至广州呢?我打电话问家里的父亲,父亲说,那是因为十九路军广东人多。“哦,原来如此!”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马革裹尸,忠魂返故里,一九三三年,华侨出资,十九路军的英灵们在水荫路一个古罗马风格的陵园得到栖息。一九三八年,广州沦陷,日军对陵园采取丧心病狂的破坏。后来“文革”,陵园再遭劫难。今天的陵园,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逐步修建起来的,风景很肃雅、优美。
陵园门口的石狮子很有特点,“罗马”狮子的味道,一看就是洋的,散发着昂扬的野性,不是北京故宫里那憨态可掬的“中华”狮。园子里,哪儿都是绿,松柏常青,椰树丛丛,英名碑上刻着十九路军阵亡烈士名单。再往前,便是先烈纪念碑。纪念碑延续了罗马式建筑风格,花岗岩石底,半环形的走廊作为倚背,十二对罗马柱,正中是碑塔,碑塔前立着一个十九路军战士背枪铜像。看到战士那质朴的面孔,我就想,当年的中国军人便是以这样简陋的行头、兵器与高度现代化的日本军人作战,尽管以卵击石,付出巨大的伤亡代价(中方七十五万余军人参战、伤亡三十万;日方三十余万人参战,伤亡四万余),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就是千百年来中国人的气节,也是中华民族能够绵延五千年的精神力量。
今年《读库》第五期《电影眼看中国》凑巧专门介绍了《十九路军抗日战史》这部珍贵的纪录片。文中提到,十九路军军长蔡廷锴在“淞沪会战”爆发后说道:“我们就是以上海为坟墓,穿上军装就等于去死。但那个死就是为国家死,死也是光荣。”读至此,我已双目含泪,这是一种久违的家国情怀,是我们现在这个“小时代”不具备的英雄气魄!拍摄电影的导演黎民伟和十九路军将士们一起奔赴闸北,在炮火连天中留下十九路军英勇作战的宝贵影像。
从纪录片截下来的图片上,我们看到蔡廷锴这位“广佬”黑瘦的面孔,眼睛里是无比的坚毅,身姿是军人的挺拔;战士们踊跃冲锋的背影;陈正伦营长受伤后不肯下火线以及牺牲在青云路的场景……偶然的“休战”时光,躲在战壕中的战士们有的在吹口琴,有的在吸烟聊天,他们年轻的面孔朝气蓬勃,看上去像是学生从军,谁知道下一秒会不会变成“炮灰”呢?……“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八百壮士孤军奋斗守战场!”“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军歌仍在,民族精神不死。
陵园外的水荫路绿树成荫,宁静、悠长,不远的水荫一横路有一个花市,南国奇花异草分外耀眼,淡黄的佛手、紫红的菊花……离开时才发觉此地,我后悔没有买一束花,献祭先烈……
夜遇潮剧
抵达广州黄花岗宾馆住地时,天色已黯淡,细雨绵绵,微风中透着丝丝寒意,南国正进入冬季。饶是如此,我仍是抵挡不住激动之情,顾不上弹却一路风尘,撑着伞,迎风冒雨,出去转转……
在黄花岗七十二烈士陵园对面,华灯闪耀,定睛一看,是“黄花岗剧院”。对于戏剧工作者的我来说,看见剧院,无异于基督徒看见教堂。剧院外的灯箱上打着“潮剧《非遗》之夜,传统剧目展演”,这是多么凑巧的缘分啊!
穿过马路,踏上剧场台阶。售票口下午六点就关闭了,我只得走到验票员那里,诚恳地说:“现在买不到票了,我补一张吧!” 验票员是一个憨实的中年妇女,她扬扬手,用浓郁的广东口音普通话说:“进去吧!”特让我觉得广州人的大气!
剧场很旧了,像上世纪五十年代建的,类似我老家长沙当年没拆掉的湖南剧院,装饰简朴。大厅大彩印海报上,介绍潮剧历史、潮剧剧目《苏六娘》以及当晚三个折子戏——《打花鼓》《泼水记》《闹钗》,三个古装美女的照片放置中央,估计是现今潮剧当红女演员了。走进剧场,墙壁里镶着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冷气设备,舞台前方还有一条水沟,地板、座椅也是旧的。很好,我顿时有种童年在湖南剧院看湘剧的感觉……
一切好似回到上世纪八十年代,连舞台上的演员也保留了那个年代特有的纯真。戏装明显陈旧,钗环也不新了,可演员的实力在那儿,表演活灵活现,富于生活气息,瞬间让我在紫禁城久久禁锢的心灵打开啦。“我觉得我活过来了!”我给朋友的短信中写道。
来的观众不少,老人、中年人、小孩都有。我选了一个一排边座,轻声问旁边的一个中年男子:“这是第几出戏了?”“第一个!”他大约听到我的普通话很惊讶,回头望望我,说,“你听得懂么?”“有字幕啊!”我笑道。我心想,对于我这样的“老观众”,语言不构成任何障碍。即使没有字幕,好的戏,也能感染众生,这就是表演的魅力。
《打花鼓》讲述一对夫妇打花鼓为生,受尽恶少欺凌的故事。戏中“凤阳花鼓”唱得好听,凄楚处,令人落泪;那女子被迫独自书房讨钱一场,令我想到《雪山飞狐》中渔家女袁银姑被恶霸凤天南强暴的情节,还好,那打花鼓的女子机智勇敢,躲过魔爪。自古为富不仁者居多,老百姓受苦受难,《打花鼓》就是以这种朴素的阶级感情打动今天的观众。
《泼水记》是一出纯喜剧,表现一对青年男女由误会到相知相爱,女孩的父亲一方面出于对女孩的保护,另一方面也希望女孩终身有靠,对男孩几经考验,最后认同男孩的人品,成全一对有情人。《闹钗》全面展现“项衫丑”的功力,涵盖了上百个丑角经典程式,“扇子功”“拨袖”“缩袖”看得人眼花缭乱,这些“绝活”也衬托了人物油嘴滑舌、无事生非的“泼皮劲”。另外一方面,潮剧的音乐、声腔很有特点。潮剧是南戏分支,音乐上沿袭了南戏的雅,曲牌体日渐和板腔体结合,保留帮腔,雅俗共赏。
经常听到“戏剧衰亡论”,可“潮剧一夜”让我感觉戏曲在民间无穷无尽的活力。一个戏的好坏,不在于投资了多少钱,不在于有多少明星,而在于它有没有“真情”——剧情“真”、演员表演“真”,只要表达出人们心底的情感,它便能永远流传下去。
夜游珠江
下午六点来钟,广州夜幕来临,交通拥堵比四五年前增加了一倍,我乘坐的大巴“步履”艰难地往珠江大沙头码头驶去……
途经东山,虽然夜色朦胧,泛黄的路灯映照下,我还是能依稀看到许多带有民国色彩的官邸洋楼。所谓“官邸”,自然就是带着某种威严的房子,和“西关大屋”纯粹的富豪民居气息不大一样。广州素来有“东山少爷,西关小姐”一说,东山为军政要人住地,东山少爷便是指“官宦少爷”了。
有几座洋楼甚是眼熟,想来在一些影视剧里见过,民国剧、部队大院题材剧,与广州有关的,估计在此选的外景。剧中的主人公必是政要,或者是干部子弟,有头有脸,出入体面。车行到沿江东路,一侧的河水有点儿“小河弯弯向东流”的感觉了,一座古色古香的牌坊上“珠岛宾馆”四字映入眼帘……同行的当地友人告诉我们,那里是广东省委招待所,专门接待党和国家领导人,故而有“广东钓鱼台”之称。毛主席每次来广州,便居住在珠岛宾馆。我想,这个宾馆大约就相当于长沙的蓉园,园林化风格,雅致清新。
大沙头码头,在旧时代,停着许多画舫,如秦淮风月,客人们喝着艇仔粥,听一曲琵琶……红船载着粤剧艺人四处演出,“落花漫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烟云散尽,经历日军的炮火,解放战争的硝烟,大沙头码头终于焕然一新,成为“水上的白云机场”,风光一时无两。
今天的大沙头码头,随着铁路、航空运输的发展,已经退出了航运枢纽地位,独余“夜游珠江”的旅游使命了。晚上乘船游览两岸景致,好像是很多城市的游玩项目,像长沙“夜游湘江”、上海“夜游黄浦江”……珠江两岸什么样,我这个在湘江边上长大、黄浦江边上读了四年书的人,也很好奇。想象中,它该是“水上威尼斯”,是白兰花飘香四里、鲜虾云吞面热气腾腾、“彩云追月”荡漾空中的珠江……
真正上了游船,多少有些失望。西式自助餐,温度也不是太高。走到甲板上,看到邻船霓虹闪烁,各个大银行、大公司的广告灯箱铺天盖地,整个一“土豪”狂欢。这场面,令我眼熟,思忆起去年隆冬在哈尔滨看冰灯展,所有的雕琢精美的冰屋都被大商家冠名,成为“广告乐园”!这样的方式,于主办家是赚广告费,于商家是宣传自己,他们两相得益,却一点“诗情画意”都没有了。同学在微信上看到我拍的照片后,还认真地问我:“你这是在黄浦江吗?我去年也拍了这样的照片!”
珠江两岸流光溢彩,城市高楼直插云霄,广州塔的“小蛮腰”妖媚万分,一座座跨江桥披着霓虹灯,以巨大的电流,招惹人们的注目。“这哪里是广州啊,简直是曼哈顿!”我叹道。在珠江边,那老电影、老画片里热烈、喧嚣、温暖的“岭南文化”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美式城市!
远远地,我看见“国立中山大学”民国牌楼式大校门,这才感受到些许人文气息。我五年前来过广州,特地从番禺的广州大学城坐地铁去游览“中大”校园。“中大”的近代革命气息与岭南形形色色的花草树木,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对于没有方向感的我来说,见到“中大”,才发觉原来广州没有我想象的大……
乔宗玉:祖籍江苏建湖,1976年出生于湖南省长沙市。1998年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获文学学士学位。现为中国国家话剧院戏剧评论员。长期从事文艺创作,文章发表在《人民日报》《三联生活周刊》等知名报刊,曾获田汉戏剧评论奖、北京市文联文艺评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