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勇强
躺在豆地里,透过豆蔓看天,天上挂满了青青的豆角。看够了,抬头,豆角一串串触碰着他的脸。太阳在上,似在有意寻视着藏在豆蔓下的人。鸟的影子和声音不时从天上掉下来。
他坐起来,嘴里吹响一曲爱情的旋律。摘下豆角,指肚一压,豆角裂开了,恰似以指纹开启了密码盒,里面的一排珠玉晶莹浑圆,展现在这个世界面前。他先用目光品尝了一番,然后用牙齿刮着,一粒一粒享食。
一律水水的、嫩嫩的、香香的!
一粒一粒,吃了好长时间。
而后,他熟练地剥下豆角里边的一层豆筋,将豆皮一寸一寸嚼品起来。只有老天爷才能做出如此美味的吃食。脆、嫩、韧、甜,口腔里一下子充满了喜悦,口舌生津。难怪,这是阳光、雨露、清风慢慢酿造出来,生长而成的!
把一个豆角喻为纯洁的爱情,这满山湾的庄稼有反对的吗?站出来!风跑过去问了一圈,没有!
他闭上眼,醉了似的躺下去。
传来一声呼唤:豆子哎——声音带着喜悦,是母亲的声音,清亮地落在他的耳膜上。但他没有反应,直到第二声,豆子——他才翻起身往回走,他朝喊声撵过来的方向甩过去两个字:来啦。
随即,听见小豆也学着唱了一声:来啦。豆子转身,看见弟弟小豆坐在豆地埂子上,他像个摄像头,把大他一岁的豆子刚才在豆地的情绪全摄了去。他是个聪明的男孩,知道豆子面对的一切,他晚一年或几年也得面对,于是处处留意走在一件件事里的先行者,好给自己以后汲取点儿少走弯路的经验。他追上去问,豆子,相亲瞅媳妇是高兴事,你咋好像毛躁着?豆子说,我哪儿毛躁了?小豆说,那你咋不高兴?
你叫我咋高兴?
脸上咋不笑?
笑啥!以后轮到你,你好好笑。
豆子去相亲。山路十八盘,父亲和媒人洒下一路声音。豆子走在前面,每到一个岔路口,就停住问媒人,媒人忙着说话,父亲忙着赔笑。媒人朝右或左一努下巴,豆子就继续前进。走了一路,对未来的媳妇丰富地想象了一路。媒人说,那一家子几个女子,几个里挑一个,还愁没有好看的?中听,媒人就是说中听话的人。媒人一路说的都是他做媒的经。
到了一个庄子,庄子被绿树掩映着。媒人说,豆子,你问一下前面那豆地里的女子,问青青家咋走,我把巷道忘了。
豆子一个丈子跳上豆地埂子,把正在吃豆角的女子吓了一跳。豆子说,豆角子香吗?那女子说,不晓得!豆子说,哎,怪事,你在吃,咋觉不出香?女子说,我的舌头有病觉不出。豆子说,啥病?还这么劲大?女子说,我那阵子向别人问话时,叫风打了。豆子说,哎,哎,你问了个啥话,还叫风把舌头打了?女子说,我问豆角子香吗?
豆子往前弹了一步,说,哎哎,我问的好话,你咋骂人呢,还绕这么远,不怕费脑子吗?女子说,不怕,费下的脑子吃豆角就补上了。这时,豆子的父亲喊,你问上了吗?磨叽!豆子说,哎,不说耍话了,青青家咋走?女子站了起来,看路上的两个人,看一身新衣裳裹着的豆子。问,你叫啥名字?豆子说,我叫豆子,原先叫吉利,重人家的名字,人家一直闹,说是一个吉利不能掰开给两个人。就改叫豆子,我爱吃豆子。女子一下子笑了,说,哈,你爱吃豆子!豆子说,你快说青青家咋走?女子说,右手的巷子,进去一直朝右,门前拴着黑狗,你喊。豆子说,你忙,我走了。
喝过二遍茶。青青家的人还没找来青青。骂着,这猴女子,哪儿野去了?骂声刚落,青青回来了,提着半篮子豆角。豆子一下子心凉了,青青正是刚才豆地里的女子,丑!
按老祖先的规程办。俩人到小房里去相亲。豆子进去,青青把半篮子豆角往他跟前一推,说,你爱吃豆子你吃。豆子说,哎,哦,嗯。豆子用眼角瞄,看见青青羞红着脸不时看他,还偷着笑,两手拿捏着一个衣角。与豆地里见过的好像是两个人。
豆子一只手伸在兜里攥着一部手机,按祖先的礼法,手机送给她,就是他看上了,愿意;她若接了,就是她也看上了,愿意。
豆子瞄一眼青青,就鼓着一胳膊劲往出掏手机。可是,豆地里的丑女子在他面前一闪,他胳膊上的劲立即松了。
青青一直让他吃豆角,他终于一把掏出手机,放在豆角上,一抬腿逃了。
时间有一会儿了,媒人跑进小房去看,青青嘻嘻哈哈地在看手机。媒人问,相亲的人呢,你咋拿着手机?青青说,我咋拿着手机?豆子给我的!媒人后退一步看定了青青,问,咦!你叫青青?我上次走过你家门口,人给我指的女子好像不是你。青青说,你说我姐姐吧?她叫兰兰。她前几天就叫人占下了,定亲酒都喝了。她今儿走我姐夫家去了。媒人说,不对!我是干啥吃的把个人认不准!人给我指的不是你,说叫青青。青青说,那我不晓得了,反正我叫青青,从我在我妈怀里吃奶到现在,我一直叫青青。媒人额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粒,想,媒当老了,我咋当了这么回媒?他知道豆子在大门上。他往大门口走,那只黑狗扭过头看他。他站住了,黑狗不看了。他再走,黑狗再看,带着无声的威严。今儿这是咋了?连狗都欺负人。他退回小房拿了块馍馍友好了一下黑狗,几步寻到大门外的柴垛后面,果然,豆子像霜打了一样坐着发呆。媒人说,咋啦?手机都给了咋啦?媒人叫豆子进去。说,就是不愿意,要先搁到心里,不能带在脸上,不然人家笑话呢,记下了吗?
进去了,媒人给一屋子大人说,手机给青青了,青青拿上了。两家人登时皆大欢喜。青青妈颠着小脚跑去催女儿做饭。豆子的父亲有意坐在靠窗子的位置,几次借故将目光看向院里,就见一个女子,新媳妇一样穿着他们刚带来的一身新衣裳,上红下绿,麻利地在厨房门口进出,但总看不细面目,心里猫抓似的。再看豆子,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似的规规矩矩地坐着。他第一次无法从儿子脸上读出他内心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心里骂,碎子子儿,装。八字还没一撇呢,装。
青青家自然很高兴,没想到来的主儿比想象的要好出一倍不止。家里的几个女子就数青青丑,不是愁嫁不出去,就怕来的主儿也丑,丑加丑,将来的外孙子咋往人群里抱呢?
豆子的父亲终于熬到未来的儿媳妇端来了饭,这也是礼数,在老公公前显面。这个面,既是面孔面貌的面,也是饭碗里面条的面。前一个要受看,后一个要受尝。不料这个青青,倏忽进来,过分地低着头,双手将一碗面往未来的老公公面前的炕桌上一放,又倏忽出去了。几乎是有意不给他显面。青青的父亲说,看这娃娃!看这娃娃!媒人和豆子的父亲赶紧笑了。媒人说,羞,害羞呢。豆子的父亲说,好,好好。
豆子的父亲边尝碗里的面,边安慰自己,没看清不急,豆子肯定看清楚了!这时媒人问,好好吃,面咋样?问这话也是礼数之一,或媒人的职责之一。豆子的父亲赶紧香香地咽了嘴里嚼着的饭,连说,香,好,手艺好得很!媒人笑着,转头说,一看青青妈就是个茶饭高手,人家的女子能弱吗?被称赞了的妇人急忙说,茶饭一般。你们都不要笑了,我这个女子惯得不好好学,都不要笑了。
豆子的父亲心想,饭是一般,不算最差。面相能达到这个程度,也行的。
回去的路上,豆子落在后面远远的。媒人装糊涂没有问,父亲没敢问。
回去后,打发走媒人,老两口找豆子,终而找到了豆地里。豆子发着呆,嘴里嚼着豆蔓。母亲一把扯了豆蔓,直摇儿子,摇了两下,将一把豆蔓打在老不死的身上。
晚上再问,豆子才说了青青在豆地里的骂人。老两口笑了,都说,你见谁家两口子不骂仗的?我们不是经常在吵嘴吗?儿子,这不要紧的,儿子!
小豆说:看来不是善人。父母瞪了一眼,小豆闭了嘴。
豆子又说了青青的丑。说,在家里,笑了羞了才丑得慢了些。老两口又笑,父亲说,那算啥丑?笑了羞了都丑才算丑呢!母亲说,骂人时不丑啥时丑?你见过谁骂人时好看?
小豆抱怨道:现在说丑怕迟了,你手机都给人家了!
豆子说烦,包了被子去睡。
恰好庄里要唱戏,豆子奉命去请丈母娘和青青来看戏。这也合礼数:女方看男方家里。去时,豆子心里有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来时,青青缠着他说话,没顾上七上八下。
看了两天戏,青青抢着打水做饭,早上早早起来扫院,把豆子的父母高兴得看不见青青的一点儿丑了。青青的母亲在心里暗骂这丑女子的能装会演,生怕嫁不出去似的。青青母女高高兴兴走了后,豆子的父亲骂豆子,你碎子子儿,你看人家腿勤的。就是嘴皮厚些,嘴大些,脸蛋子红些,这叫丑?
小豆说,还要咋丑?
父亲喝道,你本事大,你瞅个妖精一样的来!父亲转过脸对豆子说,五官端正,就不能说人家丑。头不秃脸不麻,还嫌弃啥?你想找仙女,咱们这个穷山湾,除了一年挖几颗洋芋,还出产啥?
母亲说,嘴大吃四方,有福呢;脸蛋红是健康,身体好,养下的娃娃少害病。谁敢说人家这是短处?
豆子说,吉利、宁子都说丑,送给他们都不要,单眼皮!
母亲说,屁话。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呢。吉利、宁子的哥都打光棍,他吉利、宁子脸上都一脸的骚疙瘩,搁青青,看一眼就够了。
父亲说,你个碎子子儿,单眼皮也算缺点?啊!那你找个双眼皮去!你个碎子子儿!
豆子、小豆坐在房门槛上,一个头朝西看院墙,一个头朝东看天上。父亲朝他们的后脑勺指了几指头。说,看,看你两个的姿势!母亲把他的指头打下来,说,我娃的姿势咋啦?你说,我娃的姿势咋啦?
终于喝了酒,定了亲。喝酒那天,青青跟豆子说,豆子,你以后敢对我不好,我就把你真当豆子炒着吃了。豆子说,不敢。青青说,再说一遍。豆子说,不敢。青青说,好,你说了两遍不敢,我叫我爹少要两千礼钱。豆子拍头,说,我咋没再多说一遍。青青说,去!
豆子到乡上的劳务输出站报名去南方打工,青青也要去,就都去了。全是年轻人的天下,都一车一车坐上,闯世界去了。
年底,都想家想得厉害,回来了。
先到豆子家,豆子拉着青青的手进了门,豆子的父母直看,不说话。母亲将豆子叫一边去,小声问,青青呢,你领来的是谁?
青青才敞了声,笑着喊“妈”,笑着喊“爸”。
豆子说,妈,我挣的钱全叫青青夺去了,弄了双眼皮了,美了白了,穿衣赶了时髦了。
青青找了个机会,背身站在房门口,故意堵住门口。小豆要出去,咳嗽了几声,青青没理。小豆说,哎。青青转脸,说,谁叫哎?我不叫哎。小豆把目光看向别处,说,让开,我要出去。青青说,要出去得叫个啥?你看我现在是双眼皮了,能配上你叫嫂子了吗?
小豆脸红,大声喊,豆子!豆子!你咋把我的话说给她了?
豆子说,咋啦,敢说不敢当?单眼皮,以后咋叫嫂子呢?这话你没说过吗?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就因你说了这句话,人家把我挣的钱抢去,硬要割双眼皮。现在双眼皮来了,你能叫嫂子了吧?
小豆忽然说,你看!青青一转眼,小豆冲出了房门。小豆站在当院说,一个还没结婚呢,一个还没进门呢,管起我来了,玄!青青往前追,小豆跑出了大门。
豆子故意领着青青在庄子里转了一圈儿,特意到吉利、宁子家门口,大声问吉利、宁子回来了吗?吉利、宁子出门来。吉利、宁子越眼羡,豆子越谦逊。
年底,青青家催着结婚。送大礼那天,只带了一万,还欠两万。豆子说领亲的那天让媒人带来。只好答应,不答应咋办。青青家看见,把豆子父子俩逼得嘴皮干巴巴的了。就说,再让上两千。
娶亲那天,媒人把青青的父亲拽到没人处,将一张欠条递给青青的父亲。说,你看着办吧,本来能拉上高利贷,但拉高利贷的人临时变卦了,不拉了,要看豆子家的笑话。豆子家没办法,给你写了这个,利息也在里面算着。青青的父亲一把撕了纸条,说,千万,千万不要给人说这个了,今儿人多,传出去了我的名声就比乡长都大了。你赶紧吃饭,吃了领人。
写纸条的主意就是媒人出的。欠条被女方撕了的瞬间,他在心里高声给豆子父子说,我对得起你父子了!我对得起你父子了!媒人湿着眼眶说,我当了一辈子的媒,我!我!青青的父亲一把拽上他往上房里走去。
媒人赶紧用另一只手摸了把眼眶。说,咱不急,叫他男方家好好急急!
第二年,豆角一堆一堆在街面上大量卖的时候,豆子和青青给青青父亲汇了一笔钱。出了邮局,他们买了一大袋豆角,穿过人流,朝都市的公园走去。离公园愈近,绿色愈深。绿色里终于浮出了曾经的豆地,风掀豆蔓,豆角索索朗朗,像编钟一样挂在音乐中。
前一天他们去看演出,编钟出现在舞台上时,青青问,你看编钟像个啥?
豆子说,就像豆蔓上挂的豆角。
豆角似的编钟演奏的是《梁祝》,他们听得懂,恍惚有两只蝴蝶在豆花上飞。接着,又演奏了《两只蝴蝶》。
豆角放在他们面前的草地上。他问,豆角子香吗?
她说,你爱吃豆子你吃!
第三年,青青留在家里,豆子一人出去打工。豆子说,小豆,把你侄子要照看好啊,将来叫你二爸呢!小豆说,这还用安顿,放心,放一百个心吧!
小豆不让青青干重活,不让她担水,不让她做饭。母亲说,看把他嫂子关照的。小豆说,是关照我的侄子,她沾了我侄子的光。母亲说,不是她,是你嫂子,叫嫂子。小豆说,我和她年龄一样大,让我咋叫嫂子?嫂子两个字我记着呢,在桌子上放着呢,忘不了。青青笑了,挺着个大肚子,笑起来也吃力。青青说,不叫,放在桌子上也行。你看我们做女人的容易吗?小豆说,不容易。青青说,明年你出去打工,给你找个漂亮媳妇。小豆说,想是这么想,找来,还是难。
小豆每天敲好两个核桃放在桌角上,青青吃时就说,宝宝,吃你二爸给你打的核桃了,吃了好好长脑子,将来考个北大,把你二爸领到北京好好转去。小豆笑了,一家人都笑了。小豆还买来厚厚的科学育婴书,买来胎教光盘,买来补钙的口服液。隔两个月小心地捎上青青去检查。摩托走到半路上,遇见庄里的宁子,宁子说,像,像。意思是像两口子。青青不懂,直看小豆。小豆慢慢停好摩托,喊,宁子,来,我有好烟。宁子走过来,小豆照宁子腿弯里踢了两脚,说,再说!再说!宁子连说,不说了不说了!一瘸一拐地跑了。
生孩子时,把小豆吓得在电话上命令豆子连夜赶回来。放下电话,从街头的公话超市回到医院产房时,孩子已经生下了。小豆又跑出去给豆子打电话:我侄子生下啦!豆子说,那我把这个月活干满,工资领上了就回来,回来给你侄子过满月!
小豆的侄子叫钟钟,编钟的钟,是青青给取的,豆子说过,编钟就像挂在豆蔓上的豆角子。
来年,那块豆子躺过的豆地里,豌豆青青缀满了就像编钟的时候,青青常抱着钟钟在豆地里摘豆角,她指着豆角教孩子,说,豆子,大大(父亲)。豆子,大大。她指着豆地里长满青草的坟堆说,大大,大大。小豆叫她回家,她指着小豆说,爸爸,爸爸。
豆子是在钟钟满月前几天出事的,那是个几十年没有矿难的矿,突然发生了震惊中央的大矿难。
豆子睡的那块豆地分成两半,一半种豆一半种麦,来年倒茬,一半种麦一半种豆,这样,年年有青青的豌豆长在那里。
青青续给了小豆。
安乃近
喧哗从街面升起,一乡的繁华似乎也在集市上升起来。晌午的阳光明亮着。赶集的人、车、牛羊忙碌着,携着各自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汇入集市,漩涡一样在集市上打转。集市是个毛笔写的“丫”字,两点,粮食市场与牲畜市场,弯曲而意欲无限延长的一竖,两边排满了百货商铺,当然还有机关单位的大门。
素素拉开店门,满街的喧哗声撞了进来。她把塑料门帘挂上,将八成的噪音挡在门外。刚回到柜台,一位老人进来了,笑呵呵地说,好闺女,我又来了。素素赶紧叫他坐在药柜前的椅子上。老人是来给老伴买安乃近的。
山里人腰疼、头疼,逢集就买些安乃近、去痛片、四环素吃吃,不太疼了就撇过不吃,疼开了又吃,断断续续都成了安乃近、去痛片的老客户。除非病得如山倒,翻不起身了,否则,医院的门就是不愿进去。素素的药店开了没几个月,由于态度好,药价低,她已经和好几位“安乃近”“去痛片”成了老相识。他们笑着说,安乃近,留条命;去痛片,疼慢点;四环素,当五谷。
素素几次告诉他们,要去医院好好看看,长期口服安乃近会上瘾,形成依赖,会耽误病的。他们都张口一笑,说,死不了,死了才好呢,先买些去痛片止止疼再说。有这心理的人很多,逢了集,素素几乎就是在卖安乃近、去痛片、四环素。这三种药三兄弟一样站在柜台最前面,进来的人伸过来一两张纸币,说,两块钱的安乃近和四环素。她就按一次吃两粒安乃近、两粒四环素的搭配,拿起一个小药匙数药粒。
还有,“走”得快的就是感冒药,都是袋装盒装,好卖。到了冬天、春天,流行性感冒多起来,几乎就是它的天下。
老人这次给她带的土特产是烧甜根,甜根是在炕洞里烧酥的,比城里的烤红薯还好吃。每次,老人总要看着素素吃完了才走。看素素吃得香,他就舒心地笑了,不停地捋下巴上的长须。素素像孙女一样调皮地边吃边和老人聊几句。走时,素素取了盒丸药给老者,叫病人兑着吃上。老人一下子站起来,慌乱地说,好闺女,不要了。我老伴说,你的安乃近、去痛片是真药,吃上管用得很,再不要了。老人告诉素素,他老伴吃了多半辈子安乃近,嘴里丢进去一颗,就能尝出是真药还是假药,还是失效了的。素素噘着嘴假装生气,说,那我再不吃您的好吃的了。硬把药塞给老人,老人受宠若惊地接住,眼里似有泪花儿。摸索着掏钱,素素又生气了。说,那我把吃的甜根钱也付了!素素扮了个鬼脸笑了,老人也笑了,笑得连声咳嗽,一手捋着胡须,一手背在腰后,走了。
送走老人,素素沉默了,心里又强调了一遍:哪天一定要去看看这位常吃安乃近,常给她烧甜根或烧土豆或烧鸡蛋(鸡蛋上糊了一层泥烧的),甚至烧南瓜的病奶奶。
街上的人、车、牛、羊开始潮一样退去,两天一次的集散了,赶来买东西的买上了,走了;卖的人也满足地走了。到了午后,街道空出来了,一股子风,把街道扫了一遍。
药店里不进来人时,素素浸在一屋的静寂里给高云发短信,一发出去,马上回复“好的”,说明高云还在忙,忙就是正在进钱,这是高云的话。
高云在邻乡开药店,已有三年,生意很好。一逢集就忙得像个战士。高云比素素早毕业三年,二人在市里自考大专文凭时认上校友的,又是邻乡。之后,高云反复动员素素创业,待素素终于说出“试试”两个字时,高云给她拉来了半车厢的药,连同一个诚信药店的牌子,还有几大串鞭炮。点燃鞭炮,一串炸响帮素素开了业。之后,就经常在电话上指导业务。诚信药店确实增强了素素一度丢失殆尽的信心,似乎走出了毕业即失业的迷惘。刚开始时,一乡的病人似乎都拥到“诚信”来了,她忙得不亦乐乎,高云来短信,她也腾出抓药的手,连按几下,回了她几个“好的”。高云似乎在一山之隔的药店里笑了,马上回她:很好!路在脚下,会越走越宽的!!!经常句末跟着三四个感叹号,像一支支过期的一次性注射器。
素素当然明白高云的心理。高云常对她抱怨,忙,有时忙得要命,连饭都吃不上,一个人太苦了。听,话音里的意思透明得很。一次,终于说,真希望你能过来帮忙啊。听素素在模糊地笑,便接着说,但是,我理解你,还是支持你闯一闯。素素赶紧又清晰地笑了一笑。
素素去过一回高云的百信药店。“百信”谐音百姓,果然,百姓很多,取药的,问医的,坐在一条长凳上打吊针的,很有些快要倒闭的乡卫生院的氛围。难怪高云年纪不大,却稳得有点儿傲慢。兜里有钱嘛。一身着白大褂的高云像个主治大夫一样坐在桌后量血压,测体温。身后墙上贴着“百姓至上,诚信第一”的服务承诺,还有一条龙行云层般的横幅:但使柜上药生尘,不闻人间疾苦声。问了,竟是高云所书。
素素就有了一种暗羡佩感。
高云带素素去吃饭,厨师边笑边看素素,素素赶紧用微笑挡住了厨师那笑里的暧昧。厨师沏了茶水,问高云,吃啥,还是六味地黄丸?高云说,知道还问?素素疑惑间,白皮面、面汤及二热二凉四个菜上来了。素素瞪了眼问,这就是你的六味?高云嗯了一声。素素说,但并没有地黄。高云说,你看,哪一样不是“地”里长的,“黄”熟了才收获的?
素素就笑了。高云不笑,朝素素晴了一下脸,眼光犀利地射了她一下。
高云吃得很认真,似乎带着思考。还不时给素素夹菜,说,多吃菜,有助于美容。
这一天,街上的喧吵弄得素素极烦,并不是这天的生意不好,其实这一天依旧卖出了不少的安乃近等,但没有一片是给那位老人的。素素特意调整自己,但收效甚微。她才明白自己也许是需要吃一样药了,中药,甜根!是的,自己正是在等着带烧甜根的老人,但他没来,眼看集市快散了还没有来。他是上一个集日就应该来的。素素给他取的药一般就是三天,双日逢集,隔一个集日,就是五天,老人应该来的,却故意躲着她似的没有来。
药店里不时进来些非病人。一个小学教师,年龄不大,头发稀眼镜厚,面色像食母生一样,进来就问有治脱发的偏方吗。乡上土地所的一个干部,一身制服,双手插在裤兜里,二扭八支地,俨然是一支瓶装假先锋。非病人说买药又不买药,素素只好装作啥都不知道,驱逐出境式地问,要啥药?假先锋看一眼素素又瞄药柜,搔着头说,哎,我今儿买个啥药呢?咳,医生,你看我买个啥药呢?素素扔出个笑,像给小狗施舍了一根骨头。素素说,要我看?我医术低,看得不好,你莫不是要买眼药吃吧?
哎呀,医生,你看得还真不错,这算是望闻问切吧?厉害厉害,我来瓶白敬宇。说着掏出手机贴在耳边说话,全是领导口气,进而朝手机那头的人吼了一声,而后,冲素素点点头,出了门。走远了,拿下手机指着眼药说,啥东西嘛!一个穷卖药的,还骂我肚子疼了吃眼药呢,以为我不知道!
素素没动假先锋放在柜面上的一元纸币,进来个人买四块钱的感冒通,递过来五元,她下巴一点,来人抓了那张纸币走了。素素吹一口气,觉得才把假先锋赶出了药店。
素素谴责自己没有跟随老人去他家看看,也并不是忙得顾不上,但是,总要去却没有去!
中学的马校长进来了。马校长是她的老师,关心地问,刘素素,咋,心情不太好?素素让老师坐,要倒茶。老师挡了,说,素素,药品是特殊商品,盼着卖出去多,好像在盼着别人多生病;不盼着多卖,开店干啥?就是要多挣钱。素素笑了,看来老师今天心情还不错。老师坐下说,所以啊,心态要放好,有病来买药,无病不来买。有空多看书,有机会上大学深造一回,能坐诊看病,就好多了。治病救人,积德的事,又完全养活了自己,给个乡长都不干。素素恭立着说,马老师,这儿吵哄哄的,看不成书。老师站了起来,说,看来,一进入社会真的与书就远了。不过,凡事想开些,学学陶渊明,心远地自偏。
老师走了,素素又烦起来了。她把眼前的安乃近推到一边去。安乃近是个好名字,但越卖越远离了“安”字。高云总是把安乃近写成安13近,似乎有13个安或13个近。素素双手按在柜面上,下巴搭在手背上,真的想起了陶渊明。素素看见了一个人,看见了人手里的菊,看见了菊后面的南山。南山的那一边呢,素素忽然看见了一个人,何老师。她眼一眨,回过神来。
素素朝药柜下装一次性输液器的箱子看了一眼。
何老师那次手里拿着一瓶药来找她,问她出诊下乡去吗,给他母亲吊一瓶子药。何老师说去了看着挂上药就行了。他找了乡卫生院和几个药店,人家都不去。何老师又补了一句,该要多少你就要多少。素素取支一次性输液器,关了药店坐上何老师的摩托去了。何老师的母亲挣扎着翻身起来,边伸手让素素扎针,边把素素看了个够。说,胡大哟,看这女娃长得俊嘛!看这手巧嘛,扎针一点儿都不疼。夸得素素脸红。何老师让母亲少说些,母亲瞪了眼,喊叫着让儿子给大夫沏盖碗茶。素素把那软管在病人胳膊上用胶布多固定了几处,一再嘱咐不要把针头窝住了,万一窝住了怎样处理,吊完了怎样拔针。回来的路上,何老师告诉素素,他母亲想儿媳妇想疯了。说他没考上,女朋友跟人走了。他在支教,整天泡在烦中。
要给钱。素素不要,说,扎一下针要啥钱,你在骂我呢。再给,素素就生气了。何老师说,那行,哪天请你吃馆子行吗?
周末请素素吃饭时,何老师说,我下月结婚。素素惊了,说,这么快?新娘子一定漂亮吧?何老师说,无所谓,老娘看上就行。
素素没敢问新娘在哪儿上班。
素素坐着,坐得自己空下去,简直成了个空药瓶。这时,高云的电话来了,说他的一个“女安乃近”不行了,男人来买药,急了。他一下子口服、吊针,中药、西药,整瓶整盒推出了近二百。素素站起来,叫道,这么多?高云说,素素,不是我心狠要宰人,是病人家属的心理,人不行了,还希望多吃些贵的药,看能救下吗。这时候花几百他都不心疼。我这也是养病人千日,用病人一时啊。素素猛地一把掐住电话,往死里掐。十分钟后,素素开机打过去,说,没电了,刚充了些电。问高云今天进了多少?高云说,几个重病号全见了面,四五百吧。高云没有听到素素应该立即送过来的惊喜声,就说,哪天我来看你,快两周没见面了吧?挂了,又发过来短信:一个中学里的特岗女老师今天又来我处视察,看我百百子收钱,眼睛里全是贪。俗!
素素不知道给他回复什么,逼得在地下转圈,忽然记起了马老师,便发了一串“哈”过去:哈哈哈哈哈哈。马老师讲鲁迅《立论》的情景又浮现在她面前,同学们笑翻了,马老师肃着脸说,同学们,以后进入社会,别忘了多“哈”,一“哈”能抵百语。
父亲和母亲突然来找素素,说大姨快不行了,要一起去看看。这几年一直上学,几乎没见过大姨。父亲跟素素说,多学些医术!多给穷人看病!在大姨家素素终是看见了姨夫抓来的一大堆药,当素素看见几种贵而不对症的药时,她差点儿爆炸了。继而,一丝预感突然慑住了她。她问药是哪儿抓的?姨夫说,乡上的“百信药店”里抓的。那个小伙子是个好小伙,人勤,问啥都说呢,没架子。不像医院里的,问的次数多了还骂呢。小伙子的药也便宜,抓药的人多得很。一月挣的比国家正式干部多几倍。中学里的几个女老师缠着要跟他呢,人家嫌不是正式工作,不要。素素问,这几样药,这几样药另包在一起放着,他咋给你们安顿的?姨夫说,这些药最后吃。他叫把别的吃完了再吃这些,你也是大夫,你看对吗?素素很难看地笑了,又说,对着呢!一定要放到最后吃,不要拿乱了!素素心里吼喊着,好啊!好啊!肚子疼给吃眼药,还叫“最后”吃。不等到“最后”人都殁了,最后带到阴曹地府里吃去吗!又是马上要过期的,贵的!好啊!好啊!素素憋住自己问,姨姨经常吃安乃近吗?姨夫亮了下眼睛说,这娃还学下了真本事,从药上就看到了病人的身上。你姨姨吃了半辈子安乃近、去痛片,都吃上瘾了。
素素跑到院子里,抓出手机翻出一个名字打过去,通了,嘟了两声,她猛一把掐住了挂机键,直到关机,像是活活掐死了一个杀人犯。素素走到大门外,看远处的山,看村子,看树。而后看姨姨家的大门,看大门里的房门,看房门里的正上方挂的中堂。素素开机,把一长串“哈”发过去。紧跟着,手机活过来似的响了,她没看是谁的就接了。电话里笑着问,咋啦,又在哈哈哈的?素素听见自己也笑着说,没咋,就想哈哈哈。
啥时过来坐坐?要不我过去?
过几天,过几天就来了,你等着啊。
短信紧跟着追来了,像一条走开了又忽然冲过来咬人的狗:欢迎领导大驾光临,不胜荣幸!
走近门口,素素听见姨夫跟父母说,那小伙子一年给县医院的大夫介绍病人,光吃好处都吃富了。素素赶紧离开门口,站远了,不叫这些声音再钻进耳朵。
母亲留下,素素和父亲回来了。送走父亲,素素把店里的药盘给了街上另一个卖药的。那人连声说,我说你还年轻,要谋大的发展呢,不能把一辈子毁在卖安乃近上,看我说对了吧?素素笑了,说,看,是安乃近,你咋也写成了安13近?那人把13又描了好几笔,说,哈,都安13了半辈子了。
次日逢集,终于等来了甜根子。但来的人不是老人,甜根也是生的。来人说,王家老汉托我带给你的。这几天忙,才带来,你不要骂了。素素赶紧再问,才知道常吃她安乃近的人殁了,老人也被儿子接到城里去了。老人走时把窖里放的生甜根全掏了出来,分成三份,一份给邻居,一份给城里的孙女,一份托邻居带给和他孙女一般大的刘大夫。素素转身把药柜里留着的一包安乃近、去痛片、四环素交给老人的邻居,说,你拿去,哪疼了吃去。
下一个集日,刘素素在市里的邮政局给高云汇了一笔钱,写附言时,她写道,女安13近是我姨。
顺便换了手机号。
素素临窗吸一口城市里水墨般的夜色,将一片安乃近丢进嘴里。随着舌上药片的溶化,脑子里又过了一遍安乃近说明书上的成分、性状、功能主治。再吃一次,姨姨的“尽期”就满了。
老家的风俗,要给逝者烧七晚的纸。而后隔七天烧一次,为二七,三七,直到七七。七七四十九天,七七为尽期。而后,一百天时烧一次,为百日纸。尽期、百日一过,算是把逝者送远了,到了乐境。
姨姨家烧纸时,素素似乎看见了,看见了夜色里大门口的一团火,火边跪着的人及浴火而起的一片哭声。素素就将一片安乃近丢进了自己嘴里。安乃近是她送走姨姨后从姨姨家带来的,姨姨吃剩下的。每片上面有“安乃近”三个字,吃时绝对错不了。
也似乎就是在吃这三个字:安,乃,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