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土
老 土:本名张本刚。江苏徐州人。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乡下来的树》《而且》等个人专著出版。《想起了赵匡胤》等作品在《安徽文学》等刊物发表。
开往宜兴的高铁开通两三天了,几个老伙计约我去宜兴看竹海,两个小时的行程去就去吧。再说这几天帮助朋友料理老闲的后事,心里灰蒙蒙的,正好散散心。
到了宜兴才知道,散心的想法有些事与愿违。在宜兴免不了逛紫砂店。可逛来逛去,看着店里店外的许多人都像老闲在晃荡。夜里还老是做关于老闲的梦,你说我这不是招了邪了吗?老人们说,好梦说了就破了,那噩梦呢?估计说说也就破了。我就把老闲的故事说给大家听听——
一
老闲的真名大概叫李玉贤、王桂贤之类,现在已经少有人知道,大家都叫他老闲。讲究的小辈尊一声闲叔、闲大爷,客气点儿的初相识的人,多叫他闲师傅、闲先生,他一律笑眯眯的颌首应下。
老闲是个闲人。别人说老闲年轻时下煤窑,是个很能干的主。后来我问老闲,老闲说,能干不假,那是在班上能干,上井后咱老闲就求一个“闲”字。有人下班后还要找些其他活儿弄点儿外快,老闲嗤之以鼻,穷疯了!八小时已经够忙了,八小时外能闲则闲。
老闲倒也不是像老佛爷那样待着不动,他喜欢下棋。下五子棋。据说他的棋史从下井时开始,下井的时候,趁等车皮的空,他教会了徒弟小李下。很简单,找个地儿,用手抚平。煤块算黑子,岩块算白子,就地取材。老闲说,这棋好啊,到哪里都能下,不像象棋那样,很麻烦,而且这棋不兴吃子,没有伤人之心,只要自己走成五子连珠就赢了。在井下下五子棋,官不查民不究,省了打盹睡觉,还保了安全。这棋倒是简单,但会的人不多。老闲就自己培养对手,先教会徒弟小李,小李知道了走法之后,第三局就开始赢他,他也不在意,不就是图个闲嘛!下班后就和巷子里的乡邻下,输赢不计较,还是求个闲。退休后,他住的这片成了市里的古玩工艺品一条街,临街的人家大多开了店,能赚些就赚些活钱,不赚也亏不到哪儿去,反正房子是自己的,不用交房租,有卖君子兰的,有卖玉器翡翠的,也有卖铜钱邮票的,可老闲愣是坚持闲这个中心不动摇,啥店不开,啥东西不卖,弄了个破竹躺椅往门口一放,躺在上面,没人的时候就唱唱那种叫拉魂腔的当地琴书。眯着眼唱两句就伸手从身边小竹凳上捞过茶壶,抿几口茶,再唱;有闲人过来,就下两把五子棋,下到得意处或窘迫时,也是手一伸,拎起茶壶,滋咂两口,再放回去。别看老闲这喝茶的动作随意,有心人看过去却是有意思得很,这老闲拿茶壶放茶壶从不用眼看,手一伸那位置就在壶把上,手一放那茶壶必在原来的位置,从未有过闪失。老闲的小孩舅小钱曾经预先作过记号,多少次实验证明,那茶壶的位置都分毫不差。小钱说:“姐夫,你闭着眼就放壶,要放差了地,那壶不就摔啦?”老闲说:“摔了就摔了呗!”“哼,就这把破壶脏兮兮的,早该摔啦!”这是老闲媳妇说的话,冲冲的。老闲也不理她,嘿嘿一笑,她这媳妇啥都好,就是性子急,老闲怀疑她前世是一只屁股上挂了一盘鞭的猴子,连生孩子也是急三火四的,头一胎就生了两个儿子,刚想要个女儿,第二胎就来了个龙凤胎。乖乖,要不急刹车,估计她一个人能造就出一支足球队来。好在孩子们在他公母俩一闲一忙的教育下茁壮成长,一个个像模像样,现在他们也是成家立业自食其力的人。老闲看在老伴成果斐然的分上,也就容忍了老伴的唠叨。吵破了天,他依然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老闲呀,你看看人家对面又开了一家店,这条街就咱们空着啦。”老伴几乎天天说着类似的话,老闲当然知道对面新开了一家紫砂壶店。
“姐夫,要不您开个五子棋馆吧。”内弟小钱半开玩笑地说。
“开棋馆?是输了挣钱,还是赢了挣钱?”他姐撇着嘴说。
老闲捞着茶壶,抿一口茶,噗一声笑了。想这老娘们有意思。这老娘们是说我的棋艺差呀,世上有输棋挣钱的吗?
“喂,姐夫,要不我把那小高层四室一厅换您这三间平房,我来做生意,怎样?挣了钱咱三一三剩一。”
老闲不吱声,好像都听进去了,也好像啥都没听见,半晌又捞起茶壶喝了一口茶,喉咙里咕噜一下,放下茶壶,想说什么,又啥都没说。
他想说的是,闲着多好,开店做生意,起早贪黑忙个死,图啥?图钱?好像现在不缺钱呀,自己有劳保工资,儿女也生活殷实,时不时还要孝敬他们些钱物,他想不通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爷爷,爷爷……”听声音扑过来,老闲就知道这是他那调皮的外孙又来了,他的脸上立时漾开了花。
“小龟孙,又给爷爷带什么来啦?”
说话间,小外孙已飞跑到老闲眼前,一个猛蹿就要往躺椅上的老闲身上跳。孩子的妈也就是老闲的女儿花儿急急地喊,“宝贝,别把爷爷的壶踢砸了,烫着可不得了!”
老闲嘿嘿笑着,揽过外孙,说:“茶壶踢了倒没事,千万别烫着我的小坏蛋呀,来,小龟孙,尝尝爷爷的茶烫不烫……”说着伸手摸起茶壶就送到外孙的小嘴边,小外孙刚把小嘴凑上来,被他妈妈一把拉开,慌得老闲差点儿洒了一身茶水。
“爸,你看你那壶脏成啥样了,孩子喝那水不拉肚子吗……”
“我喝了几十年,也没拉过肚……”
“你那肚子吃生铁屙犁铧,谁能和你比!”老伴站在了女儿一边。
就在一家人你来我往叨着闲篇的时候,对门紫砂壶店走出了一个中年汉子,他本来无意这一家人的争吵,看了一眼这最平常老少闲乐的场景便转过头去,可只迈出了两步忽然止住了脚步,他觉得有一股大力猛拉住了他的眼球。他不能不回头,他看到了老闲手里的那把壶,就再也走不动了。
二
那人止住了脚步,眼光停留在老闲的嘴边的那把壶上。起初和孙子逗笑的老闲并没有在意,但那人怪怪的目光还是引起了老闲的注意,“你看这壶?”老闲仰着脸问。
“嘿嘿,这小孩真可爱。”那人答非所问,朝老闲笑笑,岔开了话题,转身走了。
但第二天那人又来了。
他来到老闲身边,望着老闲身边的棋盘说:“您老下围棋呀?”
“不是,是五子棋。”
“噢?啥叫五子棋?”那人显然好奇心很重。
“就是谁先把五个子下成一条线谁就赢。”
“噢,好学吗?”那人显出了极大的兴趣。
“好学!好学!”闲得心慌的老闲巴不得有人和他讨论五子棋。
“您能教教我吗?”那人满脸堆笑,讨好地望着老闲。
“行呀,闲着也是闲着。”老闲精神抖擞地答应下来。
那人顺势在旁边的矮凳上坐下。
“跟您学习,您就是师傅,不知该如何称呼您?”
“人家都叫我老闲。”老闲说。
“闲?还有这姓?您是少数民族?”
“不是。就是因我一辈子就讲究一个‘闲,空闲、悠闲、清闲,人家才都这么叫。”老闲简单说了“老闲”之所以为“老闲”的原因。
“噢,雅士呀,佩服!我也报个名给师傅,我姓金,金银的金,您叫我大金就成!”
“您是做大买卖的老板吧?”老闲看着这个脖子上戴着一个硕粗项链的人问。他觉得那链子用来拴狗绝对没问题。
“哪里!哪里!我也是一闲人。来,师傅,您开始上课吧,拜师礼我明天奉上。”这人的话倒比那链子细柔多了,老闲想。
老闲一五一十地教,教得认真;大金亦步亦趋地学,学得仔细。
眼看个把小时过去,那人进步飞快。虽不致立马赢老闲,但一来一去也有些与老闲旗鼓相当的模样。
老闲下得眉飞色舞,高兴时便抓过茶壶抿上一口。趁老闲放茶壶的茬,大金很自然地问,“师傅平常很好茶?”
“闲喝。”
“都用什么茶呀。”
“不讲究,逮啥喝啥。”
“看您昨天来对门紫砂壶店,买壶?”
“嗯。”
两个人边下棋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老闲忽然向棋盘上探了一下身子,他看到对方的一处棋已走到勾三连四的局,只要对方再落一子,他必输无疑。这让老闲紧张起来。本来输赢对老闲来说无所谓,但让刚被自己教会如何走棋的人赢棋,实在令老脸无光呀,他停止了聊天,精力都集中在棋盘上。
“啪!”对方落下一子,但却不在要害点上。“到底还道艺不深”,老闲舒了一口气。
“师傅,您整天对着紫砂壶店,您说,这啥样的壶好呀。”
“能盛水不漏的壶就好!”老闲说。
“师傅开玩笑了,听说这紫砂壶很有讲究。”那人试探着说,有些想勾老闲话的意思。
“噢,好像听人说过,可我不懂,只管喝茶!”
“噢,师傅,这步棋该怎么走呀?”
…… ……
就这么说话下棋,一个下午就过去了。老闲居然盘盘皆胜,这在老闲的战绩表上实在少见。看着天快黑了,老闲有些不好意思了,说:“不好意思,耽误您正事啦。”“哪里呀,我还要谢您教我下棋呢,这五子棋真有意思。明天再来跟您学,好吗?”
“好好好,再见,再见!”
第二天,这大金还真的又来了。还给老闲带来一份拜师礼,一盒茶叶,当着老闲的面打开,坚持要老闲立即泡上品尝。老闲拿出自己用一个皱巴巴塑料袋装着的茶叶说:“不用你的,我这儿有,是五十多块钱一斤的好茶呢——女婿送的。”大金坚持说:“您老换个口味!”老闲瞥了那茶叶一眼,有些不高兴,因为他看那茶叶有些长霉醭的样子。“咦,您这茶叶放毁了吧?”大金一愣,继而微笑起来。他一边往壶里放茶叶,一边跟老闲说着闲话。
“闲师傅呀,您老是和我开玩笑吧?这可是大名鼎鼎的碧螺春呀。这茶长自江苏吴县太湖的洞庭山,那里临近太湖水面,水气升腾,雾气悠悠,空气湿润,土也好,质地疏松,最适合茶树生长。他们那里还把茶树与果树分开种,这样茶叶里就有了花香味儿。据说这名字还是康熙皇帝赐的呢。您看它的外形,条索紧结,蜷曲似螺,螺就是咱这里的乌蝼牛,你看像不像?这边沿上一层均匀的细白茸毛,正是碧螺春的标志呀。这茶好喝嘛?这么说吧,您喝完后咂吧咂吧嘴,还有丝丝甜意呢……人家还传说这碧螺春茶呀,都是一根根在大闺女的酥胸里焐过的呀,您想想能不好喝吗?”大金侃侃而谈,那熟稔的程度就如同老闲说起下井挖煤,老闲听着,不好意思起来,感情那不是长霉醭呀!
喝着新泡的碧螺春,老闲笑了,笑自己不懂头闹了个大笑话。大金也笑了,一盒茶叶,让他确认这老闲对茶叶就是一个“盲”,对茶叶“盲”到不知道碧螺春的人对壶又能知道多少呢?大金的笑意味深长。老闲并没在意,他还想,乖乖,这大闺女酥胸焐出来的茶,就是不一般呀——
三
杂事太多,我得抓紧把这个故事读完。
反正这大金呀是个极有耐心和行事章法的人,就像一个高明的狩猎者,悄无声息地更近一些更近一些的接近自己的猎物。
一来二去,当他确认可以更自然直接些的辨识那把壶的时候,老闲已经毫不在意了。
一局五子棋罢,老闲大胜、大喜。大喜是因为老闲这局棋胜得颇费周折,几次反复才定胜局。大金抓住时机,说:“闲师傅,我知道你赢棋的秘招了?”老闲说:“哪有什么秘招?”大金说:“有。就是这把壶!您每次快要输了,端起这壶一喝茶,那形势就立马变了。”老闲哈哈大笑,说:“看吧看吧!”心里想这小子不会洗澡还怨草挂屌。“那我可要好好看看了。”大金说着趁势拿起了老闲的壶,这一看他那双眼便如同通了电的灯泡一下子明亮起来了。
他不敢想,这是不是就是那把传说中的井栏壶。这几天他都在自问一个问题,为什么那天偶而的一瞥就有了奇异的感觉,就想到这个名字,一把传说中的壶的名字。
传说中那把壶的形状他已了然于心,他即使闭着眼睛用手摸,也能辨识得不差分毫。
壶形,吻合。
壶盖,吻合。
壶底的印,他不敢翻过看。他用手指细细地摩挲,不,他是用心去对照,印不大,但手指每抚过一个线条,他的心都有一次震颤。那是心想事成的感动。是它!哦,这里还应有一个暗记,三处对称的小凸点。他停了一下,甚至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手指抚过去,第一点就在他想象的位置上。他不得不再次停下来,以平静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是第二个点,在!第三个点,也在!壶把的细微处还应该有一处七星暗记。不知道的人绝对会认为这是做工粗糙所致,但大金知道这正是这把壶的金贵之处。他再次停了下来,然后一一试过去,一一确认下来,大金的脸因狂喜而涨得通红,而旁边的老闲还以为是夕阳的光照。
“哎哟,就是一把破壶,太脏,有什么好看的!”
“不,不,这是把好壶,价值连城呀……”大金张口说了出来,这句话让他在以后一直后悔不已。可话说到这份上,他干脆放开了说:“老闲,不,闲师傅,您这把壶卖吗?你出个价。”
“卖,就这个旧壶?”老闲一时想不出卖壶的理由,当然更想不出大金要买这把壶的理由。“我还要用他喝茶呢……”老闲觉得拒绝大金买这把旧壶有些不好意思,他想了这个理由。
“对对对,您老还要用它喝茶呢……”大金意识到自己因迫切而起的失态。“闲师傅,我明天带几把壶来,您看看……其实,我是喜欢这壶的旧味……人家淘壶喜欢名人壶……我不,我连落款都不看,我就是喜欢旧壶的老样子,简单古朴,我喜欢的壶呀,人家专家都笑,说我那些壶呀,一钱不值……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人家吃大鱼大肉、山珍海味,我就喜欢吃个煎饼盐豆子,盐豆子?你老知道吧,咱彭城人都喜欢吃的盐豆子……”大金的话有些东扯葫芦西拉瓢,但意思很明白,掩饰那壶的珍贵,目的还是一个,要那壶。
“盐豆子?啥,我也喜欢吃个盐豆子,想当年我在矿上下井,班中带饭,我不喜欢大食堂的菜味,都是我老嫲嫲给我带盐豆子,那玩意儿,拌点碎蒜薹,滴两滴香油,加点儿青辣椒,啧啧,满巷道都香。王大家那小子嘴馋,有次跟我下五子棋要和我赌棋,说我输了,盐豆子就归他,他娘的……”老闲顺利地被老金带拐了弯,心思都转到盐豆子上了。
“后来呢?你赢了……”大金扩大战果,继续诱导老闲跑偏。
“后来他耍赖,我用矸子当白子,他用煤块当黑子,我活三冲四要赢了,这小子把我的白子竟然用手指揿煤灰里啦,白子在煤灰里一滚,可不就成了黑子。他是班长,犟不过他……”老闲沉浸在当年之中。
“那您的盐豆子就没有啦?闲师傅我看您是真喜欢下棋呀。”大金接着自己的想法调整着谈话的方向。
“这一辈子就喜欢这一手!”说到棋,果然又触到了老闲的痒痒筋。
“喂,闲师傅,我送你一套棋吧,云子……”大金说。
“哪能要您送呀,啥叫云子?”
“云子呀,简单地说就是云南产的围棋子。这云子呀可不简单,传说是吕洞宾看到云南永昌一个农民家里过于贫穷可怜,便教了他做棋子来卖,好的云子呀,是用永昌盛产的玛瑙、琥珀等原料制成,所以也叫永子……我那儿正好有一副,也是朋友送的,我又不懂棋,就送您吧,也算拜师礼……我这就给你拿去,最多一小时就回来,您老等着……”大金不顾老闲的阻止便起身走了。回来后,背着一个大包,果然带回来一副围棋,打开来看,黑白分明,一个个细腻玉润,晶莹柔和。大金又指点给老闲看,说:“闲师傅,你看这白子是不是像玉一样,这黑子就更特别了,您老对着光看看,是不是半透明的,棋子周边有一圈碧绿的光……”
老闲真是打心眼里喜欢这棋,下了一辈子棋,这才算开了一次眼,人家这才叫棋呀。
“哎呀,这棋可真好呀,得好几十(元钱)吧?”老闲攥着棋子,不舍得撒手。
“不贵,才两千出点头,您看这标签还没摘呢。您看,一九七八年的价……”大金一脸轻松笑眯眯地看着老闲说。
“啊,两千八,一九七八年,那现在……”老闲简直震惊了。“不,不,这么贵重的东西俺受不起。”老闲像被手中的棋子烫了一下,赶紧撒手,把棋朝大金推过来。
“闲师傅,您别客气,我看得出您喜欢这棋。有钱难买个欢喜嘛!实话给您说,闲师傅,钱我不缺,我就是缺喜欢,再说这棋,放我这儿真没用,没有的东西你说值什么钱?”大金说得头头是道,但老闲还是不敢收这么贵重的礼,他觉得受之有愧。
“闲师傅,要不那么着吧,我再送您三把壶,我这儿带来了五把,您随便挑,这几把壶全都是紫砂壶大师顾敬楫得意弟子的作品,你看这是徐秦棠的,这是吴冠坦夫妇的,这是李师一的,这是张桂玲、施小虎的……这是提梁中壶,这是如意仿古,这是石瓢,这把看着造型简单吧,这可是大名鼎鼎的大彬六方壶,当然这不是出自时大彬先生之手,如果是那可值了大钱了,我也不舍得送您老了。这把壶有意思吧,叫倒把西施,您看看像什么?西施身上的,您想想。当然,东施身上也有……哈哈,这么跟您说吧,哪一把壶价都过五千。好,我不说送了,就算换吧,拿这棋、这三把壶,就换您手里的这把旧壶,要不,再给您加五千元现金,怎么样?”大金又有些急不可待了,老闲愣了,简直如听天方夜谭,他看看大金,心想这家伙不是个神经病吧?
“您不是开玩笑吧,我占这么大便宜会睡不着觉的。”老闲警觉起来。
看到老闲的样子,大金觉得自己有些急了,“哈哈哈,玩笑?就是玩笑!我就是要送您点小东西,看您不要,才说要换。您就收下吧,不过您也别不好意思,我还真有个条件……”
“条件?!”
“就是我真的太喜欢您这把壶了,您不卖不换,能不能让我照个照片,留个念想?”老闲觉得再没有拒绝的理由。大金变戏法般从包里掏出一台个头硕大的照相机,又掏出一块雪白的手绢铺在老闲门口的石凳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老闲那把壶摆上,咔嚓咔嚓,左一张右一张,前一张后一张地拍了起来,老闲看着觉得这壶这一会儿照的相片,赶上他一辈子照的相了。拍完照,大金又从包里拿出了类似老闲外孙玩儿的橡皮泥,在壶底按了几下,取了样模小心地放在一个盒子里。然后,向老闲告辞。把一副棋和三把壶留给了老闲。老闲愣着没有反应过来,大金又回来了。老闲以为大金是来拿棋和壶的,忙把棋递给大金。大金拒绝了,说:“闲师傅,这真是送给您的,您别多想。不过有一句话给您老说好,如果您这把壶要卖,可一定要卖给我,我给您至少这个数……”大金比画一下“八”的手势。
“八千,您要不满意,咱可以再谈,好吗?”老闲的嘴看着大金的手,张成了O字形。“就这把破壶……”
“对,于您是破壶,于别人是破壶,您去对门紫砂壶店问问,标价绝不会过八十,可我喜欢,就因这喜欢,我乐意花这个钱,闲师傅,咱不差钱,就差喜欢,您老说句话,看这样行不行?”
老闲听大金说得在理,想着大金可能真是个有钱没处花的主儿。对这类人,你让他花钱,他还乐呢。嗨,以前是听说,这回真算碰上了。想到此,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大金临走时也不忘关照老闲看好那壶,一周之内绝不能再卖给别人。大金好像开个玩笑,但又语气严肃地说:“闲师傅,咱可是定好的,您要是违了约,可要受法律处罚的呀。”
“那是,那是!”老闲随口应着。
直到大金走过巷口没了踪影,老闲还没回过神来,看看眼前的云子和三把崭新的壶发愣许久,那失了的魂才回到身上。
“蛋的娘花的娘”,蛋是老闲的儿子,花是老闲的女儿,蛋的娘花的娘都是指老闲的媳妇。老闲有时叫老伴蛋的娘,有时也叫花的娘,这一次着急,蛋出来了,花也出来了。
老闲媳妇颠颠地跑出来,看着老闲好好地坐在那里,嗔怪起来:“着急火燎的,又是蛋又是花,成鸡蛋汤了,让马蜂蜇腚了……”
“别啰嗦,帮我拿着这棋,我今天遇着怪事啦……”
“啥怪事?”老闲媳妇问,老闲没理她,拾起那几把壶,进了对门的紫砂店。
店主是个中年女子,很儒雅贤淑的样子。见老闲进店打了个招呼。虽不知姓名没打过交道,但每天出出进进,知道这是位街坊。
“大爷,您买壶?”
“不,我不买壶,我想请您看看壶行吗,我就是路对面的,麻烦您了……”
“知道,知道。好,我来看看……”
那女子仔仔细细地将大金送给老闲的三把壶看了个遍,问老闲,这壶是哪儿买的?老闲答是朋友送的。那女子又问,是老朋友呀!老闲答,不是,就是一起下棋的朋友。噢——那女子有些吃惊的样子,把要说的话收了回去。和身边卖壶的小女孩嘀咕了一句,小女孩去了里屋,叫出了里屋的中年男子,和老闲打了一声招呼,便和那女人一起看起那三把壶,两个人嘀嘀咕咕的好一会儿,好像意见终于统一了,那女子才转向老闲,笑吟吟地说:“大爷,您这三把壶不错。看款都是名家壶,样式、做工都无可挑剔。老实说,我这个店里最好的壶也赶不上您这壶。可是……”那女子顿了顿,“大爷,说了您别不高兴,你这壶要是正品,现在的价都在六千到八千之间,这还是参考!实际到手每把壶一万二也都算正常。可您又说了,这壶仅仅是几面之交的棋友送的,而这棋友又是懂壶的人,你说他经常到紫砂壶店里转,我们也有些印象。一个初识不久的懂壶的朋友,是没有理由送您这么贵重的壶的。所以,我和我先生认为这是仿品,但这仿品也做到几可乱真的地步,虽说千壶一面但依这仿工也是一流高手所为,即使是仿品,这每把壶也不能低于两千元,不知您老因何有这样的福气,交这样的朋友,送您如此大礼。——当然,我夫妻两个也是初入此道没有几年,说不定也就是平常的壶让我们看走了眼,刚好明后两天,小店为了促销,请了几位专家来店里,到时再请他们掌掌法眼,您看好吗?”那女子款款的说着,优雅而好礼,说得老闲连声道谢。就算是仿品,每壶可都值两千块呀,三把壶就是六千多,还有那副一九七八年就值两千多的云子,呵呵,这可要上万元呀,为啥?真为了谢我教他棋,我自己都不信,为我的那壶?不可能,我那壶能值什么价?想到这里,老闲又跑回自家门口,取来了自用的那把旧壶,觍着笑脸奉上,请那对夫妇再给看看,标个价。
壶先递到那男子手里,那男子差点儿笑出声,手又朝壶指了指给那女子看,然后就不再碰那壶,和刚才反复把玩的情景迥异。那女子用纤手动了动壶也笑了,说:“大爷,您这壶和那三把壶就没法比了。”
“旧了?”老闲问。
“不单单是旧了,旧了的壶才可能有好壶,壶要养嘛,壶要养过才能有紫玉之态。可您老这壶,恕我直言,至少一千把才能卖上那三把壶中一把壶的价,这还是说,那壶是仿品,要是真品,再加一千把您这壶也换不来!”
“您是说我这壶就值两三块钱?”老闲怯怯地问。
“对呀,这恐怕还要是您的老朋友照顾您的面子给的价。”那男子有些尖刻地说。
四
紫砂店老板的话令老闲大吃一惊,他想不通大金为何送他如此厚重的礼物。
当天晚饭桌上,他把一天来的活动向老婆、内弟小钱、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们简单地说了,这一下大家的眼里都放出光来,按各自的理解试图解答老闲的疑问,经过一番讨论,趋于一致的意见有两条。
一是大金心有所图。放下贵重的钓饵,必是想钓大鱼。这大鱼八成是看中老闲临街的这处房产。提出并坚持这意见的代表人物是老闲的小舅子小钱。
二是大金是个有钱却少脑子的主儿。单纯有钱,没理由将宝物无代价送人,单纯少脑子手里也不会有如此密集的“值钱货”,所以只有在有钱且少脑子或脑子进水之后又进了面粉两个条件同时具备的情况下,才可能出现这个境况。这个意见的代表人物是老闲的儿子和女婿。
另外还有两条一明一暗的理由。明的是人家大金就是感谢老闲教他下棋,真心实意地谢老闲,这观点的代表人物是老闲的老婆和老闲的女儿。
另一条暗的理由藏在老闲的心里,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实在没把握。但他隐隐地总感觉大金盯住的是他手里的这把老壶。这把老壶确实来得不平常,这一点他自己知道,所以今天紫砂店老板如果说他这壶也值个百儿上千他也就认了,偏那对小夫妻说他这壶一钱不值,这倒使他犯起疑来。难道是这紫砂壶的老板看走了眼?大金送的棋子和壶原没有这么值钱?……老闲心里想着那小夫妻的话,有专家要来他们紫砂店里鉴宝,便想着到时不妨一试。
紫砂店的鉴宝活动搞得轰轰烈烈,主办者是省电视台鉴宝栏目组和省市紫砂协会,承办者是对门紫砂店和另一个城市的紫砂研究所。上午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巨大的喷绘广告,整齐的军乐队,摄像照相的来了不少。下午正式鉴宝开始,是放在隔壁沁园春茶社里。
老闲找到忙得脚不沾地的紫砂壶店的老板要了张入门证,便混在了人群中到了鉴宝现场。
鉴宝现场完全是电视里的样子,不一样的是老闲感觉到灯光特别亮,电视台一个长发小伙子在引导大家鼓掌,鼓了一遍又一遍,说是录像时插什么镜头用。等了好久,才看到一群专家陆续登场,主持人一番介绍,好像都带着什么著名、知名专家的衔。老闲不懂,但看到每一次主持人报出一个名字后身边观众的惊喜、狂热、崇拜的样子,他也能悟到这些人要在他干过的那煤矿至少也都是副矿长以上的人物。所以,他鼓起掌来也毫不吝啬。
先是由一个专家在主持人的邀请下讲解紫砂壶的一般常识,说这紫砂壶呀,来自于宜兴丁蜀。很久很久以前,这里的人们在耕作之余,也做些日用的缸瓮盆罐。可是有一天啊,村里来了一个形貌怪异的出家人,他边走边大声的吆喝,“卖富贵土,卖富贵土!”村人觉得奇怪,跟着他看,不敢靠前。他见大家踌躇,便又大喊:“贵不欲买,买富如何?”意思是说,不想买贵,买富怎么样?这僧人边说边走,众人远远的跟着,想看看这富贵土到底是什么稀奇的宝物。一直走到黄龙山的拐弯处,那僧人忽然就不见了。人们四下张望的时候,看见山坡上有几处新开的洞穴,走进去一看,洞里全是五颜六色的泥土。有心的人就把这土带回村里捣炼烧制,竟是五彩缤纷的效果,与以前大不相同。之后,经过历代打磨,成就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紫砂陶。这紫砂可是富贵土烧就,一把好壶在手,可是富贵兼得呀!其他的专家还讲了些收藏紫砂识壶辨壶养壶的学问,虽说是“一般常识”,老闲听来却绝不一般。天哪,就这破茶壶还有这么多知识。赶情这紫砂壶首要的是收藏,最不济才是喝茶呀!到这时老闲才理解隔壁养兰花的老杨为何那么迷兰花啦,这真是行行有门道呀!
接着是鉴宝开始,看样子都是电视台事先安排好的,一个个鱼贯而上,小心翼翼地把壶给评委奉上,评委们仔细审阅,有的还拿出了放大镜,上上下下地看,然后或说真或说假,或说贵或说贱,老闲不懂但看着也很有意思。这好像比那五子棋还好玩。
一个小时过去了,中间休息的时候,他发觉他旁边原来空着的座位坐上了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大小伙子,那人朝他礼貌地笑了笑。那笑很特别,老闲忽然觉得这人给他一种特殊的感觉,当然,这时候他不知道他以后的生活里与这个人将会有那么深的纠葛。老闲觉得该用一个词描述这小伙子,半天才受主持人发言的启发,想到这个词叫“儒雅”。老闲把放在脚下的包朝身边拎了拎,包里有大金送他的三把壶和他自用的那把旧壶。
终于熬到了主持人发话,说进入观众进宝鉴赏时段,时间半小时,观众席里立时手臂如林,眼看老闲就排不上队了,他腾地站了起来,主持人坚决制止了他。这时,趁一人鉴壶的空,老闲对门紫砂店的老板在台下和主持人咬了一下耳朵,并用手指了指老闲。
老闲成了最后一个登场鉴宝的观众。他拎着包就上了台,一下子掏出了大金送他的三把壶,主持人调侃说:“老大爷,您家是烧窑的吧?”大家便是一阵哄笑。在大家的心中,物以稀为贵,这么多还算宝贝吗?
专家们也笑,但还是认真传看着老闲的三把壶,很快专家意见一致地给出结论:这三把壶全系当代制壶名家的作品,算不上珍品,但却肯定是真品,而且是名家真品,值得珍藏,按现在的价格也在万元以上。
专家结论一出,台下立时安静下来,大家没想到这老头手里竟有这等名壶,而且一次拿出了三把。
主持人向老闲祝贺,老闲却又从包里取出了自用的那把壶,觍着脸说:“想请专家们看看。”主持人说:“实在对不起,时间到了。”但坐在正中的一位专家却招了招手说:“既然拿来了,就看一看吧。”老闲未等主持人表态,颠颠地跑上前去,将壶送到专家眼前,然后就张着脸看着那专家。
专家持壶在手,一看之下,竟是表情万端。
初看,一脸释然之笑。好像在说,这壶就太一般啦。
再看,那笑如风卷残云顷刻便没了踪影,代之为一脸凝重。好像被触着了一根久未触动的神经。
他将壶翻过来,看那壶款,还取出了放大镜看,许久,他轻舒了一口气,将壶又递给了另外几位专家。
那几位专家多数只是在第一表情状态,只有一位专家的表情与第一位专家相似。
最后那两位表情相似变化的专家交换了意见,然后由先前的一位向老闲说:“老大爷,你这壶用多久啦?”老闲答有二十年了吧。“是祖传的还是买来的?”“祖传的。”“有几代了?”“从我爷爷辈吧。”“噢,那就对了!老人家您这把壶是把清朝时期的壶,但这壶形却极有来历,我也是只闻其说,在这里第一次看到这种壶形的壶。但此壶并非出自名家,而且恕我直言,您老人家并不懂壶呀,可惜了这把壶呀,你看这壶上的油光,标准的和尚头呀……这么说吧,您还继续用它喝茶吧,价格嘛,看在是清壶的分上,也就一千元到顶了。”
五
专家的话引起了现场观众的一阵哄笑。
“看在是清壶的面上,应该在千元之上……”听听这话说的,连不懂紫砂的老闲也觉得颜面顿失。
老闲收拾壶的时候,主持人就宣布了鉴宝活动结束。老闲有些手忙脚乱,到门口的时候,甚至差一点儿跌了一跤,幸亏有人及时搀扶了一下。出了门,老闲看到扶他的人,就是在鉴宝会场坐在他身边的那个形象儒雅的年轻人,老闲感激地朝那人笑了笑,那年轻人也朝他温和地笑了笑。
老闲带着太多的疑惑朝家里走去,推门的时候,他感觉有些不对,转身看时,一个人竟随在他身后,大有随他直进之势。
跟他的人还是那个儒雅的年轻人,带着初见面时一样温和的笑。
“老先生,叨扰了!我来自宜兴,我想向老先生讨一杯茶,可以吗?”年轻人极力把话说得直白一些,老闲听着还是有些费劲,但意思他懂。他想拒绝,可他觉得那温和的笑无法拒绝。
“好啊,请进吧。”老闲说着推开了自己的门。
宾主落座,泡了两杯茶,用那种刻花的玻璃杯盛着。
“先生不用紫砂泡茶?”把茶叶直接冲在玻璃杯的举动显然令来人有些错愕。
“不用,我那壶有些脏。”
年轻人听着笑了笑。礼节性的将那玻璃杯挪了挪,却没有喝茶的意思。
“老先生,我能再看看你在鉴宝现场上的那把壶吗?”年轻人开门见山,脸上还是带着那标志性的笑。
“哦,儒先生,不……”老闲竟想称那年轻人为“儒雅”先生,他甚至还不知道“儒雅”一词的真实含义,但他的直觉告诉他,像面前这个年轻人这样子,就是儒雅。
“哈哈,老先生,对不起您了,我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姓张,您叫我小张好了。”
“哦,小张,不,不,张先生,我看您也是个专家,您说那些专家说的那壶真值那么多钱吗?”老闲说着就又把大金送他的那三把壶拿了出来。
张儒雅(老闲心里给面前这年轻人起的名字)把那壶一把一把仔仔细细地看了。然后又一把把地摆回原来的位置。笑看着老闲。
“老先生,没错,专家说得没错。都是名家真品。不过,价格上他们说得有些保守了。这三把壶每把壶都在两万元以上……”
“两万……”老闲有些吃惊。
“是的。老先生。”张儒雅看老闲有些不信,便接着说,“您要想出手,我相信现在就有人把您这三把壶收了,而且不会跟您还价。”
“不,不,不,这是人家的壶……”老闲忙说。
“哦,这壶不是您的?”轮到张有些吃惊了。
“不……是……,不是、也算是。是朋友,不,也不是朋友,也算……送的”,老闲说的有些模糊。事实上他也确实搞不大清楚大金算不算朋友,这壶是不是就是自己的啦?这壶的价格越高,他就越想不出来大金送他的理由。
“唉,事情是这样的……”老闲一五一十地向张儒雅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张儒雅很专注地听着,不时颌首。那标志性的笑一直挂在脸上。那一会儿老闲忽然想起,这人的笑模样有点儿像那个演员濮存昕,眼神也像。
整个过程,张儒雅一直在听,一句插话也没有。老闲想,人家这就叫儒雅,不像他蛋花的娘,也不像他的小舅子小钱,那些人,容你把一句话说完,会憋得头青脸肿。
老闲终于说完了,张儒雅愣了一会儿,好像在梳理自己的思绪,然后看着老闲。忽然说:
“老先生,我能看一下金先生送您的那副围棋吗?”
老闲便踅身去橱柜里取来围棋给张儒雅看。
张儒雅看得极认真,还从口袋里取出了一把放大镜和一把微型电筒,拿起一枚枚棋子比比划划。他这么一言不发地看棋,老闲一言不发地看他。
过了差不多一袋烟的工夫,张儒雅把棋子一个个归于原位,抬起脸,笑看着老闲。
“老先生,您这盘棋可是好棋,棋中的珍品。您用这棋下五子棋,您可真是天下的大家,我敢说用这样的棋子下五子棋,您是第一……”
“是嘛,这样的?”老闲有些不信。
“老先生,您知道吗,这围棋子一般人叫云子,云子可是咱们中国围棋子中最好的。但在全世界排名,咱这云子呀只能排第二,公认第一的围棋子就是您这副棋子一类的,叫做日本蛤贝围棋。它的白子系天然贝壳打磨而成,称为蛤碁石。蛤碁石就是贝壳棋子的意思。蛤碁石严格来讲不包括黑子,仅指白子,黑子算是“附赠”的。但说是附赠也不简单,是用日本特产那智黑石打磨而成。”张儒雅拿起了一枚白子,指给老闲看。
“老先生,您看,这蛤碁石主要按照形状,手感和瑕疵也叫‘形‘色‘伤来分成雪印、月印和用印三个级别。”
“啥叫印呢?就是花纹。蛤碁石的花纹就像树木的年轮一样,生长年份越长花纹越细;另外,蛤贝前端有花纹的部位又细又薄,前端部位一侧厚另一侧薄,因此,能制作出厚度厚、花纹多的‘雪印是非常稀少的;对同样取材于蛤贝的前端部位,由于花纹略粗,且不能通体贯穿的蛤碁石分类为‘月印或‘实用印; ‘雪印其花纹华丽纤细、通体贯穿、孤高雪白,让人赏心悦目,爱不释手;蛤碁石难寻,‘雪印更难觅。”
“您老的这棋不是顶级的雪印,但是月印是没有问题的。也是难得的上品。再说这黑子——叫做那智黑石,也是极其难得的。”
“而且依我的经验,这里的每颗棋子都是真品、珍品,怎么个贵法,我不多说了。直观地给您说吧,这副棋现在的价格,值您那三把壶……”
“三把壶,六万啊……”老闲今天注定是和“吃惊”连在了一起。
“他怎么送我这么重的礼呀,快十万了呀。”老闲自语。
张儒雅笑了笑,看着老闲,轻轻地说:“老先生,那人看中的是您的壶!”语气很轻,但非常坚定。
“啥?我那壶?!那把不值一千块钱的旧壶呀?”老闲不解。
“应该是不错。”张儒雅不容置疑地说,“老先生,能让我看看您的那把旧壶吗?”
“哪把?”老闲手里现有四把壶。
“就那把旧壶,您常用的。”张儒雅看着老闲。
老闲从包里掏出了自己的那把壶,随便地递给张儒雅。张未接,示意他放在桌子上。待确认放好后,张儒雅才从口袋里取出一副雪白的手套戴上。又盯着壶看了片刻,然后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起那壶。
从这一刻,老闲注意到张儒雅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老闲甚至被吓住了。他不知道他这把用了几十年的老壶今天沾了怎样的魔力。
张儒雅将这把壶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动作专注而小心,他甚至还多次用鼻子嗅了嗅这把壶。用手摩挲着这壶,有一会儿他甚至闭上了眼,看得出他是在打开心目,去体察这壶的每一寸纹理。
每一个动作,他都有十余次的反复。足足有四十分钟的时间,张儒雅才小心地放下了那把壶。看到与拿壶的位置有些许偏差,他又细细地作了调整,然后,退了半步,摘下手套。这才又恢复了原来的笑容。
“老先生,您这壶泡茶,最多能放多长时间不馊?”
“没试过,三五天没啥事。夏天,茶也不馊。”老闲答。
“您这壶不加茶也有茶味儿,是吗?”
“是,不错。”
“您这茶味儿,不是茶垢重泡的味儿,也不是您以前喝的茶味儿,而是另一种味儿,是吗?”
“是,不错。我还奇怪呢……”
“您老先别说,我来说说,您看对不对?”张儒雅第一次打断了老闲的话。
“老先生,您经常喝到的就是果木香味,很淡,如梅、如桃花,或许还有荷花的清香、甚至松香,还有,还有一种香可能是我们从未嗅到过的,那是体香,少女的体香……”张儒雅说这话的时候,仿佛老闲不在身边,表情处在神往之中。
“盛茶不馊,无茶有味,这于紫砂壶都还算正常,但有这般香味,却必是那把壶无疑。”张儒雅不问老闲,只管自顾自说,眯着眼睛一路说下去。
老闲只有看着张儒雅的份,他想说,他那壶绝对有果树香,淡淡的,具体什么是体香,他不知道。有没有自然也说不清。
张儒雅打住了话头。静场了一会儿。老闲憋不住了,看着张儒雅,问:“张先生,您说我这壶……”
“老先生,那位金先生看样子是个识家!”张儒雅说,“也还算是一个厚道人,这样的人不多啦。”
“您是不是说我这把壶很值钱?”老闲把疑虑换成很直接的表述,“要不,张先生给标个价吧?”
“标价?”张儒雅笑看着老闲,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老闲憋不住自己报起来。他想呀,人家送的东西都值上十几万,这壶最起码也得值十五六万吧。
“十五万?”老闲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张儒雅微笑无语。
“二十万,五十万,一百万?……”老闲乱报起来,一面看着张儒雅的反应。
张儒雅无语微笑。
是不是报高了,让人家笑话了?老闲又一路朝低了报。“一万?一千?一百?唉,您倒是给个话啊!”老闲有些着急。这时,张儒雅才开口说话。但不是回答是问话。
“老先生,你平日用这壶干什么呀?”
“喝茶呀!”
“那,这壶,也就是一把茶壶价。多则千元少则几十。”儒雅说。
“那要不是喝茶呢?”老闲不甘心地追问。
“那您也要说个用途呀,您如果用它盛酱油,那它就是酱油桶价。”张儒雅笑着说。
“那要是大金和您用呢?”老闲好像有点儿明白了张儒雅的意思。
“于我,我不会为它花一分钱!”张儒雅正色说,“但是,对于金先生,我不熟悉,不敢妄下断言。不过以我判断,应是您老先生想不到的价码……”
“那是多少?100万?200万?”
“您别问了,我能跟您说的都说了。有些东西可以标价,有些东西对有些人来讲则不能标价。任何价码都对不起这东西。好了,谢谢老先生,我告辞啦!”
张儒雅说着就起身要走,老闲还想说什么,正纠结中,响起了敲门声。
门开处,两个人都愣了。
是你,怎么是你呀?
六
老闲打开门,看到的是他想不到的三位。
走在前头的竟是刚在鉴宝现场看到的那个电视台的主持人,紧随其后的是老闲对门邻居、紫砂店的店主夫妻。
来的三个人看到老闲还有客人,忙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打扰啦!
张儒雅则面带微笑,向老闲告辞。老闲先招呼新来的客人坐下,然后送张儒雅到门口。
在门口,张儒雅浅笑着低声向老闲说:“老先生,买主来啦。”老闲一下子没明白过来。
回到屋里,紫砂店的男主人笑着向老闲说:“闲师傅,事情是这样的,鉴宝会后,有观众打电话给咱们的主持人,咱这主持人您该认识吧?名人呀——他们看到您有好几把名家的壶,想委托主持人问问您,是否有出手的意思?”
未及老闲回答,女店主就接上腔,“闲师傅,咱是对门邻居,您老要想出手,我们小店也想请一把镇店呢,价钱好商量。”到这时,老闲才明白张儒雅在门口说的那句话的意义。
老闲低着头想,这是人家的壶我怎能卖呢?
“老先生,您也听到那些专家说,这把壶标在一万二,我的那位观众说他愿意出到一万五。”主持人的声音柔和而亲切。
一万五?没讨价就长价了呀。老闲想起张儒雅“一把壶至少两万元”的话,笑笑没说话。
看着老闲笑,不表态。三个人又轮番说,价格也是自说自加,一直加到两万两千元一把壶,老闲才说话,说:“这是一位朋友寄存在我这儿的壶,卖不卖我不当家。”
紫砂店女主人赶紧说:“不是你朋友送你的吗?送给你的就是你的呀!”男主人和主持人也连声附和。
但老闲的神色坚定起来。他说:“我和那位朋友只有一面之缘,他送我这样的重礼,必有他的理由。现在我不知道他为啥送我,我就不能接受。等他回来,我就还给他。我没有权利卖人家的东西,多少钱都不行。”看老闲态度坚定,三个人只好说:“要不等你的朋友来,问问他,如果想出手,一定给我们打电话呀!”老闲答应着。
这时看到院里又拥来一群人,他们才心有不甘地告辞离去。
来的是老闲的一家人。大蛋一家、二蛋一家、花儿一家,再加上老伴蛋花娘、小舅子小钱,十几个人乱吵吵地拥来。
老闲不禁皱了皱眉头。
七
老闲今天有些累,这一天经历的事快赶上了他退休以来十几年的忙碌。但看到儿子闺女都回了家,尤其是孙女外孙扑过来,他还是先把累放在了一边。
他有些奇怪这一家子人不年不节怎么聚得这么齐。
一问之下,才知道不知是谁传出了他去鉴宝的消息,而且知道老闲的一个神秘朋友送了老闲三把名壶,据说每一把都在二十万以上,大家才都想来看看热闹。
老闲说:“这闲话也有些太离谱了吧,人家专家说最多也就是一万多……”
“好了,你别捂着掖着,快拿出来给孩子们看看!”蛋花娘快人快语。
“急什么哪?这壶还不一定是咱的呢。人家大金没理由送我这么贵的东西,我不就是教他下个五子棋吗?”老闲嘟囔着,有些不情愿去拿壶。
“行了,行了,管他是谁的,你先给他们看看怕什么?你看是大蛋能吃下去还是二蛋能吃下去。”蛋花娘叨叨地数落起老闲。就是!就是!众人也齐声附和。
老闲便去了屋里取来了大金送的那三把壶。儿子、媳妇、闺女小心翼翼地传着看,三个孙子孙女也要上手抓,被蛋花娘拽到一边说:“小龟孙羔子,咋这么倔呢?要不把你姥爷的那把壶拿给你玩儿?走,我给你去拿……”说着就把小孩往屋里拽,老闲听了,一下子就急了,急火火地站起来。心想你这破老娘们儿哪知道那把壶更金贵。他虎着脸说:“不行!不要动我那把壶!”大概是老闲的凌厉模样前所未有,把孩子吓得愣了一下,旋即大哭,还居然把蛋花娘吓得一哆嗦,心想,这老头子今天怎么啦?
蛋花娘还想发威,但看到老闲真的生气了,便闭了嘴。平常在家里蛋花娘总显得很强势,但只要老闲真撂下脸,蛋花娘还是极有眼色地立马后撤。这也是老闲很欣赏蛋花娘的一个重要原因,这是一个知道给男人面子的女人,要不是这样,老闲早就和矿上灯房里那个丫头好上了,这是老话不提。
安顿好了孩子,一家人又围着看那壶。老闲的女婿也就是花的丈夫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问这问那,但老闲不知怎的都是有保留的回答,比如人家估价多少,老闲就报个低的,一万多吧,含含糊糊,对张儒雅的那些话,老闲都在心里捂着。
“喂,姐夫,听说你把你常喝茶的那把壶也带去鉴宝了,那把壶看着比这三把有年头,能值多少?”小舅子小钱眯着眼问老闲。老闲心里一惊,答说:“哼,人家说看在可能是清壶的分上,最多一千元。”
“那刚才对门紫砂壶店的老板和电视台的找你干什么?”小钱接着问。
“看壶——”老闲说话底气不足。这没有瞒过小钱的眼睛,“那,除了看壶,他们没说买吗?”小钱像个自以为是的侦探,追问下去。
“嗯,也想买……”老闲说不得假话。
“那他们出多少价?”
“嗯,比现场估的高一些。”
“高多少?”
“嗯,嗯……”老闲不想说,可万恶的小钱小眼睛火辣辣地看着他,让他很不舒服。好像在地里偷了人家的棒子揣在怀里,人家问,你怀里是什么?说不说两难。但最后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了。“他们说一把壶最多给两万……”
“两……万”开把子肉馆的大蛋媳妇和下岗在家的二蛋媳妇齐齐地发出一声惊呼。一把茶壶能值两万,这显然超过了她们的心理预期。
“可给再多,咱也不能卖呀,这是人家大金的壶呀!”老闲发现了不对的苗头,赶紧说。
“是不能卖……”女婿接着说。“爸,您老可要注意啦,刚才鉴宝现场就有人来买壶,而且出价高于估价,这里有猫腻呀!”在中学当教务主任的女婿再一次显露出他思想的深刻。在这个家庭里,女婿有些傲不拉唧的,平时有些看不起花的家人。这次他一开口,又显出他的不同凡响,连小钱也停住话头,看看教务主任,意思你少卖关子,赶紧说呀!
教务主任顿了顿,清了清嗓子,用眼光扫了一遍众人,这才开腔。这是当老师染下的病,只要说话便不容许其他人说,因为他把所有的听众都当作了他的学生。他说:“这显然是个陷阱。大家想想,这分明就是那些评委做下的套。他们看好了货,便故意压个低价,骗您老这些不懂货的,然后再想法收回去,他们再一转手,就能赚上一大笔,这样的事我听得多了。照我说呀,这壶肯定不止值两万!最起码要翻一倍。”教导主任给出了答案,文化程度不高的大蛋二蛋和他们的媳妇以及闺女花和小舅子小钱立马在心里噼噼啪啪打起了算盘,结果是惊讶都以“○”字口型表现了出来。
“你说的有道理!那这壶到底卖多少才合适呢?”小钱为了表示自己的分析能力不逊于教务主任,赶紧接上话茬。
老闲一听小钱还是惦记着要卖,便有些不悦,说:“卖什么哪?这是人大金的壶,我还要还人家呢!”
一听说“大金”这个词,小钱的小眼骤然放出光来,“对,这壶到底值多些,那大金肯定知道,问问他不就行啦!姐夫,你快把大金的电话给我。”小钱根本就没有理会老闲不卖壶的意思。
老闲将头偏了偏,拒绝了小钱的要求。
“照我说,小舅说的这个法可行!”教导主任说。
我看行,众人也都附议。
老闲说:“我没有大金的电话。”
“你怎么能没有他的电话呢?他是你好朋友呀,他送你这么值钱的东西呀……”小钱有些急。
“啥好朋友,才认识几天呀?”老闲说。
正这么说着的时候,屋里的电话响了。未及院里的大人们起身,老闲的孙子已拿起了听筒,童声童气地问:“喂,你是谁呀,我是小旦旦……噢,你找爷爷呀——”院子里的人听得清楚是找老闲,老闲有些奇怪,平常家里的电话响,不是闺女打来,就是儿子打来,要么是孙子孙女,没有外人呀,这一家人都在家,谁打的电话呀!
正踌躇间,看到孙子小旦跑出来说:“爷爷,爷爷,一个姓金的叔叔找你接电话!”
大金!?一院子的人都愣了,彭城地邪,怎么说谁谁就来了呀?
“大金!”未见老闲起身,小舅子小钱先站起来,边说边向屋里走去,“姐夫,您不方便说,我给你问问!”
老闲伸手想阻止,可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小钱已经进了屋,拿起了听筒。
院子里人听到了下面的对话:
“喂,你好,是金先生吗?我不是闲师傅,我是他小孩舅,小钱,咱俩见过面呀,下棋的时候,想起来了吧……噢,姐夫正炒菜呢,有什么事给我说吧……噢,嗳,那个那个金先生,我正想问您呢,那三把壶真是你送我姐夫的吗?——噢,不怀疑,不怀疑,主要是我姐老说我姐夫吹牛,说您不可能送那么好的壶……真是送的呀,那就是说这三把壶我姐夫能当家处置了……噢,这我就放心了,我姐夫也用不了那么多壶,有一个朋友想买,您看多少价能卖呀!……咋能随便呀,一千块钱能卖吗?还是两千,还是再高些——这是您的壶呀,噢,当然当然,现在是我姐夫的壶……”
小钱充分展示了小钱的精明,三下五除二解决了两个重要问题:一是确定大金这壶是送给老闲,老闲完全可以自由处置;二是确定这三把壶不太可能值一两万,否则大金会说话的,因为大金只说,壶既然送给老闲,卖给谁卖什么价全由老闲当家。
院子里的人听着小钱和大金继续打电话,为叙述方便,我这里且把大金的声音放大。
钱:“那我们就定了,壶就由我姐夫当家啦!”
金:“当然,一切随闲师傅。”
钱:“那就这样,我挂了?”
金:“钱先生,稍等,我想请你转告闲师傅,记住我和他的约定啊!”
钱:“约定?啥约定?”
金:“就是,这三把壶和那副棋子都送他,算是个定金,我就一个条件,他自己的那把壶要卖的话,不能卖给别人。”
钱:“他的那把壶,哪把呀?”
金:“就是他常用的那把旧壶。”
钱:“噢!那把壶——”小钱惊住了,但旋即平静下来,一路大砍皮地编下去。
钱:“噢,那把壶他也想卖呀,有人出了高价呢——”
金:“钱先生,请务必转告闲师傅,要卖只能卖给我呀,我们是订了合同的呀!”大金的语气有些着急,小钱立马听出来了。
钱:“合同?你们还订了合同呀,但人家出高价。”
金:“我的价也不低呀,八万呢!还有这三把壶、一副棋……”
大金显然急了,听到“八万”,小钱简直震惊了,姐夫的那把破壶居然值八万,他吸了口气,顺竿一路爬上去。
钱:“唉,人家出的价,可比你高多啦,要不是姐夫老实,早就卖出去啦。”
金:“钱先生,不能卖呀,价格好商量,要不您让闲师傅说个价吧。”看样子大金是完全乱了方寸。
钱:“人家一开口就出了一百二十万,不,出了二百三十万呢……”小钱嘴里开始跑马,听得院子里的人都懵了。教导主任感叹了一声,真能吹呀!他们更没想到的是对方好像一下子就答应了下来。
金:“好,那我就出二百四十万!”
钱听到金这么爽快,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胆子有些太小了。
钱:“嗯,这个这个,还能再加些吗?”话里有些迟疑,大金已经平复下来,他隐约感到操之过急带来的风险。
金:“钱先生,也只能是这个价啦,如果不行,我就只有放弃啦。”大金欲擒故纵。
钱:“好说,好说,就按您说的价,二百四十万。不过……”小钱确实是小钱。“那您必须付一半的定金,否则,我就卖给别人啦。”小钱这时已把壶当成了他的。
金:“钱先生,您是场面上人,定金也不能这么多呀,百分之十五已经破规矩啦,好,我给您百分之二十,四十八万,不,凑个整头,五十万,您看行吗?”
钱:“嗯,那好吧,就五十万定金,您啥时候付定金,这几天来看壶的人多着呢,我姐夫可别拿不住……”
金:“哈哈,钱先生,这您放心,我现在火车上,晚上十点多就到彭城啦,明天十点前我把五十万定金给闲师傅送去。不过,也请您转告闲师傅,按法律规定,收了定金反悔,可要加倍返还的!”
钱:“没问题,没问题,不反悔。明天十点您一定来呀,嗳,明天是星期天,银行不开门,您能一下筹到这么多钱吗?”小钱想得倒是周到。
金:“哈哈,钱先生多虑了,这点儿小钱不用去银行。”
…… ……
金钱对话到此结束,但大金万万没有想到,他的一场无妄之灾已悄然逼近。
八
大家在院子里对金钱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二百四十万!这数字令所有人静默了足有五分钟,连那几个孩子也用莫名其妙的眼神配合着这场静默。
有人在悄悄地掐自己的大腿,比如蛋花娘。
有人在猛劲地掐身边的人,比如大蛋媳妇。
掐自己的蛋花娘和被人掐的大蛋齐齐地“嗷”了一声才打破这震惊之下的冷场。
现在,那三把值六万的壶已经不在话下,大家的心思都聚焦在老闲的那把老壶上。
这是真的吗?就那把老闲用了二十年的破壶居然值二百四十万?
二百四十万,已超出所有人的想象,包括小钱。
“我刚才是和大金说二百四十万吧?”小钱探寻地望着学问最大的教务主任。
“没错,你说的是二百四十万,还说,还说明天就送来五十万定金。”教导主任的话显得干涩和凝重,他舔了舔嘴唇,对自己的发声很不满意。
“一把壶可以值这么多钱吗?”大蛋媳妇问。
“我们不是在做梦吧?”花说。
做梦?大家面面相觑。
“怎么是做梦?我刚才让我媳妇掐得到现在还疼呢!”
大家笑起来,气氛才稍稍地有些放松。
小钱提议,说:“姐夫,您可发了,再让我们瞻仰一下您那宝壶吧?”
老闲说:“你不是天天看吗?”
“那不一样。”
“咋就不一样?”
“咋能一样?天天见的那壶连五块钱也没有人要,现在可是二百四十万的身价呀!您让我们看看吧!”
这一说,众人也嘟嚷着要看那壶。
老闲说:“值一千万不也还是那把壶吗?”
众人又都说,那不一样!
老闲便说:“小旦旦,去到里屋把爷爷的茶壶拿来。”
外孙小旦旦应了一声,刚要撒腿朝里屋跑去,便被旦旦的爹教导主任喝住了,“别!”
“旦旦,你别动。爸,你怎么能让旦旦去拿呢?那要是拿出了点儿事,可不得了。”
“对对对,要砸在地上可就完了。”二蛋说。
“呸呸呸,你个臭嘴瞎说什么!”二蛋媳妇止住了二蛋,心里想,瞧人家主任姐夫多会说话,人家就懂得忌讳,不说砸,说“出了点儿事”,读书的人就是不一样。
老闲心里话,唉,这都是二百四十万闹的。便自己起身去里屋拿壶,到了里屋拿出壶一转头,愣了,发现这一干人都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大眼小眼一齐看着那壶。老闲惊得手一哆嗦,差点儿就把那壶摔在了地上,引得众人一片惊呼。
老闲把那壶就放在桌子上,众人看过去,好像那壶刚被神灵点化,大家的眼神里满是敬畏。
大蛋想伸手去摸一下,手伸了半截又缩了回来。他也不能不缩回来,因为两三只手擎住了他伸出去的手。
看过了,大家一致意见要严加保护。教导主任老谋深算地说:“这隔墙有耳,草窠有人,不能不防,从现在开始,对这壶必须严加看管。”
“对对对,二蛋,你留在这里守壶吧!”二蛋媳妇推了二蛋一把,二蛋还在愣神,心想,这娘们儿怎么啦,平时不要说让我在外过夜,晚回去一会儿都吵,这回咋这么开通。
“不用不用,我在这儿陪姐夫守壶就行啦!”小钱说。
“还是我来吧,我好歹还练过两天功夫。”大蛋也抢。
“旦爸,要不你也留在这里,咱一家今天就住在妈家吧,旦旦一直吵着要和爷爷睡呀!”花也朝教导主任使眼色。黑暗中教导主任好像摇了摇头,还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花便不再说话了。
老闲想,真是扯淡!我平时让你们在家多住一天,就如杀了你们一般,现在好了,争着抢着要住下,守壶、守壶、守啥壶?是守护,守护钱呀!心里这样想,但没说,嘴上说的是“守啥壶呀,这壶跟了我二十多年也没咋地,怎么现在就金贵起来。都走都走!”
但众人都要留,最后决定大蛋二蛋留下,小钱留下,再加上老闲,四个男爷们儿守壶。花有些不甘心,也想让教导主任留下,可教导主任笑着说:“他就不留了,晚上还要备课,明天下课再来。”
女眷们都走了,留下的人便忙着在客厅里打地铺。
这一夜,无人入眠。
老闲想着这壶的前世今生,恍恍惚惚地想不出是福是祸,辗转反侧。
客厅里的三个人也是各怀心思,最后实在无法入睡,小钱提议和两个外甥来牌守夜。
老闲在床上对花的娘说:“看到了吗?还是钱的劲大呀,没有这壶,我估计咱这两个老家伙死了,他们守灵也不能这么尽心。尤其你那个弟弟小钱,都是他闹的,不成器的东西!”
“咋就不成器了?要不是我弟弟,你那壶怎么能要到这个价?”老闲媳妇知道老闲一直看不起小钱,这次弟弟立了大功,她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啥啥啥?你看那样,安什么好心,还不是想好事?”
“想啥好事?这么多钱你留着干什么?还不是要给他们。”
“给他们?谁都不给,儿子闺女都不给,你弟弟更扯不上!”
“扯不上,扯不上,你留钱买小(老婆)呀!”老伴被窝里捅了老闲一下,恰在位置上,老闲笑着低声说,“你说的呀,就买小,买三个,一个伺候我,一个伺候你……”
“那还有一个呢?”老伴狠狠攥了老闲一把。
“还有一个嘛……”老闲卖着关子,“算了,算了,我要睡觉 。”说着一把把花的娘揽在怀里,这可是老两口许久没有的动作,花的娘也立时温柔起来。
这时听到外屋小钱在和两个外甥低低的说话:“你两个可要注意,你那个教导主任姐夫呀,我看他不怀好意。你爸妈的钱,可不能落在外人手里。”
屋里老钱附在花的娘耳朵旁说:“呀,听见了吧,你那宝贝弟弟可不把自己当外人!”
“那是我弟弟,怎么是外人?你说怎么是外人。”说这话的时候,花的娘扭着身子,扭得老闲心里乱七八糟的,手上便不安分起来。老闲媳妇攥住了老闲的手问,“老实点,先告诉我,你买的那第三个小留着干什么?”
“哈哈,真是笨娘们儿,留着一个数钱呀,这么多钱,碰上梅雨天,还不得三天两头拿出去晒晒!”
花的娘把手放开,也笑起来。任老闲的手游走。忽然,她又幽幽地冒出一句话。
“老闲,你说咱那壶真值那么多钱吗?不是小钱听错了吧?要不是大金逗我们玩儿呀!”
这一句,令老闲彻底没有了睡意。眼看着窗外发白,他突然想起一个人来,这让他豁然开朗。
九
早上爬起来,老闲就再不是老闲的样子了。他胡乱地洗了一把脸,便急急地开了院门。一副急着赶路的样子,但到了门外他却转起圈了。他忽然记起他根本不知张儒雅现在哪里,而现在他认定只有这个神秘的张儒雅才能解开他心里的结。
急中生智这话是不假的,老闲转了几圈后,就听到对面有人打招呼,抬头一看是开紫砂店的老板,一副讨好的笑脸。老闲想这鉴宝会是紫砂店召集的,他们应该知道张儒雅住在哪里。他赶紧向前相问,人家说没听说一个叫张儒雅的人,再说来的客人只有极少数是熟人,其他人没有集中住宿,也不知道客人住在哪个饭店。其实那小老板把话说得这么干脆,是有所考虑的,他不是也惦着老闲的那三把名人壶吗。他是担心老闲在找新的买主。
老闲想,这真是没招了,他的确连那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呀。他的心慌乱烦躁起来,所以有人向他打听附近哪里有彭城名吃啥汤包子卖的时候,他都没理人家。及至听到紫砂店老板问“张公子早”的时候,他抬头一看,眼前笑眯眯看着他的可不就是张儒雅。
这天早上老闲请张儒雅吃了啥汤包子,张儒雅在一家茶社回请了老闲喝茶。
半天儿下来,老闲才知道自己天天喝茶的那把壶当真是非同一般。竟然是那位著名的制壶大师吴余根的师叔所制,这位师叔才艺超常但性格乖张,而且英年早逝,故而知其名者寥寥。他制作了这把看上去简单平常但实际制作异常繁杂的壶。简单地说,就是制壶除用上好的紫砂泥,还掺入了三十六味配料,这配料包括从腊梅、夏荷、秋菊、清竹提取的自然香料,甚至还有十六名少女的体香。传说在晾壶的十天里,他是置一特制密室,这密室也是用上好紫砂做就。密室里置一桌四凳,这桌凳也是他专门用紫砂做就。桌上放着的就是他耗时两年做出的那把井栏紫砂壶,旁边围坐四位赤裸少女。少女的选择也是费尽心思,处女是肯定的,而且要体香浓郁一致的。入密室前需经三天斋戒沐浴。斋戒期间只饮清露花汁。四人一组,轮流守壶。人入密室之后,密室在四周轻微加热,热又不是太热,热不着壶。不热还有微热,要令少女香汗微见,以使体香入壶。
张儒雅侃侃而谈,老闲听得一个愣怔连着一个愣怔。“老先生,您可能不知道,晾壶在紫砂壶制作中只是个相对简单的工序,就是做好壶后,进窑之前,把壶晾干而已。我拣这一段说,就是告诉您即便在这最简单的工序里,那位大师都费了这么大的心血,整个壶出来,其间琐碎细节可想而知。”
“那这些故事又是听谁说的呢?怎么又能确定这就是我手里那把壶呢?”老闲盯着张儒雅问。
“一九七四年,在宜兴丁蜀东坡书院的后山的一处陶坑里,有人发现一个密实的方形陶罐,奇怪的是陶罐并无任何开口。有好事者打碎陶罐,才发现陶罐内壁四周皆有文字图形。拼凑完整,就是关于这把壶的制作过程。更妙的是还附有壶形图样以及多处暗记。文中还说,这把壶烧制过程中,制作者有意促其射火窑变。壶趁火性未退之际,又用焐灰之法,这焐灰的用料也是七绝。有干了的梅花、带露的翠竹、风干的杨梅等一十九种。因而壶有多处颜色有细微差异。更玄的是文中说,此壶还经外域法师经咒,有缘人得之,会得三世富贵。制壶人得之,会成一代名师。由于当时在‘文革期间,有人以迷信为由,砸了那陶罐。但也有有心人悄悄将文字图形默记下来,渐渐在一定范围流传开去。有人信有,有人信无,圈内有人宁信其有。一些顶尖藏壶者,已将寻得此壶作为至高目标,若得此壶,愿倾家荡产者应不在少数。”
“但前两年又有关于此壶的故事流传,说在一制壶大师的师祖那里得一本《井栏秘笈》,说的就是这把神制之壶,更加详尽地介绍此壶。这《井栏秘笈》就藏在大师的紫砂玉枕里,大师猝然去世后,其三子四女争家产寻找大师制壶印章时打碎玉枕,得此秘笈,后来大师子女再发‘秘笈之争。无法调解,最后只有将秘笈复印七份,每人一份留存。原件则撕成七份,编号抽签,七人各得一两页。但后来其小女儿忽然说,在她分得的最后一页的反面,有蝇头小楷文字注明此壶此事皆是虚构,大家不要按图索骥云云。可是没几天这位小女儿就在龙窑旁忽然暴病而亡,《秘笈》原件不知所踪。我爷爷曾拿出一把市值二三十万的壶换来复印秘笈一阅。至于原件是否有注,无从得知,可真真假假,已在江湖玩壶之人心里种下了期待的种子。”
“最近又有人秘密考证,这壶后辗转落入清一贵族之手,清亡,贵族家落,被民国一军阀所据,后在战乱中落入彭城一小商人之手。所以最近已有多位壶界高手来到彭城,我也是因此而来。我倒全无争取之心,以我的紫砂知识,我也并不相信此事。只是觉得此事好玩儿,便来看看风景——没想到在您老这里,真看到了传说中的这把壶,所有暗记完全吻合,而且,这的确是一把清壶。”
老闲越听越惊讶,惊讶的是这壶之后的走向竟与他的经历完全吻合。
老闲现在住的房子,原来的确是民国时期彭城小有名气的崔姓商人的旧宅。淮海决战前夕,商人外逃。因商人涉嫌与国民党高官有来往,家产被公家没收。几进院落被分割开来,分给了十几家。老闲家分得的是崔家大院的长工房的一部分。或者就是那商人出逃前将壶埋于院墙边地下,又在墙边再砌一墙围之。解放之后,房产分给老闲的爹老老闲,几十年蛰居地下。
十年前老闲退休,忽然有一日上墙摘丝瓜时发现这院墙有异。拆之,后在地下掘出此壶。当时壶中竟还有一壶上好茶叶。奇怪的是,隔了这许多年,茶香还依然飘香。当然同时还挖出了一些其他陶器和玉件,玉件交了老婆保管,陶器卖给了上门收货的小贩。当时深怕公家追究,所以一切都在私下进行,老闲从未向别人提起,这壶本来老闲也是要拿去卖的,但每次人家出价都不及一把搪瓷缸子钱,老闲想反正要有壶喝茶,便留着自用了。所以这壶老闲虽不知前边来历,但也知道或不一般,所以当有人要出天价购买时,他并不太感惊讶。
半天儿的交流,老闲和张儒雅俨然成了老朋友。老闲问,“如果真是那把壶,大金给的那价格值吗?”张儒雅笑看着老闲,缓缓的说道:“老先生,我之前就给您说过,这不好说值与不值。大金先生的经历我已略知一二,此人在山西开煤矿发家,迷上了收藏,据说已投入上亿资金。他的藏品很杂,紫砂壶只是其中之一。金先生应该说是一个良心未泯的商人,很少做巧取豪夺的事,看中的东西要么拿等价的藏品与人交换,要么直接拿钱买。少听说有欺诈之举。前日听得人言,说他在新疆花去三百万赌了一块玉石,打开之后市值估价千万以上,他竟主动补给了卖石者二百万,这真是闻所未闻的事情。所以这次他送您那么贵重的东西当也符合他的性格。对他而言,花二三百万买这样一把传奇神壶的确是值得。此壶不说是否真有的其他功效,但就它的故事带给他的满足和自信,也是超值的。但换个角度看,这壶到了他的手中,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出手,不去交换的商品已经算不得商品了,算不得商品的东西又怎能说值与不值?至于说您,这壶能卖出去,若从钱上看是太值了,您不卖在您手里就是一把不足百元的普通的茶壶,但从另一面来说,可就大不值了……”张儒雅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老闲似懂非懂地听着,但听得极其上劲,看张儒雅停了话头,赶紧追问。张儒雅抿了一口茶,淡淡一笑说:“老先生,我说了您也未必认同。老先生您号称老闲,这闲是多么难得的大贵呀!可您现在卖了这壶,这贵就没了。或许有人说,有了钱怎能不贵呢?其实富贵是两个意思,为富易为贵难,你家财万贯,挡不住人家向你翻白眼。富却不贵,富得便没有意思。老先生,晚辈说多了,您老见谅,卖与不卖,都由您老定夺。不过,看眼下境况,老人家您的清闲日子或许一去不再了。”
最后的这句话,张儒雅的眼里有着深深的忧郁,老闲并没有太在意。
他突然问:“张先生,你对壶这么懂,又专为此壶而来,您不想买这把壶吗?您要是想要,这价格可以……”
“不!”张儒雅很干脆地打断了老闲的话。似乎又觉得不该拂了老闲的好意,便笑了笑说:“老先生,人世间何物为最?不外乎天地人三才,天谁能收?地谁能藏?就说我们自己,当是贵中之贵,又有谁来收藏?世间万物,就在世间好了,我何必为世间担责?”老闲没太懂张儒雅的话,但他已明白张儒雅不愿买壶的意思。张儒雅也意识到在老闲面前说这些似有不妥,便停住了话头。端起茶杯轻轻地说:“老先生,喝茶吧,茶要凉了。”
“喝茶喝茶,茶真的凉了……”
十
老闲还是决定出手,其实卖壶的事已由不得他了。小舅子小钱像个掮客一样,上蹿下跳。一家人也都变了模样,一个个亢奋得像喝了半斤莲花泉酒。
但却诸事不顺。就像老闲和张儒雅最后饮的那杯茶,汤色依然,只是的确凉了。
不好的事,我就说快些。
那个准备第二天就要预付定金的大金,却在夜里突遭凶杀,起因就是他在火车上和老闲的那个通话被旁边的人听到,露了富,被人追到家中,捅了七八刀,当场毙命,家中财产被洗劫一空。
这边卖壶不成,但老闲一家再无往日的宁静。女儿、女婿、儿子、儿媳,还有官者、学者、贼者都惦记上了那把壶。大金的小老婆从大金的手机里提取了大金最早和老闲约定买壶的录音,起诉到法院坚持要回大金的那三把壶和那副围棋并且要求老闲再付一倍的违约金,那时那三把壶被小钱和教导主任女婿以及大蛋拿了去,或送人或换成现钱,围棋也被老伴拿出去顶了一处房产,显然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不仅如此,坊间还疯传老闲盗挖倒卖文物。其间细节繁杂,不再细表,我只说结果:女儿女婿离了婚、外孙车祸,虽重资亦未能留住其命,儿子儿媳遭人迫害客走他乡,老伴抑郁成疾一命呜呼,就连那些官者、学者、贼者亦多因此壶遭难。且连老闲栖居之处亦被债主拍卖,老闲还经受差不多一年的牢狱之灾。好心人暗中帮忙,保释老闲出狱,但老闲再不可能喝着清茶下五子棋了。
还是那个神秘的好心人张儒雅,将老闲接到了自己在海边的一处别墅居住。房子临海而建,有一栈道直通海边,栈道尽处为一木亭,老闲每日坐在此处痴痴地望着日出日落。又半年,老闲病重,行走迟缓,间有老年痴呆神经错乱之兆。幸张儒雅一如既往地精心照料。
忽一日,老闲与张儒雅共坐亭中,看夕阳西下。老闲忽语,我多想再在家门口下一盘五子棋呀。言毕,习惯性地伸手抓起那把惹了万千祸端的紫砂壶,抖抖嗦嗦把壶嘴往流着涎水的嘴里送,刚到唇边,却听一声长叹,老闲竟自去了,壶撒手落地,铿然一声,碎成一圈陶片。
张儒雅拣起碎片,发现碎片上除了《秘笈》中言及的文字,竟还有一段细微注释,文字的内容各位可能已猜到,制壶者说,这是他依所谓秘笈造的一把假壶,而且,有理有据的指出所谓“师叔”亦是瞎编乱造。他说,我一生收藏,到头来万事皆空。就是用此法和天下的藏者开开心,他说看到这文字的人务必记住,再好的壶也就是一把壶,仅此而已。收藏,也不过就是收藏一段故事而已,把故事当真,错不在别人。
张儒雅淡淡地笑了,一切都验证了他的设想。
老闲的灵棚搭好后,我的朋友张儒雅写了一副挽联,让我给老闲挂上,同时叮嘱我务必把那壶的碎片和老闲常下的那副五子棋和老闲一起下葬。
那副挽联的上联是“一把壶喝喝闲茶”,下联是“五子棋走走适意”,横批是“仅此而已”。
在丁山老街行走的时候,我在一座老屋前停留了许久,门上挂着一位如雷贯耳的制壶大师的名牌,那是我的朋友张儒雅的外公。我从紫砂王国空手而归,不是没有喜欢的壶,而是没有购买的欲望,我家里的那只烫着“抓革命,促生产”字样的搪瓷缸子已足够我喝茶之用。我的朋友张儒雅全在意料之中。他说你是老想着美丽紫砂最后的怆然一响,你逃出来了。
我逃出来了吗?不知道。好了,不说了,祝老闲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