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千紫
程家有佳人,眉清目也秀。
这么蹩脚的句子,亏他想得出来。
我原以为,曲云溪对我的心意永远都不会变……我原以为,世界上真的有海枯石烂这回事。
所以当他离开我的时候,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很多很多年后,我终于明白,让我恨到骨头里的并不是因为他这个人,而是他令我对天下所有情爱断绝了念想。
一{此情可待成追忆}
明天便要嫁入徐家了,不少街坊邻居聚集在我家,与母亲客套道:你瞧,玲春从小就文静,小葱似的水灵,我就说这孩子准错不了!
母亲赔笑道,她王二嫂可过奖了,这孩子打小就跟头犟驴似的,今天能嫁入徐家,可真是祖宗显灵了!
坐在母亲身后,静静望着这个一手一脚将我和妹妹带大的女人——她没读过什么书,也没见过大市面,爹爹死得早,她独自支撑这个家到如今,可是当年我要与曲云溪私奔的时候,她拿出所有的私房钱,要我们买两张去北平的火车票。
往事,果然不堪回首。
看着母亲现在笑逐颜开的样子,仿佛所有皱纹都舒展成了花朵……也许,为了她们,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吧。
夜幕降临,当所有街坊都散了,妹妹程玲绯跑过来,笑嘻嘻地对我说:“姐,今天二哥哥来找你了。”
我心中一凛,望着她苍白的小脸,一股寒意涌上心头:“玲绯,不许胡说!二哥哥已经死了,你还拿他说笑!”
小小的她永不知道我说这话的时候心中是何感觉。我多希望她说的是真的,多希望她真的看见了曲云溪,可是……永不能与他再见的事实,我必须接受。
小妹无辜地吐吐舌头,委屈地跑了出去。我背转过身,泪水轻易便模糊了眼眸。
我的二哥哥,我心中的曲云溪,他是否在天上看见了我所做的一切,怕我良心不安,特意让玲绯来提醒我的?
这时,窗外发出轻微的咚咚声,有人轻扣窗扉,就像二哥哥从前那样。我脑中一热,奔过去一把掀开窗帘……
多希望能再看见二哥哥俊美明亮的脸庞。可终究是一场空欢喜。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月光,却永不再见那人。——窗外露出的是黄小青似笑非笑的脸。
她也越发消瘦了,抱肩看我:“玲春,明天你就要嫁入徐家了,你怕不怕?”
“我怕什么?”对于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很多时候我真是无可奈何。我们对于彼此的了解,总是与憎恨和嫉妒一样多。
“你自己做过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月色昏暗的光影下,她的脸半明半暗,斑驳而阴郁,“如果我是你,一定会愧对徐太太的亡魂,夜夜无法安睡。”
二{只是当时已惘然}
即使在这平头百姓住的小巷子里,我们程家依然是户穷人家。
不过因为穷,反而更容易与周遭的孩子打成一片。
黄小青家住在我家隔壁,也没有父亲,可却是有些家底的。当我为了帮补家用不得不辍学做工的时候,她却可以继续读高中,虽然她并不是学习的料,成绩也糟糕得很。邻里间有这样的传言,黄小青的母亲原是舞场有名的交际花,后来跟了法租界某个有钱人,生下了黄小青。最后被正室发现,赶到了这个小地方。
所有附近的孩子都排斥她,背地里说她是小杂种,不屑与她为伍。
十八岁以前,我是黄小青唯一的朋友。
“玲春,我们晚上一起去看戏吧。”黄小青刚烫了头发,手里抓着一把瓜子,身穿嫩黄色旗袍,边磕瓜子边对我说,“票都买好了,我请你。”
我刚要回答,我娘却走过来抢白道:“她又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学人家看什么戏?家里那么多活儿等着她呢!”
我朝她摊开双手,表示没办法。黄小青朝我勾了勾手指,凑到我耳边小声地说:“你陪我去看戏,然后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秘密?”十几岁的少女,最感兴趣的就是这个词汇,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了起来。
“走吧,看戏去。”黄小青把手里瓜子连皮带瓤随手一扔,朝我摆摆手,不发声地说,“快走,一会儿你妈该看见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母亲正在后屋做饭,便蹑手蹑脚地随黄小青溜了出去。
刚走出大门,身后就传来母亲暴怒的声音。
一边跑,我一边有些伤感:“我们住在同一条街上,可是境遇却完全不同,你能上学,看戏,可是我每天面对的却是干不完的家务活儿。”
“你母亲是个粗人,可是身家清白。而我……哎,人啊,永远都不会满足。”黄小青冷笑道,“等你知道了我的秘密,就会明白我的感受。”
正在这时,我跑着跑着,忽然撞到了一个人,身上有淡淡的清香,他差一点被我撞翻,站直了身体,地面上露出颀长的影子,他扭头看我一眼,却没有发怒,笑吟吟问我:“姑娘是要去哪儿?这样匆忙。”
抬头看他的刹那,仿佛有光照进我的眼睛——长这么大,我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他也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分明只是个少年,身穿白色西服套装,马甲口袋里揣着一只怀表,露出一段灿灿的金链子,却不觉得俗媚,与他的眼眸相映成辉,忽然定定望住我,说:“咦,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我看了他一会儿,朝他笑笑:“我好像也曾见过你的。”
黄小青看了我们一会儿,有些不耐烦的表情:“程玲春,你是闸北的穷姑娘,他一看就是静安区的少爷,怎么就见过了?快走吧,戏要开场了。”
听了这话,我有些不好意思,那少年却只是笑着,温温说道:“二位姑娘要看什么戏去?”
“《王宝钏与薛平贵》。”我看着他的时候,脸却有些红了,又急忙垂下了眼眸,“我们得赶紧走了。”
“不如,一起去吧?”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斜斜看着我们,举手投足间有种潇洒的贵气,不似没见过市面的我们,同他说话的时候手都不知道该放到哪里。
此时我稍微冷静了些,心中凄然:这样的少爷,与他相识又有什么意义?可是面对这样的少年,又本能地想吸引他注意,便说,“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受尽了苦楚,薛平贵却平步青云,荣华富贵,半生擦肩而过,怎能再相爱如初?最后二人相认,恐怕也只是戏文上的好听话罢了。这戏,不该给男人看。所以,你不能去。”
说罢,我拉着黄小青要走,他却上前一步拦在我面前:“你这话说得有些意思。这样的故事,不给男人看,那女人看了,岂不更会伤心?”
“伤心不是更好?以后就不会再那么傻了。”我歪着头看他,这清俊的眉眼,真叫人看不够似的。 黄小青又不悦起来,不由分说拉着我便走。
我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他,从此一生记住了他逆光望我那一瞬间的笑容。仿佛茕茕孑立,落寞无边,但又灿若云霞,明光四射。他扬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你呢?”我却没有回答。
“曲云溪。”他答,唇边隐现的笑容若云彩,飘忽无形。
三{始是新承恩泽时}
第二日我嫁进徐家。
这样大的宅子,在遇见曲云溪以前,我从未见过。徐成和年长我十几岁,可是富家子弟,保养得很好,也比年轻男子多了几分成熟与沉稳,他亲自带我参观徐公馆,并将我引荐给各仆妇。
然后我听见她们小声地议论:“这就是那个穷家姑娘程玲春?看起来挺大气的嘛。”
“远近闻名的小美女,听说在闸北区也小有名气,不过配我们家先生,似乎也差得远呢。”
“我听说她以前也在徐公馆做过工人的,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时与她一起工作过的佣人全都被辞退了……”
我斜瞟过去一眼,那人立时噤了声,瑟瑟往后退了一步。这些仆妇大多是粗人,机灵些的懂得察言观色,笨一点的就喜欢嚼舌根,也不知那话当不当讲。
徐成和似乎也听到了她的话,回头对管家说:“给她把账结了,明天不用再来了。”说罢他挽着我走出工人房,身后是一片尴尬的沉寂。走到门口,他顿住脚步,提高了声音,说,“这个家以后就交给夫人打理了,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这一句“夫人”,真真一诺千金,掷地有声,可是于我,却有些受宠若惊。
有时,真希望徐成和待我不要这样好。
四{曾经沧海难为水}
“真希望……薛平贵不要待王宝钏那样好。”看完戏,天色已经全黑了。人群念念不舍地散去,路灯下我与黄小青并肩走着,我还沉浸在那个故事里不能自拔。
“为什么?”黄小青有些不解,问我道,“你怎么那么恶毒,王宝钏受的苦还不够多吗?”
“如果他对她坏一点,她就有足够的理由恨他,不必在爱与不爱之间挣扎煎熬。”我停下脚步,迎着路灯站着,正色说道,“你不觉得,恨一个人而不能恨,比爱一个人而不能爱,更叫人心里不痛快吗?”
“你的想法很有趣,带着几分邪气似的。”一个熟悉且让人心动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我一回眸,便瞧见了灯下的曲云溪。
柔和的光线下,他的脸庞润泽了许多,不似白天那般棱角凌厉,带着几分暧昧和可亲,他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原来他一直跟着我们。
我从兜里掏出刻着校徽的姓名牌,朝他晃了晃:“这个可以给你,你拿什么来换?”
黄小青十分机敏,离得他又近,一把扯住他胸前的怀表链,拽出一只金灿灿的怀表来,说:“不如,就拿这个来换吧。”
曲云溪有些犹豫,面露难色,说:“……拿别的可以吗?”
“怎么?舍不得?”黄小青笑得开心了些,将那怀表往我这儿一丢,说,“你看,人家舍不得这金表呢。”
他的表情一瞬间有些复杂,紧接着恢复如常,挥手笑道:“好吧,拿去。我跟你换。”
这时,我感觉身后的路灯暗了暗,回过头,原来是几个流氓模样的人朝我们围拢过来,领头的一个走近我与小青,推了推帽檐,说:“小妞,手里的黄货看起来不错啊!”
我心中害怕,但是故作镇定,说:“这是假的,两文钱在地摊上买的,你看我穿成这样,就知道我买不起真金。”
他嘿嘿一笑,又朝我走近一步,我吓得直想躲,他说:“小丫头,年纪不大,倒挺能编瞎话的,我喜欢!”正在他更靠近我的时候,曲云溪忽然上前推开了他,拉着我的手没命地跑。
昏暗的街景中,四周的景物飞速后退,我的鞋子跑掉了一只,细小的沙石嵌进脚里,却不觉得疼。……这是第一次有男孩子牵我的手,这是第一次将他的气息呼入肺腑,那一刻,仿佛连夜风里都散着玫瑰的香气。
不知道跑到哪里,黄小青和那几个小流氓已经看不到踪影,他将我抵在墙上,嫣红双唇重重压过来……他呢喃着说程玲春,你真美。我来不及想,也来不及听,心咚咚跳着,仿佛要从胸口跳出来,但是我无法拒绝,无法欺骗自己说我不想要这个男人的吻。
他说,春儿,跟着我,我会对你好。
五{除却巫山不是云}
徐成和引我入卧房,摩挲着正中那张丝绒大床,有些歉意地说:“这张床我住惯了,便没有换,不知你是否忌讳?”
我摇了摇头,乖巧说道:“没关系的,只要你喜欢就好。”
除了这样回答,我又能说什么呢?他与亡妻同床共枕的床榻,他说不换,我能逼他换吗?嫁入豪门就是这样,事事乖巧便叫识大体,否则就叫给脸不要脸。
清晨,窗外还黑着。
我从噩梦中惊醒,身边人却已不见,唯有白色帷幔纱影绰绰,寒气丝丝缕缕袭来。
梦中我看见徐夫人正缓缓从床尾走向床头,一张可怖的脸贴近我,惨白冰凉的手触上我的脖颈,用略带尖厉的声音:“程玲春,你害得我好苦。”
我被掐得喘不过气,方才醒来,隐隐觉得脊背发凉,腿肚子微微发颤。做了亏心事,自然怕鬼敲门。
呆坐在床边,看曦光渐起,天色一点一点亮了,心中阴霾却挥之不去。直到午后徐成和回来,跟我道歉说:“洋行有急事,天没亮我就走了,真是抱歉。”
对他的歉意,我永远是这样回答——摇摇头乖巧说道:“没关系的,自当以工作为重。”
噩梦、人云亦云、内心的惧怕……这些不管往后还会遇到多少,我都必须独自承受,因为即使被冤鬼缠身,也是我罪有应得。
六{程家有佳人,眉清目也秀}
那晚跑丢了一只鞋,一边往家走一边担心挨娘的骂,一会儿又想起曲云溪,脸上情不自禁就露出了笑容,毫无防备的时候忽然被人抽了一耳光,黄小青叉腰站在我面前,愤怒说道:“程玲春你可真够朋友,把我扔给流氓,自己跑掉了!”
听了这话,我方才想起她来,心中歉疚,也顾不得脸颊疼得发烧,急道:“你没事吧?他们可有欺负你?”
黄小青抿唇道:“好在这与男人打交道的本事,我也学来了不少。我说我请他们喝酒,便一起混熟了。”我这才闻到她身上浓重的酒气,黄小青身子往前一倾,倒在我身上,说,“曲云溪是骗你的,他们几个早就认识,而且还是兄弟呢……几杯下肚,这两个小子全招了,曲云溪是他们二哥……”话没说完,黄小青就晕过去了,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半晌回不过神来。
不过奇怪的是,我跑丢了一只鞋,娘竟没有骂我,反而端详了我一阵,给了我些钱:“明天去买双像样的鞋吧。姑娘家,要矜持点。”
我心中虽有疑惑,可是对曲云溪的心意深信不疑,十分欢喜地点了点头,心想明天我又可以看见他了。
其实我并不知道他住哪里,在静安区辗转许久,才打听得一处曲姓公馆,站在墙外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出来。过了晌午,我咬了咬牙,想硬着头皮进去问问,这时忽然听得身后有人——昨天那两个小流氓笑嘻嘻站在我身后,清了清嗓子,齐齐念道:“程家有佳人,眉清目也秀……”引得所有路人都朝我侧目。我有些不好意思,忙说:“好了,别念了,你们两个发什么疯?”
“小三、小五,参见二嫂!”说完他俩竟真的跪下去要跟我行礼,我急忙上前扶起他们,“你们这是干什么?”然而心里却也明白,看来黄小青果然说得没错,曲云溪跟他们是一伙儿的,是他们的二哥。
“曲云溪在哪儿?”我问,此刻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要问他。
小三和小五指了指曲公馆,说:“曲先生今天在家,他不方便出来。”
我有些失望,却也微微放心了些——起码,他是正经人家出身,不像他们一样是在街头游荡的小流氓。从那以后,便也随着他们叫曲云溪二哥。
——可是,正经人家的小少爷,怎么会跟这些人勾搭在一起?我娘从小就跟我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物以类聚,可是我竟然全当作了耳边风。
七{天长地久有时尽}
自从那次我在曲公馆门口遇见小三、小五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过富人区找他。每天傍晚,他都会在我家附近的白玉兰公园等我。有时候遇上黄小青也来找我,三个人就一起出去逛逛,都是有些叛逆的小孩,有时候去庙里偷供果,有时候去租界闲逛,偷瞄奔放的洋人当街接吻……那个年纪喜欢谈天说地,更喜欢跟同龄人分享自己的秘密和心事,时常再叫上小三和小五,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
有一次我们几个聚在相熟的面摊,喝了点酒,黄小青有些醉意,问曲云溪说:“春儿跟我说过你家的地址,上流社会姓曲的不多,你爸爸是财政司司长曲和吧?”
“你问这个干什么?”曲云溪也不急着回答。
黄小青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转头对我说:“程玲春,你记不记得,那天我曾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可是你遇上了曲云溪,就把所有其他事情抛在脑后了。”
“那你现在说吧。”想起那天我丢下她就走,多少还有些内疚,“我跟二哥哥两个人一起听你说。”
“我找到我的亲生父亲了,可我……不敢认他……我经常去偷偷跟踪他。”黄小青真是醉了,眼泪唰一下流出来,“他很疼他女儿……每天都亲自送她出门……阔小姐,从来不用上班,每天不是逛商场就是做头发……可是我却住在闸北区,过着这样的生活……”
唉,她所说的“这样的生活”,应该就是我这种穷家女的生活吧。我从小也没有父亲,此时能够明白她的感觉,刚想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哪知她却哭着扑倒在曲云溪怀里。
曲云溪朝我摊了摊手,以示无奈,我也没有办法,心头醋意却腾然而起。
将黄小青送回家,我背对着曲云溪说:“你回去吧,明天别来找我了。”
“怎么,生气了?”曲云溪扳过我的身体,一脸无辜的样子,“你朋友喝醉了,我能怎么办?”
“你走开,我不想看见你!”我甩开他的手便走,他自后抱我,像是在哄小朋友,“你这么爱吃醋,以后岂不是要酸死?性格不要这样烈,爱与恨都摆在脸上……不然我以后会觉得愧对于你。”
现在回过头去看,真觉得自己傻得可以。到底当时太年轻,种种蛛丝马迹,竟对曲云溪没有丝毫的怀疑。可是不久之后,真相便一点一点走近了我。
“你干吗总跟着我?”一个身穿蕾丝长裙的女孩将我们堵在百货公司的楼梯转角,她头上戴着一顶呢子圆帽,是当下富家小姐的时髦打扮。
今天黄小青非要带我去偷看她父亲,我拗不过她,只好跟着去了,他父亲送女儿到百货公司后便开车走了,她又非要跟着她女儿。有时候觉得,黄小青身上遗传到了她母亲的神经质,我真不明白她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后来我却想,也许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不仅仅是她的命运,也是我和曲云溪的命运。
黄小青望着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一时间瞠目结舌。我站在转角处,另一方向却传来小三和小五的声音,从他们的角度,只能看到我一个人:“二嫂,你怎么在这儿?”
等他们走上前来,看见黄小青的姐姐,面色却陡然一变,转身要走,却被她高声喝住:“站住!你们这群骗子!”
我一愣,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紧接着,我看见那个富家女一改方才的淑女形象,上前拽住小三的衣领,显然是受了极大的刺激:“你们二哥呢?让他过来见我!”
我与黄小青都愣住了,片刻之后,倒是她先缓过神来:“怎么,你也认识曲云溪?”
她姐姐挥手便是一耳光,将黄小青打了个趔趄:“从你第一天跟踪我父亲开始,我便找人查清了你的底细……我这一巴掌是要打醒你!那个男人假装阔少,骗女人钱!要不是我爸眼睛尖,我差点就叫他给骗了!”
小三和小五急忙拉着我往外跑,一边跑一边说:“别听那疯婆子胡说!她就是喜欢我们二哥不成,才发了疯!”
可是很多时候,女人的直觉是很准的,那天起,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仿佛头顶的蓝天塌陷了一角,再不能像以前一样完满。因为我心底里自卑,我想不明白在我与那个女孩之间,为什么他会喜欢我呢?即便是骗……也不该选我吧。
骗我这个穷人家的女儿,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八{此恨绵绵无绝期}
“白天的事……”今晚相会,曲云溪话少了许多,想是顾忌白天的事,我却一直不往那上面引话头。他几度想解释,我也不接茬,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明天妹妹第一天开学,我得帮她收拾书包,二哥哥,你今天早点回去吧。
曲云溪稍有迟疑,攥住我的肩膀,吻一下我的额头,说:“那我明天再来。”
我曾经爱极了他的这个举动,那一刻却想,他是否经历过许多女人,才如此会讨我欢心?
于是那一夜,我冒着被母亲骂死的危险,没有回家。一路偷偷跟着曲云溪。
……那是一种很痛苦的感觉,望着他的影子,走他走过的路,心里爱着这个人,却不能够再相信他。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跟着他走到静安区,心中百感交集:再往前走一个路口就是曲公馆了,也许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疑神疑鬼,他依然是那个小王子般的曲云溪。
可是,这一切怎会如我所愿?他停下脚步,拐向另一边,绕到一座精致宏伟的宅子后面,站在柳树下学了声猫叫。
我心中一沉,忽然间不敢再看下去。
这时,后院的小铁门忽然开了,一个纤细的身影蹑手蹑脚地走出来,扑倒他怀里,嗲声说:“人家可想死你了。”
曲云溪将她抱离地面转了一圈,说:“好了,钥匙帮我拿到了没有?”
“哪儿那么容易,老徐看得我很紧。”昏暗的光线下,那个女人看起来年纪不小了,身形却依然窈窕,年轻时定是个美人。“那钥匙他当个宝贝似的,我可有得找了。”
“秋萍,反正,我全靠你了。”曲云溪捧住她的脸轻轻吻下去。这个额头上的告别吻,原来从来不是我一个人所有。
那时候我想,这个夜晚我会永远记得……这栋宅子,这个女人,心碎一地的痛感,和明明恨他却无法不爱的心情。
第二个白日,我已三十多个钟头没睡,脑子里的每根弦都绷得很紧,根本毫无睡意,我让黄小青带我去找她的姐姐。
“他啊,就是个拆白党。”黄小青的姐姐漂亮的脸上满是怒气,“他骗我说他是财政司长曲和的儿子,多亏我爸眼尖,瞧着他不对劲,去曲家一问,人家曲司长家根本没有这么个儿子。”
“那他是什么人?”我不在乎他是不是富家子弟,我只在乎他是不是在骗我。
“他就是个靠女人吃饭的小白脸。”黄小青的姐姐几乎银牙咬碎,“其实我也不在乎他的出身,让他结婚,他却不肯,只是跟我打探银行的事……跟我分开之后,听说又搭上了个阔太太。”
黄小青的生父是个银行家,据说他们家的银行下面有亚洲最大的金库。真想不通,他能骗得了那么多有钱人,为何要拿我这个穷姑娘练手。
回到家,我收拾好东西,决定明天就同母亲回东北。仍然是一夜无眠,胸中郁结无处可诉,我写了一封信给他。最后一句,我用上了学堂里学到的《长恨歌》——“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绵绵无绝期。”
其实倒真是谬赞了自己。唐明皇对杨玉环,那是两情相悦的独宠,而曲云溪对我……又会有几分几毫的真情意。
九{当时只道是寻常}
那一日,徐夫人生前用过的旧物忽然出现在我的梳妆台上,我失声尖叫,吓得仆妇急忙出来认错,原来是她粗心放错了位置。
我气得把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地摔在她身上。
从此一到夜间,就格外害怕一个人待着。总是希望徐成和能多在家中陪着我,却又不敢主动提出。
那次事件后,他似乎是懂我心声,命下人彻底清理家中徐夫人的遗物,在院子里举火烧了。
火光中,我恍惚又看见徐夫人朝我走来:“你抢了我的一切!你害得我好惨!”
我一时心乱,慌忙跑回屋中,却跌倒在扶梯上,磕破了额角。
徐成和心疼地将我揽在怀中,抚摸着我包扎过的额头:“夫人别怕,有我在,已经没事了。”
我做了亏心事,这也是应得的下场。
十{人生若只如初见}
那一年,曲云溪是我的初恋,我觉得天塌下来,阳光也不再温暖,每日跟在母亲和妹妹身边,仿佛行尸走肉。
直到有一天,妹妹拿给我一封信,是曲云溪写来的。
他在信上说:春儿,我不知道你看到了什么,或者听到了什么,我只有一个请求……我希望你相信我。
我希望你相信我。可是,“相信”二字……并不是凭空建立的。
我没有给他回信,我将他的信缝进了枕头里,近在眼前,但永不再看。
再回上海的时候,我以为我已经有足够的理智与他重新再见。可是刚回到家,便从黄小青那里接到了曲云溪的死讯。
“他来找过你很多次,小三和小五也来过很多次。”黄小青恨恨地看着我,“你的心也太狠了点。人家阔小姐受了骗,生点气也就罢了,你一穷二白的,骗你是给你面子。”
“……他在哪儿?”我垂着头问,“我并没有原谅他,但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
“你以为凡事都能如你所愿?”黄小青冷笑道,“太迟了。你看看这个,就明白了——你永远也见不到曲云溪了。”说完她扔给我一张新闻纸,上面写着:诈骗团伙内讧,码头枪战,一人失踪。
“……失踪的是曲云溪?”我万万没料到,再回上海,等待我的竟然是这个局面。
“什么失踪啊,根本就是被大当家给打死了。”黄小青看见我这神情,说得更起劲了,“小三和小五说的,曲云溪为了你,想脱离那个组织……可他们是‘千门八将,每个骗子各司其职,一起入门的时候,都曾拜过关公的,大当家哪里肯放人?”
我颤颤地看完新闻纸,上面写,曲云溪那伙骗子蓄谋想偷东亚银行的金库,却被银行经理徐成和识破了奸计,报告巡捕房,将他们一网打尽。可是他们本来已经跑了,却又内讧,在码头发生枪战。
脑海中忽然回放我们的初见——那时在夜里奔跑,撞到一个人,身上有淡淡的芬芳,曲云溪定定望住我说,咦,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那天我吃黄小青的醋,甩开他的手便走,他自后抱我,像是在哄小朋友:“你这么爱吃醋,以后岂不是要酸死?性格不要这样烈,爱与恨都摆在脸上……不然我以后会觉得愧对于你。”
……二哥哥,没想到最后,是我愧对于你。
{尾声}
后来,我进了徐家做女佣。
小三和小五说,徐夫人让曲云溪带她走,曲云溪不从,因爱成恨,她才报了巡捕房,间接害死了曲云溪。
我发誓要为曲云溪报仇,要让那个女人一无所有。因为小三、小五告诉我,那日枪战,大当家要带他去南京东山再起,曲云溪却不肯走。
——他说他不想再做那样的事了。我要在这里等春儿。
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绵绵无绝期。我想象着他所经历的一切,一遍一遍念着他写给我的那封信。
于是我主动勾引徐成和,看着徐夫人不断被我逼得失态、发疯,直到她崩溃选择吞金自杀。那些她倚为凭仗的荣华富贵、尊崇地位,终是在徐成和彻底爱上我、娶我过门后,将全部属于我。
那夜月光下的窈窕贵妇,我终于取而代之。
尘埃落定的过往已成云烟。在曲云溪和徐夫人死后数年,我亦开始试着接受徐成和给我的这份现世安稳。
黄小青见我嫁进徐家,不服气似的也找了个有钱人。有一日我去给曲云溪扫墓,远远看见她已经在那里。我藏在暗处,听见她说:“春儿嫁人了,过得很幸福。她……好像已经忘记你了,可是我会永远记得你……虽然在她身边的时候,你从未看过我一眼……”
我忽然,泪如雨下。谁能明白我的心痛呢?他天上有知,能明白吗?
徐成和依旧待我很好,他说他想要一个孩子。
我也试图忘记曲云溪,可是无数个半梦半醒的夜里,我总是记起他逆光望我那一瞬间的笑容……茕茕孑立,落寞无边,但又灿若云霞,明光四射。
所有人都说我是有福气的,生得美,嫁得好。
于是很多个月光疏离的夜里,想念那个人,便成了世界上最孤单的心事。
今生今世,无人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