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金鑫(整理)
我这一代人的教育经历,现在看来还是比较幸运的:上小学时,功课不紧,有很多玩的时间,这让我能充分享受想象的乐趣;上中学时,成都街上到处都是旧书店,我当时最大的乐趣就是去旧书店看书,我的很多知识都是从旧书店看来的;考大学时,大学还有比较大的招生自主权。那时小孩子的同伴很多,自己动手做东西的机会很多。我觉得中小学阶段对我的发展影响最大的一些关键因素,现在小孩都缺乏了。
我1946年出生,四岁多就上了小学,提前上学是因为比我大两岁的姐姐不敢一个人上学,所以我就去陪读了。我们在一个旧庙里上课,每人自带一个小凳子,挤在一个长条桌旁听课。旧庙里蛇多,有一天我们上课的时候,梁上就冒出了一条大蛇,吓得大家都不敢动,后来在街上请了几个人把它给抓下来。
我还记得刚上学的时候,我写9 和7 这两个数很困难,不知道9 怎么弯,7 怎么拐。当时学校对学生的要求还不像现在这么严,我们有很多玩的时间。那时我特喜欢玩、喜欢运动,最喜欢打乒乓球,哪个小伙伴球打得比我好,我就一心想超过他。学校根本没有球桌,我们就是把石板当球桌,把砖头堆起当“网线”。
慢慢地,我觉得小孩的乐趣还不是玩,而是想象。在很小的时候,走路很枯燥时,我脑袋里就开始想象自己身处在各种场景下、各种感受、应该怎么怎么做,在这其中,我得到了很多乐趣。比如:当时小孩们都很崇拜黄继光,都很想去学,但是又不想死。我就想象如果我去,那么我的胸口一定要放个钢板,把敌人机枪堵住了也不会被打死。现在想想,这不就是防弹背心吗?但那时还没有这个概念。
我现在对小学时代最深的印象,就是我的想象力在那时得到充分的发挥,我一辈子最受益的就是这个。当年著名数学家陈省身给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的题词是:“不要考100 分。”大家都不理解,我就跟学生讲:你可能不费太多力气就可以考到95 分,但是要得到最后五分,你就要付出比前面多得多的力气,这样一来你虽然考了100 分,但你的想象力和素质被压抑了,脑子慢慢也板结了,这和农民种地的道理很相似。我小时候,农民种地不施化肥,水稻的亩产是三四百斤。施了化肥后,亩产提高到五六百斤。但施过两三遍化肥后,亩产量就很难再提高了。而且,土壤因为过度施肥而板结,也没法继续种稻子了。
爱因斯坦说过: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人的创新能力的核心要素是想象力。如果哪个学生想象力很丰富,那么这个学生以后肯定很有创造力。所以我觉得在中小学阶段,其实对于一个人最有意义的就是培养他的想象力,唤醒他的想象力。现在有些中学把学生当做一个考试机器来“磨”,学生考试效率提高了,可以考高分,考好大学,但是天赋、想象力、创造力也都被磨灭了,当他真正独立工作后,他就一筹莫展,没有底气、没有创造性了。在我受教育的年代,还没有人逼着学生这样学习,所以我是幸运的,我的大脑还没有被板结。
1957年,我11 岁时上了初中,是成都市13 中(现在叫成都华西中学),因为父母都去了外地,我就住到学校里了。我们的宿舍是木结构的老房子,没有上下水,没有洗手间,走在里面,楼板吱吱地响。我们要自己带着缸子到食堂接自来水洗漱,但这些都不算苦,当时我最担心的是晚上上厕所的问题。厕所在宿舍楼下的大操场对面。我第一次晚上上厕所,就在操场里面跑,摔倒了好几次,也不害怕,就是很执著地一定要走到厕所去。那个时候的小孩子根本没有意识说随便找个地方解决问题。
那时学校没有几个住校生,下课后就没人管我们去哪儿,我们可以在校内外自由活动。我当时的最大乐趣,就是到校外一个一个旧书店去看书,那时成都街上到处都是旧书店,旧书店比新书店还多,现在都已经绝迹了。学校有图书室,但书很少,远远不能跟旧书店里的书相比。刚开始我喜欢诗歌,古诗、现代诗都喜欢,我觉得就这么几个汉字组合起来,就让你一下子得到一个意境,很美妙。我被诗歌的那种语言魅力给迷住了。
渐渐地,我又开始喜欢化学,这是因为我看了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我读到化学家把创造新物质作为自己的使命,把水、空气等物质组合起来,居然就可以造出食物,造出各种东西,这是其他学科都没有的,让我觉得很神奇。所以那时我就开始喜欢化学,到旧书店去看化学史,以及其他很多相关的书。后来我又喜欢物理,因为我发现,物理比化学还深一些,原子结构、原子、分子等内容很吸引我。再后来我又喜欢数学,因为有个十几岁的数学家叫伽罗华,他发明了“群论”,我就特别崇拜他,当时《数学通报》有一篇介绍伽罗华的文章,上面有伽罗华的画像,我就用半透明纸蒙着那一页,一笔一笔把他的画像摹下来,夹在本子里。中学的课程中,算术、代数、几何等的学习都让我终身受益,但我最大量的知识都是从旧书店来的。泡旧书店的经历,让我对各个学科的内容都有所了解,知识面大大拓宽了,这使得我后来比别人更适应交叉学科的研究工作。
高中时,我们这批小孩中间流行自己做半导体收音机。为此我们要先学会买矿石,从一个个小矿石里挑出合适的,然后去弄电阻、电容,用金属丝把它们串起来,制作整流器等,这要花很多时间去摸索,涉及各学科的知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很有成就感,自信心大增,对科技的兴趣大增。现在小孩买玩具太方便了,很少有孩子自己动手做。
当时并没有老师带我们做半导体,因为老师也不大会做,都是小孩之间互相教的。其实小孩的很多本事都是一起玩着学出来的。现在的孩子,学什么都要上培训班,那时哪有培训班,各种玩法没人教,但小孩都会了,就是小孩跟小孩学、小小孩跟大小孩学的,小孩跟小孩学还学得特有兴趣、特快。我们小时候兄弟姐妹多,亲戚朋友多,街坊邻居多。那时候所有人家都是敞开的,各家也没有大门,没有锁,不要院子,小孩子全都满街跑,很多能力就这样玩出来了。现在的小孩子同伴太少了,一起玩的时间太少了。
这些都是现代小孩培养上最欠缺的东西。一般人都以为,社会进步了,教育也进步了,现在的小孩比过去的一些小孩受到的教育要好得多了,其实不然。我觉得对我的成长最起作用的那些因素,现在的小孩都很缺乏。
1962年,华罗庚先生组织各地搞数学竞赛,那时的竞赛就是竞赛,根本就没有什么培训,我得了个一等奖第三名。我想这和我在旧书店看过很多书有关。第二年,我参加了高考。那时高考也不像现在这样紧张,我们是在高中课程结束后,大概复习了一个月就参加考试了。我考了460 多分,并不是特别好,因为我高考作文写砸了。作文要求学生写“由唱《国际歌》想到的”,当时我想到的第一句是“起来,不愿意做奴隶的人们”,想起国歌来了,我那个作文能写好吗?跑题了!至今想起这事,我仍后悔不已。数学和物理考的最好,都得了九十六七分。但是语文才60 分,把我的整个高考成绩都拉下去了。
华罗庚先生当时是中国科技大学的副校长,我特别喜欢数学,所以特别想上华罗庚所在的学校。作文写成这样,我想肯定上不了中科大了。但是当时中科大看到我的数学成绩很好,又得过数学竞赛一等奖,觉得我还是个苗子;同时我在高二时已经入了团,表明我政治上是可靠的;那时大学在录取中还是有很大的自主权的,教育部也没有硬性规定每个大学要多少分才能录取,学校录取时都是综合考虑的,所以我最终还是被中科大录取了。
我很感激中科大改变了我的命运,更感激当初的教育思想和管理体制没有像现在这样死板,没有因为一分之差就把人给卡下去。
那时的老师虽然境遇都不大好,但都特别敬业。我上初中的那一年,“反右”开始了,学校里到处都是大字报。有一个女老师,本来是四川师范学院物理系的高材生,成了右派,被放到我们学校教初中物理了。因为政治上很压抑,所以她从来不跟学生私下交流,沉默寡言,但对教学倾注了全部精力,很负责,很认真,课讲得很好。她用心教学,使我们每个学生都受益很深。
教我几何的周泰金老师,听口音不是四川本地人,应该是山西一带的北方人。他很喜欢几何,一辈子就教几何,教得津津有味。我还记得他上课的时候就拿一把尺子、一条线,线上拴个粉笔,要画圆圈时,把那个线用图钉一按,一个圆圈就直接画出来了熟练得很。他的板书一笔一画、清清楚楚,课也讲得很生动,所以很快就让我们小孩喜欢几何了。我数学竞赛得奖就跟他很有关系,他让我发现几何简直太美妙了,就几个公理、逻辑推论,就可以推出整个世界来。
那个时候出身是很重要的。我的中学班主任陈吉英老师,出身就不好,是云南一位民主人士家的富小姐,丈夫也是一个很有名的学者、教授。但她依然像母亲一样对待学生,把学生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她为学生骄傲,我们也很尊重她,很感激她,经常去看她。陈吉英老师现在还在世,住在昆明,我特地去看过她好几次。
高二时我申请入团。那时团员不多,入团是一个很光荣的事,争得很激烈。我虽然各方面表现都不错,但家庭出身不好。陈吉英老师虽然同情我、支持我,可她自己出身就不好,没有能力帮我。艾淑斌校长当时是学校的副校长兼党支部书记,是学校里实际上的最高领导,她当过我们的代理班主任,很了解我,就拍板说:一个青年学生入团是可以的,这也不是入党,不是提干。所以我才能入了团。这件事对我以后的发展非常关键。像中科大这样一个当初很拔尖的、军工很多的学校,对学生出身的要求是非常严的。一个人如果出身不好,那么即使成绩再优秀都可能没有机会上大学。如果我没有入团,显示我在政治上是可靠的,那么我是很难被录取的。
父母对我的影响至深。父亲朱穆雍是学社会学的,传统文化修养很深。他为我取名“清时”,源出唐代诗人杜牧的七言绝句《将赴吴兴登乐游原》:“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但他自己一生阴错阳差、历尽坎坷。父亲1940年从华西协和大学毕业后,遵从家人意愿,放弃赴美留学机会,在国民党四川省政府做职员,那个时候做职员就得集体加入国民党,填个表就算入了国民党。有一次他的上司分党部书记到外面去竞选,让他代理了—下,结果解放后这就成了说不清的历史问题,在历次运动中都是“运动员”,吃尽苦头。我上小学时,父亲又遭诬陷,被判“机关管制”,知识分子最受不了的就是清白被玷污。那天我妈妈哭了,全家人都在哭,同院子的人来劝;我躲在厕所里面哭,有一个女的拼命把我往外拉,这个场景我一辈子没有忘。
所以在我上学长大的这个过程中,我们家一直都很艰难。我们兄弟姐妹七人,当时父亲这样的人只能领到生活费,“管制”结束后的工资也特别低,他到退休时的工资还不如新毕业的大学生。但我妈妈是个有文化的妇女,现在像她那样能干的人已经很少了,我的小弟弟出生时,就是她自己接的生。她一边操持家务,一边去打工挣钱。她到河边把石头捶碎了卖给铁路铺铁轨;给工厂的工人洗那种很粗的劳动布衣服。但最难得的是,我妈妈接受生活上的这种变化,认识到如果父母一直没有出路,那么这么多子女怎么办?她就积极为新政权做事,积极做街道工作,最后竟然成为成都市的居民工作模范,还到广播电台去做典型报告。所以我上大学时才发现,如果按我父亲的这种情况衡量,那我们的家庭出身应该是职员;但因为母亲很能干,人又好,当初政权很喜欢她这样的人,所以就给我们家的成分定为城市贫民。
妈妈的这种奋斗精神,对我们子女影响很深。我父亲的问题本来是灭顶之灾,母亲积极适应新环境,改变了我们家的命运。这种自强不息的精神深深地烙在我的心里。我从小在那种艰难的环境下度过,以后什么苦都不觉得不能忍受。
采访后记:
2014年6月12日,在2014年两院院士大会期间,朱清时校长接受了我们的访谈。
当这位备受国人乃至世界瞩目的科学家、大学校长坐到我们面前时,我们没有嗅到一丝喧嚣味。他偶尔冒出点川音的普通话,声音绵醇而温润,每一个字,都清晰、徐缓而生动,与大众媒体描述的锋芒犀利的教改先锋的感觉完全不同。印象更深的,是他对于自己说出的每一个人名,不记得的就说不记得了:记得的,一定要告诉我们那几个字是怎么写的。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严谨而干净。
他说,几十年过去了,回头看看,这一生最受益的就是小学时养成的想象力。在整个交流过程中,我们一句也没有提到他在中科大和南科大的改革,但是,我们知道,我们所有交流的内容,都与他后面的这些改革有关。或许,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若干惊世之举,也是当年的“大小孩”,在带现在的“小小孩”。
得知我们要去见朱清时,有一位家长请我们转告他:“感谢您给了中国人一个南科大。”其实,那天他的腰一直不舒服,不宜久坐,但他始终端坐着,没有表示任何不适。他其实不仅仅是在接受我们的采访,更是希望借助这个交流,最直接地向中小学同行们传达他的担忧与期望。
直至此时,我们依然能感受到,那种纯净的科学家的气息,浓烈的教育家情怀……
(选自《中小学管理》20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