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睿云
中国的改革开放与城市化建设使中国的社会阶层结构发生了巨大的变迁。 城市化①使得大量的农村人口涌入城市,一方面,这为中国带来了巨额的“人口红利”,数量庞大的廉价劳动力资源保障了中国经济的高速发展;但另一方面,大量受教育程度不足,缺乏必要专业技能的农村劳动力进入城市也相应增加了城市的社会风险。对于低素质的农村外来劳动力,中国社会称其为“城市农民工”,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由于户籍制度的制约和自身文化素质的局限,长期徘徊于城市社会的底层,并且缺乏向社会上层进行流动的资本。大量来自农村的劳动力在中国城市人口总量中已经占有相当大的比重,因此,当代中国的社会阶层结构是明显的顶尖底宽的“金字塔型”结构,而非理想的两头小、中间大的“橄榄型”结构[1]。
与此同时,职业教育的经济与社会功能开始为人们所关注。 理论上,职业教育能够赋予受教育者特定的生产技术与技能,农村转移劳动力接受职业教育可以提高就业竞争力,从而摆脱非技术性就业困境[2],降低城市失业风险,更为重要的是,理想的职业教育还能为来自社会底层的人们向社会上层流动提供空间与可能。虽然社会阶层结构主要是由经济社会发展中的“无形的手”所作用产生的,但是如果政府能够适时采取恰当的公共政策 (经济政策、教育政策、财政政策等),即靠“有形的手”来加以引导,则将有助于形成更为合理而有活力的社会阶层结构,进而为社会稳定提供坚实的保障[3]。
改革开放以来, 伴随着城市化的快速推进,中国社会阶层结构经历了巨大的变迁,中国社会的分层现象愈发明显。 陆学艺在《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研究报告》一书中提出“以职业分类为基础、以组织资源、经济资源和文化资源的占有情况为标准的社会阶层划分的理论框架”, 将当代中国划分出十大社会阶层,分别是:1、国家与社会管理者阶层;2、经理人员阶层;3、私营企业主阶层;4、专业技术人员阶层;5、办事人员阶层;6、个体工商户阶层;7、商业服务业员工阶层;8、产业工人阶层;9、农业劳动者阶层;10、城乡无业失业半失业者阶层。 在此基础上,他又依据各阶层所占有的社会资源划分出上层、中上层、中中层、中下层、底层等五种社会经济地位等级[4]。 根据上述划分标准,除去社会的第十阶层,在实现就业的9 个阶层中, 商业服务业员工阶层、产业工人阶层、农业劳动者阶层等3 个阶层拥有的组织资源、经济资源和文化资源明显低于前面的6 个阶层,因而是社会的“基础阶层”[5],在市场经济不断深化的大背景下,其经济与社会地位还有继续下降的风险。在中国近30 年的大规模城市化进程中,大量的“农业阶层劳动者”由农村进入城市,如今,第二代与第三代农村转移劳动力②已经成为“商业服务业员工阶层”和“产业工人阶层”的主要构成力量。城市化在客观上实现了数量庞大的农村人口社会阶层的上升性流动,虽然这种流动的空间和范围非常有限, 但城市化对实现社会阶层流动③的积极作用仍然是值得肯定的。 此外,从陆学艺先生的研究中还可以发现,社会“中下层”和“底层”在中国社会阶层结构里面占据的比例过高,当代中国的社会阶层结构带有明显的“金字塔型”结构特征。社会学理论认为,“金字塔型” 的社会结构是不合理的,因为社会中下层在总人口中所占的比重太大,更容易积累和激化社会矛盾,影响社会稳定。 理想的社会结构应该是两头小、中间大的“橄榄型”结构,形成中等收入者占多数的“橄榄型”社会结构理应成为中国社会发展的目标和方向[6]。
城市社会中,个体在选取职业乃至获取经济社会地位的过程中,“先赋性因素”所产生的影响是巨大的,中国典型的二元劳动力市场更使得城乡劳动力在就业方面的差别表现得尤为突出,中国社会当前较为流行的“寒门无贵子”、“农村学生读书无用”等言论就是这一现象的典型反映,刘录护(2007)就曾指出:“经济、教育、社会三种不平等,在家庭的代际之间相互强化、不断传递,进而导致现有的社会分层开始代际复制和自我强化,社会不平等逐渐转变为累积性的不平等。”[7]不过,我们也要看到,虽然诸如代际传承等的“先赋性因素”对人们社会地位的取得有着重要的影响作用,但“获致性因素”对人们阶层流动所起的作用也不容忽视。而在对人们经济社会地位产生影响的诸多“获致性因素”中,受教育程度与方式仍是最为重要的一个,教育对社会阶层的形成以及流动会产生直接影响已经成为现代社会的一个重要特征[8]。 尤其是在户籍制度已经松动的今天,人力资本对个体进行社会阶层流动的促进及约束作用表现得越发明显。 但是需要指出的是,在考虑“获致性因素”作用的同时,我们仍然无法脱离家庭背景等“先赋性因素”来进行考量,因为社会成员所在家庭拥有的诸如经济资本、 权利资本、文化资本等在各个时期必然会对个体的教育选择产生不同程度的促进或者制约影响[9]。
具体来说,在社会分层理论研究中具有代表性的“职业分层论”认为,个人的收入、权力、声望等都有赖于职业,因此职业分类是划分社会阶层的基础[10]。不同类型的职业对从业者的要求各不相同,而不同类型的人才培养则必须通过与其相适应的教育与培训方式来实现[11]。 职业教育作为一种重要的教育类别,“职业导向性”是其最重要特征之一,而“面向生产、建设、服务与管理一线培养能适应经济发展需要的技术技能型人才”则是其首要目标。 职业教育能够赋予受教育者特定的专业技术或职业技能,使其满足从事相应职业所必备的素质与能力要求,相比普通教育,“侧重技术性、突出应用型”的职业教育与企业生产经营和经济社会发展的联系也更为直接和紧密。 不过,由于职业教育所传授的技术技能主要面向生产一线岗位,这也就决定了职业教育所对应的阶层相对集中在《当代社会阶层研究报告》中所列出的第7 阶层(商业服务业员工阶层)和第8 阶层(产业工人阶层),即职业院校毕业生所扮演的社会角色主要是所谓的“劳工阶层”。因此中国现阶段的职业教育对个体实现阶层提升所起的作用非常有限,甚至还可能在一定程度上维持并且再生产原有的不平等社会阶层结构[12]。 但是,从中国职业院校生源分布的现状来看,接受职业教育的学生绝大部分来自于农村或拥有农村户籍, 长期以来,中国城乡教育的发展极不平衡,城乡义务教育资源配置不尽合理,很大一部分农村学生在义务教育阶段就已经处于“弱势”地位。而在这部分农村学生因为各方面原因已不适合通过普通教育提升人力资本存量的前提下,充分发挥职业教育所具有的“比较优势”[13], 进而帮助其从第9 阶层实现向第8阶层与第7 阶层进行小范围的上升性流动,从这个意义上看,职业教育社会功能的作用仍是正面而有效的。 尤其是在中国城市化的关键阶段,大量农村劳动力需要转移,政府发展职业教育不仅有助于中国绝对数量最为庞大的第9 阶层在城市化进程中实现平稳的上升性流动,充分发挥职业教育的“转移助推器”与“社会稳定剂”功能,而且也有利于全面提升国民的人力资本水平,从而对形成更为良好的社会阶层结构产生积极影响。
虽然职业教育可以增加个体进入城市劳动力市场就业的几率并有效减低其失业的风险等积极作用已经为政府、 学界乃至社会大众所一致认可,但中国职业教育同样也有着自身难以逾越的巨大局限:首先,中国农村现今依然存在着大量剩余劳动力,城市生产部门仍能以仅够维持生存的最低工资源源不断的吸收农村转移劳动力④, 这使得接受职业教育并在企业一线岗位从事生产经营活动的农村移民在经济上依然处于劣势地位,属于低收入群体,而收入水平却始终作为一个重要因素影响着人们在社会中所拥有的声望地位[14],这就势必会降低职业教育在推进社会阶层流动方面的作用;其次, 不同职业是识别不同社会阶层的主要标准,现代社会中各个职业所包含的权利、收入、声望等差别日益显著[15],受教育类型已成为职业分化的重要影响因素之一,以理论知识和科学技术传授为中心的“普通教育”对应的是“优势职业”和“中间职业”,而以技能训练和生产技术培训为核心的 “职业教育”则对应“基础职业”⑤,这也是当前职业教育不具备足够吸引力的一个原因所在;再次,受教育程度所具有的“筛选功能”或者说是其“信号作用”在国内劳动力市场中被不断放大, 尤其体现在政府、事业单位、国有大型企业对正式员工的招聘与晋升上面, 可中国职业教育现今仍主要停留在大专层次,仅此一点,职业教育的毕业生就已经输在了攀登社会阶梯的起跑线上;第四,职业教育长期以来普遍被视为人的“生存教育”[16],过分强调人对工具的利用以及对生产技术的掌握,而往往不注重对学生学习能力的培养和基础知识的传授, 导致受教育者的学习能力被限制在极低的水平, 从而使他们将来无法获得更为广阔的职业发展空间, 这也让职业教育在促进受教育者实现社会地位垂直流动上的作用表现得十分微弱,而生存性的水平流动则占据主导[17]。
综上所述,职业教育由于先天具有的“功利性”和“工具性”等缺陷,使其忽视了“人的发展”这一教育的重要目的,以“就业为导向”的职业教育在人才培养过程中更注重如何使个体满足劳动力市场的用工需要,而不是如何培养与塑造“全面发展的人”,同时职业教育所对应的职业岗位又多蕴含于较低的社会阶层之中。 在中国社会,人们普遍将教育作为一种“投资未来”的选择以及获取“良好声望”的途径, 因此职业教育才长期处于十分尴尬的境地。再有,职业教育不仅在中国,而且在绝大多数西方国家社会中都带有一定的“符号性”作用,即接受职业教育的学生大部分都属于“学习上的弱势者,升学竞争中的失败者, 以及出身于体力劳动者阶层”等特定群体,职业教育已然被贴上“二流教育”的标签,而中国社会长期存在的“重道轻器、重学轻技”、“学而优则仕”、“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等传统观念更加剧了职业教育的社会吸引力与社会认同度长期偏低等问题,进而直接影响到职业教育社会功能的有效发挥,中国职业教育的发展由此陷入困境。尽管国家不断在政策配套、资金投入、舆论宣传等各方面加大对职业教育发展的扶持力度,但由于中国教育体系的不完善和鄙视体力劳动的传统文化等多方面原因,职业教育的社会声望和地位仍然无法得到根本性提高,职业教育仍然徘徊游走于“主流教育”之外。
中国城市化和工业化的快速发展,为数量庞大的农村劳动力进入城市创造了巨大的空间,与此同时,城市之中的农村转移劳动力也在不断改变着城市社会的“生态结构”,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城乡“二元”社会结构已经逐渐转变为现今的“三元”结构[18],而中国社会阶层结构的变化正是这种改变的一个缩影。 对于政府而言,如何将中国“金字塔型”社会阶层结构中所包含的庞大社会“中下层”和“底层”转化为中间阶层,构建更为平等、开放、流动的现代“橄榄型”社会阶层结构,并在制定公共政策时充分考虑到社会弱势群体的切身利益,努力创造条件使各个阶层群体能够在一个更为开放的体系中去进行入学、就业竞争,就成为当前需要重点解决的一个迫切问题[19]。 中国社会阶层的不断分化所导致的社会阶层资源分配不均衡在很大程度上也直接影响着人们的教育选择, 那些“社会资本”、“组织资本”和“文化资本”拥有量较少的阶层群体,由于经济条件与成长环境等方面的制约,特别是接受基础教育时所处的不利境地, 直接降低了其未来接受“强调时序性、注重积累性、突出思维性”的普通教育特别是学术型普通高等教育的能力和机会[20]。 因此发展更具“普适性”的职业教育尤其是高等职业教育,为出身于社会底层的人们接受高等教育创造更多的机会和途径,就应该成为教育部门在推进教育改革时需要优先考虑的方面。虽然学术界目前对职业教育的社会功能还存在着非常巨大的争议,但是不论职业教育是人力资本理论者所宣扬的一种提升劳动者人力资本存量从而降低其失业风险的有效手段,还是社会学家所认为的具有固化社会阶层结构进而再制社会不平等的负面功能[21],职业教育对于受教育者尤其是农村转移劳动力而言,都是他们在无法或者不适合接受理论型普通教育情况下的最优选择,因为教育公平的实质就在于能够最大限度的开发个体的潜能,使其接受与其自身特点相适应的教育,并赋予他们未来参与社会竞争的能力[22]。 正是基于以上分析,从增进教育公平和促进社会流动的角度出发,政府应该继续加大对职业教育的资金投入和政策支持力度,加快推进现代职业教育体系建设,积极关注职业院校毕业生的就业和职业发展等问题,并为技术技能型劳动者营造良好的舆论氛围与生存发展环境,并以此为基础培育壮大以拥有技术资本为主要特征的社会中产阶层数量,进而使更多来自农村的城市移民实现上升性的社会阶层流动,确保社会的和谐稳定。
注释:
①从中国实际出发, 国内学者往往更偏向于使用“城镇化”一词。 但是相比“城镇”而言,社会分层在“城市”之中表现得更为明显与强烈,因此,本文在论述中使用“城市化”这个概念。
②由于中国城市化的不稳定性,有相当数量的第一代农村转移劳动力回流农村。
③社会学上的意义是指个体在整个社会阶层结构中所处的地位或等级变化。
④笔者并不认同中国已经跨越“刘易斯第一拐点”而进入到“刘易斯—拉尼斯—费景汉模型”中第二阶段的说法。
⑤“优势职业”、“中间职业”、“基础职业”对应《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研究报告》中所提“优势阶层”、“中间阶层”与“基础阶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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