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良平
(浙江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浙江金华 321004)
目前国内文学评论界存在一种趋势,即过于看重思想研究。具体体现为宣称文学批评应该立足“深度思想意义的建构”,抨击文学语言研究“只是对文学作品的内容还原和无聊聒噪”。[1]举《洛神赋》研究为例,国内30年来绝大部分研究,均属于作家意图和作品思想主题研究,语言形式和艺术分析的论文少得可怜。
尽管进行思想主题研究本身没有错,但文学批评一旦脱离了文本,难免陷入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的境地。本文追随亚里士多德的传统,从“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语言是文学的质料”这一观点出发,使用《傲慢与偏见》作为语料,立足于直接引语,即人物对话,探讨该语言形式如何被用于塑造人物身份,并服务于思想主题。
首先要厘清什么是身份。根据社会建构主义的视角,身份是人们对自己或他人的定位,是在交际中通过话语建构形成的。[2]因而身份具有情景性和多重性,可能因时因地显现不同的样态。只有那些反复使用,并得到认可的身份,才有可能逐渐趋于稳定。身份不是客观的、本质的、静止不变的,而是塑造出来的。马克思也说过,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身份既可以主动地,也可以被动地建构,构建时当事人既可能发乎自觉,也可能不知不觉。
因此,要研究身份,所要探讨的问题不再是什么是自我的真实本质,而是构筑自我的方式,即自我是如何被“客观化”的,只有那些赋予自我意义的方法才是研究的重点。[3]既然身份是话语的产物,那么反观话语就可以反推身份。要研究何种身份被使用了,以及如何被使用,一定要将其置于特定的话语实践中加以考察。语言符号和身份不是一对一对应的关系,而是多对一的关系。由于语言符号的意义不确定,受制于情景,而何种情景在起作用事先难于确定,更何况个体的身份具有多重性,因此不能武断地将某种语言符号和特定的身份标签划上等号,而是要考察多种符号如何被综合运用。其整体合力编织成一个“诗性结构”,锁定相关语境,随之意义浮出水面,相关身份凸显出来,逐渐尘埃落定。[4]44-46
置于文学理论研究这个领域,人物身份类似于“人物性格”、“人物形象”、“人格”,由众多的特质聚合而成,由小说作者赋予。[5]小说人物塑造的方式有“直接定义”和“间接展现”,直接定义就是使用形容词直接界定人物的个性,如“他是一个性格耿直的人”。而间接展示则是含蓄的方式,不明确点出,让读者自己做出判断。而且,文学作品一般都以“蓄隐”为审美情趣,故间接展示尤其受到青睐。“间接展现”还可以细分为行动、言语、外貌、环境。其中,言语还可以细分为内心独白、直接引语、间接引语等。[6]综上所述,人物塑造主要通过文本来实现。即使是行动、外貌等,无一不是调动语言艺术实现的。为了展示的方便,本文着力于一种语言手段——直接引语。
文论家巴赫金早就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们在不断地重复他人的声音,从我们自己的话语中,总可以捕捉到他人声音的影子。直接引用他人话语就是一种最直接的重复,指的就是引用被转述人说过的“原话”。尽管文学领域对引语的形式分类的著述繁多,对直接引语可以塑造人物形象这一功能多有提及,但是对直接引语构建人物的过程研究尚不多见。从会话分析的角度来看,要对身份进行过程研究,就是观察它是如何一步一步、通过一轮又一轮的对话建构起来的,而不是简单地看何种语言形式直接反映了何种身份。文学对话研究一般不取历时研究的路子,可能是因为缺少一种比较科学的方法和行之有效的工具。相反的,在语言学领域,直接引语的研究早已十分充分,直接引语被看成是一种展演,可以取到佐证、免除责任、展示能动性等作用。[7]
本文用会话分析的研究方法探讨小说作者怎样运用直接引语赋予人物身份,这种研究不仅有助于系统地阐释作品,而且有助于欣赏文学的语言艺术。
会话分析是20世纪60年代美国兴起的一个社会学流派。该学派认为日常交谈具有高度的秩序性。对它进行结构研究,有助于洞察背后隐蔽的、普遍的社会规则。该学派的目标是建立一门科学的、实证的、可观察的经验科学。他们认为,说话者在交际时利用了一套谈话规则,但是这种规则就像文化一样,是潜伏的、隐蔽的、含蓄的、无意识的,是他们在社会化过程中,潜移默化习得的,他们往往意识不到它的存在,而且也无法通过采访得知。不过,分析说话者的会话行为,却有助于推测这一套规则,尤其是,在说话者违反了这套规则时,它就明确地显现出来了。需要说明的是,尽管特定的对话片段具有情景性和特殊性,但是背后的结构性规则却是独立于情景的,具有普遍性。会话分析学者通常不采用统计方法,而是从交谈者视角出发,解读话语所实现的言语行为,通过跨案例对比,找规律,举反例,反复验证,逐步锁定相关的社会身份。[8]
结合小说人物对话分析,这意味着从小说人物视角来分析话语是如何一轮一轮展开的。分析时研究者始终问“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即作者为什么让人物说这些话?为什么使用这个句型、这个短语、这个停顿?或者让人物不说话?这些问题从大到小,逐步聚焦。这样做就避免了把交际看作是熟悉而自然的事情,开始关注社会交际的细节和谈话者的逻辑。运用于文学研究,虽然特定的对话具有特殊性,但是,对话背后的结构性规则却是具有普遍性的。
本文主要分析小说对话的序列结构。序列结构指的是“交谈中行为的结构,即行为或话步如何连贯、有序、有意义地承续或连接”,[9]它包括比邻对及其扩展。比邻对指的是像邀请和接受,评价和赞同,称赞和自谦这样的相邻对子。接受、赞同、自谦等通常是回答者优先选用的,因此被称作优选结构。优选结构是人们交往中经常视而不见的、习以为常的备选方案,类似于语用学中的“合作原则”。文学作品中的对话,往往因为违反合作原则,而产生额外的交际效果。用语用会话分析的方法研究小说的人物塑造,有两个鲜明特征:第一,不是先入为主,假定身份地位决定谈话方式,而是关注交际过程,从文本数据出发,归纳和概括身份范畴;研究话语“如何”塑造身份,塑造了“何种”身份;第二,虽然个体同时身兼多种身份,但是在特定的交际情景中,绝大多数身份是潜伏的,只有那些在交际中显现出来、对交际者具有重要意义、影响交际进程的身份,才能被认定为相关的身份,这就是会话分析学者反复强调的“相关原则”和“过程效果”原则。[10]置于小说对话分析这一背景,研究人物身份构建,不应脱离对话细节的本身,而要从对话者的视角,锁定那些制约了交际进程、与说话者情境交流最为相关的身份。
本文关注的主要问题是,在《傲慢与偏见》中,(1)作者运用直接引语,为小说人物本内特夫妇塑造了何种身份?(2)构建身份所使用的语言在交际结构上具有什么特点?
《傲慢与偏见》是18世纪英国小说家简·奥斯汀撰写的一部女性小说,她的作品以日常生活为素材,主要关注普通女性的婚姻和生活,以女性独有的细腻的观察力和幽默辛辣的文字栩栩如生地描绘了她周围世界的图景。小说讲述了乡绅之女伊丽莎白和贵族青年达西的爱情纠葛。这部作品生动地再现了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处于保守和闭塞状态下的英国乡镇生活和世态人情。为了体现奥斯汀在对话艺术上常以风趣诙谐的语言来塑造人物身份的特征,本文并不选择主要人物的对话,而是借用第一章中两个配角人物本内特夫妇的对话,来说明作品人物塑造的普遍特点,即作者笔下的每一个人物对话都体现出这种话语特点及其功能。
作者使用本内特夫妇的对话是为了引出小说的社会背景,即当时人们普遍认为婚姻应该完全建立在财产基础之上的这一庸俗的价值观。作者通过对本内特夫人的讽刺,正是要反讽当时这种病态的社会意识。本内特夫妇对话的基本内容是本内特太太试图说服丈夫去拜访有钱的宾利先生,以便将女儿嫁给他,但没有得到丈夫的积极响应。
为了增强可读性,笔者参考前人的译本,①将Austen J的小说Pride and prejudice中的英语原文译成了中文。
例1:
1 本内特夫人:我亲爱的本内特先生,你听说了吗?内瑟菲德庄园到底还是租出去了。
2 本内特先生:没听说。
3 本内特夫人:可的确是租出去了,郎太太刚才来过,她把这件事情通通都告诉我了。
4 本内特先生:(没搭腔)
5 本内特太太:难道你不想知道,是谁租下的吗?(急得直喊)
6 本内特先生:既然你想告诉我,我岂能不洗耳恭听。
7 本内特太太:(这足以逗得太太往下讲了……谈论租房人的事迹)
例1中的对话始于本内特太太为拉拢丈夫而采用的非正式称呼语“我亲爱的”和为以示正式而采用的称呼“本内特先生”,并用故事前奏“你听说了吗?”来吸引丈夫的兴趣,为自己争取讲故事的机会。当丈夫否认听说过房子已出租的消息之后,她大为高兴,用“可的确是租出去了”中的转折连词加副词“可的确”表达出乎意料,以增加该故事的可讲性,并引述第三方证人郎太太的情报,来证实信息可靠(第3行),充分体现了本内特太太为让丈夫拜见阔少宾利的煞费苦心。
然而,丈夫的沉默(第4行)使本内特太太急不可耐(第5行),体现出她非要丈夫顺从的强势心理。当丈夫表达不妨听听的意思时(第6行),尽管她也看出了丈夫的敷衍态度,还是兴致勃勃地大谈了宾利的租房故事(第7行由于篇幅关系省略了),体现了本内特太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人物性格。
城府更深的本内特先生对太太这种浅俗的拜金主义不以为然,因此当太太问他是否听说房子已租出去了时,他表示否定,为的是不想拜访宾利先生以失尊严,所以他干脆说没听过,对太太兴致勃勃的叙述也不理睬(第4行),而是利用会话分析的“次选结构”(“优选结构”应该是“真的吗?讲来听听”),表现出他行为上的矜持、冷淡和不屑与妻子为伍。
另一方面,本内特先生又不愿和妻子正面冲突而有失尊严,故采用一种冷静的幽默来化解冲突,如用“既然你想告诉我,我岂能不洗耳恭听”的回答,一方面平复妻子的怒火,说明自己对对方的想法心知肚明,另一方面也表明自己在对方强势下的一种屈从。以下的会话交流中,这对夫妻的以上性格特点会越来越显现。
例2:
8 本内特先生:他成亲了,还是单身?
9 本内特太太:哦,单身,我亲爱的,一点儿不错!一个有大笔家产的单身汉;每年四五千磅,这对咱们的几个姑娘是件多好的事呀!
10 本内特先生:怎么个好法儿?这和她们有什么关系?
11 本内特太太:我亲爱的本内特先生,你怎么这么费劲!你要知道,我这是在琢磨着他会娶她们中的某一个呢。
12 本内特先生:他住到这儿来安的就是这个心吗?
13 本内特太太:安的这个心!瞎胡说,亏你说得出口!不过,倒是很有可能他兴许看上她们中的哪一个呢,所以他一来你就得去拜会他。
本话段说的是本内特先生在听完宾利先生的故事后,对太太大肆渲染宾利的财富却没有提及人家的名字和婚姻状况表示不满。他与例1中的行为表现稍微不同的是,他主动发起提问(第8行),表面上在询问信息,实际上在提醒太太不要贸然行事,否则到头来空欢喜一场,并针对太太的一厢情愿“对咱们的几个姑娘是件多好的事呀”,提出了进一步质疑“怎么个好法儿?这和她们有什么关系”(第10行)。
太太越是清楚地解释自己想要攀一门富人亲戚的心迹(第9、11行),本内特先生就越是想掩饰自己关于财富的期待和对个人尊严的维护,不惜用反问句式质疑宾利租房的动机“他住到这儿安的就是这个心吗”?反问句很容易和真实疑问句的功能相混淆,因此也能比较安全地既表达出一种不满,又回避对话中的冲突,进一步表现出本内特先生矜持的人物性格和言语特点。
而浅俗、头脑简单的本内特太太并不能理解丈夫的真实用意,当先生反讽她不要想太多时(第10行),她仍然将其当成了一个真实问题,不厌其烦地给丈夫解释(第11、13行),再次体现了她简单、执拗和追求财富的执着。
例3:
14 本内特先生:我没闲工夫去。你跟姑娘们可以去,要不然你就打发她们自己去;这样也许倒更好,因为你那么有姿色,比她们谁都不逊色,你一去,宾利先生也许倒先看上你了。
15 本内特太太:我亲爱的,你过奖了。我确实也一样美过。不过,现在我可不硬充还有什么过人之处了。一个女人有了五个长大成人的闺女,就不该再为自己的美貌操心了。
16 本内特先生:在这种情况下,女人通常也没多少美貌可言。
17 本内特太太:不过我亲爱的,等宾利先生搬到这里来,你可真得去看看他呀。
18 本内特先生:我得让你明白,我可不能应许那么多。
19 本内特太太:可是为你的女儿们考虑考虑吧,哪怕只是想一想,这对她们中的哪一个也许是份多大的家当呀。威廉爵士夫妇决定要去拜会,纯粹就是为的这个,你懂的,他们通常是不去拜会新邻居的。真的,你一定得去,你要是不去,我们娘儿几个就没法儿去拜会他了。
20 本内特先生:你可真是太纠结了。我敢说,宾利先生一定非常乐意见你们。我还可以写封短信让你们带去,告诉他无论他要娶哪个相中的姑娘,我都衷心应允;不过我得给我的小丽琪说上几句好话。
21 本内特先生:(省略2行)
例3中主要表现本内特先生对太太要求他拜访宾利先生请求的拒绝(第14行)。尽管为了避免冲突,他不惜用“夸奖”太太的姿色(第14行)来转移话题,但他很快对自己夸奖的否定(第16行),说明他的“拒绝”只是表达自己对妻子虚荣的一种反感,和不愿向太太妥协的决心。因此,当太太再次敦促他的时候(第17行),他再次拒绝(第18行),表现出软硬不吃的性格特点。
对于本内特太太来说,尽管遭到丈夫的拒绝和虚情假意的调侃,她仍然不厌其烦地坚持请求,甚至愿意暂时放弃自己一贯强势的态度和傲慢的天性,客气地称呼“我亲爱的”,用情态词“你可真的……呀”(第17行),显示自己的礼貌和抑制自己的不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第19行),说明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弃追求财富的本能。
例4:
22 本内特太太:本内特先生,你怎么能这样子作践自己的孩子呢?你这是拿烦我找乐子。你一点也不体恤我神经脆弱。
23 本内特先生:你误会我了。我亲爱的。我非常看重你的神经,他们是我的老朋友了。至少这二十年来我是一直听着你煞有介事地谈论它们的。
24 本内特太太:唉!你不知道我受的这份罪哟。
25 本内特先生:不过我还是希望你挺过来,活到亲眼看见好多每年有四千磅的年轻人搬到附近来。
26 本内特太太:你既是不肯去拜会他们,就是有二十个这号人搬了来,对咱们也没用。
27 本内特先生:你放心,我亲爱的,等来了二十个,我准要全都去拜会。
在例4中,本内特太太眼看自己一贯的强势手段无法说服先生,便开始转移话题,进而抱怨丈夫不关心自己孩子的幸福和自己的“脆弱的神经”(第22行),不了解自己遭受的苦难(第24行),同时也不忘进一步地规劝丈夫不要错失良机(第26行),说明这种一反常态的示弱,并非事实,只是一种规劝策略的改变,而不说明她对追求财富的放弃。
而本内特先生也一改为避免冲突而尽力化解矛盾的行为习惯,采用自己惯常的幽默手段对妻子的“低调”竭尽讽刺之能事(第23行),并通过将“神经脆弱”拟人为“老朋友”的修饰手法,讽刺太太的矫揉造作与无病呻吟:一面安慰她“会挺过来”,另一面却含蓄地嘲讽她为女儿们的婚事绝不动摇的决心(第26行)。这些表面的安慰与实际上的嘲讽当然是这位头脑简单的妻子难以明白的,因此既可避免导致直接的家庭冲突,又发泄了自己多年来对太太的不满。而本内特先生城府极深、善于幽默讽刺的身份特点也因此可见一斑。
根据Bucholtz&Hall的说法,谈话中的立场可以最终积累为稳定的身份标签。[11]例如,本内特先生反复拒绝太太的请求,加上调侃讽刺,构建了他的矜持、幽默讽刺、从容善辩的身份特点和在家庭中实际的主宰地位。在对话的初始阶段,本内特先生保持沉默,不愿苟同妻子的浅俗。遭到太太的批评之后则巧妙地躲闪,不和太太产生正面冲突,不断地使用幽默话语,进行含蓄的讽刺。在语言上对太太的请求故意不采取优选结构。例如,在本内特太太急于告诉他消息的时候,他却不紧不慢,吊足了太太的胃口。通过功能含糊的反问对妻子的请求表示拒绝,当太太退而低调抱怨时,他却竭尽讽刺幽默,从容应对太太的攻势。
在这一系列以“劝告”为主要话语功能的会话片段中,本内特太太显然是一个失败者。她不断误解丈夫的问题(将情绪的表达当成真实的问题),在丈夫用反问表达质疑时,误以为丈夫真的不明白,在丈夫假意夸奖她时,还一本正经地谦虚,因此必然从开始时的强势态度,一步步退而低调示弱,足见她简单、肤浅,远远不是其丈夫的对手。但从她不断改变策略,坚持自己的请求,也体现出她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拗和为追求物质财富而不惜放下自尊的卑贱。
值得注意的是,他们的这些身份特征并非固定不变的,也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动态的话语交流中逐步凸显出来、并对交际产生影响。从以上四个例子可以看出,本内特夫人经历了诱导者、解释者、请求者、抱怨者的身份轨迹,而本内特先生则经历了消极反应者、明知故问者、拒绝者、调侃者的身份轨迹。以本内特先生为例,他起初是心平气和(见例1),但在自己的沉默受到了太太的批评之后便开始明知故问地提出问题(见例2),当自己发现太太的一再的要求和坚持时,只能被动地频频拒绝(见例3),最后终于看到太太濒临崩溃,于是乘机进行冷嘲热讽(见例4)。这个动态变化的轨迹正好说明了本内特先生的身份是在对话交流中展开并建构的。事实上,尽管他从言语上反复拒绝了太太的请求,但他并非真的不关心女儿的婚事(在小说第二章里,他实际上偷偷拜访了宾利先生,足以说明他其实是关心的),但他矜持的性格和对个人尊严的维护,使他不屑于太太的低俗的品味和赤裸裸的虚荣,所以他只不过是要和她玩玩言语游戏,挣回自己的丈夫面子而已。不难看出,作者通过巧妙地运用直接引语,让本内特夫妇用自己的声音对话所累积出来的身份,和书中的静态描述高度一致,例如,本内特先生被定义为“头脑敏捷、幽默嘲讽、沉默寡言、难于捉摸”,而他的太太则“悟性不高、孤陋寡闻、喜怒无常”。[12]5这一定是作者煞费苦心字斟句酌、反复推敲的结果。
我们不难看出,所有的对话是围绕着“劝告——拒绝”(分别在第13行“所以他一来你就要去拜访他”,14行“我没有闲工夫去”)这一基本交际结构引申开来的。一切对话,皆可视为该比邻对的前拓展和后拓展。虽然这样概括不免过于简约,忽视了文学语言高度复杂之特性,但是我们恰恰可以从这里看出:第一,小说人物形象的塑造是通过人物关系展开的。第二,作者的基本思路其实是很简单的,是可以通过高度概括的语言形式来剖析的。这一点结合法国结构主义文学理论家托多罗夫的观点可以得到说明,他认为所有的故事形态都含有一个深层句法结构,故事中反复出现的内容都可以化简为陈述句的功能要素,使用这种句法分析,概括到最后,故事的要旨可以简化为一个陈述句。②而本文中的人物对话分析,人物的形象、身份或性格的刻画最后可以简化为“劝告——拒绝”这一比邻对。
这一点从社会学家考夫曼[13]的思想那里也可以得到说明,他认为社会交往具有深层结构,即“交际句法”。他认为交际研究之要旨不在于个体及其心理,而在于研究在场人们行为之间的句法关系。这种句法提供行为的次序,参与者正是运用这种句法来分析彼此的举止。分析人们在该结构中所做出的选择,就可以洞悉人们的动机和身份。交际句法是面子、自我、身份表达的场所。在本文所分析的人物对话中,人物的身份正是围绕交际句法而展开的。
综上说述,小说中直接引语不仅是符合或反映人物身份,而且塑造人物身份。在小说创作中,作者必定要考虑直接引语所实现的言语行为。小说创作中使用直接引语刻画人物形象,至少应该遵循两个基本原则:(一)蓄隐原则。作者不应直接点破人物身份,而应含蓄、间接地使用对话,让人物活起来。这和《文心雕龙》“创作论”中的“隐秀”思路一致,体现出意象的塑造。[14](二)语境化原则。即不一定使用华丽、优美的辞藻,而是借上下文的语境意义,创造出一种整体共存。让读者从上下文语境玩味揣摩言语行为,推断出作者的身份。
我们还可以看出,意识形态批评首先要基于文本分析之上。很多文学思想分析的文章或专著,几乎全篇看不到取自作品的文本。这种思想分析不免让人质疑。在《傲慢与偏见》这部小说中,作者正是调动了人物的语言艺术,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声音,这就是文论家巴赫金所说的“戏仿”。[4]66-70小说伊始,作者奥斯汀就开门见山,指出了当时的社会主流思想即金钱婚姻,“一位绕有家资的年轻人定会需要一个老婆,这是普适的真理”,“不管他的相貌如何,性格如何。很多太太都已经把他看成了自己或者是女儿财产的一部分”,[12]3作者让本内特太太担任这一主流意识形态的代言人,让本内特先生站在对立面,并在家庭博弈中完胜。这样,作者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思想——抨击金钱至上的婚姻观,追求两情相悦的自由婚姻。尽管在作者所有的对话中都没有出场,但她运用了全知视角,似乎无所不知,无处不在,就像皮偶戏的操纵者,将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可见,只有分析了文学文本本身,才能真正把握思想。完全脱离文本的文献考证,不免让人生疑。
本文通过对具体作品的微观语言分析,展示了人物身份构建的深层交际规则。无论是取自何种小说的对话,都有可能找出一些深层结构。从根本上说,无结构的对话是不存在的。这是因为交流的前提是说话者的共享理解。哪怕是貌似杂乱无章的日常会话,都隐含了某种深层的交际结构。在小说创作中,尽管作者也直接定义人物身份,但是有了这些静态描述并不等于人物刻画就形成了。相反的,小说中的对话可以产生相似于戏剧的效果。“静态描写有待于通过对话交流而变成动态人物”,[15]或者说,作者不仅对人物“直接定义”,而且更注重通过不断展开的直接引语来给予“间接展示”。[16]
尽管本文选取的样本只是几段小小的对话,但对人物会话行为,尤其是对真实语料的细致分析,已经让我们清楚地看到,要分析小说人物形象塑造过程,需要从微观的语言分析出发,最终上升到作品的主题思想。要进行思想研究,首先要从文本出发,关注语言形式,然后上升到思想内容,因为形式本身和思想内容是不可分的——这就是本文标题“形式的内容”要旨之所在。
注释:
①指张玲、张扬翻译的《傲慢与偏见》,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出版。
②见兹维坦-托多罗夫的《文学作品分析》一文,参见张寅德的《叙述学研究》一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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