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冬,郑风田,赵思旭
(中国人民大学 农业与农村发展学院,北京 100872)
村级干部是国家庞大的行政机器中的“末梢神经”,直接面对着普通农民,村级干部的腐败与资金的流失浪费对于国家而言犹如溃堤的蝼蚁一样致命。村级选举与村级决策机制作为“中国式的草根民主”,发端于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村民自治,但由于各种制度的不完善,出现了一些违法现象,给农村发展造成了不良影响。
腐败与基层选举、决策乱象一直是国内学者关注的热点问题,许多学者从政治制度(卓越,2001;胡鞍钢、过勇,2001)、经济制度(陈刚、李树、余劲松,2009;盛宇明,2000)、干部自身素质(郭正林,2003)、文化因素(马庆钰,2002)等角度进行了研究,但较少有人关注村级对项目方案的决策过程本身——虽然村级决策失误是涉农资金腐败流失的主要原因之一。
新农村建设过程中形成的是一种较为模糊化的决策方式和社会动员式的运作(解冰、任生德、张俊飚,2008),虽然如此,村级选举仍被国内外普遍认为是我国各类选举中目前程序最规范和竞争性最强的选举。本文构建了一个简单模型描述村级事务决策过程,目的在于探索决策过程本身的影响因素。
借鉴Bardhan和Mookherjee(2000)两党竞选模型,本文建立了一个简单的村庄项目决策模型,用以描述村庄项目实施方案的确定过程。
假设某A村村民将对某村庄项目是否上马进行投票决议,显然地,村民按照经济条件可以分为三类:富人(R),中产阶级(M)和穷人(P),假设三个阶级的人数比例分别为:βR、βM、βP(当然,βP=1-βR-βM)。
在三个阶层内部分别有一部分人员见多识广、洞察力强且有着自己的见解,可称之为“有意识选民”,有意识选民所占比例分别为:αR、αM、αP。由于眼界与洞察力与财富正相关①且符合凸函数“边际递减”轨迹②,故有:αR≥αM>αP且αR-αm≤αm-αP。项目方案给三个阶层带来的福利水平可分别表示为:UR(π),UM(π),UP(π)。若当前有项目使用方案πA和πB可供选择,对于阶层C=R,M,P中有意识选民j而言,将会选择方案πA,当且仅当:UC(j)(πA)-UC(j)(πB)+α+εj≥0。其中,误差项α代表区域偏好干扰,误差项εj代表个人偏好干扰。
而除了有意识选民之外,剩余群体(“无意识选民”)的偏好将被方案πA或πB的宣传游说所引导。若方案πA和πB的宣传游说开支为CA和CB,当h(CA-CB)+α+εj≥0(其中,h是影响权重参数)时,无意识选民j将会选择方案πA。
宣传游说总是先于正式抉择。富人阶级中会有比例为l的部分人出资为自己所支持的项目方案做宣传和游说(其他支持该计划的人事实上是“免费搭车者”)。此时,方案πA若想实施只需最大化函数:
V(πA,CA)=W(πA)+xCA
其中,W(πA)=βPαPuP(πA)+βMαMUM(πA)+βR{αR+lxGA}UR(πA),即为有意识选民的福利;x=h(1-βRαR-βMαM-βPαP),即对无意识选民进行宣传游说的效果系数。
也就是说,方案πA的获胜只需最大化如下式子,设为式(1):
VA=βPαpUP(πA)+βMαMUM(πA)+βR{αR+lxGA}UR(πA)
其中,GA代表在宣传游说的竞争中方案πA获胜的概率,为参数。特别地,当αi=1,i=R,M,P且X=0时,vA代表有意识选民的福利。
从式(1)可以看出,整个村庄项目决策过程中方案πA获胜的影响因素即为村庄经济发展程度(体现为方程中的βi)、利益相关者的政治敏感度(体现为方程中的αi和x)、利益集团忠诚度与奉献度(体现为方程中的l)、阶层之间认识水平的不一致(体现为方程中R,M,P三个阶层中见多识广者的差异)四个方面。
村庄经济发展程度作为影响因素之一体现在模型中的βi,i=R,M,P。所谓“仓廪实而知荣耻”,虽然腐败是世界性的社会问题,但不同经济发展水平的国家或地区腐败状况存在差异。从总体上来说,发达国家的廉政状况往往比发展中国家要好。当然,这种总体态势并不是一一对应的,如作为头号资本主义发达国家的美国,并不是世界上最廉政的国家;而同为发达国家的意大利则是一个反面典型,当地舆论甚至将腐败活动猖獗的意大利比喻成一只“爬满蛆虫的烂苹果”。但是,一般而言,若某个地区经济发展水平很低,处于现代化的早期阶段,则经济增长很可能伴随着腐败现象的迅速蔓延并且在一段时间内难以控制。正如亨廷顿(1968)所指出的“在大多数文化区域中腐败在现代化最剧烈的阶段更为盛行”,此外,郑利平(2001)在研究经济寻租理论时发现腐败与个人收入间也有着显著关系。
不难理解,经济条件较差的农民对能带来工资收入与“暗箱操作”收入的村干部职位有着较强的敏感,类似的例子很多,比如,河南K县C村属于一个人多地少、物产并不丰富的贫困村。预防职务犯罪工作人员发现,该村不少村民认为,除农闲时外出打工挣点零花钱贴补家用外,能在村委谋个“一官半职”,赚点工资,也不失为增加收入的权宜之计,再加上该村干部多年来办事透明度不高,财务收支上爱搞点“暗箱”操作,并借助办理各种公务之机为个人捞取种种好处,让一些人动起了歪主意。
利益相关者的政治敏感度作为影响因素之一体现在模型中的αi,i=R,M,P以及x。利益相关者的政治敏感度可以通俗地理解为农村居民的民主觉悟和民主素质,这与思想观念、道德观念、传统习俗等息息相关。与此相关的研究很多,例如,关于腐败的成因,郑利平(2001)提出了“思想文化因素论”,敬菁华(2011)认为在官僚主义的温室里不可能形成良性的政治意识形态。
对于农村两委选举贿选,学者们认为产生的原因除了村级管理制度和村级选举机制上的漏洞(吴思红,2009)外,还包括村民较低的文化素质和民主意识、农村传统文化因素(马庆钰,2002)、村民与候选人及上级部门之间信息不对称③(李春成,2000)等。
具体而言,当下我国农村居民政治敏感度较低体现之一是不少村民认为选举中行贿是理所当然的。以G市Z村为例,对该村居民做“选举认知”的调研时发现,该村95%的村民认为在换届选举中,“拉票贿选”是很严重的问题,但与此同时,却有93%的村民认为这种现象是“理所当然,可以接受的”。
当下我国农村居民政治敏感度较低体现之二是村民反腐热情不高,很多村民受传统消极思想观念的影响,举报人担心被报复,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缺少伸张正义的勇气,当然,我们也需反思,现实中确实存在的一些举报人遭到报复的事实让人民群众想说而不敢说,同时,申诉渠道的不畅通也导致人民群众在反腐过程中缺乏一个稳定有效的参与途径。
当下我国农村居民政治敏感度较低体现之三是,部分村民认为,只要村干部给自己带来了好处,那么即使村干部自己贪污一点也无可厚非。这一问题的突出体现是一些贪官被查后,群众分为了两拨。同样是现实案例,某村股份公司董事长陈某被爆贪污数十亿元并在深港两地购置多套豪宅,此外还拥有价值数亿人民币的股份、土地储备以及厂房等,但当地纪委进行调查时却发现,村民分成了两派,其中一派支持陈某,认为他是好书记,为村民带来了每月数千的分红收入,另一派则要求严惩陈某,认为陈某是土皇帝,利用权力中饱私囊。
当下我国农村居民政治敏感度较低体现之四是广大农村干部群众责任与人情分不清,例如,村干部、富裕户领“低保”现象在很多地方都有,各地普遍存在村干部“拿国家政策来做人情”现象。事实上,很多地方社会保障资金的派发是由村干部说了算的,也正因如此,一些村干部或其亲戚,没病没灾却能名正言顺地长期领低保,而村里有的病人、残疾人和老人却得不到“低保”。面对村民的责难,村干部觉得“冤”,调研中广西某村干部说,负责具体工作的村干部或多或少跟某些村民有亲戚关系,而在处理牵涉到经济利益的问题时,怎么做都有人说闲话,“你说张家穷,黄家有意见,你说黄家穷,张家说你跟黄家关系好”,农村低保金的发放过程实际上就是“人情”与“责任”之间的博弈过程。
利益集团忠诚度与奉献度作为影响因素之一体现在模型中的l。利益集团理论作为西方公共选择学派早已提出的经典理论在此同样适用,显然,参与了社会组织的人群,更容易参与政治。亨廷顿认为在解释政治参与差异的原因时,所在组织可能比社会经济地位更重要。
实际上,“集体(集团)至上意识”在我国各级部门中均有体现,在政府职能尚未根本转变,尤其是政府作为社会经济活动主体的身份尚未改变的情况下,“放权、让利”的后果是使各级政府和部门日益成为各自独立的经济与社会利益主体,绝大多数干部的切身利益更紧密地与地区、部门利益联系在一起。腐败成本的关键部分在于腐败的受罚成本,为了尽可能降低曝光率和受罚率,腐败分子一般都会收买上级领导、广泛编织关系网络。由于发展中国家和转轨经济体普遍面临着民主和法治的缺失,分权使得私人部门与地方政府更为频繁的“亲密接触”,相应增加了地方官员腐败的机会以及降低了腐败被侦察到的风险,这增加了地方官员被利益集团俘获的可能性。
我国农村贪腐也呈现出了集团化的特点,以贵州省某区X村为例,该村以村支书为首的两委班子“抱团”腐败,涉案金额上千万元,案件被揭发后,该村村委会主任、党支部委员、村委会委员、出纳、会计、村民组长、工程队长等人员全部落马。此外,宗族势力这一特殊的村级利益集团同样值得注意。按照常理,村民委员会理应实行“四民”管理:民主选举,民主决策,民主管理,民主监督,而部分地区的现实情况是,由于农村宗派家族势力严重,一些人员强行进入村委领导班子并强行做出决策,民主选举与决策被严重扭曲,甚而个别村干部凭借家族和宗派势力称霸一方。
阶层间认识水平不一致体现为模型中R,M,P三个阶层中见多识广者的差异。俄罗斯学者托克维尔认为,富人由于追求权力才走进政府机关。敬菁华(2011)认为,在所谓的民主构建的地域社会,官员由不少的想聚敛财富的相对而言的穷人组成。正如本文前面提到的,经济地位是政治参与最显著的影响因素,经济地位更高的人拥有更多的参与政治的手段,对自己对政治的影响更有信心,因此也更容易参与政治。由此引申得到的是,不同阶层的居民的政治敏感度、政治素质存在着较大差异。
与之对应的是农村地区广泛出现富人当政现象,从1993年开始,浙江、重庆、吉林、山西等地在农村选举过程中,一些先富裕起来的私营企业主、个体工商户以及养殖业大户积极参加竞选,他们以较强的致富能力影响选民的投票意向,甚至还以承诺和捐赠的形式赢得多数选民的支持而当选。2005年之后富人参政的迹象更加明显,部分地区富人当选的比例高达百分之六十。以浙江为例,该省新当选的约13万名村委会成员中,先富群体占三分之一,而其中义乌市的村委会成员中该比例高达60%。有的地方还出现了班子参选的苗头,即几个老板联袂参选,有媒体甚至认为“富人治村的时代已经来临”。
富人当政带来了一些负面影响,在某些意在竞选村官的富人看来,乡村政治权力是他们获得更大经济利益的有力工具,于是他们便不惜以搞“黑金政治”的形式谋求当政。在一些资源型地区,一些富裕群体为了竞选成功以控制村集体矿山,不惜投入重金进行贿选,以“金钱换选票”,该情况在煤炭资源富集的山西省尤为突出。这些靠贿选当政的富人,为了收回竞选时的投入与成本,在上任后利用手中所掌握的政治权力千方百计为自己谋取更多的财富。不仅如此,部分当政者为谋求更大政治利益与经济利益,用村集体的资金继续行贿,拉拢腐蚀乡镇和县里的干部,从而使得乡村腐败继续发展与蔓延。
村庄经济发展程度、利益相关者的政治敏感度、利益集团忠诚度与奉献度、阶层之间认识水平差异四个方面是影响基层村级决策的最重要因素,因此,提高基层决策水平、避免村级决策失误与基层资金流失应从以下几个方面入手:
第一,提高农村居民收入水平是根本之道。腐败产生根源的“需要说”将腐败视为因满足个人或团体需要所采取的非规范的行为方式,认为在物质财富匮乏的状况下最容易发生利用职权谋取私利的行为,故而腐败的过程便是满足个人或团体需要的过程,而提高农民收入水平则是防止基层腐败的根本之道。
第二,提高农村居民的政治素养。开展政治素养教育必须贴近农村实际,说农民话、摆身边事、讲实在理,引导干部群众辩证地看待问题。此外,要做到教育与健全落实村规民约相结合,增强规范性和可操作性,使教育具体化。
第三,警惕利益集团化。在乡村社会中,如果利益集团通过其自身优势,占据了乡村政治组织的主要位置而成为政治精英,那么,一旦利益集团封闭化而这些政治精英又背离了群众的利益诉求,在社会利益结构多元化、利益关系分化的当前社会形态中,乡村社会就会出现“非制度性政治精英”——他们代表广大群众进行利益表达。这种分化现象是经济较发达、城市化进程比较快的地区必须高度关注的社会政治问题。防止利益集团化,才能保证执政基础不塌陷,基层组织的影响力、凝聚力才不会减弱。
第四,缩小群体间收入差距。腐败的产生存在“利益补偿说”,该观点认为改革开放后许多人因收入水平的相对下降而产生了强烈的失落感、不公平感和相对的剥夺感,对于他们而言,在社会生活中行贿索贿是一种非正规“补偿”行为,尤其是该部分群体面对那些靠政策优惠或漏洞发财的群体时,各种原本不合理、不正当的行为被赋予了某种合理性和正义性。如果任由群体间收入差距拉大,则这种扭曲的利益补偿行为很难遏制。因此,实现人民群众共同富裕,促使社会财富合理分配是减少腐败的必要条件之一。
注释:
①参见Delli Carpini,Michael,Keeter Scott.What Americans know about politics and why it matters[M].Yale University Press.1996.(Ch.4.)
②参见Delli Carpini,Michael,Keeter Scott.What Americans know about politics and why it matters[M].Yale University Press.1996.([table4.9 and figs.4.1and4.2])
③这其中包含村民因政治敏感度较低而不会主动捕捉信息的原因.
作者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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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Delli Carpini,Michael,Keeter Scott.What Americans know about politics and why it matters[M].Yale University Press.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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