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中叶经学家孔广林剧作的学术化品格*

张晓兰

孔广林(1736—?)，字丛伯，号幼髯，山东曲阜人。为著名经学家孔广森之兄。精于经学与音律学，著有《周礼臆测》、 《仪礼臆测》、 《说经五稿》、《通德郑氏遗书所见录》、《幼髯韵语录存》等书。孔广林除了在经学上富有成就，还十分喜好词曲创作，著有《温经楼游戏翰墨》二十卷，收其所作剧曲、南北散套、小令、杂剧三种，传奇一种。

孔广林所作杂剧三种分别为《璇玑锦》、《女专诸》、《松年长生引》，传奇为《斗鸡忏》。《璇玑锦》杂剧共四折，叙前秦时窦滔官拜安南将军镇守襄阳，与赵阳台情好，而冷遇其妻苏惠，两年不与之通音讯。苏惠作璇玑图，织锦回文。滔感其诚，遣赵阳台，并具车礼迎接苏惠，两人和好如初。《女专诸》根据明末《天雨花》弹词中“刺贼”一段改编。演明末权臣郑国泰父子篡位，并强娶左仪贞。左仪贞与之周旋，在成婚之日，使其豪饮，趁其酩酊大醉之际，手刃之。国泰子有权贪其美色，又迫其成婚，遭仪贞拒，有权遂将其关入冷宫。后左仪贞之父左维明除贼复国。左仪贞与父见面，但外面传言左仪贞下嫁郑国权，并怀有身孕。左维明为恢复女儿声誉，令其试砂，证明白璧无瑕，左仪贞受皇帝褒奖。《松年长生引》今存二折，为其大母徐太夫人祝寿而作。写西王母向玉帝请求赐龄给徐太夫人，玉帝准请，并命南斗星君执行圣旨，主持赐龄大会。《东城老父斗鸡忏》四十二出，其中正文四十出，上场首折为定场，下场首为楔子，题名“鸡果”。叙唐玄宗好斗鸡，专设斗鸡坊，贾昌为斗鸡坊队长。安史之乱，贾昌皈依佛门，为斗鸡误国而终身忏悔。孔广林以经学家的身份从事戏曲创作，使其戏曲作品富有浓厚的学术化特色，即在戏曲形式方面表现出格律化和复古化的倾向，而在思想内容方面则表现出伦理化与正统化倾向。

一、戏曲形式的复古化和格律化

孔广林的剧作音律谨严，填词考究。如郑振铎序所言:“广林深于曲学，尤精元剧，故此数剧皆遵元人格律，不敢或违焉。”［1］体现了他严肃为曲的特点和作为经学家的严谨。孔广林在其戏曲中，对曲牌用法详加说明，并对一折之内使用的集曲有具体解释，此种解释在其手稿中比比皆是，如《女专诸》第四折《节宴》全折所用曲调依次为:

【仙吕宫引子·奉时春】→【高平调过曲·八仙会蓬海】→【杯底庆长生】【正宫·倾杯序换头】→【八仙会蓬海换头】→【羽衣第二叠】【黄钟宫·画眉序】→【千秋舞霓裳】【中吕宫·千秋岁】

作者对【八仙会蓬海换头】和【羽衣第二迭】【黄钟宫·画眉序】的用法进行了说明，“【八仙会蓬海】，此套见《长生殿》 《舞盘》折。徐云皆新合曲名，撰谱者宜采入。【羽衣第二叠】第十犯花压栏，《长生殿》沿旧谱压作药，误，兹依《正始》说改”［2］。这种详解说明了作者对曲学的熟谙，并能指出《长生殿》的错误，依《九宫正始》改正。再看其【羽衣第二叠】全套曲的构成:

【羽衣第二迭】 【黄钟宫·画眉序】宸翰曜中庭，朵朵祥云自天映。 【仙吕宫·皂罗袍】看龙飞凤舞，画桷生光(杂以次陈赐衣物介)(老旦)【正宫·醉太平】高擎，珠冠络索凤珑玲。【白练序】这一套袍裙，绿娇红靓，金镶宝带横。那两串珩璜稳步鸣。【道宫调·应时明近】光辉看不定。有明珠千颗。【双赤子】兼金百锭。又有臂环和花钿。更绮罗纨素箱盈。【画眉序】云烘霞倩，皇宫天府宝非轻，绣户雕梁光彩增。【拗芝麻】宠眷言难罄，恩从天上，颁出超常等。【正宫·小桃红】凌霜傲雪孤操劲，锄稂去莠天心称。【花压栏】这名儿，夷夏心倾，女中英，士中英。【怕春归】万千年留作人间影。(生) 【中吕宫·古轮台】谬赞敢当承，天恩迥，来朝泥首叩乾清。

这支曲子共用了黄钟宫、仙吕宫、正宫、道宫调、中吕宫六个宫调，并先后六次转调，其曲调的繁复堪比周邦彦创作的著名词调《六丑》，这支曲子如果被演之场上，其音律也肯定会悠扬婉转，谐美动听，由此可知作者对曲律的精通。此外，在其《斗鸡忏》传奇中，孔广林对每折所用的曲谱都要加以详细注解和说明，并附于曲本之后，总名曰“注谱”。自来曲家撰曲，未有如此考究者。如其第三折《训子》“注谱”曰:

【绕池游】 《正始》云或作【绕地游】，误。【掉角儿】此《正始》收《王十朋》“想当年”格，原曲第十句叶注云: “可不叶”。兹依其说，又《玩灯时》传奇格减第八句，又“丹青妙手”套格五至九并为七字二句，上句上四下三，下句上三下四，上句不叶。又“岁将终”套格，第八句四字与第九对，又“绣襦”格减第十二句。 《正始》云掉今作皂，谬。

【情未断煞】，此《正始》收《蔡伯喈》格，注云:明传奇《崔君瑞》 【仄煞】云:“一醉能消愁万缕”。又收《张子房》传奇格，首句六字，两截对仗，末句上三下四，句法亦平煞。［3］

由此可知作者对曲律的精通，因此其作曲必定为本色当行之作，而不会出现讹宫舛调的现象。另外，孔广林的三本杂剧也遵守了一本四折的元剧体制，而且所填多为北曲，表现出了复古化的特色。这种格律化和复古化的倾向不但表现在孔广林的剧作中，另外一些精通音律之学和声韵之学的学者，所作戏曲亦能和律依腔，如张雍敬、许鸿磐的戏曲作品。此外，清代学人创作的杂剧大多遵守元杂剧的体制，如王夫之的《龙舟会》所用的宫调基本都依据元杂剧的体制，楔子用【仙吕·赏花时】，后面四折宫调分别为【仙吕】、 【越调】、 【南吕】、【双调】，是元杂剧最通行的宫调组合形式。许鸿磐的《六观楼北曲》六种都是严格恪守元杂剧的剧本体制，其《西辽记北曲·序》曰:“乃依元人百种之体，为北曲四折，以歌咏其事。”［4］《女云台北曲·弁言》曰:“因仿元人百种之体，以歌咏其事。”［5］《三钗梦北曲·小序》曰:“仿元人百种体，为北调四折。”［6］

二、思想内容的伦理化和正统化

由于出自经学世家，深受儒学熏陶，孔广林所创作的戏曲作品在思想内容上充满了强烈的儒家正统色彩。《璇玑锦》中的主人公苏惠在历史上曾是一位感情激切、性格外露的女子。《璇玑图诗序》说其:“性近于急，颇伤妒嫉。”她未能与窦滔同行的原因也是因其个性不能容人所致:“滔有宠姬赵阳台，歌舞之妙，无出其右。滔置之别所。苏氏知之，求而获焉，营加捶辱，滔深以为憾。阳台又专伺苏氏之短，谗毁交至，滔益忿恨。苏氏时年二十一。滔将镇襄阳，邀苏同往，苏氏忿之，不与偕行。乃携阳台之任，绝苏氏音问。”［7］颇有点悍妇的味道，但在孔广林的笔下，苏氏成为一位温柔敦厚、贤淑大度的女性。第一折开场写其对窦滔的思念:

【双调引子·海棠春】(旦扮苏惠贴旦扮丫鬟随上)呢喃新燕明如剪，逗思妇愁随声转。(贴旦)触目好花喧，且赏春光遍。

曲辞和婉明净，情感怨而不怒。之后写苏惠力图规谏窦滔，以明夫妇之义:“妾身久思规谏，未有良策。近撰得回文诗一幅，诉我中肠，规以大义。字止八百四十，幅方不过八寸，织成璇玑文锦寄去，或可见而生悟。”［8］写其深明大义。最后，在窦滔悔悟，遣走赵阳台，并将苏惠接回任所之后，苏惠又主动提出接回赵阳台。描写出一位不妒不忌，宽宏大量之贤夫人的形象。这是孔广林根据自己的道德理想重塑的苏惠。其开首题目正名四句也强调这种意义:“淑惠女回文巧织，忠义差锦字代传。悟璇玑一心自忏，感箴规二美重圆。”将本来是文人才女之间的一段风流韵事，改编为充满“淑惠”、“忠义”、“自忏”、“箴规”等字眼的教化剧，可见孔广林创作此剧的主旨所在。

《女专诸》描写忠奸斗争，亦具有强烈的伦理教化思想。如第二折赞美左仪贞的忠贞云:

【三煞】俺冰清玉洁女之豪，怎社鼠城狐做一淘?朗朗的天子乾坤，明明的皇家日月。垂帘呵，假尊选侍，劝进呵，暗讽群僚。俺一腔孤忠苦节，胆决肝披，义比天高。要做个人中佼佼，拼试鬼头刀。［2］

第三折赞左仪贞云:

【前腔】忠义每难求，况闺中粉黛俦，古今谁与仪贞偶?

《松年长生引》杂剧是作者为其大母徐太夫人祝贺七十大寿而作。《松年长生引·自序》曰:“乾隆三十三年，仲春之月，先大人嘱海昌陈竹厂夫子撰《松年长生引》四折，补祝先大母徐太夫人七十寿。竹厂夫子谓中州音韵弗谙，命广林佐填北曲二套，久忘怀矣。”赞誉徐太夫人“仁义、才德、知识、言节皆高尚”。剧写叙南斗星君手持笏子与瑶池金母相见，金母奏请为一老母赐龄。南斗星君问:“是哪一位女仙?”金母答曰: “徐太夫人仁义、才德、知识、言节皆高尚。”南斗星君又问:“是何门第?”金母答曰:“尚书第，圣公府，封诰一品夫人。”于是，南斗星君与金母一同启奏玉帝，请求恩准。玉帝传旨:“令南斗星君等前往圣公府赐龄，以彰善应。”南斗星君至圣公府，高升宝座，鼓乐喧天，宣扬赐龄大典。赐龄晋爵，侍女散花，新舞翩跹，并唱【南画眉序】一曲，唱毕大舞。金母曰:“徐太夫人原是宝婺降生，今日人间之福，不减星宫，其福寿堪比金母。”又唱【神杖儿】一曲。南斗星君与金母稽首，众仙既集，就此上寿。接着又舞萼绿华舞、梅花舞;上寿唱【闹樊楼】曲，赐龄庆典告成，南斗星君等上复玉帝。全剧充满了儒家的正统伦理思想，以及歌功颂德、歌舞升平的气息。

《东城老父斗鸡忏》传奇叙贾昌因斗鸡误国，而终身忏悔。贾昌一家人时时不忘君恩，不忘忠义。第一折《月宴》贾昌出场，表明自己的忠心耿耿:

【大石调引子·东风第一枝】(生唐巾便服上)秋色平分，金精溢采，人间天上团圆，斗鸡刚出骊宫，颁来玉液餐钱，逍遥庭左望月，正酒兴陶然，想举家悉仰皇仁，报恩默注心田。［3］

第三十四折《话旧》中，贾昌表白自己的坚贞和对唐皇帝的忠诚:

【南吕·一枝花】虽则是斗鸡坊奉玩游，俺却不优部同谖髁，只办得丹心一片赤，那管他皓首百分皤，日月穿梭，偏留个悬疣我。愿吾皇审安危居则有那，俺便是苦流离海角天涯，只索要矢艰贞心香智果。

贾昌虽然出家为僧，但时时念及皇帝，“愿吾皇审安危”，并未能完全脱离尘俗，正是“一饭未尝忘君”的儒家忠君思想的体现。剧中同时描写了贾昌妻的忠义，第二折《闺叹》，贾昌妻上场即曰:“妾身潘氏随丈夫供奉内廷，虽是梨园之女，却还竹箭之筠，逢迎处亦寓言箴谏。”而其下场诗则曰:

欢娱境里却藏忧，天子无为不识愁。莫道旁观多过虑，霓裳未必舞中秋。

此外，《斗鸡忏》流露的正统特色在于其以“是非颇不谬于圣人”的态度，构造当时的历史事实。因此，作者没有提及安禄山与杨贵妃的暧昧关系。第四折《鸡谍》中安禄山曰:

【双调·二犯江儿水】渔阳冲要，恰守这渔阳冲要，强蕃多悍剽。看儿郎虎矫，帅领龙超，佐咱家登大宝。(外近前打恭介)王爷生有异相，智勇双全，必登九五，(净)着，(外)，只是天子恩深德重，王爷静以待时才是，(净)，俺原想忍耐几年，待他身后的，只怕奸相暗中撩，西宫笑里刀，褒女唇枭，帝王心摇，到那时，枕边灵生路少。为此结纳诸蕃，招兵买马，如今，兵精粮足，等他探得何千年回音便要进发，天恩恁饶，那顾他天恩恁饶，蕃兵疾调，早把俺蕃兵疾调，眼看他锦江山指日抛。

“只怕奸相暗中撩，西宫笑里刀，褒女唇枭，帝王心摇，到那时，枕边灵生路少。”数句写安禄山恐杨国忠、杨贵妃等人会向玄宗进言，讨伐自己，因此，才先发制人，发动安史之乱。这样就完全澄清了杨贵妃和安禄山的私情，维护了封建帝王、帝妃的形象，达到了“为尊者讳”的目的。

在第三折《训子》中，贾昌对二子的训诫反映了儒家重儒轻商的思想。次子性喜商贾，遭到了贾昌的不满，并痛加训斥，而对长子的志在保护社稷之安危，则赞叹不已:

【商调引子·绕池游前】(生上)承光舞马，满袖天香把，暂偷闲主恩宽假。

(坐介)俺贾昌功臣子弟，自误半生，愧悔无及，幸得大儿至信赋性刚方，次儿至德亦颇醇谨，倘能干父之蛊，率祖攸行，为国尽忠，也完我一点报主丹心了。(唤介)孩儿们何在?(内)来了。

【绕池游后】(小生、丑上)陔茂兰葩，清温冬夏，喜堂上圆庆孔嘉。(见介)

【仙吕宫过曲·掉角儿】(小生)仰家公名标禁衙，久一心继登金马，步天庭扬尘拜呼，作干城整戎行祃，只要时运一到，气昂昂披文镫骗云騢星锤架，贾勇堪夸。禽中是凤，骥内称骅，那时节威宣瀚海，气凌嵩华。

【前腔】(生)想吾儿心雄性侈，你休得志狂名假，漫凭伊英年气豪，便轻说战鞍高跨，貌桓桓扛神鼎，挽铜牙，空强霸，百胜难捺，帐中细谨，军前叱咤，你须知骄矜卤莽，惹人嘲骂。

【前腔】(丑)俺生来襟期不夸，也还算寄怀潇洒，论经邦胸惭九功，想平番门迷三诈。只好向稳当处做，意孜孜通商客、贸迁家，相邀迓，经纪生涯，追踪范蠡，抱布浮槎，那其间金籝币辇，好供尊驾。

【前腔】(生)想门楣毫无玷瑕，恨村奴恁般箬苴，可思量乘舟泛湖，也须他吞吴成霸，怎不学你哥哥，志扬扬腰朱绶顶乌纱，宣皇化，雁序肩差，克忠惟孝，柱国承家，是当今双丁两到，并高声价。

【情末断煞】(生)望伊行无高下，敢追王氏少儿佳。也不料蠢蠢浑如井底蛙。

在这一段唱腔中，贾昌先上场，唱一支【绕池游前】曲，表明对大唐王朝的感恩戴德，和自己要为国尽忠的决心。之后其二子上场，长子唱一曲【掉角儿】表明自己胸怀社稷，建功立业的志向。贾昌唱【掉角儿】对其长子进行告诫，命其戒骄戒矜，也透露出对其志向的赞赏态度。贾昌次子亦唱一曲【掉角儿】表明其志在商贾，愿效范蠡抱布浮槎，寄怀潇洒。贾昌跟唱一曲对其次子的志行大加斥责，称其为“村奴”、“井底蛙”。贾昌对二子志向的褒贬，也正体现了剧作家孔广林自身的褒贬态度。而这种思想也正是传统儒家“学而优则仕”和“士、农、工、商”四民思想的体现。

孔广林剧作的学术化品格既是他孔门圣裔身份的体现，同时也受到清代儒学复兴和经学复盛学术思潮的影响。这种学术化品格是清代众多学者型曲家的共同品格，在一定意义上造成了清代戏曲创作的学术化倾向和案头化倾向，也进而造成了清代戏曲作品生命力的衰减，导致了乾隆中叶“雅部衰落，花部兴起”的局面。

［1］郑振铎．清人杂剧二集题记［M］//清人杂剧二集．长乐郑氏影印本，1934:11．

［2］孔广林．女专诸［M］//郑振铎．清人杂剧二集．长乐郑氏影印本，1934．

［3］孔广林．斗鸡忏［M］．幼髯手写稿本．

［4］许鸿磐．西辽记北曲序［M］//六观楼北曲六种．清道光二十六年刻本．

［5］许鸿磐．女云台北曲弁言［M］//六观楼北曲六种．清道光二十六年刻本．

［6］许鸿磐．三钗梦北曲小序［M］//六观楼北曲六种．清道光二十六年刻本．

［7］庾信．庾子山集注［M］．倪璠，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92．

［8］孔广林．璇玑锦［M］//郑振铎．清人杂剧二集．长乐郑氏影印本，19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