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彪
我每次回家,当村庄在我的视线里由近到远仿佛被放大镜放大时,那条进村的路口,那棵撑了半个乡村天空的桉树下,那几条石凳子上,总是坐着我的母亲。
和母亲簇拥在一起的人群大多是老人,平时她(他)们常坐在这里纳凉聊天。她(他)们知道,只要有车开进这个村庄,必定有在外的游子归来。不管谁家的孩子,在老人们眼里,都是这个村庄的后裔。老人虽记不住游子的学名,却知道是谁家的儿女,一见面便亲切地喊游子的乳名。
的确,每次都是这样。一见我的车,母亲和那群老人就像看电影一样,把目光全聚过来。便有人朝着我喊:“小黑龙回来了,是小黑龙呢!”原来是我的母亲第一个认出了我。接着,老人们便跟在母亲身后,摇摇晃晃挪移到车旁,喊我的乳名,跟我搭话。热情好客的母亲就会招呼老人们到家里吃点我带回家的糖果。走时,还要让她们揣个在兜里,并再三挽留:“在我家吃饭喽——在我家吃饭喽。”我的回归,如亲戚登门,前来找我说事的、串门子的人络绎不绝,家里顿时异常热闹起来。满脸荣光的母亲也乐了,笑起来,脸上干瘪的肌肉间喜悦碧波荡漾,一浪高过一浪地绽放。
毕竟时间有限,我还得离别母亲,离别村庄,返回“借土养命”的城市,开始耕耘自己的职地。可每次临走时,母亲总会提出一袋下面垫着米的鸡蛋,递给我:“这是我攒的土鸡蛋,没喂过饲料,比城里的洋鸡蛋好吃呢!”原来这些鸡蛋,有些是她养的鸡下的,有些是用我平时给她的零花钱节省下来向村里人买的。每次回去,哪怕是蔬菜,她总会劝我带上几棵:“这菜,没施过化肥,没打过农药,鲜呢!”都不会让我空手而归。直到汽车爬上铁厂坡头,回望那个离我渐渐远去的村庄,仿佛那棵大桉树下,仍坐着母亲。直至梦里,直至下次返乡,我的脑海里仍这样想着,挥之不去的是母亲盼我经常回家的目光。
其实,我也并非身在异国他乡,只在离家五十公里外的小县城谋生。回趟家说难也不难,只是由于逃离村庄二十多年了,对城市或多或少产生了依赖的惰性,常用“工作忙”搪塞,若不是母亲健在,回家的次数也许就更少了。而高龄的母亲,认命自己是农民,也像我一样,同样对乡村有种依赖的惰性,愿做一粒种子,在乡村的土壤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乃至枯萎、腐烂,都要魂归故土。就像那些树木、庄稼,只有泥土才是自己的根。任我怎么劝她,到城里来一起生活,或住几天,她总是说:“我是要熄的灯了,一口气不来咋办?”母亲的话常常令我找不到适当的语言来说服她,接她进城。
其实,母亲也和我过过一段城市生活。那是我刚结婚后的第二年,母亲收完最后一季庄稼,离开乡村,来到城里帮我带孩子。在乡村人的眼里,母亲是来享福的。原因是母亲一生都命苦,生了六个孩子,离世的父亲是个吃粮不管闲事的人,母亲一双手含辛茹苦,养大了我们兄弟姊妹六个,哺育成长,结婚成家,全靠母亲操劳。孙男孙女个个她都一把尿一把屎带过,是乡村人常说的“嘴有一张,手有一双”,响当当的婆娘。到城里来给我带孩子,对于当时已近七十岁、目不识丁、地道农民的母亲来说,她不习惯鸟笼一样的楼房,不习惯用毛绒的牙刷漱口,不习惯坐在那白亮亮的马桶上解溲,不习惯那些不烧柴生火的电器,不习惯那嗡嗡旋转的洗衣机,不习惯没有块屁股大的菜园地和猪圈鸡笼……那些日子,面对陌生的环境,我常看见忧心忡忡的母亲站在窗前,呆呆地望着老家那个方向。好像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她,只有那个一天一个样在她手心里捧大的心肝宝贝孙女,才是她的唯一寄托。
母亲每天除给孙女洗屎尿布、洗澡、包捆抱逗,还要忙着帮我们做饭、洗碗、拖地、抹家具。每当听到邻居们夸孙女乖、孙女胖,颇有成就感的母亲就会笑得露出假牙。每当吃饭时,母亲总是说我们上班苦,先让我们吃,“轮班”换抱孙女,她才上桌,然后再收拾饭后的残局。转眼,孙女上幼儿园,母亲说要回老家侍弄她的田园,饲养她的猪鸡。不知做了多少工作,才把她留了下来,直至孙女小学毕业、读完初中升高中,爱到无力的母亲随着年岁增高,返乡的愿望越来越迫切,我只得遵照她的意愿,把她送回老家,由哥嫂们照顾。
在母亲的心中,老家才是她真正的家。我家里那些用旧的家用电器和家具,穿旧的鞋袜衣服,我多少次想当垃圾扔掉,母亲总是不让丢,带回老家给大哥他们用。笨重的叫大哥找车来拉,轻便的随身负囊。每次回家见到那些曾经用过的旧家具犹如见到自己的母亲,倍感亲切。每当遇到天旱无雨或冰雹洪涝、地震,她总会叨念,大哥的庄稼怎样?那个老房子安全状况如何?总要催促我打个电话问明情况,才放心。逢我女儿放假,她总是说农村活计多,劳力紧,要回去帮大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们兄弟姊妹几个,在她眼里没有贫富之分,个个都是她身上掉下的肉。我女儿开学她又返城照顾,十多年,老家和县城都是母亲牵挂的始点和终点,两个家在她的心里都像天秤般平等,丑好都是她的儿女,都是她的家,都是她割舍不下的牵挂。
不知不觉,我已步入中年,偶尔去参加过几场葬礼,我的心就开始忐忑不安。总在想:下一个会是谁?隔三差五,总要给老家打个电话,问问母亲的病情。一旦有空,或是放假,总要给母亲送针药回家,尽量满足母亲看我一眼的期盼。
母亲的爱还能延续多长?没有尺子可以丈量。
但我心里明白,至少有老家到县城五十公里路那么长。
责任编辑:黄艳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