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珂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6)
浅述春秋至唐代墓志铭文体特征的演变
张云珂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6)
墓志铭作为古代非公务应用文的一种,始于春秋,在南北朝之际逐渐成熟,在古代文体中具有很重要的地位。本文以墓志铭的含义为起点展开,明确墓志铭的内涵,继而分析其产生及特点;接着根据墓志铭自春秋至唐的历史流变来发掘墓志铭的文体特征,总结每个朝代的墓志铭在文体特征方面出现的新特点,并对具有代表性的的墓志铭名篇进行分析,更直观清晰的归纳出墓志铭文体特征的演变规律。
墓志铭 文体特征 文体流变
墓志铭是古代碑志文中的一种,与墓碑文互为表里。《曾子固文集》有言:“碑表立于墓上,志铭则埋于圹中”,因此墓志铭又称“葬志”“埋铭”“圹志”“圹铭”等[1]。古代多数墓志铭刻于石碑上,也有部分刻于砖的称为“墓砖记”“墓砖铭”,但其性质都是一样的。常见的墓志铭通常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序文,往往以散文的形式记叙死者的世系、名字、爵位及生平事迹等,称为“志”;后一部分是“铭”,多用韵文,表示对死者的悼念和赞颂。这是一种悼念性的文体,更是人类历史悠久的墓葬文化传承的载体,表现的形式[2]。
墓志铭在墓碑产生的基础上发展而来,是埋葬于墓中并刻有墓主事迹的石刻。随着历史的演进,不同朝代的墓志铭,在文体特征上体现出不同的新特点。中国古代的墓志铭源于石刻墓碑,而石刻墓碑又是碑刻的一种。碑刻,即是将文字刻在石碑上借以长期流传的文化产品。碑刻产生于甲骨泯灭、钟鼎衰微的秦汉之际的摩崖刻石,如秦代之《泰山刻石》就是其中的代表。而东汉后期群雄混战的局势和汉末晋初禁碑令的推行,客观上促进了墓志的兴盛,并最终促成了墓志文体的形成,它的出现乃是当时社会的需要。孔子曾言“慎终追远”[3],即为了缅怀祖先,必须重视丧葬之事。而墓志铭的主要作用便是“慎终追远”,从墓葬文化的角度而言,其在我国丧葬领域内地位十分重要[4]。所以,墓志铭也便成为古代文体学重要的一部分,值得人们深入挖掘探索。
总的来说,墓志铭有三个基本特征:其一,它拥有固定的形制;其二,它拥有惯用的行文风格;其三,它埋于墓中并具有标志墓主身份的作用。但随着时间的变迁,每一个朝代,每一个时期,墓志铭的内涵都与时俱新,体现出了时代的表征,并不断发展。
《庄子》有云:“卫灵公卜葬于沙邱,掘之得石墩。有铭曰不凭其子。灵公夺而埋之。”[5]可知春秋之时便有刻铭于墓中者,此时墓志铭的特点是文字极为简约,尚处于萌芽阶段,并未成型。
《博物志》记载西汉南宫殿内的《王史威长葬铭》中道:“明之哲士,知存知亡。崇隆原野,非宁非康。不封不树,作灵垂光。厥铭何依,王史威长。”[6]可见西汉之时墓志铭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发展。其铭文整齐押韵,篇幅也增长了许多,但是仅有评价而缺少叙事,仍旧不成熟,且有铭无序。
汉末经济凋敝,战乱频繁,曹操严令禁厚葬立碑,魏晋也承其政策,导致民间墓碑逐渐稀少。为了不便被人发觉,人们将原本立于地表的刻石埋于墓中。后来虽然禁令被废除,但是人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墓葬习俗,因而造就了墓碑立于地上而墓志藏于墓中的格局。
西晋时期,出现了掩埋在墓室之中的、初具后世墓志铭形制的圭形、圆首、方首的碑。其中有自称为“铭”的长方形或圭形的墓中石刻,如元康九年的《晋贾皇后乳母美人徐氏之铭》,尽管其已经有了墓志的形制,但是这些地下碑志还不能被称为墓志铭,因为它们还不具备墓志铭应有的文体构造,并没有固定的形制,惯用的行文风格。因此西晋只是东汉墓碑向南北朝墓志铭转换的一个准备阶段。
东晋时期,南方墓葬中也开始使用墓志,可是内容较为简略,其文只记载死者姓名及卒年,形制也并没有固定,有方形石质,有长方形砖质,大多都以墓砖文字代替了墓碑。近几十年发掘的东晋士族官僚墓葬,如王、谢家族的墓志,几乎都无“铭”,只简要记录姓名、官爵、家世、卒年等。因此东晋的这些墓志,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墓志铭,只能称为墓志铭的萌芽。
从南北朝时期开始,墓志的名称正式出现,逐渐稳定下来,并拥有了自己的格式和风格,成为当时墓葬中普遍采用的丧礼用品。墓志铭所镌的文字一般以散文记叙死者姓名、籍贯、郡望、官爵、生平及生卒年月,称为“志”;而文末有数句三言、四言、六言或四六相间的韵文加以概括并表达悼念之意的称之为“铭”,而合称则为“墓志铭”。墓志铭字数不等,有的寥寥数语,有的洋洋千言,篇幅一般控制在随墓主下葬的石碑大小范围之内。魏晋之时,人们崇尚清谈,论辩辞藻华丽,声律优美,骈文成熟,这也影响到了墓志铭的文体风格。墓志铭吸收了骈文的华丽,用典的特征,骈四俪六的语言,使文体的言辞更加富有美感,文体的内容更加富有内涵;它还注意汲取散体文常用的韵散结合、史家笔法,以备志传之需。这就造就了南北朝时期的墓志铭具有以下几个特点:语言骈化,辞藻华丽,用典繁多,韵散结合。南北朝之时出现了许多墓志铭美文化的代表人物,如萧绎的《中书令庚肩吾墓志》不仅用典良多,而且文章对仗工整,是南北朝墓志铭之代表作:
荆山万重,地产卞和之玉;随流千初,水出灵蛇之珠。故能胤兹屈景,育斯唐宋。掌庚命族,世济琳琅,遂昌开国,蝉联冠冕。父易,高尚其道,遁肥贞吉。关吏早逢,恒表真人之气;少微晚映,还彰隐士之星。肩吾气识淹通,风神闲逸,镬鼓辞林,笙簧文苑。入为度支尚书,任同北斗,锡韩棱之剑;朝此南宫,识郑崇之履。余以其为人也。瑚琏之器,无渐垂棘;才己梓之材,有均廊庙。故赠散骑常侍中书令,盖放贤也。[7]
全文气势磅礴,文采飞扬,句式骈丽,对仗工整。作者运用典故赞颂庚肩吾,烘托出墓主才能之卓越,品行之高尚。
此外,庾信所著《周大将军怀德公吴明彻墓志铭》,则更是这一时期墓志铭的典范之作。这篇墓志铭由骈体文写成。吴明彻为当时的名将,由梁入陈很受信用,屡建战功。后被北周所俘,客死异国。关于他晚年客死于周时的情形,文中这样写到:
归平津之馆,时闻枥马之嘶;舍广成之传,裁见诸侯之客。廉颇眷恋,宁闻更用之期;李广盘桓,无复前驱之望。霸陵醉尉,侵辱可知;东陵故侯,生平已矣!大象二年七月二十八日,气疾暴增,奄然宾馆……游魂羁旅,足伤温序之心;玄夜思归,终有苏韶之梦。遂使广平之里,永滞冤魂;汝南之亭,常闻夜哭。 呜呼哀哉![8]
庾信在这篇墓志铭中饱含感情地写了吴明彻的一生际遇,痛挽之情溢于言表,被骈文家推为“志文绝唱”。是一篇情文并茂、深切感人的人物传记,并具有很强的文学性。
由上可见,南北朝墓志铭已然成熟,并拥有了自己的语言特色,文章布局和地位。
自唐以来,墓志铭的写作更加流行,一些稍有名声的文人,几乎都写过数量不等的墓志铭作品,像蔡备、韩愈等人还以撰写墓志铭著称于世。不论从个人的生活,还是从文人的写作方面来看,墓志在唐代才变得真正重要起来,虽然南北朝时墓志已经很盛行,但与唐代比较起来,其间的差距还是很大。从现有已出土的和文献记载的墓志看,除皇帝和下层贫民外,墓主的身份从王公贵族到平民百姓,无所不包;作者身份上至皇帝,下到布衣,甚至僧道妇女,各种人群应有尽有。人死之后撰写墓志,成了唐人葬礼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就是说,只要稍有身份的人身后,都有一篇墓志留存在墓中。正因为有这样一个需求,相应的也出现了一个供给,作者的数量因需求的增多而急剧膨胀。与前代墓志在志石上多不署著者姓名相对应的是,在唐代,尤其是中后期,署名已蔚然成风。
其中,韩愈所作的墓志铭在当时较有代表性。他的墓志往往着意于对死者性格的刻画,写的绘声绘色,实际上就是一篇传记文学。如《试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中,在志文的末尾附写了一段王适娶高氏女为妻时的趣事:
初处士将嫁其女,惩曰:“吾以龃龉穷,一女,怜之,必嫁官人,不以与凡子。”君曰:“吾求妇氏久矣,唯此翁可人意。且闻其女贤,不可以失。”即谩谓媒妪:“吾明经及第,且选,即官人,侯翁女幸嫁,若能令翁许我,请进百金为妪谢。”诺许,白翁。翁曰:“诚官人耶?取文书来。”君计穷吐实。妪曰:“无苦,翁大人,不疑人欺,我得一卷书,粗若告身者,我袖以往,翁见未必取视。幸而听我,行其谋。”翁望见文书衔袖,果信不疑,曰:“足矣! ”以女与王氏。[9]
通过这样的具体记述、刻画,完全把一个“怀奇负气”富有传奇性的人物性格凸显出来了。这种写法类似于司马迁《史记》中人物传记的文学手法,可见韩愈在这其中极大地增加了墓志铭的文学性,实际上把它变成了一种文学散文作品。
又如《柳子厚墓志铭》,是韩愈这类文章中比较著名的一篇。它既记述了柳宗元的一生行迹,又评价了他的文章、才学、道德,并对柳宗元罹祸遭贬的坎坷一生深表痛挽之情。文章中把叙述、议论、抒情巧妙地融汇在一起,如文中记柳宗元与刘禹锡同时被贬,柳宗元被贬柳州,刘禹锡被贬播州。刘家有老母,播州乃远郡,柳宗元出于朋友间的义气,宁愿以柳易播与刘禹锡交换,甘赴远地。韩愈则生动地记载了这件事,并不能自已地发表了一通议论,勾勒了当时社会的世态炎凉:
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腑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10]
从韩愈墓志文写作新变的各个方面看,新变带来的结果使墓志由实用文向文学化方向发展;墓志的议墓倾向逐渐在淡化,墓志的写作也正在摆脱传统的写作方式,而以一个新的形式出现;表现手法趋于多样化;人本身的价值得到凸显。这一切变化,使韩愈所作的墓志完全遮掩了前人的光辉,也使得后人提起墓志的写作,必以韩愈为宗,而这也正是后来的“金石例”类著述以他所作墓志为范例的理由。后世作家如欧阳修、苏轼、王安石等人所作墓志无不以他为楷式。当然,墓志的写作也是为他本人赢得散文大家的称号的一个主要原因,因为后人提起他的散文创作,无人不把他的碑志文列为第一。由于墓志铭本是为记述死者生平而作,不宜于作者发表议论,但韩愈却能打破旧的格局,在叙事之中穿插议论与抒情,这种创造无疑是对墓志铭的新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
由上可知,唐朝的墓志铭具有较强的实用性,写作者注意到人物的不同特点,有针对性的写出墓主的不同品质,墓志的结构由过去单一的线性结构逐渐走向多元化,语言已经完成了由骈到散的转化,使之朝着有利于叙述和描写的方向发展,人物形象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虽然还存在部分概念化的弊端,但与初期的一片模糊相有了很大的进步,因而总的来说,墓志铭发展到唐代已然十分成熟。
总而言之,墓志铭发端于春秋,经历了汉末禁碑的洗礼,逐渐成熟,到南北朝真正成为一种独立的文体,到唐朝成为了文人争相撰写之物。其篇幅逐渐增长,语言逐渐丰富,并表现出了与其时代对应的语言特征,文章的内涵也不断增多,适应了时人之需求。从开始的有铭无序到后来拥有了惯性的行文规则,墓志铭渐趋稳定,在历史的长河中作为非公务应用文的一种,熠熠闪光。
[1]章必功.文体史话.同济大学出版社,2006,9:160.
[2]余果.朱东润传纪文学理论研究,2011,4:2.
[3][清]阮元.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2458.
[4]黄蓓.魏晋南北朝墓志铭流变及文体特征研究,2009,4:3.
[5]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1993:68.
[6]张华撰.博物志.万卷出版社,1998:87.
[7][唐]欧阳询撰.汪绍楹校.艺文类聚(四十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873-874.
[8]徐宝余.庾信研究.学林出版社,2003:78.
[9]马其昶注.韩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VOL3:127.
[10]马其昶,注.韩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VOL3: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