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徐小斌小说的个体经验书写
——以身体、感觉、爱欲为例

2014-02-03 05:12张娟
文教资料 2014年29期
关键词:金乌爱欲恶魔

张娟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论徐小斌小说的个体经验书写
——以身体、感觉、爱欲为例

张娟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徐小斌作为当代文坛行走在文学边缘的女作家,其作品个性鲜明,多从自己本身的生存体验出发,透过对纷繁复杂的个体情感、社会现象的描绘,将书写的笔触伸向生活内部,直抵人类的生存空间。其对人类生存困境的思考和探索,以个体的生存经验为基石,在对身体、感觉和爱欲的淋漓尽致的描写中逐步深化。

个体经验 身体 感觉 爱欲

读徐小斌的作品,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压抑,这种压抑伴随着阅读次数和频率的提高愈加的有增无减,到后来甚而至于有些痛苦,但这大概就是阅读徐小斌的乐趣和魅力。作为一名女性作家,她的书写一直在与女性主义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其关照的不仅是女性自身的不幸与悲哀,更深的是整个人类的生存状态。徐小斌在一次访谈中提到:“我的作品中除了《双鱼星座》算女性主义作品外,别的都不能归类为女性主义。我写的东西关乎人类深层的隐秘。”[1]正是这种“深层的隐秘”,注定了在一个众生喧哗的时代,每一寸书写都更加压抑而孤独。而美国女性主义者苏珊·格巴更是认为:“女性艺术家体验死(自我,身体)而后生(作品)的时刻也正是她们以血作墨的时刻。”[2]所以,一切关乎性灵的疼痛都是从个体蔓延开来的,不管是基于创作者自身的个体经验还是这种经验的二次嫁接和转移,直觉上都是为了带领读者抵达人类隐秘的最深处。

一、自恋式的身体

拉康式的精神镜像使得徐小斌的写作像绝大多数女作家一样,散发着“自恋式”的情调,这种情调突出表现在对女性自身身体的绝对关注。徐小斌曾用八个词描述自己的生命:“自由,拘谨;美丽,缺憾;友爱,孤独;憨直,敏感。”[3]这种孤独、敏感不仅体现在作者本人的生命体验中,更是作品中人物的生存体验,伴随着这种体验的疼痛感的加剧,对女性身体的关注成为了一种本能,特别是当这种本能的反应染上了“自恋”的色彩,对身体的探究愈加充满了迷人的色彩。

长篇小说《羽蛇》中,羽由于掐死了自己的亲弟弟而受到家庭“狙击”时,义无反顾地逃向了金乌:

“金乌脱去了睡袍。羽的目光落在金乌饱满的乳部。她的目光一闪即逝,似乎很羞怯,好像在为金乌害羞,又有几分惊吓。金乌被她的那种神态迷住了。她伸手拉羽。两只胳膊在水中变得透明,就像是纠缠在一起的乳白色珊瑚枝。水的浮力使两人变得飘逸起来,金乌把羽轻轻拉向自己,开始慢慢地抚摸她。羽的一头长发遮蔽着她的脸,看不出她的表情,金乌抚摸羽的手的幅度越来越大,好像不经意似的,金乌触遍了羽全身的每一寸肌肤,然后躺在那等羽吻她。羽看见金乌茂盛的阴毛像海草似的在水面上摇弋。羽有些害怕,但很快就兴奋了。她甚至比金乌更疯狂。像两条疯狂扭动的鱼似的,两个女人在布满鲜花的浴池里作战,她们甩动长发气喘吁吁体液四溅,直到精疲力竭,像两具尸体似的静静浮在水面上。 ”[4]

羽在见到金乌的第一面就觉得自己像极了眼前这个女人,而金乌为了羽的“幽闭悲伤孤独倒霉不受宠爱不受重视”,对羽表现出了格外的宽容,她们在撒满鲜花的浴池里洗浴,两具彼此并不熟悉的身体同处于一个幽闭而又开放的空间,羽那“柔滑”、“娇嫩”、“修长”、“触上去冰凉光滑”的身体逐渐吸引了金乌,亦或是出于自身“艺术家”的本能,她看到了年轻的羽身上所隐藏的那种“小心翼翼的秀美”和 “放浪形骸的决绝”,她渴望把羽塑造成一个完美的羽蛇。身体的变化缘于这场塑造性的征战。说是征战而非对战,羽在这场身体的博弈中从一开始处于被动的状态,她为金乌赤裸的动作而“害羞”、“惊吓”,却因此让金乌觉得这样的神态甚是迷人,更加刺激和鼓励了金乌接下来的行为,读者至此的审美期待全然集中于金乌,一切有力的具有决战性意义的行为似乎都应该由此发出,然而,金乌的行径一如她温婉迷人的外表——“轻轻地”、“慢慢地”、“不经意似的”——“等羽吻她”,至此,这场角力的中心一下子在众多的不经意间发生了转移,羽的兴奋和疯狂直接将身体的体验带向了高潮,至此,金乌完成了她所预想的对完美的羽蛇的第一步塑造,尽管后来事情的发展并不符合她的预期。

在两具身体的博弈中,充满了女性“自恋”的气息,金乌的审视(羽的被动)——羽的窥视——金乌和羽的相互欣赏(羽的完全主动),两个彼此从未见面的人,在会面伊始就进行了一场身体的对话,与其说金乌对羽的种种是出于想要塑造羽的信念,不如说是一种对自我的探究,“为他人启蒙的爱好”支撑和鼓动着这种探究,使得它得以延续。面对羽皎好的身体,一向大胆的金乌更是没有掩盖她的本意,羽巨大而可怕的秘密和不戴假面的生活态度使得自己在羽面前一下子变得诚实,这种诚实首先表现在身体上。金乌从最初的主动的要去塑造羽,到后来的主动而自然的享受羽给自己带来的这种身体上的快感,其对羽身体的迷恋和渴望正是金乌对自己身体和生活的镜像投射。羽在义无反顾来找金乌之前错杀了尚在襁褓中的弟弟,使得本来就不被关爱的处境变得愈加艰难,而金乌,虽然自幼和养父母生活在一起,但母亲沈梦棠谜一样的身份和周遭的态度使得她对自己的生活充满了矛盾和怀疑,两具身体带着这样的初衷相遇,金乌对羽的爱的启蒙某种程度上说正是对自己的本质的暴露和迷失,这种暴露是“主体确认自己为外部的他者的像会将自己暴露在无的危险下”[5],简而言之,身体自恋式宣泄的前提是要允许这样的进一步的暴露和迷失的。

二、压抑矛盾的感觉

徐小斌的小说,总是毫不掩饰地表现出自己对于生活的直接经验爱好,尽管这样的感觉经验多数时候是被曲折而离奇地表达出来的。首先,通过对表层人物“恶魔性”的揭示,激发出主要人物深层次里隐藏的“恶”的欲望,由此形成双向的心理辩论机制。《海火》中的方菁,懵懂善良,不谙人情世故,不明社会真相,遇事总是依据自己善良的心愿去判断,然而,在她的好友郗小雪看来“面前只有两条路,或者当疯子坑自己,或者当骗子坑别人”[6],为了自身的需求,她不惜损害他人甚至自己最好的朋友方菁,使其一次次承受“不得”与“不能”之苦。随着故事的一步步发展,当方菁逐渐意识到一次次对自己使绊的竟然是自己的好友郗小雪时,曾经的乖女孩方菁心中那个被囚禁的另一个自己开始慢慢地觉醒:

“可实际上我并不乖,这一点,只有我心里明白。当我恪守着各种规则的时候,我心里总有个什么在发出相反的呼喊。这个叛逆被我牢牢锁在心灵铁窗里,一有机会便要越狱逃跑。我表面上越乖越听话,越遵从这个世界教给我的各种戒律,我心里的那个叛逆就越是激烈地反抗。我狠狠地给它以惩罚,决不让它的欲望得逞。后来,它终于不再挣扎了,它麻木了匍匐在那儿,萎缩成可怜的一点点儿,然而却无法消失,于是我便警惕着。 ”[7]

正是郗小雪先后施计使得方菁在唐放事件中充当冤大头,继而又破坏其与祝培民的爱情,使得方菁承受失去爱人的苦痛,在这样的步步紧逼之后,原本滞留在方菁心中的那个被她所“警惕”着的“相反的呼喊”愈加牢牢地锁住了方菁的心。面对郗小雪的有力辩护,方菁不得不陷入自我的纠缠和矛盾之中,清醒着自己走的是与小雪完全不同的一条道路:“既没有那种可以修炼成佛的超脱和宽容,又缺乏那种干脆变鬼的凶恶和狠毒”[8],但深层次里这种“恶”一旦被唤醒,就像影子和尾巴一样和她一起匍匐前进,以至于在两者的激烈的对抗形式之下,方菁不止一次地觉得自己和郗小雪就好像一个人似的,所有展现出来的只不过是一个人的不同的两面而已,这一点在小说的结尾有一个似是而非的交代:方菁在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听到郗小雪对她说“我是你的幻影,是你从心灵铁窗里越狱逃跑的囚徒”[9]。或许,方菁就是在长期地自我压抑和争论的心理暗示下才听到了这样的暗示,但这恰恰是对文本意义的巧妙的诠释:你看到的另一个你所不屑的恶魔般的存在,或许就是长期压抑的你自己,不要不承认,看,她正慢慢走出来。

其次,这种在文本中有所展露的压抑矛盾的感觉一旦很难或无法排遣,即会在无形之中与形而上的神秘性相糅合。小说《敦煌遗梦》中,年轻的女画家肖星星为了验证一个反复出现的梦境只身一人来到敦煌,初来伊始,三危山住持大叶吉斯就预言她将遭受巨大的灾难,劝其早日离开,但敦煌壁画的神秘使得肖星星怀着恐惧坐待事态的发展,直到一个叫无晔的梦一样的男孩的出现。肖星星跨越了年龄带给自己的壁垒,陷入了与无晔的爱恋,却在反复出现的梦境中对未来和命运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眩晕感,此时,深感要逃离的肖星星一方面不断地通过家庭实现自我加压:阅读丈夫牟生寄来的信,在痛苦和眼泪中佯装镇定地给丈夫回信,却永远只能问候一句“你好”。另一方面,敦煌神秘的宗教氛围无处无时不在,神秘的佛教故事和传说与肖星星不可言说的预感相混合,与年轻男孩无晔在一起的所有事实都准确无误地验证了自己的梦境和梦境中出现的每一个细节,似乎个人的心智和命运都被这一切所主宰。当事实与梦境越来越重合,年轻的肖星星选择了迫不及待的逃离,同时也带来了无晔最终的死亡。生存和恐惧就是这样鲜活存在的悖论,它存在于每一个人的潜意识当中,总会被适时地激发出来,特别是当这种恐惧夹杂着太多神秘的形而上的元素,肖星星对爱、对宗教的追求也在这样的无法排遣的忧患中蜕变成了幻影。

三、恶魔式的爱欲

笔者在前面简单提到了徐小斌笔下“恶魔式”的人物,在这里主要对其小说中极端爱欲的恶魔性做简单阐述和分析。徐小斌似乎并不是一个善于描写恶魔形象的人,其着力表现的人物的恶魔性有时反而会让读者觉得可爱而真诚,但徐小斌对恶魔式爱欲的表现确是淋漓精致的,这种恶魔式的爱欲不管对自身还是他者,都显得极其沉重。

《羽蛇》中的主人公羽,一开始对母亲充满了爱慕与崇拜,为博得母亲的欢心而竭力讨好她,却因为一个简单的原因:不愿说假话而不得母亲喜欢。她仅仅因为好奇摸了刚出生的小弟弟的鼻子就被母亲认定是要闷死他,遭到母亲的谩骂;因为对黑暗莫名的恐惧而逃向母亲的房间寻求庇护,却撞见了父母尴尬的场景而被母亲骂不要脸……诸如此类的家庭对她的冷漠使得羽采取了极端的报复方式——杀死他们的掌上明珠——自己的弟弟,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这里,我们不能说羽的形象是恶人,但这样的一种渴求被爱的欲望却在变质的家庭氛围中愈加恶魔化。逃离家庭之后的羽转而投奔金乌,在对金乌再次失望之后,她便不再对同性抱有希望的爱意,转而寻求异性的爱。烛龙的出现让羽再次陷入了迷狂的情爱之中,为了救烛龙,她不惜从办公楼上跳下来折损自己的健康,可以说,对烛龙的爱欲激发了羽的恶魔性的另一面——可以最大程度地折磨自己,放弃自己,这份爱欲使得羽几度陷于危险,历经生死,但烛龙最后却投向了安小桃的怀抱。即便这样,羽却在若干年后做了脑胚叶切除手术,为的是成为一个大家眼里的正常人,更为了赎罪——成为母亲若木喜欢的孩子,但就像羽临死前所暗想的那样,“她用整整一生的功夫来赎罪,这代价也太大了,假如有来生,她一定要过另一种生活”[10],归根到底,羽在生命的后半段又回归到了对母亲爱的救赎上来了,这样的爱即使让她失去了自由和孤傲,对于羽来说也是圆满的,值得的。

徐小斌曾多次坦言自己对安小桃的喜爱和迷恋,这种迷恋是一种“知道自己永远不可企及的迷恋”,为何“不可企及”,我们试作如下分析:安小桃,作为强盗的女儿,与同龄人相比,更加看透生活,懂得如何在不同的社会环境中坦然生存,她既能游刃有余地混迹于黑白两道之间,为继承父辈的行当——打家劫舍,盗窃珠宝,不惜触犯法律,游走在生活边缘,同时,又能够心安理得,潇洒自由地周旋于各种男人之间,为了自身生活安逸的实现,她能够在羽最困难的时候编造谎言,离她而去,为了劫掠金银细软,在开车逃离的过程中将烛龙与亚丹的儿子羊羊撞成了高位截瘫,而羽为了救羊羊因抽血过量直接导致了最终的死亡。不可否认,从人物形象分析上来看,安小桃是一个充满“恶魔”形象的人物,但徐小斌认为其带给我们的“不可企及”的“迷恋”,一方面是我们循规蹈矩的生活所不可能实现的这种自由自在、率性而为的生活方式,另一方面,安小桃自由的生活处境和遭受的困厄使得其对生活怀抱有一种占有和掌控式的爱欲,这种爱欲是建立在现世拥有并不考虑长久性的基础之上的,换句话说,安小桃不爱任何一个人,尽管她在关于烛龙的争夺战中轻而易举地获得了胜利,但那带给她的也只是当下的快感和幸福。对金银细软的劫掠,一方面是对其父安强做事风格的继承,另一方面,安小桃深谙在当下社会,只有金钱能够让对周遭事物的占有和掌控变得更加的有恃无恐,所以说在安小桃这样一个人物身上,“恶魔”式的人物特性只是其占有和掌控式爱欲所附着的并不华丽的外衣,作者的精心构造和布局意图正是在这样的一隐一显之间得以彰显。

此外,诸如《蜂后》中养蜂女人对女儿丽冬的绝对性爱欲,不惜把外孙的尸体保留在潮湿的地下室,伺机为死去的女儿报仇;《海火》中郗小雪的“恶”虽然直观地体现在其作者对其的形象刻画上,但某种程度上来说亦是其对生活和家庭的一种反抗,对另一个潜藏自我方菁的爱的绝对性渴望;《迷幻花园》中的芬和怡在镜像置换中重合、分裂,皆是出于对同一个男人金的爱恋……

身体、感觉、爱欲——似乎已经成了阅读徐小斌的一种标示性的感悟,从女性的身体出发,着力描绘其身体中潜藏着的压抑矛盾的感觉,在进一步的叙述中彰显女性甚至整个人类群体的恶魔性质的爱欲,藉此引发读者对人类生存困境的思考和抗争,或许,这也正是徐小斌个体经验书写的最终目的和归宿——为了那有力亦或徒劳的抗争!

[1]徐小斌.我不能容忍伪善.中华读书报,2010-6-23.

[2]文红霞.落在胸口的玫瑰:20世纪中国女性写作.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132.

[3]徐小斌,姜广平.现代故事与年深月久的颜色.西湖,2010(6,78).

[4]徐小斌.羽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35.

[5][日]福原太平.王小峰,李濯凡译.拉康:镜像阶段.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47.

[6]徐小斌.海火.作家出版社,2012:267.

[7]徐小斌.海火.作家出版社,2012:9.

[8]徐小斌.海火.作家出版社,2012:167.

[9]徐小斌.海火.作家出版社,2012:284.

[10]徐小斌.羽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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