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超武
白春晖 (Vasant V.Paranjpe)作为中印建交后印度驻华使馆的“中国通”,在1954年10月尼赫鲁总理访华期间,作为翻译参加了尼赫鲁同中国领导人的多次会谈。1994年,白春晖在印度对外文化关系局出版的杂志《印度地平线》上发表题为《一些回忆,一些思考》的文章,“首次”披露了有关“毛泽东吟诗送别尼赫鲁”这段中印关系史上的“佳话”①V.V.Paranjpe,“Some Memories,Some Reflections”,in Tan Chung,ed.,“India and China”,Indian Horizons,vol.43,No.1-2,Special Issue,1994,p.152;V.V.Paranjpe,“How to Understand China”in Tan Chung,ed.,Across the Himalayan Gap:A Indian Quest for Understanding China.New Delhi:Gyan Publishing House,1998,pp.474-475.白春晖的《如何理解中国》一文在收入谭中主编的《跨越喜马拉雅障碍:印度寻求理解中国》一书时曾注明,此文系发表在《印度地平线》文章的重印稿。。白春晖从1947年7月开始在燕京大学学习中文,1950年回国,中印建交后作为印度使馆人员于1951年10月回到北京,之后在中国长达十年之久,“凡是见过白春晖的人都佩服他那一口既流利又标准的中国语”②有关白春晖在中国特别是在燕京大学的经历,参见V.V.Paranjpe,“How to Understand China”,pp.473-480.对白春晖中文功底的夸赞,参见谭中: 《尼赫鲁:消失的毛泽东“新相知”》,张敏秋主编:《跨越喜马拉雅障碍——中国寻求了解印度》,重庆出版社,2006年,第140页。。因此,由于白春晖的特殊身份和经历,他所记述的这段“佳话”长期以来是研究中印关系的宝贵资料,以此突出20世纪50年代中印关系曾有的所谓“蜜月时期”。几乎中国学者出版的有关中印关系的论著都不同程度地引用了这段“佳话”,可见其影响之大。随着中国档案文献的开放,特别是2004年中国外交部档案馆解密了尼赫鲁1954年访华期间同中国领导人会谈的全部记录,通过阅读中方档案,我们会发现有关“毛泽东吟诗送别尼赫鲁”的描述,还存在着一个同白春晖的记述完全不同的版本。本文从这段“佳话”的“发掘”、流传及其在学界的影响入手,通过将“佳话”的记述同解密档案相比对,以期阐释在研究中审慎对待有关回忆录及回忆文章的重要性,并特别说明中国学者在利用这些资料时所必须具备和保持的严谨态度。
白春晖记述“毛泽东吟诗送别尼赫鲁”的面世,首先要归功于谭中 (Tan Chung)。谭中1929年生于马来西亚的柔佛邦,1931年至1954年在中国长大,1955年到印度,先后获得印度国际大学学士 (1957年)、德里大学历史硕士(1962年)和博士 (1971年)。他先后在印度国防学院 (1958年至1959年)、印度国防部外国语学校 (1959年至1963年)和德里大学(1964年至1970年)任中文讲师,1971年至1978年为德里大学中文副教授及中日系主任,1978年至1994年任尼赫鲁大学中文教授,其间曾担任过亚非语文系及东亚语文系主任。同其父谭云山一样,谭中长期从事中印文化交流研究,出版多部学术著作③谭云山长期致力于中印友好,被誉为“现代玄奘”。他和泰戈尔共同创建了著名的印度国际大学中国学院,同中印两国领导人和各界知名人士交往甚密。印度前总理英迪拉·甘地 (Indira Gandhi)称赞谭云山是“伟大的学者”,“为印中两国文明更好的交流做出了巨大贡献”。有关谭云山的简介及其对中印交流的贡献,可参见毛世昌:《白马投荒步昔贤—— “现代玄奘”谭云山》,《人民日报》2010年8月20日。。2010年,印度政府授予谭中“莲花奖”(Padma Bhushan),这一奖项旨在奖励在科学、文艺、艺术和学术方面取得卓越成就的人士。同年,中国政府授予谭中“中印友谊奖”的荣誉奖章。2013年6月,云南省社会科学院还授予谭中荣誉院士称号。①有关谭中的简介,参见http://en.wikipedia.org/wiki/Tan_Chung,2013年10月25日。云南省社会科学院授予谭中荣誉院士的新闻,参见《我院授予谭中教授荣誉院士称号》,云南省社会科学院网站2013年 11 月 1 日,http://www.sky.yn.gov.cn/dtxx/ynxx/5719207722844135286.
有关白春晖文章面世的经过,谭中在《尼赫鲁:消失的毛泽东“新相知”》中是这样写的:
1954年尼赫鲁访华,在离开北京前夕到中南海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毛泽东官邸单独晚宴。宴毕毛主席亲自送尼总理到汽车旁,握着他的手,用浓厚的湖南口音对这位相见恨晚的印度领袖说出屈原(《少司命》)“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的诗句与尼赫鲁告别。我是1994年第一次从印度友人、尼赫鲁访华时担任随身翻译、官至印度驻韩国大使才退休的白春晖 (Vasant V.Paranjpe)口中听到这从来无人报导过的历史佳话,经过千呼万唤地恳请,他才把它记诸文字。当时印度外交部请我为“印度对外文化关系局”(Indian Council for Cultural Relations)的刊物印度地平线 (Indian Horizons)编一期《印度与中国特刊》来纪念“五项原则”诞生40周年,我就把他的文章 (包括了这段逸事)编进去了。
谭中为此特别称赞白春晖的贡献,因为白春晖“中国国学基础扎实,这‘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的屈原诗句在他那印度头脑记忆中安然无恙地储藏起来,40年后,他竟能一字不错地背出,真了不起。不然的话,这段中印关系史的佳话就会失传了”。②谭中:《尼赫鲁:消失的毛泽东“新相知”》,张敏秋主编:《跨越喜马拉雅障碍——中国寻求了解印度》,第125、140页。
我对毛泽东最为难忘的记忆,就是他向尼赫鲁道别的时刻。我们当时在毛泽东的中南海住处。夜色已深,月亮也升了上来。毛泽东一直陪着尼赫鲁走到汽车旁。当同尼赫鲁握手时,毛泽东突然吟出中国古代著名诗人屈原的两句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③白春晖文章中的这段英文原文如下:Mao’s poetic farewell to Nehru My most unforgettable memory of Mao was when he bade goodbye to Pandit Nehru.We were in Zhongnanhai at Mao’s place.It was late in the evening,and the moon had come out.Mao escorted Nehru all the way to his car.While shaking Nehru’s hand,he suddenly came out with two lines from the Chinese classical poet,Qu Yuan.Quoting him Mao said:“There is no greater sorrow than the sorrow of departing alive.There is no greater joy than the joy of first meeting.”
从白春晖的记述中可以看出“毛泽东吟诗送别尼赫鲁”的场景:其一,吟诗的时间,是在夜色已深、月亮升起之时;其二,吟诗的地点,是毛泽东送尼赫鲁到小汽车旁;其三,吟诗时的动作,是毛泽东握着尼赫鲁的手,突然吟诵出来的。谭中在自己的文章中,还增加了白春晖不曾写出的这段“佳话”的事由,即毛泽东这一天在中南海设晚宴款待尼赫鲁,才得以吟诗送别;而更为重要的是,按谭中的说法,“那天的晚餐没有其他中国领导人参加 (大概是毛泽东有意让它成为私人之间的往来),因此政府内部也没有人谈起。也不知道政府档案中有无记载”。整段“佳话”的描述,包含了那种经典桥段的全部要素和情节,绘声绘色,一气呵成,引人入胜,似可堪称完美再现。
白春晖的文章发表之时,正值中印关系从正常化以后向着进一步深化的方向发展。寻找和发现那些有助于推进两国友好关系的历史证据,特别是两国领导人交往中曾有的“佳话”,在很大程度上讲是具有一定政治意义的。白春晖所叙述的“毛泽东吟诗送别尼赫鲁”恰逢其时,因为透过这段“佳话”,从一个侧面展示了中印友好具有牢固的历史基础,曾得到中印两国领导人的携手共建。同时,这样的“佳话”还意在促使印度领导人像尼赫鲁那样,大力推动中印友好。在白春晖看来,把同中国的友谊作为印度外交政策基石的领导人,尼赫鲁是第一人。
而对长期致力于“中印大同”(CHINDIA)的谭中而言,这段“历史佳话”的重见天日,更是他一直津津乐道的事情。他毫不掩饰地说,正是自己的努力,才使得“在个人的心中埋藏了40年”的“毛泽东那段对尼赫鲁的‘悲莫悲兮’与‘乐莫乐兮’的临别赠言的历史佳话”得以“发掘”。在此后主编以及发表的有关中印关系的论著中,谭中多次提到和引用这一“许多人都不知道”的“动人的情景”。①参见谭中、耿引曾主编:《印度与中国——两大文明的交往和激荡》,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45—46页;谭中主编:《中印大同:理想与实现》,宁夏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72页。更为重要的是,谭中相信这段“佳话”展示了中印之间那种“相见恨晚”的兄弟情谊,而这恰恰是实现“中印大同”的历史基础。他在2007年主编的《中印大同》一书中甚至写道:“我认为,1994年被我重新发现的整整40年前毛泽东在中南海和尼赫鲁告别时说出的‘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虽然引的是屈原的话,表达的却是他自己的感情。我并不是因为自己是这一历史佳话的发现者才觉得这话值得宣扬,而是它的历史价值太大了。”②谭中:《中印文明与中印“兄弟”情谊的千年积淀》,谭中主编:《中印大同:理想与实现》,第272页。
因此,这段“重新发掘”的“佳话”一经面世,当即引起学界的高度关注。印度外交家及研究印度外交和中印关系的著名学者卡纳(Vinod C.Khanna)在1994年的《中国季刊》上发表文章说,尽管要评论谭中主编的这本特刊中的40篇文章并非易事,但他还是专门提到了白春晖的记述③卡纳对谭中主编的《印度与中国》特刊的评论,参见China Quarterly,Vol.30,No.4(1994),pp.479-483。。而在中国,正如谭中所言,他很高兴地看到,这段历史“佳话”“已为许多中国国际研究学者引用”。事实正是如此。中国学界对这一时期中印关系的研究,几乎毫无例外地都引用白春晖文章中的这段记述。就目前可以看到的论著,中国学者中最早利用白春晖记述的应是王宏纬 (时任中国社会科学院亚洲太平洋研究所研究员)《喜马拉雅情结:中印关系研究》(中国藏学出版社,1998年,第100页)一书。在此之后陆续出版的《印中关系风云录》《尼赫鲁外交研究》《百年中印关系》《尼赫鲁时代中国和印度的关系》 《当代中印关系述评》等著作都引用了这段“佳话”。有的著作还增加了诸如“尼赫鲁总理实现访华旧诺,毛主席吟诗作别”“尼赫鲁以总理身份首次访华,毛泽东主席找到了‘新相知’”等作为章节小标题,并评论说“在最后会谈中,毛泽东还真动了感情”,通过吟诵屈原诗作,足见毛泽东对结识尼赫鲁这位“新相知”是多么高兴,“多么珍视自己与尼赫鲁这位‘新相知’之间的友谊”等④参见赵蔚文: 《印中关系风云录》,时事出版社,2000年,第73、79页;张忠祥: 《尼赫鲁外交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第137页;周卫平: 《百年中印关系》,世界知识出版社,2006年,第190页;尚劝余:《尼赫鲁时代中国和印度的关系》,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第75—76页;王宏纬:《当代中印关系述评》,中国藏学出版社,2009年,第96页 (此书系1998年版《喜马拉雅情结》的修订版)。。
2004年1月16日,中国外交部开放1949年至1955年期间形成的历史档案⑤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从2004年至2008年已分三批解密了1949年至1965年期间形成的外交文件,具体情况是:2004年1月16日,中国外交部开放1949年至1955年期间形成的档案,解密数量为这一时期全部档案的30%;2006年5月16日,开放1956年至1960年期间形成的档案,解密数量为这一时期全部档案的60%;2008年11月12日,开放1961年至1965年期间形成的档案,解密数量为这一时期档案总数的70%以上。。尽管解密档案只占这一时期全部档案总量的30%,但毛泽东同尼赫鲁于1954年10月26日的第三次会谈记录就在这批解密的档案之中。印度2000年出版的《尼赫鲁选集》第27卷收录的尼赫鲁访华期间同中国领导人的会谈记录,仅包括了10月19日和23日同毛泽东的两次会谈,没有26日同毛泽东的第三次谈话⑥Ravinder Kumar and H.Y.Shrada Prasad,eds.Selected Works of Jawaharlal Nehru,Second Series,Volume 27(1 October 1954-31 January 1955),New Delhi:Jawaharlal Nehru Memorial Fund,2000.。现在,我们从中方解密的这份档案中可以看到,毛泽东确实在这次会谈中,向尼赫鲁吟诵了“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的诗句,但其场景同白春晖文中的描述大相径庭。
根据中方的档案记录,毛泽东同尼赫鲁的这次会谈,是在中南海的勤政殿,时间是1954年10月26日下午四时三十五分至五时三十分。会谈是以尼赫鲁下面的一段话开始的:
尼赫鲁:我就要离开了,我感到很惆怅。我在这里结识了很多朋友,得到了很大的友情。我在这里的一切经历使我深深受到感动。我愿向主席和他的同事表示感谢。你们送给我的华丽的礼物,使我不胜感激。我想我可以说,我们已经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中国,我们也将把中国的一部分带回去。
门开了,但只是开了一条缝,一张脸从缝里挤出来,瞪着眼睛望我。那是一张毫无特色的脸,普通得现在我连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只记得大约3 0多岁的样子,眼睛很有神。他神秘兮兮地向左右望望,伸手把我拉了进去。他个子不高,但很精壮,穿着一件黑背心。
毛泽东:我们也很感激尼赫鲁总理送的礼物,这是珍贵的礼物,友谊的表示。
尼赫鲁:我想周总理一定知道法国的一句话:“离别好像是使人死去一部分”。
毛泽东:大约两千年前中国的一个诗人屈原也曾有两句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我曾经在一次宴会上对尼赫鲁总理谈起我们对印度的感觉,我说我们同印度不需要相互防备着。我们不感觉到印度要损害我们。……
尼赫鲁:……主席刚才引用的两句诗,不仅适于个人,而且也适用于国与国之间。我们两个国家经历了很长的时期以后,又相遇了,因此第二句诗特别能适用。①毛泽东主席第三次接见尼赫鲁谈话记录 (1954年10月26日),中国外交部档案馆藏,档案号204-0007-17(1)。
至此,上面所引证的中国外交部的这份档案,再现了毛泽东向尼赫鲁吟诵屈原这句诗的场景。这是一次典型的国家领导人之间的会谈,在傍晚时分开始于中南海的勤政殿。这里没有晚宴,没有皎洁的月光,也没有毛泽东把尼赫鲁一直送到汽车旁,更不是毛泽东在紧紧握着尼赫鲁的手的时候,才吟诵出《少司命》中那脍炙人口的诗句,而是毛泽东在尼赫鲁说了法国谚语“离别好像是使人死去一部分”之后,作为回应,方才说出屈原的诗句。
还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尼赫鲁访华期间同中国领导人会谈时,中方档案都会记录双方人员的名单。在中国外交部的档案中,周恩来同尼赫鲁的四次会谈,以及尼赫鲁同陈云、李富春副总理的会谈,白春晖都名列印方陪同出席人员之中,担任译员②周恩来总理同尼赫鲁第一次会谈记录 (1954年10月19日)、第二次会谈记录 (1954年10月20日)、第三次会谈记录 (1954年10月21日)、第四次会谈记录 (1954年10月26日),中国外交部档案馆藏,档案号 207-00007-03、207-00007-05、207-00007-09、207-00007-16;尼赫鲁同陈云、李富春副总理会谈纪要 (1954年10月22日),中国外交部档案馆藏,档案号207-00007-10。。白春晖作为译员参加毛泽东同尼赫鲁的会谈,在中方的记录中是两次:一次是毛泽东同尼赫鲁的第二次会谈 (10月23日),一次是毛泽东在新侨饭店宴请尼赫鲁 (10月21日)。在10月26日毛泽东同尼赫鲁会谈的纪要中,记录了中方陪同接见人员以及印方陪同出席人员名单,中方人员包括朱德、刘少奇、周恩来、宋庆龄、陈云和驻印度大使袁仲贤,浦寿昌是中方的译员兼记录。印方人员包括尼赫鲁总理的女儿英迪拉·甘地夫人、印度外交秘书长皮莱 (N.R.Pillai)和印度驻华大使赖嘉文 (N.Raghavan),并没有白春晖。而毛泽东同尼赫鲁的第一次会谈 (10月19日),中方所记录的印方陪同出席人员是赖嘉文大使,白春晖也不在场。③毛泽东同尼赫鲁的第一次会谈和第二次会谈的记录以及在新侨饭店宴请尼赫鲁的谈话记录,中国外交部档案馆藏,档案号204-00007-01、204-00007-15、204-00007-08(1)。但据《尼赫鲁选集》第27卷中有关尼赫鲁同毛泽东第一次会谈的记录,白春晖是此次谈话的翻译④参见 Selected Works of Jawaharlal Nehru,Second Series,Volume 27,p.6,note 1。。可以说,白春晖作为译员,他不可能不参加尼赫鲁同毛泽东的第一次会谈,尽管中方记录的印方人员名单中没有他。
另外,按照白春晖自己的记述,他曾参加过印度领导人同毛泽东所进行的五次会谈:两次是尼赫鲁访华期间同毛泽东的长谈,一次是新侨饭店的宴会,其他两次则是作为翻译,参加了驻华大使拉·库·尼赫鲁同毛泽东的谈话①V.V.Paranjpe,“How to Understand China”,p.474.。这样可以推论的是,白春晖参加了毛泽东同尼赫鲁总理的第一次和第二次的会谈以及新侨饭店宴会时的谈话,但当毛泽东和尼赫鲁举行第三次会谈时,白春晖当时因故并不在场。否则,他是不可能在回忆文章中,对自己真正亲身经历过的事实,作出与档案记录如此大相径庭的叙述的。
毫无疑问,谭中发掘这段中印关系“佳话”的初衷,是借此展示“中印领袖们有志把中印关系建成崭新的模式”,意在推动以“中印大同”为基础的友好关系的深入发展。然而,从严谨的学术研究的角度看,这段“佳话”的形成和流传也带来了若干富有意义的思考。
首先,在涉及重大历史事件的研究中,必须慎重对待有关回忆录、回忆文章及口述史所记述的历史史实。对历史研究者而言,这些历史重大事件当事人的回忆录、回忆文章以及口述记录等,都是研究必不可少的资料。这些资料的宝贵之处,或在于叙述官方文献记录的缺失,或在于揭示不为人知的历史细节。但由于多种原因,研究者引用这样的资料必须慎之又慎,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量将当事人的记录同有关档案文献加以比对,最大限度地做到准确再现历史场景。
其次,中国学者在当代中国史的相关研究中,有责任系统地利用中方可资利用的资料,特别是新近解密的档案文献,以增加在涉及中国的重大历史事件阐释中的话语权。
以白春晖文章所展示的这段历史“佳话”为例,从中国学界现有的论著来看,没有一个学者在引用时,会想到去查找中方的相关档案文献来加以印证。就学术研究的态度而言,这实在是件让人感到汗颜的事情。退而言之,即便没有外交部的解密档案,只要有关学者当时认真研读国内业已出版的文献资料,想必也会提出本文所提出的问题。因为早在中国外交部解密毛泽东同尼赫鲁谈话记录的十年前,1994年出版的《毛泽东外交文选》就以《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应推广到所有国家关系中去》为题,收录了毛泽东同尼赫鲁的四次谈话记录,只是没有外交部解密档案那么全面②《毛泽东外交文选》,中央文献出版社、世界知识出版社,1994年,第163—176页。,毛泽东同尼赫鲁的第三次会谈以《国与国之间足以引起怀疑、妨碍合作的问题都要解决》为题收入其中。在这篇谈话记录中,毛泽东也是首先吟诵了屈原的两句诗,接着又同尼赫鲁就其他问题进行了较长时间的谈话,说到中印两国关系要友好,“不相互抓辫子”,说到“端午节”的来历,说到印度是个有希望的、伟大的民族,说到中印矛盾同西方有本质的不同,说到建立和扩大和平区域,说到华侨问题,说到中缅关系,等等。尼赫鲁还对这些问题做了回应。由此研究者即可判断,毛泽东和尼赫鲁这么长的谈话,再加上译员翻译所需要的时间,完全没有可能是毛泽东送尼赫鲁到汽车边,两人站着谈那么长的时间的。③毛泽东在吟诵完屈原的两句诗之后同尼赫鲁的大段谈话,可参见《毛泽东外交文选》,第174—176页。
由此说来,假如中国相关研究在2004年之前引用白春晖的文章尚情有可原的话,那么不能理解的是,一些在2004年中国外交部开放这批档案之后出版的论著,或称查阅了大量资料,或称对旧作进行了补充和修订,但同时又毫无例外地依然引用白春晖的记述来论证中印关系的“蜜月时期”。这种现象充分体现了国内学界存在的某种令人担忧的趋向,即很少或根本不用档案文献进行中印关系的研究。对某些论著的作者而言,他们哪怕是在位于北京朝阳门外大街2号外交部南楼六层的档案馆阅览室里坐上一小时,其思考和结论自然会有所不同。
在此,印度研究中印边界问题的权威学者梅赫拉说过的一段话,值得国内研究者深思①梅赫拉 (Parshotam Mehra)1952年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读研究生时,师从拉铁摩尔 (Owen Lattimore),退休前一直担任印度旁遮普大学历史暨中亚研究系的教授和主任。其主要著作包括《麦克马洪线及其以后》 (The McMahon Line and After,New Delhi:McMillan Company of India Ltd.,1974)、《东北边境》 (The North-Eastern Frontier:A Documentary Study of the Internecine Rivalry between India,Tibet and China,2 volumes,New Delhi: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0)、《同中国人的谈判》 (Negotiating with Chinese,1846—1947, New Delhi:Reliance Publishing House,1989)、《公认的边界:拉达克与印度最北部的边界》 (An“Agreed”Frontier:Ladakh and India’s Northernmost Borders,1846—1947,New Delhi: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2)以及《边疆史文集:印度、中国与边界争端》 (Essays in Frontier History:India,China,and the Disputed Border,New Delhi: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等。。梅赫拉在2007年出版《边疆史文集》后,美国著名的学术网站“人文社会科学在线”(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Online)所属的电子杂志《H-Diplo》于2008年组织学者对此书进行了评论。针对有评论者质疑该书没有利用中国方面的新资料,梅赫拉在回应时虽承认自己并不了解中方的这些资料,但同时意味深长地写道:“我自己感到有趣的是,中国学术界也并未重视这些资料,很少在他们的著作中使用这些资料。”②对梅赫拉《边疆史文集》的评论,参见H-Diplo Roundtable Reviews,Vol.IX,No.2(2008),p.18.http://www.h-net.org/~ diplo/roundtables/PDF/EssaysInFrontierHistory-Roundtable.pdf。因此,当中国学者不用可资利用的档案文献进行研究的时候,最终只能或是人云亦云,或是受到外国同行的嘲笑,或是二者兼而有之。
最后,对类似上述“佳话”所引申出的历史意义,研究者在进行评价和判断时必须慎之又慎。这段“佳话”的“重新发掘”之本意,在于展示历史上中印友好的“蜜月时期”,突出毛泽东和尼赫鲁之间“相见恨晚”的“兄弟”情谊,揭示“中印大同”的历史积淀。这里涉及的核心问题是如何认识和评价尼赫鲁对新中国的政策。针对学界近年来对尼赫鲁政策的批评,谭中为尼赫鲁在西藏问题和边界问题上的政策立场辩解后认为,尼赫鲁“对增进中印关系之用心良苦、以及他所受到的批评与误解又是不胜枚举,国内人们不同情他,中国又不体谅他的苦衷,这也是极不公平的”③谭中:《尼赫鲁:消失的毛泽东“新相知”》,张敏秋主编: 《跨越喜马拉雅障碍——中国寻求了解印度》,第141页。。毫无疑问,尼赫鲁在推动中印关系方面所做的努力,在一定程度上是值得肯定的,他也说过许多倡导中印友好的言论。然而,对这一时期尼赫鲁对华政策本质的判断,当研究者越多地阅读业已解密的来自中印两国的档案文献的时候,就越难以得出如同“佳话”那样的结论。例如,印度在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藏后,采取了中印关系史上“许多人都不知道”的措施和政策,那就是将只有针对敌国才采取的贸易管制和禁运,加诸中国的西藏地方,这对当时和后来的中印关系发展都产生了深远影响。印度对西藏的贸易管制和禁运,无论如何不能讲“都是对中国有利的”④有关印度在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藏后对西藏实施的贸易管制和禁运,参见戴超武:《印度对西藏地方的贸易管制和禁运与中国的反应和政策 (1950—1962)》(上、下),《中共党史研究》2013年第6期、第7期。谭中认为,尼赫鲁在西藏问题上所采取的政策“都是对中国有利的”。参见谭中:《尼赫鲁:消失的毛泽东“新相知”》,张敏秋主编:《跨越喜马拉雅障碍——中国寻求了解印度》,第13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