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涌
根据许多话本小说和戏剧的描写,明清时代的某些妓女过着一种模拟的家庭生活,老板往往是行业中的一位资深从业者,年纪大之后退居二线,主要负责管理事务。戏文小说里往往以“妈妈”称之,这样的“妈妈”往往会有若干个“女儿”,是这个团队的业务部门,接下来还有一个到两个负责培训和安保的人员,若干丫鬟(她们往往在几年后也成长为“姑娘”)和厨子、洗衣妇、茶壶等服务人员。
这种虚拟的家庭氛围很容易让那些生活在大家庭里缺乏亲密关系,父亲母亲都严肃古板的年轻男人心生向往。而这一组织也力图用这种温暖陷阱来把少不经事的青年留在这里,丫鬟和龟奴会称呼恩客为“姐夫”,这种称呼是如此印象深刻,以至于在北方的一些城市,说对方是自己的大舅子和小舅子是一种占便宜的侮辱方式。
明代冯梦龙在《警世通言》收录的《玉堂春落难逢夫》中,玉堂春(也叫苏三,但这两个都不是父母给的名字)初夜的拍卖变成了一种严肃的、富有仪式感的大事,在勾栏院当中,这被当作是一场婚礼。
讲究的妓院,往往会通过选择客人的方式来打出妓女的名声,最好的办法是攀附名流,如果不能做到,那至少也要通过竞价的方式来实现。
老鸨不听其言,走进房中,叫:“三姐,我的儿,你时运到了!今有王尚书的公子,特慕你而来。”玉堂春低头不语。慌得那鸨儿便叫:“我儿,王公子好个标致人物,年纪不上十六七岁,囊中广有金银。你若打得上这个主儿,不但名声好听,也勾你一世受用。”
“司院”(妓院,也是一个非常富有政府机关气息的称谓)里热心相待,王景隆(后世的戏曲当中往往写作“王金龙”)也就热心花钱,当时他让自己的家人去拿钱,这钱是鸨母报出的未成交价格的两倍。
王定走近身边,公子附耳低言:“你到下处取二百两银子,四匹尺头,再带散碎银二十两,到这里来。”王定道:“三叔要这许多银子何用?”公子道:“不要你闲管。”
一来二去,公子三万两白银花完(给司院盖房花了不少,但是似乎是赠予,而不是参股),这时鸨母翻脸,把王公子轰走了,没奈何待在孤老院(明朝城市中慈善人士捐助的收容机构),这时的冯梦龙老师还要出来给三公子心头扎一刀,调侃道:
一般院子(司院和孤老院)里,苦乐不相同。
后来玉堂春被卖给山西土豪,土豪的大娘子鸩杀夫君,而后诬陷玉堂春,万幸王三公子回家后好好学习,中了进士,胜任八部巡按,中央派到太原巡视,赶紧问了此案,给苏三昭雪,然后两人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不过王景隆有妻,苏三仍然是妾)。
《玉堂春》这一故事当中,冯梦龙对此事的观点,基本上可以看做主流市民社会对司院的看法:
1.司院本身不被当作恶
在冯梦龙描绘司院的奢华时,平心静气之余还有点羡慕的口气,老成的家人王定也被几个丫鬟拉着喝了几杯,就不再对公子嫖娼有任何异议。
2.不明码标价和诱导消费是罪无可恕
在这个故事中,三万两白银是最令人发指的,司院没有开发一个防沉迷系统,尤其在王三公子这样的大金主破产时,会做人的鸨母一般会给一点银子,让他有回家的路费。但是在这个故事中,王公子回家的费用,是玉堂春让他把鸨母的金银器皿都卷走了,这被当作一个大快人心的场景浓墨重彩地写了一回。
3.“买良为娼是常有的事”
在王景隆跑路回南京之后,玉堂春跑到街上去讲理,说乐户苏淮(老板)和妻一秤金(鸨母)买良为娼,杀人害命(她指责他们杀了王景隆),这一指控非常严厉,街上好事的人都来了,其中玉堂春就翻出旧账,说自己的父亲周彦亨是“大同府里有名的人”,说苏淮“买良为娼”。后来众人帮忙打了一个马虎眼,说买良为娼是常有的事,让苏淮夫妇给玉堂春写赎身文书,玉堂春还主张说楼是王公子花钱盖的,必须继续允许她住着,直到嫁人为止。
从众人口中,可以知道大多数的妓院经营者都存在着各种违规违法行为,不过行业如此,谁也不主张深究。
4.花的是家里的钱
书生王景隆和大多数20岁左右的青年学生类似,都没有做到经济独立,在进入司院的时候,他就吹牛说论财富,除了皇上就是他家。他的钱财主要来自于家庭接济。在中进士正式步入仕途之前,他即使能够实现财务独立,也是以节俭和辛苦的方式来实现的。
5.耽误了年轻人考公务员是真
王景隆回到家中,遇到老爹和两位姐夫(这次是亲姐夫)喝酒,他把前后事说完,老爹让他自己认一个农庄去种地干活,但是他坚持要读书,在两个姐夫的帮忙求情下,父亲答应了他的请求,姐夫还主张让三舅喝了酒再去,老爹的评价是“贤婿,这不是教子之道”。
类似的,在醒世恒言《卖油郎独占花魁》当中,冯梦龙塑造了一位“模范嫖客”秦小官人,这位卖油的货郎见了花魁娘子瑶琴后心生爱慕,每天一个铜板的方式积攒嫖资,最后把散碎银两做了一锭十两的大银,却被鸨母坑,安排了应酬时被灌醉的瑶琴和他同宿,于是小官人一晚上都在照顾醉猫,用袖子接呕吐物、端茶送水,天亮了飘然而去。
有了这番功德,在瑶琴后来被市领导的儿子欺负(在郊外殴打和撕破衣服,让她光脚走回来)时,秦小官又出手搭救,最终花魁贴钱嫁给小官人。如果说《玉堂春》说的是行业应该具有的品德,那这个故事则是嫖客的应有素质—暖男总不会吃亏的。
伙计和养子出身的秦小官表现了生意人的精明和克制,在处理了一夜女神的呕吐物之后,他再也没有动过去嫖娼的心思,好好攒钱做生意了。套用中学课本上的那套说辞,他有着资本主义萌芽出现时早期资产阶级的勤奋和努力。而作者也对秦小官赞誉有加,说他“善于帮衬”类似好人卡,商人没有科举的需求,只要嫖娼不耽误他正常做生意,社会似乎对他没有任何关乎道德的指责。
工业时代之前,故事小说中的娼妓往往和爱情描写勾连在一起,除了冯梦龙的两个故事之外,西方有《茶花女》,说的也是情感上的忠诚和背叛的故事。
到进入近代工业社会之后,对娼妓的描写往往不再是过去那样的大买卖,相反,工业区里的穷人和暗娼往往成为作家和电影人关注的重点,比如老舍笔下妓女为主角的《月牙儿》和《骆驼祥子》里因为贫困而出卖自己的小福子。阮玲玉主演的《神女》,则将一位因为贫困而卖淫,但是颇有节操的女性刻画得淋漓尽致。当然还必须提到雨果的《悲惨世界》,芳汀因为有私生女被人指控,被道德模范马德兰市长(其实他也是苦役犯冉阿让)的工厂开除,为了付女儿的抚养费,她成了公娼。
这一波作品的批判精神和马克思关于女性、买卖婚姻的观点基本一致。在1949年之后,中国共产党在全国范围内消灭妓女这一巨大的社会运动,其根本观点也是:剥削阶级消失后,女性不应该也没有必要出卖自己。
当社会以高度的计划经济组织起来之后,卖淫确实也变得更加隐秘,除了极其个别的地下暗娼,更多的交易是通过用性关系来获得一些机会来实现的。比如严歌苓原著、金马奖获奖作品《天浴》当中,李小璐扮演的女知青为了回城向有门路的人出让自己的肉体,但最终回城失败。
在1990年代之后中国的影视作品中很少以娼妓为主角的作品,大多数的作品当中出现的妓女形象都是配角,比如《霸王别姬》里的菊仙,值得一提的是这部戏和《梅兰芳》中都提到了权势者对梨园行中男艺人的玩弄。
范冰冰的《苹果》可能是娼妓做主角作品的大胆尝试,但是导演和主演同样面临着审查的问题,解决方案是“这是一个意外”,女主角只是一个按摩技师,因为阴差阳错,和男顾客发生了关系。
大多数内地电影对妓女的描写刻画都处在极其低层次的水准上,在电视剧里她们的命运更凄惨,基本上只是“杀人犯的庇护者、碎尸案的主角”。
在陈道明主演的电视剧《黑洞》当中,一开头就是两个文化不高,但又碰巧没低到看不懂很多生意记录的卖淫女,试图敲诈当地最大的黑社会集团,然后被杀死分尸的剧情。
还有的作品中,娼妓的角色作为男主角成长和涅槃的道具,比如在《盲井》里,王宝强扮演的未成年民工在卖淫女面前羞愧难当,瑟瑟发抖。
但大多数的角色都是被当作刺激观众的需要出现在作品中,换句话说,删了再看,虽然观众会少,但剧情则并无损失。不仅仅中国内地如此,美国也是如此,比如《出租车司机》当中,妓女形象就是被损害者,主角是把欺侮她的坏人全都弄死的英俊的哥。
香港电影《一路向西》被当作是一部内地寻春指南,大量的裸露戏是该电影的卖点。不过导演最终有图穷匕见的时候,他认为用市场方式解决性的问题,最公平,也最没有压力。
对娼妓深度的刻画和关心往往是香港人通过纪录片的方式来实现的,比如《男人这东西》和《女人那话儿》这两部姊妹篇,包括探访卖身女子和买春男性对爱情和金钱的看法。不过在内地虽然也有纪录片导演做这样一些尝试,但是能够上映的几乎没有。
真正关于娼妓的好作品往往超越了猎奇,去刻画这个行业中人本身,比如金基德的《坏小子》,一个皮条客喜欢一个良家姑娘,设计毁掉她的人生,让她沦落风尘,而后两人地位相近,产生了感情,又爱又虐往往是一个神秘行业的真相。
类似的刻画还有波姬·小丝主演的、角色设定为一战之前的《艳娃传》,12岁的姑娘成长在妓院中,她的妈妈生下了弟弟,她的初夜即将被拍卖,她喜欢一位摄影师,摄影师却更喜欢她的妈妈,她的爱和嫉妒都是早熟的,针对的是一个类似父亲的角色,对手则是母亲,这是很多家庭中隐藏的主题,只是情景设置在一个妓院里。这样的家庭关系一定是一反常态,但是细细研究时才会发现都顺理成章。
和戏文电影相比,戏外的青楼一点也不浪漫,和戏文电影里的危险比,戏外的青楼至少一样凶险,事实上大量的性工作者受困于“堕胎、被逮捕、得性病、被敲诈、被凶杀或者伤害”,这让白眼和唾弃都成了末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