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增良 (临沧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 677000)
“和”的文字形成阶段很早,甲骨文、金文就已经出现了。《说文解字》中对和的解释是:和,相应也。从口禾声。《广雅》中说:和,谐也。
原始先民对于“和”字的认识,结合了先民的生活经验、生产水平以及其在精神领域对自然、对天神的崇拜等。故而从一开始,有关“和”的理念,在这个民族的幼年时期就开始了思考之路,以至于后来影响到了整个民族的思维模式,“和”的思想植入了整个民族发展的血液之中。
社会经过了夏的统一,到商的分离,再到周的聚合,“和”发展到周代,其内蕴已经贯穿到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农事、朝事、战争、宴饮、婚俗等等。“和”的基本的文化意义,在周代已经基本奠定,而且“和”的意义已经从基本的文化范畴到了哲学范畴。“和”表达了和谐、和睦、中和、祥和、和畅、和顺、和美、和善等信息。
《尚书·尧典》:
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
提出在人伦、在政治上的和睦、协和。
《尚书·舜典》:
帝曰:“夔,命汝典乐,都胄子,直而温,宽而果,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
则提出了在人格美、音乐美上的温和、和永。
《国语·郑语》周太史伯说:“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
在集中全面反映周人生活、思想的《诗经》中,则从各个方面透露出了对“和”的认识以及对“和”的运用。比如农事诗中强调农德、强调天人和谐;宴饮诗中强调“宴以和好”;战争诗中,一方面有着出于对“和”的追求的厌战情绪,《左传·宣公十二年》:“夫文,止戈为武”正是对这种观念继承的佐证,以《左传》讲述的武有七德都是耀德不观兵观念的体现。1另一方面又有着在“和”的引导下的联合对外的内在凝聚力;婚俗伦理诗中,讲究亲尊的等级体质、讲究宴尔新婚的和乐;在祭祀典礼诗中讲究在宗法体制下各有所职的和畅。
上文提到,《诗经》对周人“和”的思想的展示是多方面的,下面略以宴飨诗、战争诗为例,看周人“和”的追求。
《小雅·瓠叶》—— 宴饮之礼中贤主嘉宾对“和”的追求
幡幡瓠叶,采之亨之。君子有酒,酌言尝之。
有兔斯首,炮之燔之。君子有酒,酌言献之。
有兔斯首,燔之炙之。君子有酒,酌言酢之。
有兔斯首,燔之炮之。君子有酒,酌言酬之。
诗中所谓“尝之”,系主人自尝其酒;“献之”系主人将洒爵进献宾席,“酢之”则是客人继主人献爵之后,向主人献爵;“献”“酢”之后,主人以酒注觯,先自饮,继而追求劝客随饮,这就是诗中所说的“酬之”。“献”“酢”“酬”,合称“一献”,“一献”之间并进有脯(干肉片)、酪(肉酱)、折组(折断的牲体)之物。据礼书,“一献”之后尚有“旅酬”,其过程是:主人在“合乐”之后,由“司正”挽留众宾,称为“安宾”;随即宾“酬”主人,以示答报;主人“酬”介(陪客),介“酬”宾,之后众宾按尊卑长幼次序相“酬”,称为“旅酬”。由此可以看出,尽管宴饮之中有着主客、少长、尊卑的次第,但是“一献”之礼的内容表明,主与客,少与长,尊与卑,都没有失去各自的独立性,双方的对立,而是使得一方从另一方得到各自的自我肯定。这表现在其他宴饮诗作中,既有客人、臣下对天子、主人“既见君子,为龙(宠)为光”,“是与有誉处兮”的颂扬,又有君王、主人对臣下、客人“我有嘉宾”的赞美。下从上得到的是“光宠”,上从下得到的是祝福。宴的“合好”、宴饮诗“和”的精神,正从主客、上下之间的交互肯定中诞生。2
《大雅·凫鹥》—— 祭祀宴饮的以求和福
凫鹥在涇,公尸在燕来。尔酒既清,尔肴既馨。公尸燕饮,福禄来成。
凫鹥在沙,公尸来燕来。尔酒既多,尔肴既嘉。公尸燕饮,福禄来为。
凫鹥在渚,公尸来燕来处。尔酒既湑,尔肴伊脯。公尸燕饮,福禄来下。
凫鹥在潨,公尸来燕来宗,既燕于宗,福禄攸降。公尸燕饮,福禄来崇。
凫鹥在亹,公尸来止熏熏。旨酒欣欣,燔炙芬芬。公尸燕饮,无有后艰。
《凫鹥》是绎傧之歌,它描绘了傧尸宴的美酒嘉肴,表现主人的虔诚周到,尸的愉悦舒畅。每章末反复歌唱,希望得到祖先神灵的佑护,求主人和祖先神灵之“和”,在“和”中以得福禄降临。
《小雅·宾之初筵》—— 燕射之礼的个人修养之“和”
宾之初筵,左右秩秩,笾豆有楚,肴核维旅。酒既和旨,饮酒孔偕,钟鼓既设,举酬逸逸。大侯既抗,弓矢斯张,射夫既同,献尔发功。发彼有的,以祈尔爵。
籥舞笙鼓,乐既和奏,烝衎烈祖,以洽白礼。百礼既至,有壬有林,锡尔纯嘏,子孙其湛。其湛曰乐,各奏尔能,宾载手仇,室人入又。酌彼康爵,以奏尔时。
宾之初筵,温闻其恭,其未醉止,威仪反反。曰既醉止,威仪幡幡,舍其坐迁,屡舞仙仙。其未醉止,威仪抑抑,曰醉既止,威仪怭怭。是曰既醉,不知其秩。
燕射之礼中,我们看出周人讲究威仪,讲究合于礼的言谈举止。“温温其恭”“威仪反反”“威仪抑抑”“饮酒孔嘉,维其令仪”“匪言勿言,匪由勿语”。周人在个人修养上同样强调“和”,追求温文尔雅、从容平和、中规中矩的仪容风度,对醉酒后丑态百出的失礼败德形象予以刻画揭露,如“宾既醉止,载号载呶。乱我笾豆,屡舞僛僛。”
以上通过例举《小雅·瓠叶》《大雅·凫鹥》《小雅·宾之初筵》三首宴饮诗,从三个方面反映周人宴饮对“和”的注重。在君臣主宾上,“和”是一种尊卑长幼次序的“酬”;在先祖神灵上,“和”是一种福禄相佑的“福祉”;在个人修养上,“和”是一种“温温其恭”“威仪反反”仪容风度。而对于那种面酊大醉的行为在当时是不被认可甚至是禁止的。《尚书》有:“文王诰教小子、有正、有事:无彝酒;越庶国:饮惟祀,德将无醉。厥父母庆,自洗腆,致用酒”3
在《诗经》战争诗中我们可以看到,战争带给周人人的主要是别家离乡、骨肉分离对心灵的煎熬,军旅生活的艰苦困顿等痛楚和对战争的厌恶、反感。即使是正义之战唤起的周人人的战斗热情和尚武精神,也无法抵消他们心中深切的室家之思。故而诗中多抒写周人对后方家园、父母妻子的牵挂,却不抒写战争中对自身生死的担忧、亦不歌颂个人的英雄气概。例如《小雅·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主人公一直处于一种忧心如焚的心理状态,然而,他担忧的不是敌人的凶狠和战争的激烈、频繁,也不是个人的生死荣辱,而是戍役的漫长和有家难归的境遇。但是,这场抵御猃狁入侵的战争,是保卫家园、维护和平安定的生活秩序的正义之战,故主人公也流露出战斗的豪情和保家卫国的热情,其背后的动力仍是对家园、故土和亲人的爱,因此,激昂的战斗之情很快又被悲伤的家园之思所取代。
《小雅·出车》“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简书。”在周人对战事的怅然里,有的是对往日美好家园的追怀,对战事早日结束、安享人伦温情的渴望。战争诗中,周人厌战情绪颇浓,是此“和”的表现之一。
其二,周人战争观之“和”还表现在,对战争场面的描写上。这一点以横向比较的方法来看,最为明显。
我们先看日本民族的武士道精神。武士的剖腹,完整的剖腹方法,用短剑先刺入左腹,横向右腹切成“一”字形,再从胸口刺入下腹,成“十”字形,最后拔出剑刺入喉部。主要 是为了刨开自己的肚子让主人看自己的红心。临死时要保持清楚明晰的意志,按照仪式一一去做。第一,要使尸体不倾斜,只许向前俯伏。如仰面朝天,便算失仪。第二,腹上刀痕不许皱折。第三,双膝须合拢,如松开了,就表示不够修养。最后对于自杀用的武器也得安置妥当,不能任其散乱。他们对自己“下手”都可以微笑行之,对他人、对其他民族的行径,自不必多言。
另外就是众所周知的古希腊罗马文明中的好战精神。此一点,前人之述备矣,此不赘述。那日本民族、古希腊罗马的好战精神,对比《诗经》中周人的战争诗,我们可以看出周人鲜明的“和”为贵的战争观。
周人与蛮族人的战事中,周人总处在被动地位,因为有“玁狁之故”,才会“不遑启居”。曾经周穆王对犬戎也主动出击过。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出征前,大臣谋父以“先王耀德不观兵”为圭臬,对其进行了原则性很强的规谏。而且穆王征伐的结果不仅证实了谋父的预见,而且这场收效甚微的战争,还被史家追究为王朝对四裔民族失去控制的原因与开始(《国语·周语上》)。通观谋父的谏言,可以看出这样的观念,用战争手段对付蛮族人虽是必要的,却决不是首要的;作为有德性的文明人,首要的是,应自觉地对这些在德行与文明方面与自己相较都十分低下的人群主动施以旨在开化其心智的“喻德”教化,只有当这“教化”因蛮族人顽固而失效后,不得已才给予其意在惩罚的征讨。战争的要义对周人而言,不是无原则地征服、消灭敌人,而是确保周人自身秉有的文明德性在更广泛的范围中普及。因此,周人认为,对蛮族的战争必须在确定自己已经“增修于德”之后,才能在“无勤民于远”的限度内进行。
故而,《诗经》中很难看到对战争场面的铺张描写。以《大明》为例。
《大明》七、八章记叙了牧野之战的情况,诗人将叙写重点放在了武王誓师时的言辞的记叙,对战车、战马的传神勾勒和对姜太公雄武英姿的描述上,场面阔大,气势恢弘,突出了周军强大的实力和威武的气概,暗示着胜利的必然到来:
殷商之旅,其会如林。矢于牧野,维予侯兴。上帝临女,无贰尔心。
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騵彭彭。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凉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
战争诗中不仅不对血淋淋的搏杀场面加以描绘,更没有展示流血飘橹、堆尸成山的惨烈结局。诗人往往对战争结果加以抽象的概括,用凯旋的欢乐取代对残酷结局的描述。如《大明》中仅以“会朝清明”结束全篇,概括战争的结局,绝没有史书记载的“流血漂杵”(《尚书·武成》)和杀死殷人“亿有十万七千七百七十有九”(《逸周书·世俘篇》)的残酷景象展示。
《六月》中诗人用周王师推进的进程暗示敌方的节节败退。《出车》也仅以“猃狁于襄(夷)”交代战事的结果,末章言凯旋归来,借景抒情,借归途中的美好景色写喜悦的心情,以“执讯获丑”概括敌人的下场。《采芑》也仅在末章以“执讯获丑”“荆蛮来威”概括战争结果。周人看重的是王师凯旋的宏大场面,而没有着意刻画战争的残暴和敌人的凄惨场面。
周人“和”的理念的产生不是偶然的,它是在总结古代政治经验,继承和发扬古代德治传统的基础上产生和发展起来。
1.“三代”的德治实践,给了周人“和”的精神以直接借鉴。周人往往将理想政治的目光投聚于三代圣君贤相身上。
2.殷克夏,在道德上行为暴逆,给周人以警示作用。周人注注意到民众和道德的重要,要治理好天下,必须采取道德与政治相结合的方式,从而创设了一整套政治与伦理相结合的统治思想和制度。
3.“敬德保民”“以德配天”“明德慎罚”的“德治”思想。
1.周的宗法等级制度。以血缘关系为网络,按“五服”“九族”制度和亲亲、尊尊的原则,把家庭和家族的内部成员凝聚为一个个组织严密的宗法共同体。这种共同体具有顽强的再生性功能,它可以凭藉人口的自然繁衍而在任何地区建立起来,成为社会组织的基本形式。它既是最基本的社会生产单位,又是最基本的社会生活单元。
2.以宗法血缘为基础的比较完整的嫡长子继承制度。
3.维系和巩固这种家族宗法制度,是周人治国安邦的基本要务。
4.血亲为纽带的“分封制礼”。
1.原始农业的艰苦性,给先民带来的对神秘莫测的上天的敬畏。原始先民只有依靠和谐一致的集体力量,才能对付恶劣的自然环境,猎取兽类,捕捞鱼类,从事原始农业。为此他们自然而然地组成了氏族部落,聚族而居。他们有共同的氏族活动场所,从事公共会议、节日和宗教性的活动。依靠着这种血亲关系,他们占有一定的土地和其他自然产物,共同劳动,共同消费。氏族的首领是在氏族集会上产生的,氏族的一切重大事情都是在这种会议上决定的。原始民主习惯和古老的传统结合在一起,是人们调节彼此关系的道德准则,人人同心协力,和谐相处,无有相害之心。进入奴隶制社会后,原始氏族社会的血缘关系被家长制的世袭制度所取代,根据帝王血缘关系的亲疏来划分贵贱等级,设爵分位,产生了宗法制与礼乐制度。它是原始社会氏族血缘关系的衍变,原始亲睦协和观念依然得到了保留和发展,这是周人的“和”的精神的历史文化渊源。
2.先民素朴直观的农耕文化意识“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天人合一的整体意识。
3.农耕背景下,集体劳作中的合作意识。“与人和”与“与天和”。“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
注释:
1.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1990.p744.
2.李山.《诗经的文化精神》.东方出版社,1997.p79.
3.皮锡瑞.《今文尚书考证》.北京,中华书局,1989.p323.
参考文献:
[1]周振甫.诗经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0.
[2]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0.
[3]皮锡瑞.今文尚书考证[M].北京.中华书局,1989.
[4][美]鲁思·本尼迪克特.菊与刀[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
[5]李山.诗经的文化精神[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