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进祥
乌鲁木齐的公干尚未结束,而我的心却早已飞到了传说中的美丽伊犁。在伊犁深处一个叫做阿克加尔的村子里,焦急等待着的家人,已经作好了全程接待的准备。
在那遥远的离天近的地方,我度过了一生中最为感动和愉快的短暂时光。那晚,我坐在如同老家的大炕上,兴奋地乱讲一气,讲得激动,也讲得过后不知所云,一看表快到凌晨四点……就连那个被戏称为瞌睡虫的外甥女婿都没了瞌睡,听得兴奋。
新疆人把国内新疆以外的地方叫“口里”,自称“口外”。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现实中的口外只是逃荒者留口活命的地方。我还小的时候,就听说那里的康拜因收割后满地的麦穗就能养活人。于是,吃完了榆树皮,吃完了苦苦菜,再也没得吃的口里人爬上了运煤的火车,成群结队赴向新疆,赴向了遥远的口外。
对我来说,刻在儿时印记里的那个红旗种羊场农田一大队,从学会写信的时候就挥之不去的这个地址,如今的萨尔布拉克镇阿克加尔村,是我们家乡父老绝望后的唯一去处。小时候,常听父亲说:“实在不行咱就上新疆!”如同电视剧里的闯关东,为了活命,逝去的父辈们跋山涉水经过了难以想象的艰辛逃荒之旅。到了口外,占下了那一片地场,盘下了一个窝,然后又回来领妻儿家眷。如今整个村庄除了不到一半的哈萨克原住民,就是口里——当年来自甘肃东乡、和政,青海马营,宁夏西海固和陕西的逃荒者。其中,以甘肃河州地区穆斯林居多。半个多世纪以来,他们乡音未改,操一口的家乡话,而且盖起了清真寺,生活方式几乎没有任何的改变。刚到我哥家里,侄儿媳妇做的“油旋饼”,就是我小时候吃过的。热热的带油的微焦的一圈圈旋转而成的饼子,散发着一股麦香,一层层剥着吃,特别地道,似乎在老家都好久吃不到了。不仅如此,我还发现许多内地消失的风俗,包括土语方言等在遥远的口外得到传承。比如,我们家乡下一代早已称呼父母为“爸爸”、“妈妈”,而在伊犁,他们仍然和以前一样,叫“大大”、“阿娜”。
那一年,记得是1981年,我还在兰州上大学。父亲得知逃荒到了新疆的我二大患了癌症,就急忙筹措盘缠。前几天回老家,和我哥谈起这事——据我哥回忆:当时我们弟兄们都分了家,父母轮流各家吃转饭,父亲身上没钱,只好给各家摊了十五元——领了两个侄儿匆匆上了火车,奔向了他们从没去过的遥远的新疆。如今,三十二年过去了,借着公干,我第一次循着父亲当年的足迹,利用周末也奔向了那里,去实现多年的梦想。我也来了,我默默地似乎与先人的亡灵对话;不同的是,他们火车加汽车加步行走了几天,而我坐飞机却不到一天。我这次搞清楚了,那时从兰州坐火车走两天一夜才能到乌鲁木齐,再坐长途汽车走三天,外加步行翻山一天才能到达。这还是在保证买到票及时转车的情况下。我哥回忆说:“大大(我父亲叔叔弟兄二人同家住时间长,因此两家所有弟兄姐妹都叫我父亲为大大,叫我叔叔为二大)他们步行翻过山来的时候,先打听到了山上不远处的坟茔,过去看是否有新坟——因为遥远的路途不通信息,二大患病不知吉凶,他们急于知道病人的状态,急于知道亲人是否已经离世入土,发现没有新坟才放下心来。”
如今,到了拓荒者的第二代、第三代。那种被称之为口里来的“黑户”的尴尬和歧视消失了,举目无亲的孤独没有了,无处遮风避雨的难民落魄感没有了。他们已经成了西域的主人,口音明显与父辈有了区别。当年,家乡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面对饥饿甚至死亡的威胁,逃荒到了这里。美丽、富饶的伊犁包容接纳了多难而穷苦的口里人。经过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艰辛创业,现在,他们每户人家拥有口里人不敢奢望的三四亩大的宅基地。在那个肥沃的宅院里,撒上任何一把种子都会长出丰硕的果实。他们甚至开玩笑说,插上筷子都能长出树来的。在宽敞无比的院子里,绿色的毫无化学肥料的葡萄、苹果、沙果、西瓜、西红柿、茄子、辣子、西葫芦,在这大自然的露天,在阳光雨露下,不用你打理就疯了般生长,应有尽有。走家串户,我还发现,这里没有内地那样的大穷大富,或者说贫富之间的差距,他们过着谈不上富裕,却也并不艰难的悠闲舒适的生活。靠着机械化耕种大片的土地过日子,各家各户的经济状况似乎都差不多。因此,也就没有人与人之间的那种势利。因为土地宽展,所以也就没有内地那样的四合院,各家都是一排清一色大概有十间的北房。盖一排新房,三四亩院子,大概花十万元,公家还补助四万,这在老家不敢想象。我外甥哈迈德是个内向的小孩,二十多岁就撑起了一家口人。他花十几万盖了一院带卫生间的新房,然后准备把旧宅卖了。这样就利用公家的补助,旧宅换成了新房。我临走那天,来了一个买主,十几间房,三四亩宅院,门口还有一大片空地,水电齐全,要价十万。这个在大城市连个厕所都买不下的钱,对方却还在犹豫。我听了有些可惜,真想拿下,可是怎么去住呢?实在是太遥远了!
知道口里的亲戚来了,嫁到本庄或远嫁他乡几十公里的外甥女像过节一样,抱着儿子领着女儿坐着女婿的摩托来了。姐姐家平时寂静的院落突然热闹起来了。一进厨房,我看到做饭的人比吃饭的人还多。姐姐陪我进了厨房,给我解释说:“你这几个外甥女昨天就商量着把你请到他们家里,一个人要给阿舅做一顿饭,可你就要走,只好一个人做一道菜!”而后,姐姐又不停地对着我,又似自言自语地唠叨:“这么急着走,做啥哩啥!人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呢,就又让人难过……你还不如不来!”说得我不好意思,又不知如何解释。
饭还没有上桌,几个孩子跑到厨房里嚷嚷着要吃豆腐。院子里的一个方凳子上,放着一碗煮熟的豆腐,几个孩子围着凳子绕成一圈,用小手手抓豆腐吃,还一个往一个的嘴里喂。一个孩子发现我照相,做起了鬼脸。孩子们的眼睛个个长得如同维吾尔或是哈萨克巴郎子那样明亮,深深的眼窝,非常漂亮。我发现,这些虽然都是口里上去的后代,却有一副如同维吾尔孩子那样的面目,一种洋娃娃般的漂亮。
葡萄架下,几十年不见的亲人们一起喝茶,吃着抬头就手采摘的水果,以几十年未改的乡音谈论着口里口外的各式人情与风土。其实,眼前这个堂哥在我的记忆里非常模糊不清——细想,我大概七八岁后至今,我们四十多年未见了。依稀记得家里人给他在离我们老家不远的庄子里说了个媒,他从新疆回来娶媳妇。我只对那天晚上大人们闹新房、拿枕头砸新媳妇的情景有模糊的记忆。吃过宴席不久,他就领着嫂子回新疆了。大概之后不久,我新嫂子的父亲想远嫁新疆的女儿,想疯了——我这可不是赶时髦随便作比喻的——我说的是老人真的想疯了。记得老人蓄着黑胡子,走起路来脚下生风,经常到了我们庄子上来寻找他的女儿。他常蹲在庄子背后的山崖上,甚至上了人们的土房顶上来回走动,手里拿着拄棍,不停地呼唤着我嫂子的名字,口中念念有词,神神叨叨,已经无法与人交流。孩子们称呼他是“疯汉外爷”,好奇地一群群跟在后面,他也不理,突然一转身甩一扫荡棍,孩子们被吓得四散而去。有孩子哭闹不听话,大人一句“疯汉外爷来了”吓唬,准能止住,孩子马上就不哭了。这个情景留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一直挥之不去,那种人与人之间,仅仅因为距离而产生的巨大悲剧,一直震撼着我。从此,我深深地明白了父爱的无私和父女亲情的巨大。据说,我嫂子还是他的养女。但是,在这次新疆之行的始终,我没有给哥嫂提到这个伤心之事,我担心因此而破坏了这难得的喜庆氛围。但是,奇怪的血缘使人一见如故。堂哥蓄着长长的漂亮的白髯,貌如二大又似大大,感觉特别亲。他用他的摩托驮着我,年近七旬的哥哥成了我的专车司机——走了东家去西家,一家家转着吃。刚到达那天,叔叔、哥哥、姐姐一帮人陪着我,从中午到晚上去了四家,吃了四顿,夜里还摆上了好吃的。实在消受不了,有的家里我干脆拿着筷子装模作样。姐夫是那个年代来到新疆的老实敦厚的东乡人,常常与哈萨克族牧民一起进山放牧,会说哈萨克语、维吾尔语和东乡语,用汉语作为主要交流工具。我给外甥、侄子们一顿鼓吹:“多一种语言多一条路!会了哈萨克语,在你们家不远处的霍尔果斯口岸做买卖,可以到哈萨克斯坦挣大钱!你们应当向你们的父亲、姑父学习,处处皆学问,在这样好的语言环境下多留意,很快就会掌握。”说得年轻人个个兴奋,恨不得第二天就去找哈萨克族尕娃们玩去!萨尔布拉克——这个离霍尔果斯口岸不远的各民族和谐包容的小镇,人们说着各式各样的语言,和平共处,如同张承志描写过的辉煌的波马或是夏台;夏台与波马也在伊犁,但我不知道离此地多远。
对于远走口外的出门人来说,家乡来了人就是一年里甚至一生中的大喜事。如同过节,全家人处于欢乐的气氛之中。这是一种不舍的家乡情结。他们的生活虽然比内地舒适,悠闲和富裕,但心却始终牵挂着故土。我想,又有谁能够体会到他们的这份情愫呢?谁能理解远在口外的游子内心的孤单与孤苦呢?
他们回忆,当年我父亲他们一行,到这里也是被请上一家家当客人转着吃。当时的新疆伊犁虽然也不富裕,但比刚刚开始包产到户的河州老家要好得多,至少吃的不愁。但是,花的钱还是特别紧张。父亲离开时,各家亲戚没有打发的盘缠,就送了几张羊皮背了回来,用于缝制河州农村那种光板大皮袄。大概当时我刚出嫁的姐姐的婆家境况比较好——当然,也是心诚舍得,就给我父亲做了一套流行的化纤制服。父亲回到兰州后,在我的学生宿舍住了两个晚上。父亲大概看着我在大学里穿着寒碜,就要把这套衣服脱给我。我觉得这是父亲一生最好的衣服,不能要。父子俩让来让去。最后我俩来了个折中:上衣父亲穿,裤子留给我穿。后来,因为老人的大裆裤怕同学笑话,我到五泉山一家裁缝那里,花了八毛钱改制了一下穿上了。这个故事后来被我写进了一篇题为《致女儿的一封信》的散文,用来教育女儿艰苦朴素。
坐在葡萄架下,品尝着顺手摘来的蔬果,我享受着这千载难逢的美好时光。
时光如金子般紧缺,恋恋不舍而又匆匆忙忙的别离使人心碎。临走那天,门口早早站着一帮送行的人。然而,这时,开车送我的大侄子奴玛尼却不见了。一打听才知道他又折回家里取照相机去了,他一定是觉得这个送别的场面太难得了。与众人一一告别,到了姐姐跟前,我突然发现她抹开了眼泪。我本来已经难受无比,见此情景眼泪也在眼眶里不由打转,便一头钻进了车里。七十公里机场路,眼泪模糊了伊犁乡间小路两旁那如画的风景……
再见了,富饶而包容的伊犁;再见了,美丽的萨尔布拉克;再见了,我那遥远的口外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