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
在某一方地域,如果一座山峰是最高的,那基本可以肯定:无论在哪里都可以看到它。比如在新疆昌吉,看到博格达。
向下俯瞰,视野中的色块渐渐变成了大块的水泥灰,山体褶皱出来的形状,像某个天才画家最漫不经心又最无可挑剔的作品,大大小小的干涸河道如同巨人衣衫的丝绸纹理……我知道,新疆到了。看着手表,数着时辰,默算着乌鲁木齐还有多远,恍惚间,居然睡着了。在微微颠簸中醒来,看见窗外雪峰矗立,我一激灵:博格达。
“洁白的雪山像一柄银剑插向湛蓝的天空”,“神圣的雪峰直刺苍穹”……这样的比喻很多,但是请原谅,见过雪山很多次,我从未有过类似的感觉。博格达也是。雪山就是雪山,博格达就是博格达,它就那样站在那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它。
于是手执佳能7D,我拍照。一张张地拍。南航鲜红的木棉花标识在天蓝色的垂直尾翼上娇艳欲滴,和博格达一起被我收纳进椭圆形的舷窗轮廓里。一会儿,博格达似乎变远了,又一会儿,博格达似乎更近了,似乎飞机飞了那么久,都在围着它转,真有意思。
终于,博格达看不到了,飞机降落大地。等候出舱的时间,我朝外面闲看,在一片淡玫色的夕阳中,博格达赫然呈现。我揉揉眼睛。这是在机场啊,还能看到博格达?我再揉揉眼睛,眼睛有些疼了,方才确定:没错,这就是博格达。
我最后一个出舱,因为贪看博格达。我已经这么低了,低在了大地上,低到不能再低了,还能看到它。尤其是想到我飞得那么高的时候它自然是很高,可我落得那么低的时候它居然也并不显得高……如果不是照片为证,我至今难以置信。
怀着惊奇入住酒店,房间在十六楼。进入房间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窗边,果然在窗口又看到了博格达。皓月高悬,钉在天空,博格达一望而知是在人间。密密麻麻的楼群背后,博格达就默默地站在那里,似乎只比楼顶高一点点,雪峰下面的山体已经被越来越深的暮色隐藏起来,博格达却更加鲜明。白色的雪峰因为染上了淡玫色的夕阳,也变成了淡玫色,神奇而瑰丽,仿佛是一个奇迹。——不,就是一个奇迹。
我看了很久。
晚饭后,我回到酒店,第一件事情依然是跑到窗前看博格达。这一次,我没有看见它。可我知道它在那里,一定在。那个夜晚,我是脸朝博格达的方向睡的——我很清楚这行为一点儿也不能缩短我和博格达的距离,一点儿也不能说明什么,很幼稚,很可笑,可我就是想这么做。这么做,我心里踏实。
早上七点,起床。——时差关系,新疆的七点是内地的五点。来到窗前,东方的天空已有朝霞隐隐闪现。要日出。我看着博格达,它的轮廓已现,却是黯淡的。很快,太阳一点点露出了脸,很大,很圆,很干净。我从没有看见过那么大的太阳。而博格达在晨光中依然很黯淡,很坚决地,很隐忍地黯淡着。直到太阳升得很高的时候,博格达仍是很沉静的灰白色。
此后六天,我的行程都在昌吉。在每个地方驻留的时候,我都会朝向博格达的方向,去看看它。哪怕一刻也好。大多时候都能看见,偶尔也有看不见的时候。看不见也不失望,因为知道它总是在那里,必不会让我失望。看见的时候自然是好的,只是它每次呈现的方式都不一样。在天池,它被前面的山峰层层叠叠地挡着,只露出一点点,那一点点还很敦实,很憨厚,很好欺负的样子,看起来好像还没有前面的山峰高。在去奇台江布拉克风景区的路上,山野中铺展着大片大片金黄色的向日葵,它又在层层叠叠的山峰后面露出了一角,寒光闪闪的,突然锐利起来。而当行至天山深处,就看不见它了。它消失得无影无踪,简直就是一个传说。等到穿越戈壁去看了硅化木、胡杨和五彩湾,在回去的路上,它又出现在道路的尽头。我们的车开啊开啊,它依然在道路的尽头。和我们同方向的所有车辆似乎都是在投向它的怀抱,而和我们反方向的所有车辆似乎都是从它的怀抱里出发……
终于理解了为什么雪山往往被认为是神山——绝不仅仅是因为它的雪水、它的雪线、它的雪峰以及它所意味的绿洲、沃野、瓜果和生生不息的人间烟火,不,绝不仅仅是因为它所提供的这实惠的一切。对我而言,它确实是神性的存在。
——博格达一定能明白:我的人生中,一直有那么一个人,一个博格达一样的人。他存在着,无论和他见面还是分开,缄默还是闲谈,他的高,他的矮,他的远,他的近,他的大,他的阔,他的繁复,他的简单,他的卑微,他的光彩,他的睿智,他的拙朴,他的慈悲,他的纯善……都一直让我心有所属,神有所安。对我而言,这个人的存在就是如同博格达一样的存在,他的存在让我明白:哪怕他什么都不为我做,只要他存在着,我就觉得自己有一个博格达一样的家园。这比什么都重要。
一顿家常午饭
那天,《回族文学》的编辑马晓艳陪我从天池下来,正赶上了午饭时分。她问:“想不想吃顿家常饭?”我说:“当然想。”她说:“那就吃我妈妈做的拉条子吧,她做的拉条子很好吃。正好路过我家,我也正好看看她。”——天池脚下就是阜康市,她家就在市区里。
然后我听见她给她妈妈打电话,问:“姐姐带桢桢走了没有?走了吗?是爸爸去送的吗?你一个人在家?又在伤心着呢吧?我带一个朋友回去吃饭,是口里的朋友,想吃拉条子。你简单做几个菜啊!”我在一边默默地笑。我是“口里的朋友”,这称呼好。还有,“简单做几个菜”,就是这么朴实,不来那些花哨的噱头。如果在“口内”,肯定是要说“多做几个菜,要最好的,最拿手的”云云。和新疆人处,真是不用存一点儿戒备的,他就是敞开了心思给你看。
挂断电话,晓艳给我讲,她姐姐在兰州,女儿叫桢桢,桢桢是她妈妈一手带大的,到了上学的时候老少两个才分开,一到假期就会回来,每次走的时候老太太都会抹眼泪,舍不得。
新村路和博峰路的交叉口,一个很静谧的小院,晓艳说到了。上得楼来,她一边敲门一边喊着“妈妈”。这情形让我突然难过。很多年前,我也曾经是这样啊,只要回去看妈妈,都是边进院子边喊的——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
门里面没有动静,晓艳掏出钥匙,打开门。进门就是客厅,非常干净爽利。沙发,茶几,电视机旁边的红艳绢花,窗台上的碧绿盆栽……皆一尘不染。房子是有了岁月的,房子里的东西也是有了岁月的,但看到眼里却是那么新鲜和清洁——这是多么勤勉精细的手才能打理出来的啊。
老太太出现在眼前,刚才应该是在厨房里。她微微笑着对我寒暄让座,泡上了八宝茶,递上瓜果,脚步有些缓重,神情却落落大方,端庄沉着。她穿着一件灰褐色底子起着红蓝花朵的长袖褂子,头上是镂花深金色丝巾,颈上是白色的珍珠项链,腕上是一只淡青绿的玉镯。她问我从哪里来,以前来过新疆没有,又和晓艳说着某某某熟人也是河南的,谁谁谁有河南的亲戚……
我跟着她到厨房,看见做拉条子的面已经和好了,一条条地盘在案板上,泛着淡淡的油光。锅里正炒着菜。问她要帮忙吗?她说不要不要,把我让回到客厅里。晓艳却洗了手,到厨房帮忙。母女两个边做边聊,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很快,饭就好了,我们坐下吃饭。四个菜,其中有一个炒牛肉,还有一个炒白菜。拉条子十分筋道。我慢慢地吃着,一边和她们聊天。
“妈,这两天睡觉好不?”
“昨黑夜还好,前黑夜不行。两腿抽筋……腿不行了,睡不着。”
“您要把身体养得好好的,常去外面走走。”
“妈想去麦加朝觐。申请了好几年了。”
“一个人就得花好几万,三四万吧。得申报。上头是有名额的,不一定能批下来。趁着还能走动,就想去一趟。”
“好几万,是不少呢。”
“孩子们给的钱。”
“都挺孝顺的呢。”
“嗯,都好。四个都是大学毕业,都工作着呢。都好。老大在美国当老师。”
“那真是好。您供四个孩子,当年是不是得欠债啊?”
“没有。日子是紧巴巴的,可没有欠债。他爸爸在卫生局开车——这房子就是卫生局分的,家属院——工资不高。我自己做点小生意,就不用借钱。日子一直都还好。两个大的上大学都没花多少钱,一毕业就更好了,拉扯着两个小的,给他们交学费,买衣裳……都挺好的。孩子们前些年凑钱给我买了养老保险,现在一个月能领一千多元呢。”
“真是挺好的。”
……
突然想起晓艳在路上跟我讲,她在阜 康上中学的时候,每年到了棉花盛开的季节,学校都要派学生去摘棉花。交了钱就可以不摘,而超额完成任务就可以挣钱。有很多同学都不摘的,她每次都去摘。一摘二十多天,手被划得一条条的血道子,吃得也很差,毒辣辣的太阳晒着皮肤疼。可是想到家里,她就觉得自己不能去偷这个懒。
这就是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规矩,懂事,能体恤父母付出的辛苦,也能回赠给父母最贴心的报答。而所谓的幸福和爱,就在这付出和报答之中吧。
拉条子吃完,晓艳端来了面汤,说是“原汤化原食”。河南也有这样的说法。喝完了面汤,又坐回客厅里,我说想看看老照片,老太太便找了一堆照片过来,我慢慢翻看。有一张我翻拍了一下:是老太太年轻时抱着她的长子,梳着两个辫子,圆润娟秀的脸庞,眼睛里透着盈盈的笑意。一望而知是一个日子过得平和丰足的美丽少妇。
顺着老照片一一回溯,这个家庭的历史清晰呈现:长子到北京读大学,又到美国读硕士,读博士,一个稚气的男孩逐渐成为盛年的男人,脸上神情由腼腆拘谨逐渐到明朗笃定;两个女儿依次长大,原本有些乡气的衣衫和有些青涩的容颜逐渐蜕变,距离当下越近越是时尚好看,然后她们结婚,她们怀抱宝贝,都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一张又一张的全家福,家庭成员越来越多。夫妇两个也跟着一张张影像逐渐由中年进入老年:在天池,在北京,在美国……
很快就得走了,我提出给她们母女拍合影。她们很高兴地配合着,这边沙发拍一张,那边沙发拍一张,把绢花摆到跟前拍一张,挽着胳膊头挨头地拍一张……然后我和老太太合影。我一直期待着这个时刻,甚至可以说,之所以提出要给她们母女拍合影,最重要的就是为了顺理成章地达到我和老太太合影的目的。
我和老太太合了两张。我离她很近,很近。我闻着她身上的气息,这是母亲的气息。我很想像晓艳那样挽着她的胳膊,像和我的母亲一样。可是我没有。她是母亲,她当然是母亲,然而我知道,她不是我的母亲。我是如此靠近这温暖,但这温暖终归是晓艳的温暖,而不是我的。
“你拍照的时候好乖的,好像个小女孩。想妈妈了吧?”晓艳没心没肺地问,却是一语中的。我没有回答,眼泪却是控制不住了,于是跑到卫生间里,悄悄地哭了一会儿。清理好眼泪,回到客厅里,老太太正在收拾那些照片,边收拾边对晓艳絮语:“回头好好把这些照片整整,将来我不在了,你们几个分一分,做个纪念……”
“你看你,说的是什么话嘛——”晓艳娇嗔。
该告辞了,老太太把我们送出了门。正要走下楼梯,我又有些犹豫,觉得有一件事是该做的。正犹豫着,回头看老太太,她已经伸出了胳膊,把我拥抱在了怀里,说:“下次再来。”我也拥抱着她,拥抱着这个母亲,我说:“您要好好的,要健康长寿啊。”
——她一定是感知到了什么,以一个母亲的本能。谢谢她那么拥抱过我,我确实是一个很需要这种拥抱的人。所以,她拥抱我的感觉,一直萦绕在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