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剑
《天注定》:冷峻的平静与残酷的真实
郑 剑
电影《天注定》海报
电脑里播放着贾樟柯的影片《天注定》,压抑而沉闷,没有惯常的笑点与泪点。窗外细雨飘扬,万家灯火闪烁,在窗外的黑夜与影片的虚幻与真实之间弥散着悲凉,细细幽幽的小雨像是悲伤慢慢浸入到心肺之中。
我们往往无法面对真实,哪怕真实以最本初的面貌在周围时常显现。《天注定》以冷静的目光注视与凝视当今现实之百态,并未将理论或道德说教置于其中,冷峻而平实的电影语言将残酷而真实的现实图景与日常生活娓娓道来。透心底的寒冷与不自在的面对真实是我对于《天注定》这部影片观看之后的心理体验。
影片主角无一例外都来自社会的底层,姜武扮演的村民大海一直不满村长与矿主的贪污,扬言要告到中南海中纪委,最终遭到一顿暴打,还得到一个“老高”的绰号。在周遭村民的嘲笑与讽刺下端起裹着老虎纹样布的老式双筒猎枪,经过毛主席雕像去打牲口(杀人)了。最终在溅满鲜血的玛莎拉蒂车中等着长鸣而来的警车。
王宝强饰演的“返乡民工”三儿回家祝贺母亲大寿,途中遇到三个抢劫他的小年青,默不作声的掏出手枪结果了他们的性命,然后是面无表情的离开。三儿的两个哥哥为了更多的回礼选择将母亲的生日拖后,并在亲兄弟明算账的经济法则之下将最后的九根香烟也分得一清二楚。三儿在农村对面繁华似锦的城市烟花下掏出手枪当着自己儿子的面放了一枪作为烟花。在城镇化摧毁乡村与乡愁的无力之时传出一声微弱而清脆的呐喊,却最终只能消融于对岸真实而绝美的烟火之中。
赵涛饰演的小玉决定结束了自己的小三生涯,却在桑拿店里被人误认为妓女,最终在被人用钱反复羞辱之下选择了反抗。但在导演的“善意”中换个环境生活,并没有交代其应该承担的后果,或是已经承担但已如小玉在剧中所说的“没事了”。
罗蓝山饰演的小辉原本是流水线上的普通工人,在一次事故中逃到色情行业的娱乐城当服务生,并爱上了在此天天进行角色扮演以满足嫖客心理的妓女。在“欢场无真爱”下失意的回到工厂。最后在工友寻仇、母亲催钱的唠叨下毅然而沉默的从宿命高楼上跳下。
例外的是导演似乎并未想将主角给以道德拔高,或以同情心的悲天悯人的述说底层的生活艰辛。这种主旋律似的艺术手法遭到抛弃,主角之间的故事各自独立,没有刻意穿插那些随意实则机巧的故事关联。只是通过某一场景的偶遇将其过渡,主角之间并没有实质性的交集,包括最基本的语言沟通。他们正如这现实图景千千万万随时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真正串连起他们的是导演对于影片的设定,即“天注定”。带着宿命论的色彩,某种面对命运的无力感与无助感弥散于影片的图像空间。“天”是中华民族至高无上的权威象征,代表着权力与法则。又是无助之时众民期盼的象征。在古代文人雅士看来它是“道法自然”的源泉,是“天人合一”的人生至高境界。导演对片名的设定似乎蕴含着多重含义,上天注定命运的传统宿命论,时势与底层面对大时代所产生的无力感到被迫的接受,进而麻木与顺应。无论是何种用意,导演似乎都想将其个人的情感与判断抽离出来,仅仅留下那些光与影、人与物的影像呈现于每个观众面前。恰恰是影片拍摄的情感中立与影片本身的残酷图景形成了强烈对比的张力关系,使观众在冷峻与残酷的观影体验之中品尝现实图景所带来的思索与苦涩。
敢于将周遭所面对的荒谬与怪诞一面真实而不娇情的展现出来正是这部影片的可贵之处。太多的影视剧在商业功利的票房与审查制度之间做出妥协,在真实面前点到即止,流于皮毛而表面。在艺术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旗帜下选择功利最大化的美好,或者努力将美好甚至是虚伪作为影片主旨,或者逃向纯技术层面的视觉盛宴,所谓的逼真与艰辛只不过是为影片增加少许廉价的泪点。不可否认的是现实永远是艺术创作的来源,对现实的观看与价值的差异使影片具有了不同的面貌。影片故事都有其现实案例作为背景,它们分别来自胡文海、周克华、邓玉娇、富士康跳楼等现实案例以及东莞的色情产业。导演甚至在其中客串了一次嫖客角色。但这些事件不过是创作载体,换成任何其它的现实事件与场景也不会影响导演的创作意图,毕竟在转型的大时代这些事件天天都在发生与上演着。基于这种认识,“天”在影片中更多的蕴含着“时势”意味,自古以来,任何时代与社会的动荡最受罪与最无助的永远是底层人民,所谓“要钱没钱、要权没权”,当今中国的急剧转型带给社会与人民的阵痛永远超乎我们的想象。但在众所周知的原因之下,往往大量的影视剧都涌向了古装剧、抗日剧、谍战剧、偶像剧与穿越剧等保险箱之中。对我们周遭每天真实而荒诞的现实采取了驼鸟政策。于是乎,在虚情假意与娱乐至死的外衣之下仍然而光鲜幸福的生活一旦真正面对真实的惨淡,我们便会觉得不自在,惊讶进而醒悟。不虚伪、不做作、不娇情的展露反而比某种艺术手法的加工来得让人觉得更真切而撕心裂肺。
真实的存在往往遭到各种话语与权力的遮蔽,真实需要撕裂伪装敞开自身的存在。任何个体都无法逃避所处现实与社会所强加于自身的各种禁忌与伽锁。影片的真实不仅仅是所讲述的社会现实个人所生活境况的真实,更多的是影片没有情感性或说教性的拍摄手法式的真实。它并没有去展示小人物面对生活无助之时的苦情与悲凉,去发掘与刻意拔高人物的人性中似乎光辉与升华的一面,甚至可以说是避开这条叙述线。如何如何的渲染苦难以打动观众的悲悯与同情心,这点手段是当今所有娱乐与综艺节目屡试不爽的不二法门。影片主角只是平淡与顺应生活,随着影片的剧情推进,各个主角的最终结局并不一致,或反抗式的报复杀人,或无言而沉默的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或者继续沿着生活的轨迹走下去。影片最后结束于暗含芸芸众生之意的听戏的听众面孔。渺小而无助,平静的坚韧似乎切合着中华民族的心理品格吧。在平静中述说平凡,最后在平凡中定格于平凡。
窗外依然细雨飞扬,是你我这欲望无限膨胀的家园的眼泪。这是一部很“中国”的电影,不是影片反复出现的毛主席雕像、晋剧唱腔与古城墙,而是那繁华之下所随处可见的真实怪诞,是在画不出原色乡愁的广褒田地。贾樟柯说:“我在试图描绘一个社会全景,这些年突发的暴力事件不断增加,它有我们必须面对的社会背景和根源,以及笼罩在社会上的挥之不去的紧张气氛。这很难选择只讲一个故事,特别是你叙述重点不是一个日常状况,而是一个突发的高度戏剧性的状态,只讲述任何一个孤立的事件,会显得有它的偶然性。”[1]如果我们无法掌握高速发展与剧烈转型中的城市与乡村、传统与现代、生存与发展等等二元对立的平衡,这些由真实案例所引发出来的电影故事仍然会在神州大地继续上演,影片快结束之时剧中的晋剧演员连唱三声“苏三,你可知罪?”,或许我们应该在这真实的荒诞中扪心自问,或许我们都有罪。或许……沉默即是罪。
[1]天注定:我们以为很了解它,但真的了解了吗?http://movie.mtime.com/197840/reviews/
郑 剑,男,湖南衡阳人,广州美术学院讲师,主要从事油画艺术创作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