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陌生人

张蕙菁

我妈妈有个专长，就是跟陌生人聊天。陌生人也好像总是很自然地把私事说给她听，我觉得她实在应该专职做市场调查。

例如昨天她就在足疗时让师傅自己说出来自河南，家里务农，上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在北京的工地里打工，姐姐在老家种地。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14岁时也到工地打过工，太苦了，就上洛阳的学校学按摩。18岁开始学到现在，也有八九年了。开始学时同学间互相按摩做练习，因为学不到家，被按的人比按的人更难受，到后来大家都不肯躺下休息了，一躺下就成靶子，四五双手上来按。

他一年回一次家。一餐饭能吃一大碗拉面和两个包子。快结婚了，“年纪不小了，再不结婚晚了”。对象是同一个村里的，过年回去订的亲。在此之前，他在上海谈过一个女朋友，是江西人，但是对方家里不答应，他觉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人家女儿好不容易养这么大，也是可以理解的。今年过年回家谈了个对象，已经订亲了，结婚后会接来上海。

我妈问了个天真的问题：那是一见钟情啰？

“一见钟情……”师傅有些失笑的样子，“这……我们那里没想这么多。”

在台北的按摩店我妈也常进行类似的调查。按摩师傅是泰国人，女，嫁给台湾人，丈夫外遇，她也就交男朋友了，借口住在按摩店宿舍，夜不归宿。她说男朋友是在新竹科学园区工作的，会开车来载她出去约会，但在我妈下回再去按摩前，这段关系已经结束了。另一个同样是泰国按摩师傅，丈夫出车祸早逝，她把孩子交给婆婆带，出来学按摩赚钱养家，平日住在按摩店宿舍。她说也想再婚，不过不要年轻的，年纪大些有根基的好，人需要的是比爱情更实际的东西。

我妈的陌生人访谈带回来的故事，详细程度常让我大吃一惊：人们真的会对陌生人说这么多话？可能正因为是陌生人，才会说这么多。在出租车上，在按摩时，在理发店里，可以浓缩地把一生倾诉出口，类似写了一则消失在人群里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