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杰夫
在上海虹口区,有一座不起眼的三层楼小房子。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这里曾是一座摩西会堂,二战时期,以这座会堂为中心的提篮桥地区,生活着近两万名犹太人。今天,这座会堂成为了上海犹太纪念馆,是目前中国唯一一座反映二战时期犹太难民生活的历史遗迹。不过,从纪念馆门前走过时,我们会明显感受到这里的冷清,来往的行人并不特别在意这个处所。对于今天的中国人来说,犹太人依旧十分陌生。
犹太人究竟是怎样一个民族?为何在欧洲历史上,特别是二战时期,犹太人会遭受如此惨烈的迫害?这些问题,尽管二战以后已经成为欧美知识分子反思和讨论的热点,但对于其他国家的人来说,却依旧充满了困惑。所以我们会惊讶于,在《极权主义的起源》里,汉娜·阿伦特竟然把犹太人本身也当成“恶”的一部分;我们更惊讶于,卡尔·施密特那句著名的论断:“同化了的犹太人是真正的敌人。”在这样的背景下,作为东方人的内田树,在《为什么他们是犹太人》里,对这些问题做出一番梳理,恐怕有助于我们理解犹太人那悲剧性的民族命运。
《为什么他们是犹太人》的内容并不厚重,它是作者在神户女学院大学讲课笔记的基础上整理而成的。全书基本围绕一个问题讨论——“为什么犹太人会遭到迫害”。
为了理解这个问题,首先必须明确犹太人的“来源”。内田树认为,犹太人并不算是一个典型的“民族”。与其它民族依靠政治团体、经济团体和传统文化凝聚在一起不同,犹太人“是被一种与此性质完全不同的东西凝聚在一起的”。由于这种特殊性,要定义“犹太人”的含义恐怕就要依靠排除法,即确定“犹太人不是什么”。据此内田树提出,所谓犹太人,他们不是公民国家的成员,也不是一个种族,更不是宗教共同体。也就是说,犹太人并没有实体上的基础。但2000多年以来,犹太人的生存史却是与这种“实体模糊性”对抗的历史,于是内田树认为,“犹太人是以试图否定犹太人的人为媒介持续存在下来的。”这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有关民族是“想象的共同体”的理论正好相反,犹太民族并不是在犹太人内部生成的,而是在属于外部的“他者”的观念中产生的。也就是说,犹太人是被反犹主义者“创造”出来的。
犹太人之所以是犹太人,是因为有人将他们看作“犹太人”。内田树以法国著名的“反犹分子”爱德华·德拉蒙特为例进行阐述。德拉蒙特在《犹太化的法国》里,曾经揭发蒙田、拿破仑、大仲马都是犹太人,但德拉蒙特对此给出的标准却并非宗教、文化甚至生理等方面的因素,而是基于數个极为荒谬的妄想:犹太人不会感染黑死病、犹太人体臭异常、拥有比天主教徒强七倍的繁殖能力等等。与德拉蒙特相比,纳粹对犹太人的划分也并不高明多少。在纳粹德国1935年颁布的那部臭名昭著的《纽伦堡法案》中,犹太人被这样定义:如果一个人的祖父母四人中全部或三个是犹太人,则该人在法律上即属于犹太人。另外,二战时期还有德国科学家提出犹太人的颅骨比较小,并以此来作为辨识犹太人的标准。
欧洲历史上,这种荒谬的犹太人辨识标准还有许多。但在荒谬的背后,却有着深刻的社会原因。首先是历史上继承而来的“种族战争史观”,欧洲世界长期以来就有人坚持一种观点,“雅利安人和闪米特人”的种族对立是世界历史的原动力,于是以法国人为代表的雅利安人,和以犹太人为代表的闪米特人间的战争,也就有了所谓的历史必然性和合理性;其次,更重要的是,随着西方近代化的加速,原本从事商业、金融的犹太人,成为资本主义革命最大的获利者,原本欧洲贵族的地位却开始衰落,为此在德拉蒙特这样的欧洲人眼里,犹太人成为了欧洲社会传统秩序和价值观的“挑战者”。所以,“德拉蒙特感到恐惧和厌恶的并不是犹太人,而是现代化-城市化趋势本身。”
无论是荒谬的犹太人划分标准,还是内在的深层次原因,这一切互相作用将反犹主义观念内化在了欧洲社会之中,令其成为西方世界社会观念的组成部分,最终导致犹太人不断遭受着来自外部的迫害。所以,内田树认为,反犹主义是现代社会的结构性问题,不改变这个社会的固有观念,就无法彻底消除反犹主义的阴霾。“犹太人是反犹主义创造出来的,因此只要消灭了反犹主义者,犹太人就会自动消亡。”
内田树还将对反犹主义的讨论,扩展到了欧洲之外。他认为,“我们在讲述犹太人的时候,必然会在不知不觉中变成讲述我们自己。”于是,他借此讨论起明治时代盛行于日本的“日犹同祖论”。与欧洲人始终对犹太人保持戒心不同,明治时代的日本人却试图借助犹太人,以摆脱“东亚病夫”的阴影,而为跻身世界列强提供民族学上的“合法性”。但这种表面上的不同,却无法掩盖“日犹同祖论”在本质上与反犹主义一样,它们均是企图借助对“他者”的虚妄的民族建构,来满足自己民族的利益和欲望。
在《为什么他们是犹太人》中,内田树对犹太人和反犹主义的讨论,主要受犹太裔法国哲学家伊曼努尔·列维纳斯的启发。列维纳斯亲身经历过“反犹主义”的重创,他的父母兄弟妻女在二战期间均被纳粹杀害。然而,这位以伦理学为第一哲学的哲学家却提出:受害者也要部分地为自己的受迫害负责,纳粹的土壤存在于“民众”之中。内田树在本书中提出反犹主义已是欧洲社会结构的一部分,应该就是基于列维纳斯的这一观点。
可以说,西方社会至今对反犹主义的分析已十分深入,其中不仅有着阿伦特、列维纳斯这样从历史、哲学等角度的思考,也有像弗洛伊德这样从社会心理学角度给予的独特观察。与此相比,内田树靠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当然不可能对反犹主义的产生原因和社会影响进行太完整的分析。但内田树却借着这种“抛砖引玉”似的讨论,引导我们重新了解反犹主义背后的社会动机。借此,我们或许能更加理解“阴谋论”在每个历史时期,在每个国家社会中都能拥有市场的原因。更重要的是,这些扭曲的社会观念在欲望掌控下,可能会给一个群体甚至一个国家,带来数千年的悲剧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