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临阳
《白日焰火》点亮了柏林。刁亦男对于被爆米花噎坏的观众还略显陌生,但总有一些星辰要闪耀在我们肉眼不及之处。他早期参与编剧了《爱情麻辣烫》《将爱情进行到底》《洗澡》,在主流市场打下一片天,之后又编导《制服》和《夜车》,在摸索人性深度的文艺电影之路上渐行渐远。此刻的焰火,则试图照亮商业与文艺两块银幕,在怀抱金熊坐上电影圣殿的王位同时,又想和普通观众分享一个充满悬念的爱情故事。
张自力是一个感情与工作都步入困境的中年警察。我们知道以杜琪峰的《神探》《盲探》为代表的影片已经为一个爱情事业双枯萎的男警察如何有“戏”作出表率。他在调查五年前一起分尸案时,陷入与当时死者梁志军的妻子吴志贞(她名字本身具有反讽性)的感情漩涡。但随着证据浮出,梁并没有死,反而是分尸案的真凶。背叛梁志军的吴志贞,在张自力的追问下,坦白了一个更大的秘密,梁的替身是自己所杀,张也“背叛”了吴,使她入狱。在她指认犯罪现场时,张自力在楼顶,为她点燃朵朵焰火。
爱情是龙卷风。当我们接近它时,会为其吸引;进入它时,会为一种失控力量左右。导演围绕吴志贞的三个男人,塑造了三种爱情形态。梁志军激烈,像刹车失灵的卡车,愿为爱人纯粹地牺牲。吴杀人后,“他愿意牺牲一辈子,当活死人也愿意”。这样的爱情站在悬崖边,极端,激烈,而且像冰刀一样危险,钻心的冷。它跳离出庸常生活,使两人的生活不再“正常”,甚至没有生活,失去生活“温度”的爱情,注定要“变质”。梁志军的爱开始令吴志贞无所适从。她几次开始和新的男人交往,新的男人都依次被梁志军用冰刀所杀。以爱的名义,杀人;打着爱的旗号,干尽人间蠢事。终于,梁志军的“牺牲”在吴志贞口中,变为“我陪着一个活死人”,她背叛了他。背叛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为爱情而做的牺牲终于牺牲了爱情。在革命中牺牲自己是烈士,而在爱情中,要分情况讨论。浪漫故事中为爱情而牺牲很美好,你是烈士;生活中为爱情而牺牲自己,说白了,活得没有自己,你是死尸。
如果梁志军是瀑布,洗衣店老板荣荣则是细流。他递纸巾,送毛衣,用琐碎的生活细节表达着无望的爱情。他明知吴志贞不会接受自己,却依然坚持。他的爱渺小懦弱到梁志军都不会拿其开刀。他爱而不得,受欲望围攻。在他找皮氅时背景是一个内衣模特是明显的喻指。他找小姐要她穿吴的衣服,在陌生人的身体投射自己对吴志贞的欲望。“光说不练”是他尚存对吴的念想,他似乎比吴志贞更志贞。
介于瀑布与细流之间的张自力原本只是单纯办案,试图冲出事业困境,不求“赢得人生”,只为“输得慢一点”。随着案情推进,爱情也推进。如果第一次吴志贞的“别再跟着我”只是中性的拒绝,之后的“别再跟着我”则是滋生爱情但无心恋爱而担心张的安全。两人的设防在高空的摩天轮中全线崩溃,爱情发生了,真相也出现了。之后,张自力“背叛”了吴志贞,警察带走了吴。张自力到舞厅跳着混乱的舞步,作为警察,他无法自由,作为爱人,他备受煎熬。他准备了一场白日焰火,作为一次迟到的“演出”、一个秘密的信号,献给吴志贞。张自力站在楼顶,吴志贞坐在囚车里,然而他们无疑“看见”了彼此。选择报案是张自力的理性,是对警察使命的忠诚,是正常的生活节奏,是柴米油盐的庸常生活;白日焰火是张自力的浪漫,是对吴志贞的全部理解和接受,是庆祝混乱过去的终结,是融化吴志贞坚冰的星火,是对吴志贞的终极表白。两人的空间位置,一如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白》的结尾,多明尼站在楼上的监狱,卡罗尔站在楼下。他们的爱情尚有出路,理性与浪漫共生,仿佛这才是爱情的唯一出口。
关于结尾,剧本中张自力用彩珠蛋攻击试图冲上楼顶的养鸽人和小流氓,柏林版的张自力攻击警卫,均像一场含义模糊的闹剧,狼狈而多义。大陆公映版选择让焰火在银幕散成洁白的云,相比之下表意更纯粹。无论是制片人出于票房的考量,还是导演的自主选择,绽放的焰火都为张吴的爱情放生。有些记忆发生了,无法抹去,和你看到与否无关,无论白昼暗夜,它都炽热绽放,一如三姐所言,“多美多烂的记忆都不会改变”。
刁亦男在《制服》与《夜车》里,都显露出深厚的功力和成熟的电影语言,总体形成一种冷峻的风格。他绝对尊重电影,一些跨行导演,虽然用电影砸出点钱坑,但用王八拳抡出来的,没什么劲。
《白日焰火》的用光策略相对于《制服》《夜车》设计感更强,风格化更突出。简而言之就是更讲究。成本的宽裕和面向市场的前提使灯光能发挥出更大能量,但不会流于平常。片中出现大量的暗黄光,黄色温暖小清新,却透出一股寒意。暗黄光充溢在隧道、洗衣店、饭馆、冰场等地,宛若希区柯克的“光天化日”才更危险。暗黄光策略营造出不安与阴冷,不仅符合地理位置哈尔滨的特征,更满足人物内心的处境——梁志军的冷酷,吴志贞的神秘。同时,导演充分借助霓虹灯、路灯等一系列实体光源的光线,制造出极具视觉张力的影调。张自力在汽车上谈及自己被凶手分尸的战友,面露仇恨,脸部爬满窗外打进来的紫蓝光,十分恐怖。在吴志贞与梁志军最后一次旅馆相会时,窗外霓虹灯招牌的绿色笼罩了房间一角,生机的绿色此时显得十分死寂,预兆之后的街头枪击。
刁亦男经营空间也有一手,沿袭了贾樟柯自《公共场所》《任逍遥》中对空间的开发与改造。一辆废旧的公交车被改造成一家饺子馆,舞厅的椅子类似火车的硬座,卡车箱成为流动的红灯区。荒诞不经又在情理之中的空间设计,让这座城市的秘密埋得更深。同时,刁亦男似乎对舞厅这一弥漫着暧昧陌生的空间十分迷恋,在《夜车》后,将镜头继续对准舞厅,安排了两场重戏。
吴志贞服装的转变也很有味道。在梁志军被击毙前,吴志贞的服装都是黑色或灰色等暗系色,活死人丈夫就像一个阴影笼罩着他。当“阴影”散去,吴志贞穿上红毛衣、浅色系外套,甚至涂口红,化淡妆。红很喜庆,仿佛丈夫的死值得庆祝。红很危险,口红代表吴志贞是个危险的女人。梁志军挂在脖子上的冰鞋造型也很独特,冰鞋的刀刃离梁志军很近,他本身的处境就十分危险,但同时,冰鞋这一平常的物件,又是他最致命的武器。几次冰鞋的特寫,都暗示了梁志军鬼魂般的存在。
摄影基本上秉承了刁亦男的风格,克制、节俭,不随便将情绪溢出影片外。在出片头的长镜头中,观众都以为是汽车的主观视角,然而绕一圈后,出来一辆小电动车,才发现是电动车的视角。的确,这是五年以后了,这是导演的玩笑。类似这样具有灵气的镜头在刁亦男的电影中从不少见,《制服》中一个跟随长镜头通过一面搬运的镜子十分有效地扩大了镜头的容量,丰富了空间范围。
文子的音乐像一张网,捕住人们的耳朵,使情绪堵在一个狭小空间,最后随着焰火一起爆破。在音效处理上,一些营造气氛的手段十分巧妙。在梁志军和张自力在羊汤馆相遇的戏里,两人互不挑破,心知肚明,背景声中电视里正表演相声报地名,连珠炮般的口技,在平静中埋藏了杀机。银熊影帝廖凡的表演满足了电影的需要,但也没有给剧本增添更多的光芒,没什么额外服务。桂纶美近乎零度表演,只要游离就挺神秘,只要不说长句子就不穿帮。
作为一个商业类型片,需要有“凶手是谁”这样的悬念把观众留到最后,甚至把黑色电影中蛇蝎美人的外衣披在桂纶美的身上。然而真正让我们记住电影的,是爱情。我们需要的爱情,既要有生活,也要有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