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鱼
想到崔老师的时候,我不知为什么想起来的是这样一句很时尚的话语。
我的崔老师他很朴素,与这样华丽的语句放在一起一点儿也不和谐。我对崔老师的祝福也很平实,平实到了十多年间幾乎没有电话没有信件没有贺卡。
但我可以对着自己的良心发誓说,我对崔老师的挂念一直在心底。十多年的时间里我将他的形象像VCD光盘一样在心里放了一遍又一遍。虽然隔了迢迢的山水,又隔了沧桑的岁月,我的眼睛依然看得见他的一举手一投足,听得到他铿锵的声音。
崔老师虽然去了,他匍匐在头的黑发,他油光的黑色脸膛,他父亲般的慈爱依然历历在目。
如果你也有一位恩师,如果你也做过教师,我相信你也会有这样的体验。一个人对自己老师的思念只有自己做教师的时候才会理解得最深刻,因为这时候,他或她有足够的时间来反刍他或她的老师的一举一动,因为他或她有很好的视角来解析曾经的细节背后的丝丝纹理。
崔老师是我初中时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我大学毕业后也做了初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所以,各学段的老师里面,崔老师的形象在我的眼前晃动得最多。
崔老师最得意的教学方法是“过电影法”。所谓“过电影法”就是睡觉的时候将当天在学校里学过的知识放映一遍,这个方法遵循的是孔老夫子温故而知新的道理,本无什么新意,但这个方法在当时我们的生活和学习条件下可以说是老师的一项发明创造了。
那时我们住校,睡十几个人一张的通铺,两个通铺中间是长而窄的过道,每个学生在宿舍的势力范围就是一个窄条的放铺盖的位置。吃饭的时候我们就将窄条的褥子揭开,露出一小截水泥台面,然后在上面放上从食堂里盛来的白开水就馍馍与咸菜疙瘩吃。夏天酷热,冬日奇冷。加上我们管理炉火的本事不够,炉火常在晚上最冷时分熄灭,于是最冷的时候我们便两个人合抱了来睡。在这样艰苦的学习条件下,崔老师要求的“过电影”真可谓好处多多。一是巩固了白天所学的知识,二是锻炼了归纳梳理能力,三是提高了想象能力,四是培养了乐观情怀,五还有催眠作用。不是吗?许多的苦难便在这“过电影”的时候忘却了,许多的梦想便在这“过电影”的时候看到了。这个方法下有一个很经典的例子,是一个学习很刻的学生,一天因为太累所以她入眠早,那时大家还在一旁说点儿碎话,还没有进入到“过电影”的阶段,就听她在被子里很清晰地却分明是在昏睡中念到“Im going to do……”此乐何极!
崔老师的教育往往很有轰动效应。这种轰动来自他的一长串的惯用语。他有一句口头禅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时候若到,必定全报”,这一串话每每崔老师说出来的时候都气势磅礴,很有感召力,同时也会引我们这些小女生私下里暗笑,因为这些话他往往用来对付那些很调皮让他很难招架的男生。还有一串,是他影射那些调皮学生的休闲生活的,他这样编排那些学生:“吃了饭,没事干;修配厂、拖拉机站,转一转啊转一转。”修配厂、拖拉机站是当时空旷的乡中学周围仅有的单位,这话真的很切合那些贪玩的学生的真实生活。所以听来觉得很好玩,对其他同学的教育就在这样的哄笑声中完成了。还有当时教我们学习词性,他一说出来就是一串——“名动形、数量代,副介连助叹拟声”,所以,不管多差的学生,不管他们能不能识别这些词性,这些词性的类别因为崔老师一长串念咒似的话语就都牢记在胸了。
崔老师很关注那些贫困而好学的学生,像所有的好老师一样。那时在崔老师的班里,我的奖学金和助学金都是最高的,无疑我是最受崔老师关注的几个同学之一。当时学校有一个校办印刷厂,时不时需要帮忙,崔老师就在上自习的时候给我和另外一个家庭贫困的同学放假,让我们去印刷厂帮忙,这样的忙不白帮,每次都要给点小费补偿的。虽说也就是三块五块的事儿,这样的时候也不会很多,但我却牢牢地记在心里,因为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挣“工资”呢。
还有一次,老师的关注让我很感动。那是一个接近元旦的日子,天很冷。老师把我和另外两名学生叫到办公室,布置外出参加语数外三科竞赛的事情。当时我穿着的红格子棉鞋脚头有些开裂,因为还不到返家时间没有及时将开裂的地方缝补,看起来就像露出“洞天”的样子。于是我站在那里格外窘迫,感觉我的鞋上那开裂的地方好像藏着极大的秘密,就怕别人的眼睛看过来。于是,我的一只脚不由自主地往另外一只脚后缩。但最后还是被崔老师发现了。他很含蓄地嘱咐我们说:“到了那里(参赛的学校),不要一看他们其他学校的学生比我们的个子高、穿得好就心慌。记住,我们的真本事在脑子里,对自己一定要有自信啊,这是考好的保证。”遗憾的是那次我竞赛成绩很一般,辜负了他的期望。
崔老师在我们中间也是有外号的,这个外号是一届一届学生传下来的,是一个很难听的名称——“小钢炮”。名字的来由据我分析有二:一是崔老师长得紧凑而又壮实,面黑,说话利落,给人感觉是很有爆发力的那种。二是他对我们要求太严格,即“说到做到,不放空炮”的那种。崔老师住二十里外的另一个县城的乡村,从他家到学校是一路上坡,那个长长的坡是在当地颇有名气的垣坡,只能堆着车子走。很奇怪的是,那时他规定我们早六点起床跑步,每每我们晨起时分想到他昨晚已回家想偷懒时,他就已经在外面很响亮地吆喝我们起床了。于是我们只好一边急匆匆地穿衣服一边絮絮叨叨地埋怨着这个“小钢炮”给我们带来的麻烦。
出操的时候,他很少与我们一起跑步,可能是一路上跋涉太艰辛了吧,他只站在那里数圈数,所以谁跑慢了跑快了跑少了跑多了他心里一清二楚。那时我患有关节炎,跑步速度不能太快,一跑快了就有要摔倒的感觉。这时,崔老师就站在一边很严厉地说:“张海迪如果遇到这种情况能这样吗?”那时崔老师总是愿意给我们读一些报道张海迪事迹的文章,可能在他的心里,我们应该以张海迪为榜样。但那时的我心里想着,我又没把自己当张海迪,真可笑啊。临了还把他对我讲的话讲给其他同学开心。
但在崔老师,他的话就是他的想法,在他心里,他真的把我比了张海迪,比了女排姑娘。这从我上了高中后他给我的一封信中可以得知。那时,我告别崔老师是以他的弟子的第一名也是乡里第一名的成绩离开的,但离开后并没有一封信写给他,因为自己进了高中后有一些不如意。后来是崔老师托别人捎过来一句话,说“让小鱼给我写封信吧”。当时听到这句话的我真的是一时无言,对于敬爱的崔老师,我与其说是忘记不如说是无颜啊。等到后来我也做了老师,试着从一个老师的角度来看崔老师的做法,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地伤了老师的心。然后是慌忙写了信给崔老师,告诉他我的近况,然后就得到了老师洋洋千余言的回信。其中有一句说:“昨天晚上我看中国女排赛,我想起了你”,因为这句话与“张海迪”的典故异曲同工,在我的意识里格外鲜明。至此,我真正了解了崔老师在我身上的良苦用心。
后来我顺利考上了大学,这个喜报我是告诉了我的恩师的,他还给我带了些费用。上了大学后我也还写了一两封信给他。但再后来的一件事使我失去了与崔老师的联系。
我想那次崔老师对我的安排决非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这件事情他可能物色筹划了很久。我想他在做这样一件事的时候是把我等同于他的姑娘来看待的,那件事是我今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相亲经历。
崔老师将相亲的地点安排在了他的家里。
那天崔老师全家老少都在为我的事儿忙碌,师母张罗着做的是我们当地待客最隆重的食物——炸油饼儿。为此,我和我的朋友去的时候真的是有点儿惊呆。
老师为我物色的对象家境很好。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因为那时(上世纪80年代),他的同样是北方农村的家已盖起了小洋楼。另外,他所在的大学也是省城叫得很响的名校。然而事情沒有按崔老师的设想来进展。这其中原因很多,最重要的一条是当时没有经验的我犯了一个相亲的大忌——我约去和我一起相亲的朋友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生,人又打扮得很时尚。说到这儿,后面的一些内容就可以省略掉了。
现在来分析这件事儿,我把它看作是崔老师对我的一种偏爱,至少在他的那杆称上,我和他介绍的这位各方面都不错的大学生两头是很平衡的。然而这一次的失败是我当时及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承受不了的一个事实,由此,我也不太愿意与知道这件事的人来往了,包括我可敬的崔老师。
也许是缘吧,毕业后我也教了初中,面对初中的学生,我不能不经常地想到我的初中生活,不能不经常地想到我的崔老师。然而一直也没有提笔写过信给他。有几次回老家经过我的母校,又觉得没有实在的成绩可以拿得出来,就又失了走进去的勇气。
后来我有机会进了一家报社,为中学教师做着一份杂志,这是我个人工作的一种有序延伸,心里便也有了点儿得意,想联系崔老师的想法便又萌动了。我先是通过认识的人打问,说是他已退休回家,然后便查114,不想老师所在的村的电话没有登记,便搁置了一下。然后在某一年元旦前夕便寄了一份报社里统一印制的贺卡过去,上面有我的手机号,想着先联系上再说,那时我再写详细的信给他。不想那封信一直杳无回音,后来在办公室雪片似的信和闹钟一样的电话铃声中就又有点儿将这事忘了。
去年过年回家,我们是开车过去的。心想专往崔老师家走一遭罢。一打听,说是崔老师因脑血栓已瘫痪在床一年有余,问说神志还清吗?说是什么都不知道了。听完此话我便有一阵阵的凉气直往上窜,这阵凉气几乎将我掀晕了过去。然后就是最近,侄女从老家里来,说崔老师已大去了。
最后走的崔老师是什么模样,我无从知道,但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确切。因为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已经定格,他铿锵的声音,他匍匐在头的黑发,他宏亮的嗓门,他的一长串的惯用语言,他的温和和慈爱不会改变,永远在我黑色的瞳仁里。
崔老师走了,我没有什么能给他做的事情,只记得他有两个可爱的女儿,一名莺歌一名燕舞,我愿意终生为她们祈福,用对崔学星老师所有的真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