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
咖啡
朱雀
朱雀,1992年10月出生,土家族。2001年迄今在《诗潮》、《诗刊》、《诗选刊》、《边疆文学》、《民族文学》等发诗两百余首,诗歌《有象牙横躺的商场》入选《2012年度好诗三百首》,出版诗集《阳光涌入》,曾获《诗选刊》“2009。 中国年度先锋诗歌奖”。另出版有长篇小说《梦游者青成》、《轻轨车站》两部,在《西部》、《山花》、《山东文学》、《民族文学》等刊发表小说多篇,短篇《格利普里奥》被《小说选刊》选载。现就读于四川美术学院美术学系。
咖啡冷了。空气中飘散的是它最后一丝儿热气。咖啡屋宽大的窗玻璃上附着影影绰绰的雾晕。张恬瞥视着,眼角余光里尽是人行道瓷砖那歪七扭八的花纹,一种失重的错觉瞬间从身体内冒出来——看不见的光充满了整个宇宙,他仿佛正在太空舱中漂移起伏,身体蜷屈着,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大概是因为太空舱里压强比较低的缘故。
实际上,街上仍然是白天,可能是咖啡屋前伸的绿色雨篷,还有四周拥挤不堪的高楼大厦遮挡了一部分光线。当然,天色本身也灰蒙蒙的。杯子摸上去还有点微温,一个呈乳白色,弄不清什么材料制成的小巧咖啡杯,在昏暗中透出一点儿微光,好像拒绝融入这片地界。嘿,不管怎么说,也只是一个可以盛液体的简单容器而已,况且咖啡已经冷了,它的大部分温度都通过杯子的传导散发掉了。以俯瞰的角度打量,杯中只剩下一圈双重的环状轮廓,木桌的褐色差不多跟咖啡的颜色混在了一起,它们同样的冰凉沉寂。张恬半长不长的头发很没规矩地散开,抿着嘴,眼睛直视对坐的那位女士,但他的眸子,却像永远也停不下来,如同手指永远没法静止不动,一双眼珠像两粒晃动的磁石。那位女士不停蠕动的是嘴唇,她没点咖啡,右手平搁在桌上,旁边摊开着一张皱褶的锡纸,包装过糕点的。
张恬的视线从高到低逐渐下移,最初乜斜着看到它,后来才完全落到上面。这本来是一张完美锋利、反射着朦胧光线的银亮的锡纸,因为要包裹一块点缀了樱桃的慕斯蛋糕,或者是洒满葡萄糖的甜甜圈,它被折叠、卷起,然后在压力下变形,生出数量众多的皱纹,发出低微细碎的嘎吱声。当被食用糕点的人剥下,重新展开,它开始挣扎,试图利用这个契机舒张、恢复原本的形态,并在整个过程中发出渺小的悉索声——他感觉,坐在面前的女人正在发出类似的声音,或者说,代替锡纸发声,只不过他听不大真切。
女人用手撩了撩鬓边的发丝,问道:“要不你也来一份?味道真的不错。”
“我不想嘴巴和耳朵一起用功。”张恬耸了耸肩——他是不想欠哪怕是最小的人情,因为接受的结果往往会带来未知的负担。
“服务员,”女人侧过脸,打了个响指,“再来一杯卡布奇诺——”眼光又转回到张恬身上,“我坐了半天还啥都没喝呢,是时候点一杯咖啡了。”
“没事,你喝吧,”张恬说,“我请你喝。”
“呦,你今天这么大方?”女人眯起双眼,“你是不是打算连晚饭也一并请了?”
“你要不怕减肥失败,我也不怕请客。”张恬抬手看表,离晚饭的时间确实不远了。
“最近新拍的电影那啥,不是昨天公映了吗?”女人轻声说,“你要不要去看?你请我吃饭,我请你看电影,公平吧。”
张恬舒展开眉头,语气有点调侃地问:“什么情况啊,你是今天吐了一大口怨气,心里通明透亮了不是?刚才那副满脸黑线的表情呢?啧啧。”
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间歇。她眨巴眨巴眼,开口说:“好吧,可是你想想,我所说的全都没错,全都告诉你了。从前天开始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儿,大概四五点时他就开始倒腾,”她看了看手机,“现在是一月二十一号的下午五点了,我难道还要优柔寡断下去吗?他干得了什么大事儿?!这本来也不值得怎么往细里想。但平时是他在抱怨,我在劝解告慰。这回全颠倒了,你看看昨天他说的什么,看看,‘老子愿不愿意干就他妈的得看老子的心情。’好吧,原来我一直忍,他觉得你爱忍就忍吧。这很糟糕,但是我还能够忍受。只要想开一点儿,我还是可以克制自己的,我只不过是吃了点小亏,毕竟一家人,整个状况变了吗?真没多大改变,大家都不舒服,只不过我不舒服得多一点儿。我忍不了的是他每天四五点钟起床,好像是件小事,是吗?我偏偏忍不了这种小事,他以为自个儿在梦游吗?张恬,我也不明白我忍不了的是啥,姐姐真的是无计可施,我戴耳塞带眼罩,把头蒙在被子里包起来,全都是白费力气——不是这声音像穿透了一切,就是这声音藏在被子里面。”
“我没想到,起先不是你的主意吗?我以为最开始是你的主意。”他说。
女人摇了摇头,张恬视野里模糊起来,脑袋里出现了别的画面,这画面和眼前呈现的场景有所重叠,又有所不同。这又不是他的“姐姐”(尽管不是亲姐姐)第一次找他诉苦了,她每次差不多都下定了决心,要远离不成器的酒鬼丈夫——一些大同小异的荒唐的场面他不但见过,在他们共同的熟人朋友间也都有过无数生动的传述。有次她问,她的兄弟姐妹们为什么还没把她从苦海里捞出来,似乎周围的人不是她的哥哥姐姐,就是她的弟弟妹妹。张恬呢,还是一个打临时工的待业青年,虽说家庭背景不错,但不是独生子女,父母的要求颇严,不仅不让他“啃老”,他还得养活自己未来的老婆。眼下嘛,年轻人自理能力差是一种常态,仿佛滞留在某种惯性里停不下来。前两周张恬养的狗死了,一条混了点哈士奇血统的土狗,不明白得了什么病,医生也说得吞吞吐吐。他独自把狗抱到小区的后山去埋了,还用木板竖了一块碑,结果没过两天就被人拔走了,因为那板子的用料质地不错。事情就是这样的。不过这事不能让他的“姐姐”知道,否则又得闹腾好半天,不如说他把狗送了来得简单。
他听着姐姐絮絮叨叨地述说,又想起他女朋友硬要养只兔子,不让他把从市场买来的肉兔送去宰杀,还要买只宠物兔来陪养。喂了一周以后,宠物兔还没买来,肉兔先死了。上网查询的原因是:她只喂了菜叶子,没有给它喝水。张恬埋兔子还在埋狗之前,那是他第一次埋不是东西的东西,再往前他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火化都是看不见的,殡仪馆不让看现场。后来他跟姐姐诉苦,他记得自己说了不少,这说的是他的亲姐姐。他从早上说到下午,还问她啥时候才能摆脱这重负和自责的感觉。结果姐姐哈哈大笑,张恬脸红了,不知是不是觉得面子挂不住,他拍了桌子,说她根本没有认真听。
“我应该跟一个更靠谱的人讲这些,是不是?”张恬涨红着脸说。
“你有没有仔细想想,”姐姐答,“有的事是不必告诉别人的,有的事是根本没办法告诉别人的,有的事是你告诉了别人,说不定又会后悔的。”他听完不说话了,闷闷地坐了一阵子,还在姐姐家义务帮做了大扫除,后来懒得吃晚饭就告辞了。
咖啡杯在张恬眼里已经缩成了一个小号的手镯,那浓重的汁液偶或轻轻颤动。他觉得这咖啡、咖啡杯本质上和木桌是没什么区别的,即使它表面上还未停止活动。包括他用手指拨动杯子做出各种规则的物理运动时,本质上它和木桌仍然是一样的。木桌左下角的一侧靠着玻璃外墙,一侧紧贴拐弯的砖墙,是个死角。对服务生来说,这儿是个死角——他们每次都不擦(擦不到)这里面。那里面有一小处空隙,黑黢黢一片,肯定储存着少许不可见的灰尘。
这小小的黑暗空隙让张恬回想起什么?他想起第一次去乡下过暑假的经历。大概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暂住的土房子后面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沿岸野地里开满了亮眼的小黄花。叫不出学名的它们被路人踩得有点瑟缩,但依旧充满生气,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么多成团成簇的野花吧?让他感到有些失望的是,它们跟书上描述的全然不同:不会说话,没有表情,也不会跳舞什么的,有风吹过来才晃荡两下。张恬蹲在路边,呆呆地看着它们,自言自语了很久,花们没有应答,倒是回去后被妈妈训斥了一顿——妈妈问他干吗一个人乱跑,而且去这么久,没有掉进河里就算他走运了。张恬认定它们如果不是因为讨厌自己不开口,就是已经死了,当然那时他还不具备真正理解什么是死了的能力。第二天一大早他又悄悄爬起来,一口气跑到土屋后面的小河边,看天光在辽远的天际一点点变化、扩展,先像大水一样澄澈透明,随后逐渐变暖,太阳慢腾腾地升起来,是个很大的椭圆形,一开始并不耀眼。渐渐地,他陷入了某种痴迷,恍若置身于一个无声世界,什么音声都听不见,只记得大串小串殷红的火苗吸附在植物的枝干叶片上,水蛭般欢快地舔噬……这时候他才惊讶地发现,漫野遍地的小黄花一下子通灵了,它们起伏、腾跃、飞旋着,混融成一片眩迷的缤纷光影,仿佛无数获得了生命密码的精灵,在天地之间,在朝阳下扭腰摇头地舞蹈……
问题在于,即使张恬记忆里不止一次出现过上述场景或印象,其可靠性也难以完全确认——也就是说,这些貌似清晰的记忆在他有限的经历中是否真实存在,很大程度上依然存有疑问。刚才是旧时光的又一次重现,他努力想使玻璃墙外的都市景观和记忆里的乡野景色融合为一,可那些可爱的、星星般繁密的小黄花却难以成像,呈现出的只是一些歪七扭八、跳荡不定的曲线。张恬无力地聚拢了一下眼神,他的姐姐,身穿一件绛红的羊绒大衣,戴一串辨不清真假的翡翠项链,栗色的披肩发,一直在对他倾诉昨天、前天和前某几天家里发生的各种琐事……张恬忽然渴望停顿、安静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确信这会儿情况有些不一样了。抬起头,对面的那杯卡布奇诺被喝得一滴不剩,嘴巴也已经闭上,而之前她在不断说话。张恬觉得她鲜艳的口红与周围环境有点格格不入。
“张恬,你有没有在听啊?”女人说,“我看你怎么像在发呆?”
张恬摇摇头,两手插进衣袋,目光转向天花板上方,这暂时避免了对视的尴尬,但更让人觉得他心不在焉。
“不是啊,我在想我不喜欢看那种傻逼爱情片,”他说,“要不去看那什么什么导演的科幻片吧,无论如何也是大片,我感觉肯定比你说的那部要精彩。”
女人嘴唇上的口红仿佛变淡了:“哦,你说的哪部电影啊?你们男的就喜欢看科幻片,科幻背景不过是些噱头吧,还不是为了看特效和打斗。”
“不一定呢,有的科幻片就看得我想睡觉。”
“哎,今晚七点半在某大学B区有一个地下乐队的演唱会,”她两手合十,指尖正朝着张恬的脸,“好久没看过现场演出了,要不你陪我去看吧,门票价格比电影票贵一点儿。我请客我请客。”
时间凝固了五秒钟,张恬扭扭脖子,第一次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咖啡还没有冷到冰点,室内的暖气使它保留了最后一重温度。他差点忘了,是有这么一场演唱会,乐队小有名气,女朋友还嚷嚷说要去看来着,当时没太留心。他对音乐的兴趣度一般,却欣赏不知从哪里看来的一句话:音乐使人便于养育奴隶。咖啡屋内正在播放的流行歌曲,感觉恰似唇上抹了艳丽口红的女人,扰乱视听,让他更加看不清楚某些东西的本来面目。
“我可是五音不全的人,”张恬说,“流行的大路货不想听,古典音乐没耐心听,其他的什么摇滚、布鲁斯、爵士乐、民谣也无可无不可。”
“那你爱听什么?”
“我真是啥都不爱听,要不还是去看科幻片吧。”
“哎哟,你们就知道看科幻片,就不照顾一下我们这些女人的感受?”
“要不我把彤彤叫出来,一起陪你去吧,我真是不爱看。”
女人的嘴角翘了翘,不像在笑。张恬从兜里摸出手机拨了个号码,过了十来秒钟,传来一个稚嫩的女人声音。他握着电话听了一会儿,很快挂掉了。
“这家伙,不省心的,和几位姐妹打麻将去了。”
女人胳膊肘搁在椅子扶手上,另一只手支撑着脑袋:“没事,她打麻将你让她打去啊。这会儿天色也不早了,你让她赶过来,反而耽搁了吃晚饭的时间。”
“那好吧,”张恬看看表,马上六点了,“晚上想吃什么?先说好我拒绝快餐啊,不要再拉本人去吃垃圾食品。”
“要不然去吃西餐吧,我请客。”
“说了我请客就是我请客。你决定好看什么电影了没有?”
“没想好。哎,其实我更想去看那边的演唱会哎,肯定比看电影有意思多了。”
“要不吃完饭再确定。”张恬说。
“吃完饭,你还能买到正点的电影票么?”女人边说边拿起随身小包,黑色的,看上去很细腻的皮面,闪动着柔和的光泽。
玻璃墙外,街景和行人的影子看不真切了,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音声在城市上空呼啸游曳着。云幕后面,太阳拖着淡淡的影子落到了那些大厦的低处,于是暮霭穿透玻璃,沿着他的大腿,以一种几乎可见的缓慢速度爬上木桌。尽管有一层墙壁的隔离,但那片莫名的通透光影仍然在持续的充满整座咖啡屋。除了最开始空无一切的失重感,胸中憋闷的窒息感也渐渐加重,眼眸转动的幅度越来越大,频率越来越快,一切都在加速中——这该是到另一位神灵接管地球事务的时间了。夜晚正以月亮的速度不慌不忙地赶来,张恬告诉自己必须尽快做出一个决定,这关系到究竟是去看充满肉麻对话和夸张表演的爱情电影,还是去看特效震撼、打斗生猛和穿越未来的科幻片。唉,或许他应该顺从女人的意思,乖乖地跑到B区买两张音乐会的门票,两张演唱会的门票——然后身前身后都是荷尔蒙满溢的年轻大学生,架子鼓有节奏地敲击,吉他、贝斯和键盘手的弹奏被音箱放大后在小操场造成一种喝高的效果,追光灯的光束牢牢跟随在主唱不停移动的身体上……
有人推开咖啡屋的正门,一些含糊的杂音涌了进来。他觉得身体的代谢一下子变慢了,呼吸变细,咚咚咚的心跳有点像低音鼓,跟外在的音声融汇在一起。那些单个、具体、形色各异的动静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里,混合成一道无形无相、无边无际的绵软高墙,让人疲惫、沉重、虚空、无从规避……近似于包裹糕点,锡纸遭到挤压时的情形,声息全无,唯有席卷一切的力道下的无力感填满了他所能觉察到的所有空间。在空间中无限度膨胀,没有质量,没有密度,看不见摸不着,其实它自身就是空间,不,就是时空,亦即宇宙……你就呆在时空的某个节点或坐标,任凭你发出何种呼喊,做出何种姿态,依然是没有声光,没有空气,没有表情,没有欲望,只有一种类似在外太空缓缓飘移抑或高速飘移的无从自主的失重感。
张恬再次瞥了下窗外,夜的赭蓝开始越来越多地填涂着天空,无论是上面,下面,左边还是右边,没有那个方向不是如此,那是幽深宇宙中无所不在的颜色。接下来在起身离开座位时,他不小心碰到了桌沿,杯中的液体随之轻颤——不过这咖啡已没有一丝热气,它实在是凉了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