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苏辛
下一站,环岛
王苏辛
王苏辛,曾用笔名普鲁士蓝,1991年 3月 6日生于河南。自幼习画,有多年美术造型基础。十四岁离家求学,中学时期阅读帕慕克 《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后,将小说视为人生理想。2009年开始刊登小说作品。至今在《青年文学》、《天南》、《作品》、《北方文学》等杂志发表小说多篇。
它位于城市腹地,是最早一批移民划分疆域的地方。只是年代渐进,越来越多的人忘记了这条地标,人们跨越它就像是跨越人行横道一样自然。只有少数老人还对它怀有敬畏,总是绕行。即便是不小心踩到了边缘斑马线,也会小心翼翼抽离,恨不得火速离开这里。
关于环岛的历史记载多种多样。最早的城市移民迁居到此后,发现地面疆域根本容纳不下这么多人。骚乱之中,领袖下令先抵达的人们上岸,后抵达的只能居住在岛外。当时的“环岛”其实就是无数个帐篷围起来的猎场,专门猎杀迁徙的候鸟。由于所处地面每到秋冬季节便下沉,形成凹谷,故而被称为“环岛”。为了保持秩序,防止暴乱,住在岛内的人明令禁止外出。岛外的亲人想要通信也只能用鸟来传达。后来互联网普及,岛内岛外连成一片。可是岛内的人习惯了下沉地表,到了外面反而对平原地表起疑,很多人都患上了头痛症,又因为生活习惯有异,活不了几年就死了。
随着时间推移,环岛下沉的时间越来越短,下沉深度越来越浅。到了李挪这一代,所谓“环岛”基本也只是一个空头名号,一个城市地标了。只在偶尔的夜晚,住在环岛周边的人们能听到它下沉的轻微震动。环岛的房价也逐渐和岛外持平。后来,连铁栅栏都不复存在,只留下过去年代的斑马线,说明环岛真实存在过。
李挪小时候,曾有一批人因为环岛的廉租房,去了环岛定居。那些人有的因为地表下沉,身体受潮,长出了鳞片,有的则长出了鬃毛。后者因为变异不合常理,还曾被医学家请进实验室。李挪的第一个妈妈就是这样。她在生下李挪之后就去了环岛。那时候父母已经离婚,李挪跟着父亲住在正常的城市。偶尔能从报纸上看到关于第一个妈妈的消息。其中最爆炸的一条是,第一个妈妈因为在福尔马林中浸泡太久,长出盔甲。李挪看过那张照片,所谓盔甲其实就是一种银色的生硬花纹,和她小时候家里住过的房子天花板上的花纹有点像,也像某年夏季兜售民族风服装的手艺人提着的小挎篮里那件银灰色牡丹纹路的衬裙。
说白了,第一个妈妈不过是和自己身上的衣服长在了一起。发现这一点之后,李挪再也不相信城市科学家们给出的任何高瞻远瞩的预见性理论。不久之后,第一个妈妈从实验室走出来回家洗澡,脱衣服时扯破皮肤,在浴室流血致死,算是当时轰动一时的事故。第一个妈妈唯一的亲人只有李挪,她无条件获得了妈妈仅有的遗产——买断工龄的退休金。
随后,李挪父亲娶了她的第二个妈妈,那时候她已经十岁。第二个妈妈每次看见李挪都会评头论足一番。她们关系处得不好。李挪早早被送出去读书,只在假期才会回家,回家的原因还是没有钱。有一年,全城改造,新的天桥们跨过大街小巷,大家感到方便的同时,也觉得城市越来越拥挤。高度发达的公共设施成为负担,但这让李挪兴奋。它们给了她很多机会远离第二个妈妈。只有每个月的银行账户提醒上有第二个妈妈和父亲的信息。
那时候,李挪只在历史课的时候会去环岛,也只在旧环岛遗址稍作停留。她的历史老师是一个激情澎湃的人,讲课讲到吐血仍在喋喋不休。他讲过很多环岛的传说和历史记载,传说那里最初是候鸟栖息地,因为城市移民迁徙,赶走了候鸟,它们只得集体更换季节栖息地,很多鸟刚飞不久就累极坠落。有的落在了动物园,有的落在了无人岗位。落在动物园的那批候鸟成为观赏贵宾,每个月俸禄都吃不完,还有好心的游览者给吃食。落在无人岗位上的候鸟则疯狂进化,经过几代之后,基本看不出和周围人类有太大的区别。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尖嘴猴腮,嘴唇尖刻细长,而且没有鼻子。总之,相貌极丑。城市里大部分剩男剩女都是这些候鸟们的后代。因为貌丑,人类不和他们通婚,这让他们总在夜里暴露鸟类本性,试图飞上天空。但鸟人的飞行能力越来越弱,每天早晨开窗,总有一些人家窗前躺着摔死的鸟人。他们的尸体铺满了城市的大小角落,严重增加了清洁工的负担。有些鸟人还是学生,他们的摔死也增加了学校老师的负担。李挪的同桌赵自鸣就是这样。他原本可以考入重点大学,却在高考前摔死,让班主任大动肝火。
作为神童,当很多人还在襁褓中牙牙学语的时候,赵自鸣已经学会计算从家到学校的直线距离。每个清晨,他都是全城最先醒来的,卖油茶和麦仁糟的手艺人还未亮出第一嗓叫卖声,赵自鸣已经在城市深处发出了低沉的鸣叫。这个声音普通人很难听到,李挪也只有幸听到过一两次。传说六岁前的鸟人很难发出这样的低音,除了少数早慧者。赵自鸣的鸣叫从城市西边一直向东边扩散,城市中学最勤奋的学生还在去学校的路上,赵自鸣已经用鸣叫在收集城市里所有智慧线索:或许是图书馆落满灰尘的角落里总是被遗忘的一本古籍,或许是历史博物馆里面目晦涩的古人类标本,更可能的是几个野路子研究的某项不入流攻略。总之,只要是未开发完全的知识体系,都在赵自鸣收集的范围内。有时候,赵自鸣会漫步在城市的清晨,他双腿略长,行走速度是普通男孩子的四倍。他脚下生风,一路飘过城市的四面八方,行走让他更轻易获取城市深处有待发掘的科学,让他更轻易收集到很多线索。这些线索汇聚成神经体,在他的大脑中彼此搏斗,胜出的几条线索,才能作为赵自鸣日后人生需要深入学习的东西。毕竟,只有适应身体构造的,才是值得学习的。赵自鸣外形呆滞,表情刻板,但学习的时候,他是一个将军。
他九岁转学到城市中学高中一年级,那时候李挪还在初中部一年级。他们的教室隔着一面铁栅栏。传说这些栅栏是当年环岛围猎时余下的废料。因为城市中学沿途物资短缺,人民相对贫困,这些用料就被不远万里通过地铁转运过来。虽然耗费巨大人力,但栅栏的坚固给人们带来了方便。当时的城市中学高一有一半鸟人学生,鸟人的进化发展虽已经模糊了鸟人和普通人的界限,可还有人对他们感到恐惧,人际危机频发。许多学生家长在孩子入读前,都要求学校隔离鸟人学生。学校虽没这样做,但也把赵自鸣这样性格特别的鸟人学生适当地与普通学生隔离开来。他成绩优异,给他所在的班级取名火箭班、励志班,也算是掩人耳目,不至于被外界说是歧视学生了。
当时李挪十二岁,赵自鸣每次都会跨过栅栏去高一C班小卖铺买东西吃,总会路过最后一排的李挪。当时的李挪成绩不差,个头奇高,是学校篮球队的主力队员之一。鸟人学生和普通学生平时不太说话,赵自鸣倒三角的脸型给李挪留下了特别的印象。每次放学,年幼的赵自鸣因为行走速度快,总要越过喧闹的同学们,他像是一辆人体轿车,飞速开过人群时总要引起更大一阵骚动。他们前仆后继倒在他身后,一边咒骂他干扰了出校门秩序,一边又诅咒他是只长不大的小飞鸟。
“长不大的小飞鸟。”这是城市学生们最先学到的一句骂人话。很多人都说,赵自鸣刺激了大家开发新脏话的本领,而这,为李挪所不齿。她只是好奇,赵自鸣是如何飞快越过人群的。
为了搞明白这个问题,李挪偶尔会在小卖铺排队时,为赵自鸣留下一个人造蛋之类的小零食,但这些贿赂伎俩很快被赵自鸣识破。
我是不会告诉你行走秘籍的。赵自鸣撇撇嘴。
那几年,武侠电视剧风靡整个城市,人们习惯把任何技能的养成计划称为秘籍。
你不告诉我,我也会走。李挪呵呵一笑。
她也没有说错,一年后,赵自鸣的智慧已逐渐比不上李挪。李挪在城市中学连跳三级,成为赵自鸣的同学。
这起源于某个清晨,当醒来的李挪试图重新进入梦乡时,却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阵低鸣。这让她好奇。随意梳洗后,李挪开始在城市漫游。早班地铁上,她很轻易就在人群中看到了赵自鸣。他个子很矮,头颅很大,眼睛下面有深重的黑眼圈,站在人群角落不停吞吐下嘴唇。李挪顺着声波望过去,见他身躯佝偻,双腿弯立,像一个没有存在感的怪物。
那之后,李挪经常在城市漫游,她也经常跟随赵自鸣去他所能走到的地方,天桥,下水道,甚至还有城市边缘处的人造森林。每一个有赵自鸣的痕迹的地方,都会遍及李挪的脚印。也难怪,赵自鸣有思维速度,李挪有腿长优势,只要跟得上,总能博取些好处。既然她能听见他的声音,那他收集到的智慧信息她也能共享。这造成的后果是,李挪剜走了一部分神经,赵自鸣逐渐感到思维神经的力不从心。毕竟,鸟人脑颅虽大,脑体并不大,在行动力上,再聪明的鸟人也很难与人类媲美。
无数个清晨,赵自鸣能感觉到身后那个跟随的身影。跟随他的李挪,也很快发现了他的秘密。
这也不算秘密,无非就是赵自鸣是个女生。
追溯无数场历史情境,鸟人少年变性是常有之事。在城市博物馆,雌雄同体的鸟人占据了一整层馆藏。赵自鸣并没有发现这一切。
作为一个凭借意识生活的人,当脑中神经指引他走进女生厕所,他就走进去了,而这一切,并不会让他对自我认知发生改变。这让李挪非常困扰,因为她必须要指引赵自鸣不在学生群中走进洗手间。她跟随他漫游的日子里,智慧神经的共享让她得以走进他灵魂深处。那是一个面无表情的小人,李挪把那个他揪出来,带着他远离人群。这也耗费了李挪的精力——她终于不再疯狂地长高。
如果赵自鸣没有死,李挪或许会一直做这件事。可他死了,她也不必再维护什么。赵自鸣摔死后,城市中学的布告栏上贴满他是女生的事实。
李挪因为他的离世好好伤心了一把。环岛周围的各个角落都有她哀悼的痕迹。有三个月的清晨,她一直重复之前漫游的路线。在每个城市地标前,她都会按照远古城市移民的习惯点上一支蜡,等它燃尽,再走到下一个。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李挪进入城市大学,再进入城市工厂。三年后从工厂离职想要乘坐绿皮火车去城市之外的地方,却发现那些地方四下漆黑,每一寸土地都犹如黑幕,甚至连日月星辰都没有,她如同踏足一片混沌之地,害怕得要死,贴了三百块路费赶快回到了家。她至此学乖,只不过一时半会儿很难收心,她从城市边缘去了环岛附近的表姐家。表姐有一辆长款轿车,把她带到环岛附近只需要一刻钟。但是到了表姐家,她查询地图APP发现回到老家竟然需要三天。
李挪的表姐林青说,这是因为地球是圆形的,虽然是一个城市,但已经从下面一个半圆来到了上面这个半圆,当然会久啊。
那我们刚才开车走在哪里?
地心啊。林青剥着橘子说。
李挪听完,突然明白绿皮火车外黑黢黢的地方是哪里了。可这已经不重要,当务之急是赶快找到新工作。
四处投了简历之后,李挪找到了某朝阳行业的办公室——这是一家铁道公司,专门开发四通八达的铁路线,兼顾各类城市天桥的设计。他们正打算在环岛上兴建一座新城。
面试考官是一个高瘦的中年男人,他坐得很直,身体呈折纸状。从他倒三角的脸型看,是一个鸟人。
我姓李。姓李的鸟人说,你可以叫我李明。我们这里没有上下级之分,你轻松就好。
李挪惊讶于没有刁钻的问题。商量好薪资待遇,她很快就拿到了offer(录用通知)。
一周后,在林青的不屑中,李挪进入了这家公司,成为一个月薪三千五百元的测试员。
所谓测试员,就是试用新城建设中每一件公共设施的性能,测试安全系数,测试完善性,写一篇篇试用报告。有时候报告里要详述新城中每一幢楼房、每一家超市、每一所学校的卫生间等等的构造过程。这里的人,多是没有离开过环岛的人。他们住在新城里,头顶上是一个锅盖般的透明罩,但随着罩内的设施变多,空间也随之延伸出很多。
当生活需求得到满足,行动可以固定在一个地方,就减少了走动的成本,空间自然显得大了。新城建设者们深谙此道,施工速度也随之加快。为了在年底完工,他们雇佣了价格较为便宜的鸟人。李明就是其中之一。他执行力很强,有时候还会客串飞行员测试透明罩上空的甲醛浓度。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鸟人,多半都有代号。每个施工日,叫上号的鸟人们会依次爬上高楼,开始一天的工作。有几个叫做A、B、C的,总是被李挪搞混淆。有次明明该A上去,李挪却叫成了B,最后上去的是C。这最终导致C因过度劳累在工作中睡着。
一天,C再次打起瞌睡,他的身体终于招架不住,仰头坠落。他落地的瞬间,李挪感到一阵耳鸣。
李挪并不是第一次感觉到铺天盖地的耳鸣。
她小的时候,鸟人试图像他们的祖先一样迁徙时,总是会途经她家上空。那是一座白色的房子,位于红绿灯交叉口。鸟人们飞翔的声音总是从头顶砸下来。有时候李挪不慎接住,就会感到一阵耳鸣,仿佛有车开过,卷起她的声线,而在那个停滞的、安静的密封空间,她觉得体内火辣辣地疼,仿佛要炸裂开来。疼痛自下而上从耳膜处冲出去。从那时起,李挪的耳垂就经常挂着一滩血迹。
血凝固之后成了天然耳环。李挪戴着它度过了很多年,它逐渐附着在她的耳朵上,像琥珀一样,只是随着时间推移,耳环也越来越小。C坠落之后,李挪感觉新血要垂落下来,这次耳鸣过于强烈,她不得不用白餐巾捂住了双耳。
C坠落得很慢。不发达的翅膀让他得以慢速落下。他受了重伤,却没有生命危险。
也正是那天,李挪取下工帽准备回林青家的时候,头顶上飘浮着几片C遗落的羽毛。它们飞得很低,李挪觉得近在咫尺,但她伸手想拿来时,却发现羽毛如同空气。她的手穿过视线中的羽毛上下波动。
最后一趟离开环岛新城的地铁在二十二点三十分开,李挪错过的话只能等林青早上来接她了。新城没有地铁,透明罩下的夜晚,也总比外面要冷很多。李挪伴着点点人造星辰从新城走出来,看到外面的天空漆黑一片。只一瞬,地铁成为安全的房屋。一阵风驰电掣后,她来到了林青家附近。
经过几代的发展,城市已经没有宽阔的大街。人们要求的物件太多了,马路上到处堆满半新电器,它们摆在那里,因为时间久了,都开始生锈。金属锈渍逐渐让它们长在一起。经过钢铁工人的打磨,很多旧电器组成了新的天桥、新的广场。因为底座顽强,人们站在金属搭成的广场上,可以完成本世纪最好的广场舞。他们踢踏的声音总会提醒李挪,新的一天开始了。
城市因此变得热闹。到处又都是闲置物,这样的场地越来越多,她就觉得城市越来越小。每条路曲曲折折,进出不方便,也难怪会有三天的车程了。也只有林青这种手持不受控车牌的人,能进出珍贵的地下通道。
此刻走在林青家门外,李挪只感觉到一阵寒意,但她很快就发现更糟的还在后面。
林青在地板上睡着了。
李挪想把她叫醒到床上去睡,林青却始终不应她。李挪用手拨弄她也无济于事。
和很多城市移民的后代一样,林青的生活节奏非常快。这让她随时随地都能在有限的时间里睡着。从她倒地的姿势来看,睡着前她在擦地板。
这是林青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她擦得太仔细,每次擦地板都要耗费一个晚上的时间,像这样在地板上睡着也不是第一次。李挪见叫不醒她,无奈地要抱起她。她先从林青的腰部开始抱起,发现抱不动,接着又从林青的后背开始抱起,发现也够呛,最后她决定拖着林青的手臂,把她拉到卧室去。她用了很大的力气,几乎是大学时代拔河比赛手劲儿的三倍。林青终于被拉动了,但李挪只拉走了一只手臂。
血、骨头、碎肉,在那条手臂被拉走的那一刻,从肩膀处流下来。林青依然睡得很死。李挪吓得把手臂丢开,洒了一房间的血。它们滴得很分散。如果用一只毛笔把每一颗不成形的血点连在一起,或许有可能是一幅现代派画作。
李挪来不及多想。她战战兢兢地把胳膊拿过来,把碎肉、骨头都塞进去,试图把它们与未冷掉的肩膀缝合在一起。她不能用针线,只能用强力胶,可这没什么用。她打电话给医院,没有人接。她尝试了一百多种方案,还是复原不了林青的胳膊,直到林青醒来。
在她们面对面不到十公分的距离里,林青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胳膊已经和肩膀分离。那条手臂仍指导着她的生活,随时都能从冰箱里拿来一盒冷冻酸奶。血痂在胳膊边缘形成一串红色吊坠。骨头有时候还会自己跳出来做林青的第三只手。
只是,李挪看到,她做饭的时候,从来没有做她那一份的意思。她站在林青面前,叫着她的名字,可她没有回应。李挪贴在她的周围,发现她依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她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林青则像每一个干练的城市移民一样继续着自己的生活,并且开始和第二条手臂分离。李挪觉得,不久之后,她身体的每个部分都会跟她分离。如果大胆猜测一下,有一天悬挂着心脏工作也不是不可能。
李挪旁若无人地躺在房间睡了一觉,准备回到环岛新城继续工作。走到地铁站的路上,她看到很多行人的身体也逐渐分离。有的人脑袋裂开,凝固的脑浆里能看到跳动的神经。有的人脚踝和腿分开,骨头露在外面,还在滴血。只是每个人都对这一切浑然不觉。
她胆战心惊,几乎是跑向了地铁站。在她奔跑的这五分钟里,她发出了十九次呼喊,每一声都比前一次音量大。没有人往她这边看一眼。
李挪再望向天空。有些鸟人依然在尝试飞翔,但因为身体分离,不成形的翅膀洒满城市,器官们纷纷跳出,一个个自杀一样坠落在大地上。有些相貌姣好的鸟人看起来更像是曾经年代教堂里的天使,绽放出形态诡异的美感。
她走进地铁,黑暗再次来临。二十二分钟之后,她在环岛新城站停下。穿过通道进入新城的时候,李挪感觉一切都恢复了正常。每一个人都对她报以微笑,每个人都在认真工作。大屏幕上写着各部门开会的时间。李明还在勤恳做着监工,看到李挪,与她礼貌性笑了笑。
李挪抬起头。只一瞬,头顶上的星辰变成太阳,自然得天衣无缝,却让她觉得心下悦西惶。她在新城里寻找着电灯开关,未能如愿。透明罩下的个体井然有序,甚至也没有人说起今天路上支离破碎的人们。尽管有的人身上明显沾着陌生人的鲜血,大家都心照不宣。在不约而同的沉默下,李挪麻木地进行着所有工作。因为太过程序化,跑神都没能让她的工作陷入困境,相反,流水线上的她变得呆板而有效率。一个白天,测试完成了一百一十一件公共设施。
晚上,她照例最后一个走,只是为了缩短见到林青的时间。她慢悠悠下地铁,慢悠悠走在锈渍铺成的马路上。她的身体轻易穿过了林青家的防盗门。屋内在办party(聚会),每个人穿着一样的衣服,每个人身体各部分也彼此分离,和锅碗瓢盆组成了一支支交响乐。有人自带乐器,在裸露的骨头上弹奏自创的歌曲。林青因为五官和身体各部位的撕扯,在这群分离人队伍里,丧失了美貌,毫无优势。
李挪在他们的热闹中呆滞了一阵子,就躺下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躺在一个陌生人的身上,不过感觉不到肢体的触感。她这一觉睡得身心舒畅,醒来后意识到又要上班。而林青的心脏已经跑出去半只,剩下半只还在胸口插着不敢钻出来。李挪看见她突然觉得清醒。林青的书架上摆着她过去几年的照片,每一张都光彩照人。她想把它们收拾起来,可惜她的手穿过相框和照片,就像那天碰到C的羽毛一样。她的身体在这个世界里,如同空气。
李挪讪讪地抽开手,脚下生风走到了地铁站。这一次她干脆连卡都不用刷了。很多人也跟她一样——低着头,匆匆走过地铁安检。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仿佛他们也未曾注意到那些人。两队人马平行地在一个世界里穿梭。去往环岛新城的人络绎不绝,留在旧城市的人仍在变成更高级的分离人。比如,李挪就看见一个分离人使用了自己妻子的心脏而不自知,一个假发少女使用了另一个男孩的真发,却浑然不觉。每个人都戴着别人的器官,自己的器官也毫无保留地献给众人。每个人都享受着共享的乐趣,记忆也呈现出共享的趋势。人们互相对视,眼神足以传达所有语言信息。李挪尽量不看他们,却还是共享了一个人的记忆。他在构思一部小说,脑浆已经和脑神经分离,李挪听到他分享的小说句子,擅自在心中给他修改了几句,并篡改了剧情发展。接着,新的人加入这场游戏。一个人的小说构思成为一群人的虚构接龙。
肉体分离很快转化成语言、行为的分离。神经系统的互用,让科学家开始在研究室创作油画,画家却开始在油彩里分析化学成分。城市成为一团浆糊,李挪的身体也越来越轻,让她时刻害怕自己会消融在城市的阴影里。
李挪不再回林青家居住,有时候干脆就躺在办公室,至少这里的一切都比较实在,每个物品摆在原来的位置,每个人的器官都长在自己身上,她的声音也没有安在陌生男人们的身上。秩序井然,天下大同。
李挪很快睡去,清晨六点的时候,她的耳朵里开始充斥各式各样的人声。其中有一束来自赵自鸣。
作为李挪成长中一个浅淡的过客,赵自鸣显然不会引起任何生动的回忆。他坠落之后,城市经历过一次大迁徙。其实也就是东边的人搬到西边,西边的人搬到南边,南边的人搬到东边。整个球状城市发展出新的格局。
就在各个方位的移民完成各自地盘的交接仪式之后,市中心的殡仪馆爆炸,很多摔死的鸟人的尸体在那场爆炸中化成灰烬,骨头都不剩。赵自鸣的尸体就是在那场事故后遗失的。
随后,新身份证启动。死去的鸟人们新的身份证上各自祛除了鸟这一族籍说明,他们的身份证和普通人无异了。每个鸟人的家属都有报请亲人死亡的资格,报请死亡才能领用公共墓地。赵自鸣的家人都死了,学校的老师在咒骂了赵自鸣之后也帮忙了。他的骨灰在城市各地发出鸣叫,人们搜集了一年,才把他的骨灰找齐全。
此刻,李挪脑子里那束来自赵自鸣的喃喃自语,因为过去这段经历变得清晰起来。
“你怎么确定自己不是在分离?”赵自鸣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
李挪知道,这必然是某一粒没有搜集到的骨灰发出的声音。这在那场变故之后非常常见。鸟人们一根散落的汗毛都可能跟他们的亲人沟通,更不必说是一粒骨灰。这句话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渐渐成为回音。
她四下望去,很多人在说话。他们的言语混搭在一起,和谐完成了互相补充的过程。李挪顺着他们的声调胡言乱语,此刻的表达和很久之前记忆里的话掺杂在一起,像是一碗语言杂烩。很快,分离人的言语也与之混淆。他们像城市内部两列队伍一样开始争夺。
环岛新城的星辰一颗颗落下来,每次坠落都足以砸毁一栋大楼。一片片废墟之下,是一片整齐的哀嚎。当人们开始胡言乱语,只有疼痛能让他们了解自己。
新墙在哀嚎下一面面倒掉,叠成了一块块窄小的空间。每一面墙之间可以容纳一百个人的爬行。李挪从一面墙爬到另一面墙,最终抵达最靠上的那面墙,足以摘下人造星辰。她的不远处,是分离人的队伍。他们秩序井然地走着,很多器官摞在一起,分不清主人是谁。很多个嘴唇在说话,很多颗牙齿在夜色里打颤。李挪想把自己的外套给林青披上,嘴里却表达不出这层含义。林青或许也是。她们以不同的方式分离了自己,现在都丧失了拥抱的能力。
最前面的敲骨者,骨头压在心脏上,神经做成的琴弦在他手指下变得强韧,小腿的韧带则成为拉动他向前的马车。在他的身下,是很多人的韧带组成的一面弹簧床。在床头床尾也窝着几个人。他们时而站起来,时而跳下去和刚刚还抬着他们走的人一起步行。心脏和手势互相跳跃,谁也不理谁。每个人说出的都是对方的话,人们第一次和自己熟悉的人如此靠近。
中后端的分离人则比较安静。他们的交流更像窃窃私语,是整个团队中的低音部分。他们每个人的声音都有回声。这些回声组成一面密不透风的旗帜。他们雄赳赳气昂昂地要跨过环岛新城。
但是透明罩阻隔了前进的道路。
较为敏捷的几个,已经率先爬上透明罩。迟钝的几个人则在下面敲锣打鼓,整个阵势仿佛红白喜事。他们眼神迷离,没有一个人看到李挪。李挪也不再走。如赵自鸣在空气中所言,她的身体正在分离。最先前进的是头部,它一路拉扯着她的躯体向前,想要冲出透明罩,但是一次次失败——小脑已经跌落在地,她的身体开始失衡。随后,是手臂和胸腔的分离。肠胃也缠在手上,拉扯着她的下半身向前奔跑。分离人中还葆有最后一点语言能力的人,开始指挥大家掀开透明罩。李挪目之所及,是整个环岛新城的下坠,继而渐渐瘫软,体型拉长,覆盖新城之外的疆域。如同一面扩展的地图。每个人的器官在这场拉扯中变得更加分散,李挪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即将嵌入张开的大地怀抱。可她不容许自己这样做。
在夜晚城市最后一趟地铁到来的时候,她跳脱的细胞连成一片,拉动每一个器官登上了那列车。里面的人有的跟她一样,有的还未分离。他们都说不出话来。鸟人们的相貌第一次在人群中湮没。分离人面目全非,地铁的玻璃都贴上了墙纸,没有人能看到自己长什么样。只有负责贴墙纸的那批人看到了自己现在的样子,这让他们不得不选择自杀。
有些精神还能集中的人强行把器官们彼此归类,或者给它们找寻主人。每堆器官都能组合成新的人,但每个人看起来都奇丑无比,显然是拼错了。
随着地铁从新城驶向旧城终点站,每个人都在漫长的路途上玩起了拼图,有的人开始拼凑自己。拼凑自己的人们有些拼出了别人,而别人拼出了他们。人们对着彼此哈哈大笑,像是在照镜子一样。很多个器官因为安装方式不对,产生互斥,造成一部分人的死伤。
不断地死亡和“照镜子”游戏交叉进行,像悲哀和欢快的进行曲。直到列车进站,还有人在放声狂笑。仅有的几个拼凑合理的人,也没有变回之前的相貌,看起来都怪怪的。但在新世界里,在组合人的世界里,他们已经是最美、最帅气的一批。
一切都开始恢复秩序。世界上的一切开始重新建造。正如这列绕着一个圆形运转的地铁,每个人都会回到最初的那个位置。
李挪撕开地铁玻璃保护膜,看到自己拼凑出的林青,看到她呵护备至的皮肤,吹弹可破,甚至能看到细微的毛细血管。她看到这一切,突然就不在意那个原本的自己了。就像这一列车哈哈笑的人,他们在一场欢快中驶向新世界的旧开始。
西部头题·90后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