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良
我该怎样描述记忆中的大山呢?她苍茫雄浑、她清澄明净、她胸怀博大吐纳溪流、她巍巍傲立生长无尽的神奇与希望。确切地讲,我不能叫她一座山或一道岭,她是条条山岭纵横交错莽莽苍苍连绵不绝的数百里绿色的海洋。扑入她的怀抱,你会顿悟道家“天人合一”的精妙意境,体会什么是自然之子的真实心态。
我现在居住的小城边也有山,然而这真的叫山吗?曾不止一次地问自己。与真正的山相比,这仅仅是一个长了一片树林的土包而已。用不了一个小时,便前后左右地走个遍。找山中的动物吗?树上有几条毛毛虫,树下有觅食的蚂蚁。寻山中的野菜吗?林中光秃秃的地上随风翻滚着一只只白色的垃圾袋,有的还如气球般挂在树枝上谄媚地招摇。那么就寻一个清幽的去处吧,却见一对对情侣都折树枝罩在头上遮羞,闭了眼尽情地吻,一副掩耳盗铃相。何处有清幽?烦躁的人们都来这寻清静,清静不存,反成圩市。
记忆中的远山,几场春雨,融尽残雪,化掉坚冰,一望无际的崇山峻岭便朦胧出嫩绿的雾。绿的雾中,一簇簇的樱桃花开了,粉红色的,如一抹抹云霞飘落。紧接其后,那粉白的山杏花、雪白的山梨花、山李子花也竞相怒放,向人们发出了勃勃的召唤。去吧、去吧!到山岭上,到山林间去吧!松软的黝黑的土地上,如茵的芳草似一个绿色的地毯,其间长满了无数野菜。然而,人们却不叫它野菜,全冠之一个“山”字,什么山胡萝卜、山韭菜、山苏子、山菠菜、山芹菜、山蕨菜,这山蕨菜又分旱蕨菜、水蕨菜、毛蕨菜、猴子腿、广东菜、薇菜等等等等,足见人们对山的崇敬。
尽管在山口时人们都成群结队,可一旦扑入大山的怀抱,却很难再见到人影,使你不得不感叹大山胸怀的博大。徜徉在这绿色的海洋里,听鸟儿啁啾、看草长莺飞、山花丛中彩蝶嬉戏。你除了采摘山菜外,倘若有心情,能够体会到的定是一片盎然的生机,你的心会洗却尘世的烦恼,变得纯净透明起来、变得无私起来,并由此而升发出勃勃的活力。
倘若累了,正待汗津津地靠在树上喘口气,忽一阵山风迎面吹来,这山风清凉得无以复加,爽洁得一尘不染。深吸一口,沁人心脾,通体舒泰,顿生超然物外的飘然之感。呼吸着这高含氧量的空气,即使你在林中转悠上一天,也神清气爽,不觉疲惫。
草长莺飞,绿肥红瘦,清新的雨后一碧如洗的大山又迎来了她的子民。这是夏季。夏季的大山更充满了迷人的色彩。起先,春天里最早开花的山樱桃熟了。这山樱桃树不是灌木,而是高大的乔木,果实也有别于家樱桃,是紫黑色的,一嘟噜一嘟噜地藏在阔大的叶片中。来到树下,脱掉鞋子,搂着粗大的树干,噌噌地几下便上到树上。迎着清凉的山风,摘一嘟噜山樱桃放入口中吮吸,汁液饱满,甜中带酸,余味中还有一缕清香之气。然而此果不可多食,吃多齿唇会被染成紫黑,几天不褪,色如当今少女们常涂的一种唇膏。
夏季多雨,林中潮湿,于是各色菌类也便疯了一般长出。现在被城里人视为山珍的榛蘑最多也最不上讲,不上讲也就是说不上档次。还有一种不上讲的叫趟子蘑,一排一排地列得很整齐,如士兵集合般。至于什么松树、伞蘑、粘团子蘑,人们更不屑一顾。记忆中比较上讲的是扫帚蘑,长在树下腐烂的地上,半拃多高,状如扫帚,其野蘑菇的香气很浓烈。还有一种是羊肚蘑,小小的蘑菇伞分内外好几层,外形与羊肚真的很像。前几年听说外贸部门收购出口已经不论斤两论枚了,足见其珍贵。也正因其少见,山里人也不常食用。又上讲又常见的当是黄蘑和树鸡蘑了。黄蘑又叫榆黄蘑,只有榆树上才生长,而榆树又以叫车瓜榆的一种居多,其他类的榆树很少生长。有时在一片碧绿的林草间走着,不觉眼睛一亮,一棵倒木上一团一团地密密匝匝地长满黄蘑,如一朵朵盛开的嫩黄的花,微风一阵阵地把浓浓的蘑菇香送人鼻息。
等到捡冻蘑时,时令已是秋天了,确切地讲这“捡”应说成“采”。可山里人就叫捡,也是足见其多的缘故吧!冻蘑就是在城里被视为蘑中极品的元蘑。它大多长在一种叫紫椴的椴树上,一片一片地长得极有层次,捡回家来,用柳条棍串了,一串串地挂在房檐下风干,所以家家户户房檐下嘀里嘟噜的蘑菇串是山里的独特景观。因此时也正是一些动物们抢秋膘准备过冬的时候,捡冻蘑也偶有惊险,邻家兄长就曾遇到过一次。那天他只顾在一棵大倒木上一片一片地往背筐里采摘,并没发现倒木的另一头,一只大狗熊也在疯吃。直到人熊四目相对,才都被对方吓呆了,到底还是人反应快,兄长撒腿就跑,狗熊撵上来一掌撕下背筐,这筐冻蘑便被它当作战利品慢慢享用了,侥幸脱逃的邻家兄长每念及此总还忘不了那筐冻蘑。
秋天的大山更是美丽的,万木霜天,层林尽染,峰峦如涛。空气中流溢着芳香,微酸的是山葡萄,甜津的是原枣。这原枣不是树上结的,而是藤科植物。拳头粗细的大原枣藤,傍依着高大的楸子树,盘旋向上,在十几米、二十几米高的树冠上密密地张扬开如伞的华盖,伞盖下密密地挂满枣。搂着树干歇息几次,终于爬到树项,摘一枚原枣,甘洌的汁水甜透肺腑。极目远眺,一片灿烂的五花山似起伏的波涛从脚下汹涌开去,直到天边。此时你体会的不只是摘到了原枣的喜悦,更有一种向上的昂扬,一种“海到无涯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的豪迈。
下雪了,子夜的风一声接一声叫着,把大片的雪花扬向大地。我那遥远的大山此刻也该银装素裹了吧?一俟晴天,山的子民又该扛着猎枪在她的怀抱里追逐野猪、狍子、野兔、野鸡了吧?我又看到了大山那伟岸的身躯,看到了银色的山峦起伏跌宕,看到了黑色的森林一望无际,看到大山正在冬的银被下做着一个春天的梦。仿佛那融化的雪水血脉般汩汩地注入我的心田,又化做涓涓细流淌到稿纸上,在字里行间滋生出一枚山的绿叶来。
山,我来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