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帅
某天早上,天蒙蒙亮,手机突然想起,本来悦耳的铃声此时显得十分刺耳。我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拿起手机就听见对方在讲:“刘先生,你在办公室吗?我是从河南坐火车来的,火车上的人可多了……我带了好多行李,大包小包的……我是河南人,长在湖南,但族谱上又说是江西丰城人……所以我这次来除了送稿子,还要去丰城寻亲呢……”
这人竟然在我毫无应答的情况下,自己进行了五分钟的陈述。
我问:“您现在在哪里呢?”“我在你的门外,我听见你说话的声音了。”他说。
打开门,一位老者出现在面前,头发花白,皮肤黝黑,满脸褶皱,但看上去很精神。他个头不高,身后背着一个大行李包,手里提着一个蓝色的薄袋子,鼓鼓囊囊的,老人手攥得很紧。
看到我,他很高兴地说: “刘先生,我们很有缘啊,我一来就找到了你!”
我问他:”您是专门从河南来江西送稿件的吗?” 他激动地说:“是啊!我刚下火车,早饭还没有吃呢。”我连忙把他请进来,老人家拿了他写的作品展开给我看,问我,他写得如何?我没有发表意见,只是说:“您要坚持啊,写字可以修身养性。”
老人说:“是啊,书法救了我的命!20多年前,我从建筑工地九米多高的脚手架上跌下来,一根钢筋从前胸穿到后背。”说着,他掀开衣服给我看,果然,在他肚子上,有一道一尺多长的刀口,后背处也有一道近一尺的刀口。“当时医生说我没得救了!河南大学医学院的三个专家会诊都说,即使我动手术也活不过三年。刘先生,你看我现在还活着。”
在说这段痛苦往事的时候,他脸上竟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仿佛这是因祸得福。
“书法救了我,在动手术后,我坚持写字,每天写五六个小时,医生说我只有三年的活头,我就写字写到死。”
此时,我已不再讨厌这个一大早打扰我睡觉的老头,因为一种坚韧在这个清晨袭来,这不是谁都有机会可以感受的!
“因为写字我心情变得越来越好,不再去想我到底活到哪一天,我的笔,我的字就是我的生命,如果哪一天我看不到笔,写不了字,我的生命也就结束了。”说着,他从一个很精致的袋子里拿出他写的长卷,袋子是绸子做的,开口处是用黄色绳子做的扎扣,他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对我说:“刘先生,你看看我写的长卷,这是我花了15年时间写的小楷红楼梦,我写了两遍呢!这一遍是我比较满意的,您觉得还可以吧?”
那一刻,我诚惶诚恐。在书法上我造诣尚浅,不敢妄加评断,更没有资格来评判一个用生命书写奇迹的人。我只能对老人家说:“您写的好啊,您要坚持,向您学习!”
老人还带来四尺整张的楷书,写得很规整,但明显是不符合现在展览审美需要的,没有任何形式创新可言,但我收下了他的作品,他说:“谢谢你,刘先生!”
“不要谢我,要谢谢您!”
风尘仆仆的老人收拾了行李,走了出去。我开门送他,看他背着行李步履蹒跚的样子,心里感到难言的滋味——这一刻,我重新思考与审视“书法”的精神,书法是什么?从表面字义理解,书法指书写的法度。但深层意义,它更是一种精神。老人写的难道不是书法吗,他写的难道又仅仅是书法吗?老人的书法显然不是展厅中的精品,却是人生的上品佳作,他和书法相互融进了彼此生命。每一滴柔软墨迹都是老人坚韧意志的表达,就像海明威《老人与海》中的古巴渔夫在湾流中和巨大的马林鱼搏斗一样!在那搏斗中,体现着人对自然,对命运的征服。
书法讲究“气脉”,我在老人的作品中感受到了这股涓流不息的气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