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

刘劲楠

一次出差到广州，我约见了多年未见的四表叔常顺居士。他以前并不叫这个名字，不知为何，在外打拼多年，且算得上是颇为成功的他改了这么一个别有意味的名字，是否有参禅悟道之意，我不得而知。表叔听说我来了，说要带几本书来送给我看。我想，表叔的书生气息还真够浓厚的。晚饭时，表叔果然提着一大包书来了，还有一些光碟，厚厚的几本书居然是净空法师主讲的《无量寿经讲解》、《十善业道经讲记》之类。看来表叔真的诚心向佛，但我不知道他是历经了什么沧桑或是看透了什么世事。

晚上，他陪我一起乘着游艇，夜游珠江，遥望广州塔（该塔位于广州市中心，城市新中轴线与珠江景观轴交汇处，整体高600米，是中国第一高塔，世界第二高塔。被人称为“小蛮腰”），灯光璀璨、绚丽夺目，在夜空中勾勒出的“小蛮腰”更是迷人，仰望这么巍峨的高塔，人显得是那么的微小。正如前两天我们登上塔顶俯视下面一样，奔跑的汽车就像甲壳虫，而行走的人们只能用一个通俗的比喻“像蚂蚁”了。这只是在一座高塔上下俯仰之间就让我们感到人的渺小，而人生天地之间，个体的“我”真如微尘一般，俯仰之间，所能追求的也只有“无愧于心”罢了。

聊着聊着，常顺表叔自然问到了我弟弟的事情。20年前的一个夜晚，在福建打工的弟弟下班回住处，被两个因与人斗殴过后寻仇报复的人错认而将恰好路过的他误杀。早在2001年，我曾写过一篇文章《遥寄弟弟》，每当忆及这血泪往事，总是我内心最深最深的痛。好在老天有眼，在“清网行动”中，一名凶手已于2011年11月被警方抓获，总算是给我的父母和全家带来一丝安慰，但接下来的刑事附带民事诉讼，却让我们历尽波折，实感无助。被抓获的这名凶手此前改名换姓在外地开了一家工厂，成了个小老板，但被抓获后，其财产已被转移、封存，我曾请相距该厂所在城市较近的常顺表叔去打探过，得到的就是这样的消息。官司打了一年多，开庭也开了三次，但黑心的对方至今不肯赔偿一分钱。表叔得知这个结果后问我下一步怎么办，我无奈地说：“能怎么办呢？打了一年多的官司，千里迢迢往福建都跑了四五趟了，能找的人都找了、能尽的力都尽了，还不是这样的结果，任其自然吧！”“对，任其自然是对的。”表叔智慧的双眼透过他的黑边眼镜淡定地注视着我说，“放下，该放下的要放下，人最重要的是活在当下。”我说，“‘任其自然只是无助、无奈罢了，我又哪里放得下呢？”“万事皆有因果，你弟弟并非被仇杀，而是被误杀，如果当时他早一分钟或晚一分钟路过那里，就可以躲过此劫，可是人生哪有这些‘如果呢？悲剧既已酿成，就是劫数啊！”“难道凶手不该得到应有的惩罚吗？难道我们就这样放过他吗？”“刑事上法院已给他判了刑，至于民事赔偿方面，你不要太强求。你要能放下，你家人都可增福；反之，虽然得到了赔偿但你的功德林就会减损。”表叔从我一脸茫然的表情中读出了我的迷惑不解，“你不要以为我讲得很玄，就结合实际而言。”他接着说道，“你如果为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放不下，就势必影响你的心情，分散你的精力，自然对身体、对生活、对工作都极为不利，这不就减损功德吗？而如果你能放下，心情不再抑郁、不再纠结，自然对身体有好处，生活中也会开心些，而心情舒畅地工作，当然有助于你事业的进展，你的心情好、身体好、生活好、工作好，同样会影响到你的父母和家人，这不就是增福么？你这么多年来对你弟弟一直放不下，手足情深是情理之中的事，你为你弟弟的事悲苦了这么多年，为了打官司也付出了这么多努力，应该无愧于心了，你弟弟若九泉有知，他会理解你的，他也希望你生活得更好啊！人就应该活在当下，已成历史的事情你无法改变，已成定局的事情你难以改变。既然如此，我们还不如好好地活在当下。”听了常顺表叔的话，我不能说大彻大悟，但真的有些感悟。江风拂过，让人感觉到一丝凉意，我抱紧双臂，再一次仰望广州塔，良久无语，心中思忖：“到底是什么阅历让常顺居士会有此等豁达之心境呢？”

游艇来到猎德桥下（后来，我上网搜索后得知：猎德，取自西汉著名思想家杨雄《法言义疏·学行》中的“耕道而得道，猎德而得德”，我当时便联想到俗语“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和佛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三种说法表述不一，但无论雅俗其实意思都是一样的：有因必有果。因果定律是大觉世尊释迦牟尼佛昭示人们的一个真理。），表叔指着岸边万家灯火的密集楼群说：“这里原来是个渔村，叫‘猎德村，这座桥位于猎德村边上，因此叫‘猎德桥。猎德村的人很有钱，据说，这里的人一出生，就可以分到一笔巨款……”我想，人生的不平等，有时从一出生就注定了。佛说众生平等，只是一种理想的境界，其实人的生老病死，哪怕是被视为最公平的“死”也是不平等的，因为“死”亦有寿夭。我没有接他的话茬，径直问道：“表叔，你这么多年在外打拼，一定有什么让你记忆深刻、感悟人生的非凡阅历吧？”表叔稍作思索后，还是那么淡定地注视着我，用平和的语调对我说：“我曾经被绑架过。”接下来，他就给满怀诧异的我讲故事般地讲了他的一段带有传奇色彩的经历：

那一年，他在一家公司搞营销，业绩相当好，年底，公司老板将要给我几十万元的业务提成。有一天，他独自行走在大街上，突然被一辆警车拦住，被警察押上了车拉到了一个黑屋子里进行审讯，警察说他有案底，想要走人必须拿50万元来赎。问心无愧的他一直咬定没有钱，也确实没有钱，因为公司老板还没有把业务提成给他。警察便问我是哪家公司的，老板是谁，要我老板来交保证金赎人。他没有办法，只好如实相告。关了两、三天后，公司老板终于如“救星”般出现在他眼前，老板将他领出来后，他对老板感恩戴德，就主动说：老板为了他，肯定花了好多钱吧？正好公司还欠他的业务提成，他就不要了，感谢老板的搭救之恩！老板叫他不要再担心，让他继续好好干。

他继续在公司搞营销，因为业务熟，业绩依然很好。有一次，他与一个同事在一起喝酒，那人可能喝多了，或许是借着酒兴吧，便用暗示的话语告诉了他一个惊人的秘密：他被绑架原来是老板与警察演的双簧。他这个同事不仅是知情者，甚至是参与者，只因分赃不均，对老板怀恨在心，才特意向他揭开这个黑幕。当时，表叔的内心相当震惊，但是，他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智慧，马上对那个同事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老板对我这么好，怎么可能加害于我呢？

他不露声色的又在公司干了一段时间后，向老板提出了辞职，理由是：心脏有毛病，必须回家治病疗养。老板竭力挽留，但他力辞，再三强调身体确实不行。在离开公司的头天晚上，他约请老板和诸多同事畅饮一番，并到KTV尽情地唱歌跳舞，以此感谢老板、同事们的关心与厚爱，并表达了惜别之情。

离开了公司后，还经常有业务上的朋友与他联系业务，他只说，因身体不好，已离开了公司，不便再联系业务。他从未说过老板和公司的半句坏话。但这些朋友因为他离开了公司，大多数再也不和公司有业务来往了。公司业绩因此迅速下滑，老板也曾打来电话要他回公司，他还是说，确实在家乡疗养……后来，他换了名字，换了电话号码，在广州自己开了个小厂，生意还不错，在广州也买了两套房子，一套自己住，一套出租……

常顺表叔讲完他的传奇故事，听得我很折服，我敬佩地说：“你当时哪里来的这种智慧呢？这是一种怎样的胸襟啊！”“这都是被逼出来的。”表叔似乎有些后怕但又很释然地说，“你想想，如果我当时放不下，而是非要揭穿老板，可能我早就‘被车祸或是尸沉江底了，哪里还能活在当下，哪里还能与你一起夜游珠江、促膝长谈呢？”

仰望广州塔、俯看珠江水，再定睛对视常顺居士充满智慧之光的双眼，我读懂了他的睿智——尽管，他送给我厚厚的几大本佛学书我可能没有心思去读，也真的读不懂，但我真的从他的传奇故事和人生感悟中读懂了他的睿智：放下，活在当下。诚然，我们还有许许多多难以放下，但是，最重要的是真真切切地活在当下。“度尽劫波兄弟在”，但人们很难真正达到“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境界，既然如此，就让无情的时光来泯灭一切爱恨情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