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总是在路上

2014-01-14 06:47刘思扬李柯勇白瑞雪韩冰
中国记者 2013年11期
关键词:从军三北造林

刘思扬 李柯勇 白瑞雪 韩冰

“精彩,总是在采访路上。”

——这是李从军同志在牵头进行“地球绿飘带”行进式报道时讲过的一句话。

事实上,精彩的远不止采访。回眸跟随从军同志采写《“三北”造林记》、追寻“地球绿飘带”的一幕幕,那些行与思、笑与泪,那些倾听与跋涉、感悟与思考,让我们心中充满了精彩回味与深深眷恋。

创意:“绿飘带”飘起来

2013年6月的一天,在向从军社长请示相关工作时,刘思扬问:“今年是否再做一篇‘大稿子”?

从军同志脱口而出:“三北造林。”

这是他思考、沉淀了近一年的选题。2012年8月,从军同志随中央领导同志赴内蒙古调研,当地群众和企业治沙造林的成果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看到库布其沙漠瀚海中郁郁葱葱的绿色,我由衷感到三北人民对绿色的追求,对生态的贡献。”

然而,三北工程从1978年至2050年跨越72年,涉及13个省、自治区、直辖市,时空跨度、驾驭难度、工作强度前所未有。怎样采写?如何表现?

“之所以迟迟没有启动这次报道,因为我在犹豫,‘三北这么宏大的题材怎样驾驭?”从军同志说,如果处理不好,很容易大而无当,流于空泛和概念。

今年是三北防护林工程实施35周年。“三北”防护林工程1978年启动、2050年结束,规划区域占中国陆地国土面积的42.2%。作为世界上规模最大的生态恢复和保护工程,“三北”工程的进程与改革开放的历程同步,工程时间目标与党的十八大提出的“两个一百年”高度吻合。

处于战略转型关键时期,新华社的报道怎样链接市场、对接用户?三北造林这个层次丰富、内容多元的题材,恰恰提供了集成报道从理论向实践转化的探索突破点。

时不我待。从军同志决心啃下这块报道“硬骨头”。

根据从军同志要求,在前期准备工作基础上,总编室安排记者李柯勇、白瑞雪前往三北地区,用—个月的时间找故事、找素材、找感觉。

接到任务的那一刻,参与的同志有些“懵”:我们要找什么样的故事?三北工程线如此漫长,采访如何有效推进?

临行前,从军同志的一番话,给大家吃了“定心丸”——

“一个月不够就两个月,两个月不够三个月。我相信素材不会缺,只要下足功夫。”

“三北人民随着改革开放、经济发展的历史大进程改变了自身生存环境,这个过程中,有成功,有失败,有价值追求,也有生态理念的改变。”

“要更多寻找三北造林过程中各种典型群像和故事,寻找其中最具有特质的东西,在众多的‘异中求‘同,同时在‘同中找出‘异。”

构思之初,从军同志已为长篇通讯拟好了题目——《“三北”造林记》。

事实上,大家对这个题目曾有一些顾虑:是不是过于平实了?

“我也想过换一个华丽的题目,最后还是觉得以拙取胜为好。”他认为,这篇文章在风格上应该是恢宏、奔放、凝重,在表现手法上天马行空不拘一格,相比之下,反而要求题目不能太“虚”,否则压不住全文;恢宏的文章与简单质朴的题目,恰能形成鲜明的对比度。

虽然文章脉络未定,史诗之风、英雄之气仿佛已跃然纸上。一个多月的前期采访完成后,我们对这一重大主题、这股“气”的深意有了更加真切的认识。

三北工程中涌现出的众多英雄、模范,是改革开放中勇于担当、敢于创新、充满勇气和智慧的一个群体,他们的人生故事、命运跌宕与大漠绿洲一起构成了气势恢宏的绿色交响曲。

一面积累素材,一面领会主题。

在两位记者前期采访的同时,集成报道的创意在北京一步步完善成熟。

7月18日,从军同志对总编室报送的《在纽约时报(雪崩)多媒体专题集成报道对我社新闻信息集成服务的启示》一文作出批示:“关于《雪崩》获普利策奖一事,我之前已提出要引起我们重视并从中获取启示和借鉴,尤其是传统报道如何改进的问题,这就是要运用集成服务的理念去改造提升我们的传统报道。”

当晚,下班路上,从军同志给刘思扬打电话:把三北造林报道做成集成报道。

第二天上午,从军同志主持召开社长办公会,专题研究集成服务工作,提出从10个方面改造提升传统报道,确定以“三北造林”为主题探索集成报道的有效方式,为全社集成服务建设探路。

这将是报道模式的一次“革命性变化”。尽管《纽约时报》的“雪崩”报道因文字、影音和视觉化数据的融合刚刚摘得普利策新闻奖,但在静态的、非事件性主题的集成报道领域,全球媒体仍鲜有涉足。

探路意味着风险。从军同志提出,他亲自领衔探路,“即使不成功也能给后人留下一些经验。”

随即,总编室开始紧锣密鼓地起草方案。

怎样从内容、形式、技术、流程、渠道等方面全方位整合?怎样吸引全媒体传播格局下不满足、也没有耐心阅读大段文字的受众?怎样让以挖掘深度、拓展广度见长的传统新闻传递出全新的阅读体验?对于新华社以及报道涉及的各部门来说,这是一次全新的尝试。

一周后的星期六,即将赴北戴河值班的刘思扬给从军同志打电话,汇报了集成报道总体构想:打造一个品牌,初定为“地球绿飘带”;与国家林业局、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合作;邀请三北地区13个省份的媒体共同参与;按行进、跟进、主打、后续四个阶段推进报道;将集成贯穿报道的策划、采集、编发、营销、反馈、研究全过程。

从军同志当即表示肯定,要求抓紧落实,同时进一步完善集成报道方案。

兵贵神速,十天后,这条绿飘带,从纸上“飘”到了三北地区。

8月12日至15日为期4天的“行进式”报道,是集成报道的第一阶段和重要一环。在从军同志带领下,这一阶段的报道通过微博、客户端、新华网、新华通、社办报刊及各相关线路进行集成展示,文字、图片、视频、网络、新媒体报道统筹推进,受众和专业媒体同步参与,实现了传播效果最大化,探索了重大主题集成报道的有效路径和实现模式。

据不完全统计,通过新华通及在新华通平台上形成矩阵的网站、微博、微信、手机客户端等平台和渠道,参与报道互动的受众人次超过1.2亿。几天内,仅新华通“地球绿飘带”集成报道就有2807万网民参与互动。提问近2000条。用户评价说,“地球绿飘带”改变了“媒体发声——受众接收”的简单传播方式,以一种开放的姿态与最广泛的受众群体产生互动交流,放大了传播效果。

并不是突发事件,也不是当下的热门话题,“三北造林”能在短时间里引发如此热烈的受众关注,究其根本原因,是因为新华社的集成报道适应了新媒体时代受众阅读的需要,把最精彩的东西最生动、最方便地呈现给了受众。

行进式报道是在从军同志指导下完成的。4天中,我们每天发一篇采访手记,每篇都经过了从军同志审改。一般是晚上他召集报道组全体会议后,我们再开小会,进—步明确下一篇手记的选题、思路,然后再动笔。基本素材理顺,往往是凌晨两三点钟了。

对集成报道,从军同志要求每个环节部精益求精,力争形成影响力。对于行进式报道,他强调不能变成中规中矩的流水账,而要有起伏、有变化、有悬念,最大限度地吸引受众关注和参与。

因此,行进式报道突出了人物细节、故事。两位记者前期采访中抓到的一些生动细节,如牛玉琴的小铃铛、石光银的老骡子,本想“雪藏”,留给大通讯《“三北”造林记》用,从军同志却让我们大方地在行进式报道中放出去。

虽然我们有点心疼,但效果是明显的,这些细节、故事成了网友广泛关注的热点。

每天行进式报道预告次日行程、强化悬念设置等手段的运用,加大了与受众的互动。同时,以开放姿态组织行进式报道。一个突出案例是,网友在参与“地球绿飘带”报道互动时提供了一条线索:河北省围场盗卖大树已成产业。报道组立即与河北分社联系,请分社迅速派记者调查核实,并在两日肉发出了一篇深度监督报道,影响很大。

8月14日,采访组在宁夏灵武采访种树种得一贫如洗的顾芸香。她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感动了我们所有人,从军同志也听得眼眶湿润。我们迅速编发了一条微博,在网上引起强烈反响,很多人表示要帮助这位艰难而坚强的造林女英雄。

行进式报道只有4天,每一天都有新的发现、新的思考、新的理解。那酣畅渊离、思维涤荡、直指内心的采访,真想再来一次。

采访:走近造林英雄

采访是在跨省公路上开始的。

8月12日9时30分,从内蒙古鄂尔多斯开往陕西红碱淖的汽车上,第一个采访对象——大红衣裳、油黑辫子的女劳模殷玉珍,坐在了从军同志身旁。

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殷玉珍无话不谈。开怀大笑间,唱起了自己编词的陕北小调:“远沙大沙花果沙,近沙低沙林林沙……”

“你气色比照片上还好。”“都说米脂的婆姨厉害,我看你们榆林的婆姨也不简单!”下午采访牛玉琴,从军同志的提问明显少了,就像一场随意的聊天。牛玉琴的故事,却在看似闲聊的交谈中流淌而出。

行进式采访的另一个目的,是为后来的长篇通讯有针对性地进一步发掘素材。从军同志在当晚会议上提醒大家,大视野、小切口、热投入、冷观察,对于不同性格的人,要采取不同的采访方式。

他分析,殷玉珍是一个具有鲜明性格特征的女人,有很多能量想要释放出来。牛玉琴这么多年来内心是封闭的,岁月积淀的痛苦和孤独在她内心结了厚厚的一层壳。

那4天,无论多晚,每天必开碰头会。大家逐一发言,梳理一目采访,谈感受,谈体会,谈火花,谈稿件构思。

8月12日的碰头会,从夜里9点半开到12点,马不停蹄奔波一整天的报道组成员们难掩倦容。而当天凌晨6点2S分即从北京起飞的从军同志,比我们更累——第二天早上发现洗具未动,他才知道自己头天晚上倒床就睡,竟然忘了刷牙洗脸。

分析人物性格,是碰头会中最令我们兴奋的部分。前期采访留下的困惑,也在这些分析中渐渐释然。

此前,在三北局和8个相关分社的支持下,李柯勇和白瑞雪行程三万公里,采访上百人。从沙漠沙地到黄土高原,从个体治沙人到集体造林带头人,从护林员到科研工作者,三北造林的各种类型基本涵盖,众多故事荡气回肠。从军同志“你们第一批下去要捞干货”的要求似乎已经实现,但经过精选后仍有十多万字的素材里,却总像少了些什么。

这是因为,英雄们的经历同质化程度太高了。都是被风沙逼得奋而抗争,都是种树、种树、失败了再来,都是经历了生离死别命运悲欢,这让我们的采访成果陷入了看似丰富、实则单一的遗憾。这一遗憾的实质在于,我们此前对人物性格、内心的探寻远远不够。

从军同志反复强调,在题材相似、人物相似的情况下,必须着力解读人物的内心世界,写出他们内心深处的精神状态、价值追求和生命思考。

他把这一点作为4天行进式报道的重点,要求大家“紧紧扣住采访目的性,化繁为简,突出重点,补差填空”。

怎样填补空白?从军同志说,通过寻找爆发点,走进人物的精神世界。

从物理学来说,所谓爆发点,是指物质吸收能量至极限时发生爆发的点,它是可以通过科学手段精确测量的。而对于人的情绪来说,感知、寻找、触发这个“点”难上加难。

比如王有德。宁夏白芨滩林场场长,全国治沙英雄,与媒体的常年接触中久经考验、几无波澜,尽是领导干部发表讲话的范儿。前期采访,我们头疼死了。

这一次,一个细节让我们眼睛一亮。七尺男儿,偏偏给植物取了一溜这样的名字——沙漠姑娘、美人松……从军同志追问:“怎么都是女性的名字?”谁也没有想到,王有德“腾”地一下脸红了。

接下来随采访对象去林场场部,我们都一心想听他说什么,从军同志却突然停下来:“你们听,这是什么音乐?”驻足侧耳,原来林场一直在播放《草原,我的情人》。

从花名到歌曲,一个外表粗糙的西北汉子内心竟如此浪漫——当其他造林人把树木比作自己的孩子时,在壬有德心中,这绽放在毛乌素沙地中的花草就是他的情人!我们找到了他的“爆发点”,也找到了这个人物在外表与内心的巨大反差之下充满温暖和柔情、与林木融为一体的精神家园。

“看起来这是一个小细节,很容易被忽略。但你一定要留心观察,因为这种细节往往最带有本质性、最能够揭示人物内心深处的情感。”他说。

采访第一天,内蒙古鄂尔多斯——陕西榆林、靖边,殷玉珍、张应龙、牛玉琴;第二天,陕西定边——宁夏盐池,石光银、白春兰、张生英;第三天,宁夏灵武、银川,王有德、顾芸香、王树清;第四天,银川会群英……我们转战三省区,沿着毛乌素沙地画了大半个圈。

你最大的梦想是什么?把自己比作树的话,你像什么树?你希望把这里全部变绿,还是留一些沙地?4天采访,从军向不同的造林人提了相同的问题。

最终成稿中,这些相互关联、而不是彼此孤立的问题是这样落于墨端的,比如说关于像什么树的问题——

三北治沙人,如一棵棵挺拔的大树,编织起这无尽的绿。我们问:你像什么树?

石光银说,我像樟子松,百年死不了,治沙干到老;

牛玉琴说,我像新疆杨,不弯曲,向上长;

白春兰说,我像老榆树,生命强,树冠大,好乘凉;

张生英说,我像小叶杨,能固沙,不张扬;

殷玉珍说,我像香花槐,满树都开花,老远闻到香……

三北人的生命之树备有不同的形态,又都是一样的绿,一样的坚,一样的韧,一样的向上,汇成心灵的绿洲。

采访是记者永远的课题。我们体会到,除了与采访对象在战术层面“过招”,采访还离不开战略层面的整体构思。精心设计而不是随意采访,能够让素材到成稿的路更为畅通。

通过爆发点探寻精神世界,反映的是采访方向。通过“一揽子”问题寻找人物关联,反映的是采访顶层设计。这二者,都是采访之前深入思考、精心准备的结果。

而采访路上的魅力还在于,总有意想不到的东西猝不及防地到来,你若及时发现,便是惊喜,一旦浑然不觉,只能是抱憾擦肩——经年积累而成的发现力、感悟力,造就了这二者之间的区别。

从绿荫驶入灵武城外尚未治理和正在扎草方格的沙地,场景转换极快,像走马灯,像蒙太奇。

从军同志与我们不断交流——你们看,这一路穿行,像不像穿越时光隧道?你们看,沙漠那种棱角那种曲线,像不像大自然给自己钟爱的女儿梳理发辫?你们看,黄色的沙丘和已经染绿的沙丘相对而立,像不像在交换什么信息?

就在那片黄绿交错的沙地间,就在那辆颠簸起伏的采访车上,他几乎是一气呵成,口述下了“黄丘与绿丘”的对话,后来通讯最后一章的重要部分。“用高度的浪漫主义写现实问题”,这段童话般的对话,构成了一个将文章提升至哲学层面的意象。

另一个意象的得来,更似乎是在不经意间。

结束对白春兰的采访驶出沙边子村,不远处一些大石头进入视野。宁夏分社李春雷随口介绍,这是古长城垛口遗迹,从军同志立即“抓”住这句话:“这就是长篇通讯的一个重要意象!”

绿色长城与古长城的“两个长城”,是我们最初就萌发的设想,但这个意象似乎有些飘忽而无所立足。白春兰家门口的这些石头,一下子让意象有了具体的落脚点,从物理界面、精神界面、人物界面上打通了文章铺展的线条。

去白春兰家是坑坑洼洼的土路,原本不在此次采访计划中,从军同志却坚持要去。后来他笑说,如果我们稍微懒一点,就不会有这样美妙的发现。

这,也许就是“在路上”的魅力所在吧。

一路采访难忘,采访之外的细节同样让报道组成员珍藏在心。

当石光银站在英年罩逝的独子照片面前,当自春兰提到因儿子去世而没有种树的那个春天,从军同志把话题转向其他。“采访对象在这种场景下是最容易受伤的。我们不要冲动,不要为了采访效果而有意触及对方的痛处和隐私。”

得知两位劳模因争地发生过纠纷、至今仍未能释怀,他特意改变行程,把两人聚到一起吃饭拉话,共同栽下一棵松苗。

面对因为种树而一贫如洗的顾芸香,他送去慰问金并一再叮嘱:不要买树苗,先治病,把身体养好……

这些细节看似与文章采写无关,而我们深深明白,充满人文情怀的柔软内心,会让我们走得更远。

8月15日下午6时许,从银川返回北京的CA1220航班。睡得东倒西歪的我们,被叫醒至从军同志座位旁。

“既然选择写这篇文章,我们就必须追求卓越,追求极致,追求新的突破,追求新的高度。开弓没有回头箭。”

那一刻,舷窗外云海叠涌,夕阳如金。飞机无声地千里穿行,仿佛时光不曾更改而又早已沧海桑田。

构架:超越极限

长篇通讯《“三北”造林记》,是“地球绿飘带”集成报道的重中之重。早在此次集成报道设计之初,从军同志就提出,集成报道要推出精品力作,将整个报道推向高潮。

开始动笔,我们就遇到一个问题:怎样才能不重复从军同志以前三次领衔采写的长篇通讯的老路,并且有所突破?

特别是《“三西”扶贫记》。从素材来看,《三北》与《三西》相似点很多,讲的都是北方的一群人,不甘命运,顽强抗争,改造生存环境,摆脱贫穷命运,追逐人生梦想。两者怎么区分呢?

早在7月5日,从军同志第一次讲解三北报道时,就对风格提出了构想:如果说《守望精神家园的太行人》是一篇优美的散文诗,《永恒的召唤》是一部宏大的交响曲,《“三西”扶贫记》是一幅厚重的风俗画,那么,《“三北”造林记》应当是一首波澜壮阔的史诗。

这,就为整篇文章定下了色彩浓烈的基凋。

史诗,最突出的特征是什么?纵观自《伊利亚特》《奥德赛》以来的世界著名史诗,绝大多数都是由英雄故事构成的。是众多英雄谱写了史诗,无英雄不成史诗。英雄又分很多类型,既有智勇过人、高歌猛进的胜利英雄,又有知其不可而为之、虽败犹荣的悲情英雄。英雄既有铁骨铮铮的一面,也有柔肠百转的一面;既有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大形象,也有与常人一样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后来的采访证明,三北造林人正是这样一个丰富的群体。

从军同志分析,三北工程35年,是一部改造环境的史诗、一部顽强生存的史诗、一部心灵成长的史诗、一部精神发展的史诗。造林英雄的对手不是有形的敌人,没有经历十年围困特洛伊那样的战争,但他们感天动地的奋斗不亚于任何一场战争。对他们,我们要写成功也写失败,写快乐也写痛苦,写希望也写幻灭,写坚韧也写软弱,同时要写出他们的共性和时代特征。

写作的深度来源于思想的高度。历来的经验教训表明,一篇长篇通讯成功与否,关键在思想,难点也在思想。捕捉到生动丰富的故事细节固然重要,但由浅见深、整体驾驭的功力更加重要。

三北造林的素材是很厚实的,采访归来,我们手里最核心的故事细节就有6万多字,而相关的背景材料多达百万字。如何从这浩如烟海的素材中“抽”出一部史诗来?

这一次,素材掌控的难度更大。都是植树造林,怎样分类结构?

我们设想过几种结构。比如以“色彩”来串,以不同的色调隐喻造林人不同的侧面。比如像电影大片那样写,以几个主要人物的命运起伏贯穿全篇,写成“复调”结构。比如按人物身份来划分,农民、官员、企业家……每种设想都有缺陷,或是以偏概全,或是失之扁平,或是缺乏可操作性。

8月6日下午,正当我们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从军同志忽然召集讨论,提出包括五个部分构架的设想:英雄史诗、壮士悲歌、生命色彩、大漠逐梦、心灵绿洲。

顿时,豁然开朗。

——英雄史诗,写成功的造林英雄。把主干人物艰苦卓绝、走向胜利的事迹相对完善地呈现出来,整体勾勒出三北造林的雄壮历程及伟大成就。

——壮士悲歌,写失败的英雄。比如历尽艰辛还是没有把树种活的、尽管种活了树却一贫如洗的、在跋涉之中失去亲人战友陷入孤独痛苦的。由此写出工程的艰巨性,并进一步写出造林人坚毅的性格。

——生命色彩,写造林人人生价值的实现。他们把生命的色彩带给大地,他们自己的人生也变得多姿多彩。前两部分要浓墨重彩、大刀阔斧地去写,到这里节奏一变,转为清新明快、舒缓柔美,写出人生的丰富性和神奇性。

——大漠逐梦,写造林人的心路历程。调子再次拔起,内心剖析进一步深入,不是重复写艰难困苦,而是写一种百折不挠、顽强不屈的精神追求。

——心灵绿洲,写对人与自然关系的认识升华。造林人改造自然,大自然也在改变造林人本身。不再写完整的造林故事,而是上升到哲学高度,去写现代文明进程中理念的转变和生发的感悟。

这5个部分,节奏跌宕起伏,逻辑层层递进,挖掘不断深化,思想不断提升,实际上是一种诗意盎然的精神抽象。从外表看,写的是35年造林历程;从内部看,写的是一段曲折向上的精神之旅。

5个部分的层次是很清晰的,但要把设想落到实处难度很大。如果对三北人的精神世界没有深切而精微的把握,很容易陷入迷惘。比如最初写“大漠逐梦”“心灵绿洲”两个讲精神层面的章节时,我们觉得交叉相似的内容很多,绕来绕去,又回到了原点。

从军同志说,出现这样的问题,主要还是认识不到位,没有把握住每一部分主干性的东西。他也曾提出,如果重复的问题实在解决不了,可以考虑把后面两个章节——“大漠逐梦”与“心灵绿洲”合并,与其稀释,不如浓缩。但是他认为,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因为这5个章节的设置,是有其内在逻辑层级的,如果强行去掉一层,会对文章整体造成伤害。

从军同志提出“合并”,已经是退了一步。他考虑到了我们的承受能力,如果少写一个层次,我们会轻松许多。

事实上,为了把这层意思写得清楚透彻,我们已经绞尽脑汁。最终,我们决定——不退。合并两个章节,势必影响文气和连贯性,势必削弱思想的高度和深度,这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那么,只能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把握结构的过程,是一个自我提升、自我挣扎的艰难过程。实在写不下去时,我们便放下笔,站起身,或冥想体会,或碰头讨论。前后写了一个多月,几乎每天都要工作到午夜以后,有一次甚至一直干到清晨6点钟。当保洁员来打扫从军同志办公室时,我们把改过一遍的稿子放在了他的案头。

渐渐地,枝蔓去掉了,思路明晰了,我们自己也走过了一段“否定之否定”的精神之旅。

从5个章节的内部结构看,《三北》采取了“每章一个主干人物”的构架方式。确定了四大主干人物:石光银、白春兰、王有德、牛玉琴。集中笔墨刻画出他们的突出形象,再将其他人物、背景穿插其间。

与过去报道不同的是,《“三北”造林记》—个显著特色是将人与事有机结合。三北人的故事和精神,与三北工程、改革开放、中国梦互相映衬,绘就了一幅波澜壮阔的宏大画卷。

结构是文章的骨架,但仅有骨架是不够的,让文章能够立起来,还要有灵魂。所谓灵魂,就是思想的主线。

8月下旬,利用各种公务活动的间隙,从军同志在几,张小纸片上随手写下这样几段话一

中国有两条长城,一条是古老的长城,一条是现代的绿色长城,古老长城记录了历史,现代绿色长城昭示未来。两个长城相伴而行,承载着中国古代与当代的历史和精神,昭示着未来的希望。撑起绿色长城的是三北人民,其中涌现了诸多的当代英雄,他们是中华民族的脊梁。他们奋斗的历史,谱写了当代人类最雄伟、绚丽、波澜壮阔甚至是慷慨悲壮的英雄史诗,感天地,泣鬼神。

星移斗转,沧海桑田,3S年过去了。昔日的少男少女们而今已经两鬓斑白,还有一些人已经随风逝去。一切都在改变,不变的是对绿色的追求,是对生命价值的追求,是精神的不朽。

大漠千里,黄沙无限,在400多万平方公里、近半个中国的疆域上,三北人民为了生存,为了改变自身的命运,为了建设美丽的家园,以滴水穿石、蝼蚁移丘的坚韧构筑了一条横亘万里的绿色长城。广阔的空间,在三北人民的创造中进行着无限与有限的奇妙转换。

三北的英雄们,在中国共产党、中国政府的领导下,创造了当代人类最辉煌的生态工程。它改变了亿万人的生存环境和命运,它改变了自然世界,改变了人的心灵世界。

三北的英雄们从不同的生命起点出发,经历了不同的人生道路,却最终到达了共同的终点,完成了人生价值的追求,把个人价值转化为社会价值。

三北的英雄们,他们的青春梦想在岁月的推移中绽放,那是五彩缤纷的精神之花,是价值实现的生命色彩。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最大的梦想,为了梦想成真,他们大漠逐梦,无悔无怨。亿万三北人的梦,亿万中国人的梦,汇成了绚丽多彩的中国梦。

三北的英雄们,三北的人民,无论是失败者还是成功者,他们经历了艰苦奋斗,但是今后的路更长,绿色长城的构筑仍困难重重,任重道远,需要更多的努力、更多的付出。人的生命是有尽头的,而绿色梦的构筑是无涯的。

显然,这几段话已经精准地勾勒出了稿子的思想主线。但是,他并没有把这些话直接写进去,因为这样直白地写会流于概念。他希望找到一种办法,能够意象化地表达出三北造林人的精神实质,既生动可感,又不刻意拔高,达到浑然天成的效果。

起初,我们打算以“长城”的意象来譬喻三北防护林,因为这一工程历来被称为“绿色长城”,而且万里长城几乎全线都在三北工程范围之内。一个古老,一个现代,两者互为映衬,互为象征,也颇为贴切。

因此,最早用过这样一个导语——

日出东方,叩启天穹;日落西隅,大漠苍茫。

两千多年来,古老的长城在中国北方荒漠和山岭间蜿蜒起伏,横亘万里,经历了烽烟弥漫、黄沙滚滚的岁月沧桑。

今天,从高空俯瞰,一条新的长城与古老的遗址相伴而生,迤逦前行。这,就是迄今为止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生态建设工程——中国三北防护林。

这条绿色长城跨越西北、华北、东北,与古老长城共同挽起了这片土地的历史和未来,见证着中华民族的苦难与忧患、奋斗与梦想。

直到9月23日——发稿前两天——还是这个导语。我们都觉得,这个导语已经可以了,简洁而大气,厚重而深邃。谁料到,那一天上午,从军同志再次召集讨论时,一上来就提出:不行。

他说,目前这一稿仍然达不到“震撼”的效果,最主要的问题,是精神主线仍不明朗。古代长城、绿色长城,都是一种静态的物象,不足以作为三北造林人的精神象征带动全篇。稿子究竟要反映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内涵?达到怎样一个心灵高度?还是没说清楚。

听到这里,我们几乎绝望了。是不是又要重写?写到现在这种程度,还能怎样提炼呢?

接下来,从军同志讲了他前一天晚上的感悟过程:“这个问题不解决,昨天我又吃不好饭、睡不着觉。凌晨一点多起来,在床上坐着,打开iPad翻看资料,看到以前画的一幅画‘超越极限。画的是候鸟蓑羽鹤翻越珠穆朗玛峰返回繁衍地的情景。看了也没想太多,迷迷糊糊又睡着了。到凌晨3点多,突然心有所感,又醒了,想到牛玉琴那句话:‘我想回到过去,一个人,站在沙漠上。突然之间,这两件事贯通了。牛玉琴跟蓑羽鹤不是很像吗?蓑羽鹤超越极限,冒着生命危险,年复一年地重回生命的起点,义无反顾。而牛玉琴功成名就之后,也想返回人生的起点,重新出发。不光牛玉琴,石光银、壬有德、白春兰都有这么一种精神。不甘命运,奋力拼搏,坚韧不拔,永远向上——这,不就是三北造林人共同的精神吗?想到这一点,我兴奋不已,更睡不着了。”

实在难以形容听到他这番话时的心情。牛玉琴关于她目前最大梦想的回答,是从军同志带队采访时捕获的最闪亮的信息之一:“我想回到过去,一个人,站在沙漠上。”一个多月来,我们反复体会这句话,由此揣摩这位老造林英雄的内心世界。后来,关于牛玉琴这个人物的所有描述,都是围绕这句话展开的。而今,这句话竟然上升为整篇通讯的精神主线。

事后有读者将蓑羽鹤称作“神来之笔”,看似弱小其实坚韧的蓑羽鹤,从精神和形象上与三北造林人是如此相似。但从军同志最初想到这个意象时,并不确定这种鸟类与三北有什么联系,不知道两者怎样才能有机融合。

9月23日讨论时,我们现场上网一查,发现蓑羽鹤的繁殖地恰巧就在三北。把蓑羽鹤精神与三北造林精神相勾连,准确而自然。

这种奇妙让我们兴奋不已。于是有了现在这一版灵气盎然的导语——

为了生存,为了明天,一群蓑羽鹤振翅高飞,逆势而上,冲击地球之巅。它们亢奋的叫喊声,在喜马拉雅山群峰之间激荡回旋。

每年春天,这种候鸟都要从印度次大陆返回中国北方的繁衍地。

气流、天敌、折羽而亡,都无法阻断攀升前行的向往。它们挑战艰险,穿越极限,飞越珠穆朗玛峰,飞越九曲黄河,飞越万里长城,重返生命的起点。

在这里,在三北——西北、华北、东北,有一群人,如同这些悲壮的蓑羽鹤,为了生存,为了明天,艰难向上,奋力前行。漫漫35年征程,他们构筑着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人工生态林带一中国三北防护林。

这条绿色长城跨越三北,与古老长城共同挽起了这片土地的历史和未来,见证着中华民族的苦难、忧患、奋斗与梦想。

采写这篇通讯的过程,也与蓑羽鹤飞越珠峰类似,我们体会到了挑战极限的艰难和兴奋。

打磨:字里行间

截至9月25日发稿当天,约略算来,《“三北”造林记》在一个多月的写作中总共改了9稿。如果算上中间的局部性调整、重写、打磨,就难以计数了。但总体看,这篇通讯写得还算顺利。

顺利的主要原因就是从军同志对写作过程介入得更深。仅集体讨论他就召集了12次,都是在新闻大厦501小会议室,参与行进式报道的文字、摄影、电视、新媒体记者全部参加,原则是不说好话,只提意见。其中三次,还把张严平、赵承、肖春飞等资深记者请来,专门提意见。

从军同志的片段式指导就更多了。常常是我们正在刘思扬办公室讨论,从军同志忽然推门进来,拿起我们自觉还无法出手的草稿,边看边谈意见。这样的情况发生了三次。还有一天,早晨8点钟,改了半宿稿子的李柯勇正在九号楼招待所睡觉,忽然门敲响了,开门一看:社长!第一句话就问:“稿子改得怎么样了?”……

实时性的讨论修改,及时纠正了写作过程中的偏差,让我们少走了许多弯路。

不难想象,这样的写作是一种折磨。我们曾一度陷入深深的怀疑和困惑,不知该怎样继续下去。

关于牛玉琴人物形象的塑造,就经过了多次反复。我们一度采取了“自述体”,希望对表现形式作些创新。但从军同志看了,仍觉得这个主要人物的鲜明个性没有充分展示出来。于是我们推倒重来,重新梳理各类相关素材,最后发现了牛玉琴那封“举报自己”的信。这一点得到了从军同志的肯定,认为牛玉琴的形象可以立住了。

精品力作的打造,需要的就是这样一种精益求精、全身心投入的精神。

从军同志多次强调,写人物报道,必须有一种代入感,就是要设身处地为采访对象着想,力求沉入他们的内心世界。不如此,不能写出打动人的东西。

两个例子让我们印象深刻。一是对因治沙而倾家荡产的悲情英雄顾芸香,我们起初这样写——

我们问:“你后不后悔?”

顾芸香答:“我最好的年华都用来治沙了,现在我不后悔、也不能放弃,因为我没有别的选择。”

她嘴角微撇,望着远方,目光里透着难以言说的悲伤与坚毅。一滴泪,留在了她满是风沙印记的脸颊上。

到从军同志手里,改成了这样——

后悔吗?面对我们的问题,此时已是一败涂地的顾芸香摇了摇头:“我不放弃,我没有别的选择。”

她嘴角微撇,眼睛斜望远方,目光里透着难以言说的悲伤与坚毅。一滴晶莹的泪水,挂在了她饱经风霜的脸颊上,一直没有落下。

就是这个女人,她最好的年华都伴随治沙而去了。而今,所剩的只有无钱医治的胃出血,还有那无尽的苦涩泪水。

改动的要点有二:对顾芸香一败涂地的困境进行了深度开掘,对她的眼神、泪水进行了精微刻画。人物的背景展现得更加充分,人物的形象马上变得立体了。这背后,是对人物内心世界更深的理解。

从军同志说,写到这一段时,他自己也眼含热泪。

另一个让他落泪的人物,是为完成儿子遗愿去内蒙古种树的上海妈妈易解放。有一段写她在旱季盼雨,我们是这样写的——

第五天,终于下雨啦!她久久站在雨中,仰望天空,雨水和泪水一起滴进脚下的黄沙。她觉得,是儿子在冥冥中护佑妈妈。

从军同志作了这样的修改——

第五天,终于下雨啦!站在雨中,泪水雨水一起滴进脚下的黄沙。她久久地仰望着科尔沁沙地的天空,哦,我的儿子,是你在冥冥中护佑着妈妈吗?

泪水雨水滴进黄沙的场景提前出现,并且聚焦为特写镜头。而易解放的举动和心理活动组合在一起,后面的陈述句变成了内心独自。

从军同志说,写到这里,他也仰望上空,心里想的是,如果换作我,会是怎样一种情景?于是,那句话脱口而出:“哦,我的儿子,是你在冥冥中护佑着妈妈吗?”

8月中旬,在采访途中,从军同志曾播放自己根据民歌改编的钢琴曲《兰花花》,借助另一种艺术形式向我们讲解如何把握人物的内心。

他哼唱主奏、变奏,然后说,高音谱表现人物坚韧的外在,低音谱表现内心深沉丰富的一面。他告诫大家,写人物也不能千篇一律,而是要多层次,有高潮华彩,也有低回内心。

文章之道,是—种高难度的艺术。怎么写才能打动人?怎么写才是好文章?需要永无止境地探求。我们一遍又一遍锤炼着稿子,也一遍又一遍锤炼着自己。千锤百炼之间,感觉越来越好。

9月3日,在第六次集体讨论稿件时,从军同志要求我们把握5个关键点:

一是主线必须清晰突出。所有内容都应依附于主线,不能游离,不能枝蔓横生,正所谓“风筝再高,线犹在手”。

二是人物内心必须深刻展现。一定要深度展示人物的精神世界和性格特质。写到性格爆发点时,要不厌其烦、不吝笔墨地去渲染、挖掘,反复勾描、刻画,把最有特点的东西彰显出来。好比珍珠。仅仅串成串是不够的,必须打上光才能璀璨夺目。

三是逻辑顺序必须合理。长篇通讯必然会有各种素材的穿插、穿越、拼贴,但无论怎样拼接,一定要有内在勾连。盲目地闪进闪出是不行的,所有的生发、演变都要有来由。

四是语言把握必须精确。同一句话,用不同技法去表达,效果马上不一样。或是颠倒顺序,或是词句微调,表现的就会是不同的侧面。文章的语言,一定要精道、精准、精致。

五是想象力必须充分展开。在确保真实的前提下,要善于在不同意象、不同事实之间建立联系,善于生发和联想,而不能满足于就事论事。有了丰富的想象力,才能做到纵横捭阖,洞烛幽微。

从军同志多次强调,文章固然要达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境界,但天然质朴的境界并非与生俱来,而是技巧运用达到极致对的返朴归真。任何时候都需要技巧,只是高明的作者会把技巧隐藏于无形。具体到《“三北”造林记》,要综合运用各种手法,铺陈、穿越、勾勒互相交错,抽象、具象、意象互相交融,议论、叙述、想象互相交替。

——渲染。

在“生命色彩”中提到悲情英雄白春兰时,我们力求再现她在树林中重获青春的喜悦——

黄昏时分,白春兰带我们走进她的树林,原本蹒跚的脚步,忽然轻盈起来。她四处指点着,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草。那蹦蹦跳跳的姿态,哪像个60多岁的老太太,简直是个活泼顽皮的小姑娘。

而从军同志看了,认为写得太浮浅,没有写出人物的内心,读者一眼就滑过去了,不会留下印象。他改成了这样——

黄昏时分,白春兰带我们走进她的树林。

在那条野花烂漫的林间小道上,她时而停下来,这儿指一下,那儿指一下,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花,一边笑着,一边蹦蹦跳跳向前走。

此刻,金色的余晖映透了林梢,把一片诗意股的祥和抖落在莽原之上,抖落在自春兰的发梢和肩上。望着她的背影,我们宛如走进童话般的境地,不禁怦然心动:是什么魔力,让这60多岁的老人青春重现,宛若十几岁的少女?

这个两次失去亲人而满心凄苦的女人,在亲手栽下的草木之间找回了自己逝去的青春。只有在这里,她的心灵才能够如此自由地徜徉,她的生命才迸发出如此神奇的色彩。

对野花、夕照、祥和氛围的渲染和作者的感悟,烘托出了人物形象,让读者加深了对人物的理解。

——铺垫。

在“大漠逐梦”中,我们想以牛玉琴一个令人惊讶的梦想开头——

朔风猎猎。牛玉琴站在最高的沙梁上,风沙拍打额头,拨弄着她系在腰间的小铃铛。

我们问,你最大的梦想是什么?牛玉琴说,一人站在大漠上。

她承包的十万亩沙地早已变成绿洲,而她却想重返荒芜的30年前?一个让我们意外的答案,一个从未停止追逐的梦想,带着我们进入牛玉琴们的世界。

从军同志指出,这样写,最大的问题是铺垫不够,读者不了解人物的人生背景和现实处境,就看不出她的内心有什么独特之处。他这样处理——

眼前这个女人,就是一个传奇。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西北女人,一个堪比豪杰的巾帼英雄。

夕阳西下,点点金光在青翠的枝叶间跳跃。64岁的牛玉琴微笑着,身后白里透红的蜜桃挂满枝头,拖曳在地。一侧屋中,老母亲正绣着布老虎枕头……

我们问:奋斗几十年。日子好了,荒漠绿了,你早年的梦想实现了,还有更大的梦想吗?

牛玉琴把头抬了起来,眼睛在夕照中熠熠生辉:“我想回到当年,一个人,站在沙漠上。”

我们惊呆了,感知到什么是震撼。

半生坎坷,终成正果,渴望的却是重返人生的起点,依然在灵魂深处召唤着壮烈和孤寂。这是怎样的女人?

改前改后,最大的区别是对比度的浅深。以牛玉琴功成名就、本可安享天伦之乐的现实生活状态为铺垫,再一笔点出她“重回沙漠”的梦想,两者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制造了悬念,吸引读者一探究竟。

——反差。

在“英雄史诗”中,写到石光银之子石占军去世后,有这么一段——

“想他吗?”我们轻声问。

“想——”

石光银虽然还笑着,但笑容刹那间凝固了,话语中透着无限凄楚和悲凉。

从军同志说,笑与凄楚悲凉并存,恰好揭示了石光银内心的复杂和宽广,揭示了他与众不同的英雄胸怀。

事实证明,反差的手法往往能把多层意思跨界组合,一语胜千言。

——刻画。

从军同志说,长篇通讯应尽量避免叙述性语言。要把人物写得有血有肉、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就要在刻画上下功夫,特别是对有意味的细节要着力刻画。而刻画,并不是写得越多越好,有时要善用减法。

如“大漠逐梦”,有流言说牛玉琴是假英雄。她儿子听了要去跟人家拼命;而牛玉琴写了一封举报自己的信。请上级派人核实,消除了谣言。我们原来写的是——

一把拽住儿子,牛玉琴正色道:“如果连几句闲话都客不下,昨能治得了沙?娘把话给你说下,不管外面风多大,咱不能动摇,这盘棋非下完不可。”

回到家,她左思右想,这事没个明白交待不行。

她提起笔来,写了这样一封举报信……

到了从军同志手里,这三段简化为两句话——

不动声色的牛玉琴摁住儿子。

她坐下来,写了这样一封举报信,寄了出去……

“不动声色”-“摁住”-“坐下来”,接连三个表情动作,删繁就简,水落石出,牛玉琴饱经风浪、机智沉着的形象跃然纸上,达到了“无声胜有声”的效果。

跟随从军同志写作,让我们感触深刻的另一点是他对语言的高标。他提出,精品要这到这样的水准:每个字、每个标点符号都应该过得去,甚至你改动一个字,都不如原来好。

他认为,好的新闻作品,也应该是语言艺术的精品。行文要充分发挥汉语的特长,注意轻重缓急,讲究节奏感和韵律,甚至要借鉴古典诗词,做到平仄有致。有时候韵律不对,读起来就不舒服。读者可能不会意识到这一点,但作者必须要考虑。大凡流畅优美的文章,必定是暗合音律的。

“开始是有意为之,后来就进入了随心所欲的境界,就是自然流露了,成了一种习惯,能否达到这一步,要看一个作者的修为。”他说。

精彩的修改在稿子里俯拾皆是。

比如“壮士悲歌”一章写到自春兰的丧子之痛,我们写了这样一句——

少了那一瞥,让心里装得下大漠风沙的白春兰,至今无法原谅自己。

从军同志进行了调整——

心里装得下风沙大漠的白春兰,至今,无法装下少了那一瞥的悔恨。

最明显的改动,是将“少了那一瞥”与“心里装下”相勾连,一种刻骨铭心的惆怅顿时凸显。相比之下,原来的“无法原谅自己”就显得苍白了。

再如,“大漠逐梦”一章写到牛玉琴最艰难时,卖口粮、卖水缸、卖皮袄、卖棺材,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全都卖了,换钱买树苗。后面我们加了个问答——

皮袄卖了,怎么过冬?

先把树苗种上,冬天还没想呢。

从军同志这样修改——

棺材卖了,一时还用不上;皮袄卖了,怎么过冬?

先把树苗种上,冬天还没想呢。

棺材“一时还用不上”,有一种“黑色幽默”。看似轻松,恰恰反衬出了艰难无奈。棺材与皮袄,一谐一庄,说的都是艰难。而诙谐与庄重的叠加,营造出了一种生动的生活气息,再以此来反衬牛玉琴的坚毅,内涵更加丰厚。

尾声

用高度浪漫的手法写最现实的事情——这是从军同志对《“三北”造林记》写作提出的总体要求。这也可以看作对此次报道整体工作状态的概括——以革命英雄主义的奋斗精神,去达成革命理想主义的高远目标。

就好比登山,途中不知有过多少艰难、苦闷、困惑、犹疑,而登临顶峰那一刻,回首笑望,一切都是值得的。

唐代著名诗人王昌龄在他的边塞诗《从军行》中写道: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

缭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有的同志戏言,如果换个角度理解,这首诗就是为这次报道而写的:我们以集成报道的新方式,去反映三北工程35年历史,历经愁苦彷徨,终于抵达明朗的彼岸。

8月15日晚,行进式报道即将结束时,从军同志在讨论会上动情地说:“大家跟我一路走过来,非常辛苦,非常认真,每个人都在精益求精地提高自己的水准和素养。这个过程充满艰辛劳累,却也是丰富多彩、五颜六色的。很多年之后回想起来,将会有一种回味、—种眷恋。”

如今,“地球绿飘带”集成报道已到了尾声,衍生产品开发却如火如荼。公益倡议、图书出版、图片展览、电视专题片,一项项成果相继推出。苦与乐、忧与喜、付出与收获、经历与感悟,种种感受在我们心中交织。

一次报道的成功固然可喜,但是队伍建设、人才培养、机制形成,对新华社战略转型和可持续发展,更具深远意义。从军同志牵头组织“地球绿飘带”报道,核心目的在于此。

攀登新闻高峰,路还很长。

“不甘命运,奋力拼搏,坚韧不拔,永远向上。”

——这是三北精神,也是新华人追求新闻理想的精神。

精彩总是在路上。

新闻之路,没有终点,只有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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