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亮卫勤之光

2014-01-14 16:11李燕燕李波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2014年1期
关键词:曙光

李燕燕+李波

重庆的一个冬日下午,浅浅的阳光透过窗棂,刚好洒落在书桌一角。57岁的李曙光正在认真读报。这样的闲暇时光,在他迄今41年的军旅人生中实在太少。报头的标题正是《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他拿起那支陪伴他多年、曾标识过无数重要数据的钢笔,在这样几句话下面划上了横线:“紧紧围绕建设一支听党指挥、能打胜仗、作风优良的人民军队这一党在新形势下的强军目标,着力解决制约国防和军队建设发展的突出矛盾和问题,创新发展军事理论,加强军事战略指导,完善新时期军事战略方针,构建中国特色现代军事力量体系。”见我的目光也落到这几句话上头,李曙光会心地笑了。

李曙光是低调的,他所从事的野战防护在这个和平而价值观多元的年代,也是低调的。我在第三军医大学工作十年,以前偶尔听闻他的名字,却无法将其与上世纪末可歌可泣的“扫雷”行动联系起来;我曾写下“两栖装甲救护车,已驰骋在东南沿海部队的演兵场”这样的应景语句,却无法感念这位“幕后英雄”半生回荡胸中、不曾为世事磨损半分的志气。李曙光对我坦言:“我的故事很难写”,这样“难写的故事”,在军队“建设保障打赢现代化战争的后勤,建设服务部队现代化建设的后勤,向信息化转型的后勤”的大背景下,竟演绎得格外激昂动情。

老 李

我面前的李曙光是一个典型的山东大汉,身材魁梧,性格豪爽,称呼自己时,一口一个“老李”,总让我想到《亮剑》里的李云龙。

“是呀,我跟李云龙一样,有一股子铆劲,他铆着劲、变着花样打小日本,我铆着劲,扎在冷门的军事医学上。”

“我的家乡、革命老区平度,是当年八路军‘地雷战‘麻雀战的发源地。像莫言的老家一样,那里也曾经有一人多高的红高粱……我家祖父辈5人中有3人死在抗日战场上。我兄弟几人先后都参过军,从军报国是我那一代人从小就有的理想。”

李曙光16岁初中毕业时,就长到1.8米了。“瞎吃凑合长得比老师高,我很不自在”。曾经听着军号声就热血沸腾,曾经偷偷抚摸着哥哥军帽上的五角星,觉得那样的鲜红是多美的色彩。终于,他也参军入伍,穿上军装。尽管文革岁月动荡不安,军队却依然秩序井然,训练、工作、生活如火如荼。那时,战士们高歌的是“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一心要打仗、当个“好兵”的李曙光却被分配到某研究所当战士实验员,为专家们提供服务保障。这让他很郁闷。“军人不是个个都上战场,但不论干什么都是为了打仗,科研也能出战斗力。这儿这么多专家,是学习的好机会啊。”听了领导这番话,沮丧多日的李曙光眼前一亮。

正是这些知名的专家教授,一言一行对这大个儿小兵的熏陶,让他触摸到科研这扇神秘的大门。曾经,李曙光被派到一个荒山上,独自维护电视信号塔。“一个人在那里,没人监督,一切全靠定力和意志,但兴趣的大门一经开启,每一天都有事干,格外充实”。半年后,回到研究所的李曙光从专家那里借来专业书籍,不分昼夜地充电学习,向身边名师“拜师学艺”。研究所细胞培养数量大,需要大容量的恒温孵箱,而国内很难采购到这类设备。李曙光主动请缨,利用已有的知识积累和一股子“铆劲”,与一名技术干部一起,“自己动手,土法上马”——白天在科室参加工作,晚上查阅书籍和资料,星期天、节假日就自行试制一些缠绕漆包线、自制继电器之类的小部件。3个月后,还真搞出一台外形似大衣柜的“土造”恒温箱,解决了大问题。大家都说:“别看李曙光人小,关键时候还能顶得上,真是人小志气大啊!”

一年后,李曙光被保送到南京理工大学学习战斗部设计,成为一名科技干部。其后,几经周折,被调到第三军医大学野战外科研究所,参与筹建中国军队第一个创伤弹道实验室。李曙光此前学的是工科,从事的是武器装备研究,是“攻”;现在研究的是军事医学防护,是“防”。由“攻”转“防”,朋友们的劝告萦绕耳畔:你不是学医的,在医科大学没有竞争力,况且搞军事医学风险高、没实惠,何必耽误前程?可李曙光始终挂记“当兵为打仗”的初衷,虽然不能亲身冲锋陷阵,但如果能用科技手段让战场上的兄弟少流血、少牺牲,从而保存最大的战斗力,也是理想的实现!这样的想法鼓励着已到而立之年的李曙光“从零开始”,这样的精神指引李曙光百折不挠走到如今。“这辈子老李就这一个梦!”

他学工科,医学方面的知识对他来说,一片空白。但做创伤弹道的研究又要求医学知识非常丰富。为了弥补这一不足,三十多岁的李曙光报考了医学专业,跟着一帮小他十多岁的年轻小伙一起听课,从基础学科、人体解剖、局部解剖、病理、组胚、生理、生化等临床基础课开始学。80年代初,交通非常不方便,李曙光经常从大坪一路小跑到高滩岩去上课,有时上完课,又马上赶回医院上班,每天来回二十多公里路程。整整三年时间,他就这样一路小跑着,以优异的成绩毕业,让周围人刮目相看。

中国创伤弹道研究起步较晚,技术水平和科研成果远远落后于发达国家,一切都得白手起家。从那时起,办公室的一角永远放着一架行军床。“累了就休息一会,休息好了就工作”——他的家和办公室就在同一个院里,不到100米的距离。“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是一个传说,李曙光“有家不回”不是矫情,而是一个军人对自己岗位的敬畏与坚守。今天,我依然能够在已经“气派”了许多的办公室看到这架床,依然能够感知这位生活如苦行僧般的军队科技干部,其内心的赤诚与对科学的崇拜。

“白手起家”还真是“一穷二白”啊!那时,除了几张办公桌,一个空空的靶道,几乎看不到像样的设备,许多实验根本没法开展。“做实验要请北京的专家来协作,关键的数据人家根本就不给你。”

李曙光永远记得,一次,他谦逊地向一位外头来的专家请教一个弹道衰减系数的来由,这位专家却答非所问,态度极为傲慢。被人轻视的“屈辱”,让自尊心极强的李曙光尴尬得满脸通红。“搞科研人家给个数据不知道来龙去脉拿去用,这是技不如人,受人制约”。为了争口气,他硬是铆足了劲,连着熬了两个通宵,用空气动力学方程,将这个不起眼的衰减系数推算了出来。“当我拿着数据与他比较,结果只相差万分之几,他语气马上就缓和了,后来交流的范围也越来越多。”李曙光笑着说出这样几句话时,语气中透着一个军人特有的自豪与神气。我能理解,与今天卫勤战线的许多军人不同,李曙光从16岁当兵开始就被安排在科研单位里,从工农兵大学生、军校教员、科研人员到全军杰出人才、“振兴重庆争光贡献奖”获得者,一路走来,充满了奋斗的艰辛。如果没有自己的执着,没有自己的坚持,没有“为了部队的那帮弟兄”的坚定信念,乐守清贫甘于寂寞,是无法成功的。

经过讨论,他们决定自己动手捣鼓制作实验器材和设备。李曙光利用工科的优势,查阅资料,设计图纸,购买零件,联系厂家制造,相继把达到11万张/秒的高速X光机、激光测速装置、用于捕捉瞬态信号的记忆和瞬态示波器、二次仪表高灵敏度生物传感器以及模拟实战致伤装置拖进了实验室,很快又把靶道建立并运转起来,大大小小的成果陆续产生,实验室很快占据了国内创伤弹道研究的权威地位,为我国1988年首次承办第六届国际创伤弹道学会议奠定了基础。

“创业艰难百战多”,靠的就是一股子劲,请看——

“我们自己干!”—— 曾经,李曙光一行五人受命到西藏拉萨开展高原实验研究工作,携带了致伤武器装置、测试仪器、动物解剖及饲养用具等近2吨重的实验器材。从重庆到达成都后,实验器材要进行装卸转运,为了把有限的经费都用于实验研究上,李曙光号召大家“我们自己干!”。他这个大块头抢先做起了搬运工。经过近2个小时的努力,将全部器材运到了机场。就在大家歇气的时候,李曙光连口水也没喝,又转头去联系军航运输,自己动手提前一天将器材装上军用飞机。在拉萨海拔近4000米的高原,李曙光居然还是那句话:“我们自己干!”在这里,一般人走路快一点都累得喘气,更别说搬那么重的东西了,同伴们都开始出现头痛、心慌等高原反应的症状。李曙光又自个儿一马当先将器材从飞机低矮的货舱中卸下,然后装到卡车上。就这样,他来回往返于飞机与卡车之间,累了歇一会儿,好点接着干,一共跑了几十趟、用了数小时才将器材全部装卸完毕。然后又坚持亲自乘卡车押运,在高原上颠簸了90公里,直到顺利运到目的地。久住高原的人说:“像你这样玩命,我们也都受不了”“哈哈,我是个奇迹,我是没有高原反应的人!”

“与实验动物共舞”——90年代初,盛夏重庆。研究室血流扰动远达效应的实验工作已如火如荼。时任科室副主任的李曙光带领课题组几位年轻同志为获得血流扰动远达效应的实验证据,开展了大量的动物实验。由于当时院所尚没有血流扰动指标的检测设备,实验时,必须先就地完成致伤模型,然后迅速转到10公里外的重庆大学进行观察和指标测定。这一观察就是72小时,而且每2至4小时都必须抽血采样、离心、取血清,并补充麻药,对死亡案例还要立即解剖、留取和储存标本,一连几晚不能正常休息。李曙光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在实验室打起地铺,每天睡在实验台旁边,与动物们寸步不离,瞪大眼睛注意着一丝一毫的变化,并戏称这是“与实验动物共舞”。最终,实验取得圆满成功,获得了科学、真实的第一手实验数据。“血流扰动”是野战外科研究所首先提出并证实的武器致伤远达效应发生机制之一,也逐步得到同行的认可。

来自组织的关怀,如澎湃动力,数十年来一直激励着李曙光这个“夸父”般的“追梦人”,在“科技强军”路上愈行愈远。

李曙光清楚地记得,时任院所长的秦银河找他谈话时说:“创伤弹道学研究在国际上处于低谷,你好好想想,我们所应该怎么做。”在他的启发下,在王正国院士、刘荫秋教授指导下,李曙光撰写了将创伤弹道学理论和研究成果应用于武器和伤情鉴定及评估的意见。后来院所让李曙光创建第九研究室,与开发部合并,当时叫成果转化研究室。他受命之初,压力很大,心里很忐忑,觉得这副担子太重,可能挑不动。但老院所长鼓励他:“你不要想太多,放开手脚干,有什么难题问题,院所党委会为你全力解决。”第九研究室很快运转起来。特别是近几年来,校、院两级党委对第九研究室的建设发展付出了大量的精力和心血。第三军医大学校长罗长坤少将一直关心关注李曙光和他的团队,政委高占虎少将多次到科室调研,周林院所长亲自领衔攻关,曾伟政委常去关心指导,学校和院所机关的同志也做了很多工作,推波助澜浪更高。

41年弹指一挥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白发悄悄爬上这个硬汉的鬓角。有人这样劝已经功成名就的李曙光:你是三级教授了,日子完全可以过得悠闲一些。还有人问他:老李,你这么拼命为了什么?这样值得吗?

其实,这样一些疑问,也盘亘在我的内心。野战外科研究所的军事医学研究曾经非常红火,但近些年随着大环境的改变,军事医学研究受到了一定的影响,里头的因素,自然不乏待遇、前途……野战外科研究所与医院是同一个单位,同在一个院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人们在平时交流中难免有些比较,个人待遇和经济收入上确实存在一定的差距;搞军事医学研究,要求高、经费少,很难在国外发表SCI文章,出成果也比基础研究来得慢。因此,许多人都想方设法从研究室调到临床工作,过去毕业的研究生也都不愿意留在实验室。有一段时间,总部想调李曙光去机关工作,但他婉言谢绝了:“我还是留在外研所吧,我这人就喜欢干点具体的事儿,搞野战卫生装备研究才是我的长项。”李曙光真把“板凳”坐热了,一干就是三十多年。

“今天的现实,不管人家怎么看,反正我觉得值得,我们的工作连着军队的使命,连着战士的生命,搞科研本身又是我的专业,本身就是我喜欢做的事,有何不值得的呢?要是哪天我老得握不紧笔,看不清字,迈不动步,也许才会真正停下来。”

铸 盾

地雷,这一古老的武器,凭借其独特的威力和低廉的造价,始终在武器王国之林占有一席之地,倍受各国军队“青睐”,被广泛运用于战争。众所周知的海湾战争,虽仅仅打了一百天,却埋下了无以计数的地雷。沙漠移动,地雷乱窜,大面积沙漠顿成“死亡之海”。据专家估计,世界上约有1.2亿枚地雷,散布于64个国家的犄角旮旯,而且,每天仍在埋设新的地雷。然而,一旦战争结束,这一战时有效的防御武器,即刻成为和平生活的大敌,成为人类的灾星。据国际红十字会上世纪90年代的统计表明:每2分钟就会有人因地雷致死或致残。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在我国云南边陲,中国和越南在此进行了长达12年之久的边境作战和对峙。此间,双方为阻止对方进攻、渗透、偷袭,稳定防御态势,分别在防御阵地前沿、接合部、易穿插的地域内,布设了大量地雷。1350公里边防线上,大大小小雷场共计161片。大到几平方千米,小则几百平方米,分布在云南7个县境内270多平方公里土地上。除地雷外,各类爆炸物,还有双方军队遗弃的大量锈蚀弹药及其他易燃易爆品。

1991年11月,中越两国关系正常化。战争早已结束,但地雷依然疯狂地逞威。让人心惊肉跳的爆炸声常常冷不防就响起,流血、惨叫、哭泣......采访李曙光前,我找到一本有些发黄的画册,里面有一张触目惊心的图片,一个傣家妇女正怀抱约莫六七岁、被地雷炸断双腿的孩子痛哭。

边疆经济要发展,人民生活要安宁,必须彻底搬走雷场这只“拦路虎”。上世纪90年代初,中国在第一次边境大扫雷时致伤、残、亡达数百人,直接经济损失数百万元。1997年11月29日,在加拿大访问的前国家主席江泽民,在会见各国记者时郑重宣布:中国今后将继续积极参与国际扫雷行动,包括向国际扫雷基金会提供捐助,在扫雷培训、技术和装备方面提供援助,为销毁地雷作贡献。1997年12月1日8时40分,昔日平静的者阴山上,一声巨响,随即腾起一条条火龙,爆炸声撕山裂谷,在山野中此起彼伏,浓浓的硝烟遍野升腾……千里边防线上,云南省军区部队拉开了第二次扫雷大幕。

与此同时,扫雷部队指挥部向第三军医大学野战外科研究所求援,请求解决排雷防护设备问题。组织将这一重担,交给了李曙光。

“有的村庄,100个人还不到100条腿。”在云南进行地雷伤情调查时,李曙光深受刺激。“我们的扫雷战士非常勇敢……”然而,李曙光目光所及却令他痛心不已:承担着如此艰巨危险任务的扫雷部队,其防护装具却相当简单——衣服里加块钢板,扫雷防护鞋则是又长又宽的气囊,一旦触雷就会造成伤亡。

有一个坐着轮椅的战士看到李曙光,激动地握住他的手:“李教授,要是你能研制出可靠的防护鞋来,我那些战友就有救了,上雷场再也不用害怕,也不会像我这样没有双腿了。”看着战士两条空空的裤管,泪水在李曙光眼眶里打转,“我是搞弹药设计出身的,了解地雷的结构原理,知道它的威力有多大,怎么伤人,后来又学了点医学知识,知道人体的组织结构、力学特性和爆炸伤的伤情特点,要是我搞不出防雷鞋来,等着外科医生拿着手术器械锯腿的时候就晚了。”直到今天,当李曙光说起这段往事,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仍有些微微抽搐。“接受这个任务,头都大了。那种困难,是难以想象的。”“每次试验,都以为比前次有进步,但结果还是一样的。那种心理的折磨,太难受了。”

一双小小的防雷鞋,涉及生物医学、力学、材料学、结构学等多门学科。面对这块从未啃过的“硬骨头”,李曙光把自己封闭在实验室里,和战友们昼夜鏖战。记不得经历了多少次失败,每次失败后,他很快收拾好心情,再次出发。

野战外科研究所第二研究室主任刘良明是李曙光的“老相识”。他告诉我,当时的气候十分炎热,地下室也没有空调,李曙光穿着背心,吹着电扇做实验的场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仍记忆犹新。

听说要写李曙光,5727厂高级工程师王国平激动回忆起十几年前口口相传的那个深夜铃声——为进行扫雷防护装具各种科研数据测试,项目组各路成员汇集重庆,在结束一天紧张忙碌的测试工作后,大家沉沉入睡。深夜,突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响起,打断了5727厂陈总的睡梦。陈总疲惫地起来接电话。对方着急地说:“陈总,我是李曙光。下午对你们的两个项目进行了实爆测试,达到了战技指标。但在查看两份原始数据时,两位记录员对弹击数字记录不一致,同一弹击出现两个值,我心中不踏实。”已是半夜12点多了,天寒地冻,实验场的条件又十分简陋,李曙光还打电话来谈工作,难道他真是铁打的汉子不知疲累吗?电话那头,李曙光思路清晰地剖析着他的判断,让陈总非常吃惊。“我们搞科研的目的,就是筑起战士的生命之盾,保护生命的事情来不得半点含糊。”陈总心悦诚服地立马答复:“同意加大测试!”第二天一早,当5727厂陈总赶到测试靶场时,李曙光早就组织好了测试。指标经过实弹再次检测,完全符合战技指标要求。原来,原始记录不一致是由于记录员出了笔误差错造成的。面对这场虚惊,李曙光放心地笑了。陈总激动地拥抱着李曙光,靶试现场,众人赞誉的掌声经久不息。

所谓“一叶知秋”。李曙光数十次奔赴云南、广西中越边境扫雷部队,百余次往返雷区,踏遍所有雷场,与厂家一起进行了上千次实爆试验,终于研制出性能可靠的扫雷防护装具。

在一次扫雷中,战士侯伟杰右脚踩响了一枚防步兵地雷,强烈的爆震,爆轰冲击波将他掀起一尺多高。由于脚穿防雷鞋,触雷后的侯伟杰只是感到右脚有些麻木,大脚趾内侧有一点轻微撕裂,别无他伤。

当天晚上,李曙光接到扫雷部队指挥长李智伦的电话,猛听到“踩上雷了”这句话,他吓了一跳:“坏了,地雷一炸,不死即伤。”当他再听到下一句“没事”时,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由此,侯伟杰成为世界上因穿防雷鞋触雷而安全无恙的第一人。

能防住52克TNT当量地雷的防雷鞋研制成功后,李曙光并没有太大的兴奋,因为扫雷部队领导曾对他说过:“TNT当量52克地雷在210克TNT当量地雷面前,还没一个屁响。”210克TNT当量的地雷爆炸产生的威力可以轻松将一辆小轿车炸飞,将20mm厚的钢板炸穿。在许多地区使用较普遍的就是这种装药量为210克TNT当量的防步兵地雷, 比如我国研制的58式防步兵地雷。

1998年底,当李曙光带领课题组到58式地雷生产地——山东淄博某厂调研论证时,与该地雷的设计者刘总不期而遇。得知他的意图,刘总连说了三个“不可能”。可是李曙光坚信:“既然72式能被防住,58式就一定可以,只要理论上可以,我就是不睡觉也要把它搞出来。”抱着这样的信念,他又一次扎进了雷场。1999年1月,当他设计出的第一双样靴送到现场进行模拟实验时,巨响过后的结果给了他当头一棒:靴子和模拟人腿被炸得粉碎。他眼前一黑,几乎当场晕了过去。此后无数次的实验与研发都失败了。他默默自问:也许爆炸力超强的58式地雷真的是防不住吗?可是,眼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被致死、致残,他不甘心呐!这时,扫雷官兵给了他莫大鼓励:“您一个大专家,为了当兵的吃这么多苦,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看着一张张黝黑脸庞上挂着的朴实笑容,李曙光硬吞下想说的话,又默默投入到研究中。

这次李曙光彻底将自己“禁闭”在单位的实验室里,夜以继日,连续奋战。饿了就吃一口面包,困了就抽根烟提神,实在撑不住了就趴在桌上打个盹。苦苦思索,时间也仿佛就此凝固了。整整十多个昼夜,李曙光没有踏出实验室一步。不知上天是不是也被他打动了,十几天后的一个凌晨,从梦中惊醒的李曙光突然灵光一闪,终于找到了问题之所在。这时的他,所有的疲劳仿佛一扫而空,顾不得别的,他披上衣服抓起纸笔,把思路详详细细地写下——原先的老思路被推翻,重新确立了阻挡、分离、偏移爆轰冲击波,和以衰减、缓冲爆震波为主要防护要素的设计方案。实验、失败、再实验、再失败、再实验,当他走出实验室,同事们才发现,桌上的烟头已经堆得比小山还高了。

几十天后,李曙光带着防雷鞋再赴扫雷部队。模拟试验前,李曙光感觉“紧张得几乎快喘不过气了”,他甚至不敢直视战士们的眼睛。一声沉闷的爆炸声和大地的颤抖,李曙光一跃而起,冲入硝烟中——解放鞋完好,模拟人腿安然无恙!“成功了!”不知谁喊了一声。霎时,战士们一拥而上,一次次把他抛到半空,而他,则兴奋得合不拢嘴。扫雷部队指挥长李智伦在试验过程中一直默不作声,此时突破人群走来,紧紧拥抱着李曙光,激动地说:“这可是世界上第一双能完全防护58式地雷的防雷鞋啊!”1999年12月,总后总装联合在重庆铜梁某实验场组织定型鉴定试验。鉴定一结束,李曙光的手机就响了,是刘总打来的电话。得知防雷靴成功防住了58式地雷,刘总沉默良久,连续说了三个“了不起”。

当月,扫雷防护装具正式通过总后和总装联合组成的定型审查委员会的定型审查,并被命名为“GGF110型扫雷防护装具”,成为卫生科研成果被列入作战序列装备的先例,随即批量装备部队和列为军援军贸产品。

在整个第二次扫雷行动中,再无一人致残和伤亡,军事效益达一个亿。李曙光研制的全身扫雷防护装具,做出了重大贡献。由此,我相信,在历史的原野上曾经发生过的那些惊心动魄的较量与搏杀,可能终有烟消云散的一天,唯有和平的愿望与实践,将永远流芳于人类发展的进程。

此后,李曙光和团队针对地雷种类繁多、杀伤部位各不相同的实际情况,相继研制出防雷服、防雷头盔、防雷面罩和防雷护手护臂,对战士从头到脚进行全面保护。防护装具的防护级别达到了世界最高级别,其防护能力可覆盖目前绝大多数塑制防步兵地雷、中小型诡雷和未爆子母弹,这在世界上绝无仅有。

如今,新型扫雷防护装具已经被联合国列为维和装备,在26个国家的扫雷维和部队中广泛使用。受国防部委派,李曙光的团队多次赴黎巴嫩和叙以边境培训扫雷技术人员,极大地提升了我军军事医学的国际地位。此项成果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军队科技进步一等奖、国家发明专利实用新型和外观设计专利。

救 护

现代战争破坏力极强,战斗中大面积伤亡的可能性增大,以前肩扛手抬救治伤员的模式已不能适应未来战场。如何在战场上实施安全迅速的有效救治,成为现代战争卫勤保障的重要课题。

中越边境自卫反击战时,伤员的救护非常困难,一等功臣徐良负伤后,一个班的人花了一天多的时间,才从前线送到前方医院,整个班的人都累倒了。对于这些,七十年代就当兵入伍的李曙光自然耳濡目染,一个心结长期萦绕在他心里:战场上伤员救不下来,这仗还怎么打?曾经,李曙光与战士们坐在小马扎上,聊到从军报国的理想时,一位十八九岁的小战士说:“李教授,我们不怕死,就怕受了伤得不到及时有效的救治,那种滋味比死还难受!”顿时,他的肩头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重量。这种重量,早已存在,可是此刻,分明到了临界点。

“建立与现代作战相匹配的卫勤保障模式,是部队医疗工作者需要认真研究解决的重要课题。这就要求我们在未来战场上,不仅要拉得出、上得去,而且要救得下、治得好。”“我是谁?依靠谁?为了谁?我享受着国家和军队的福利待遇,就得做出点实际贡献出来,不为官兵做点实事,做点好事,就有愧于军人的称谓,有愧于这身军装。”

很快,研制出适用于战场伴随救护的系列装甲救护车,并使之真正成为战场上“官兵生命之舟”的想法,从浑身散发着山东汉子倔性的“老李”心中萌发,一发不可收拾。李曙光会同多家科研单位反复论证,很快就成功申报研制两栖装甲救护车项目。

下面一幕场景来自新闻镜头:2001年8月,中国军队以两栖装甲为主的陆、海、空协同大型综合演习在某海域进行,机械化队列中第一次出现了两辆经某型装甲车改装涂着红十字的装甲救护车。装甲救护车泛水20海里后直接登陆,与机械化部队同步向前推进,进行伴随救护和滩涂定点救护。

这是中国军队第一次正式亮相的两栖装甲救护车,能抗6级海况,里面的医疗设备俱全,医务人员上车就能使用设备观察伤员体征或开展救命手术。

令人激动的镜头背后,是科技人员攻关的隐秘点滴——李曙光和同事曾经凌晨2点多在期待已久的-42.3℃极寒中做开机实验,眉毛、胡子上的冰棱终究不敌那一口暖心的白酒;设计精细到一条供水管,李曙光“不耻下问”向普通水电维修工悉心请教,只有点回锅肉与青菜的盒饭,成为这个叫王成龙的工人师傅终身难忘的午餐;甚至,鲜有人知道,两栖装甲救护样车的诞生,竟然只有短短四十一天的“孕育”!37℃的气温,而李曙光等几个人却在一个面积约6平方的密闭空间交叉作业,那表面上已满是盐粒的军装再次见证了一个卫勤专家的非常付出。

李曙光的设计,还解决了装甲车内嘈杂、高温、烟雾和震动大,舱室环境不适合伤员乘坐的难题,通过隔音降噪、缓冲减震、温湿度控制等改装的舱室环境,如同客车般舒适,每一个细节都展现了这个山东汉子“所有科研为了人”的基本理念。

——为了降低救护舱噪声,李曙光在重庆“七月流火”的时节,一头扎进了 “桑拿房”般的“裸车”里做起了实验。舱内平均温度有42℃左右,随着行驶时间的加长,温度竟然达到了50℃,测得的噪声值最低109dB,最高达到120dB,平均噪声值在115dB左右,李曙光就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进行了整整一个半小时的实验。实验结束后,李曙光的耳朵出现了轻微的失聪,这也更加坚定了他降噪攻关的决心:我一个正常人都已经受到了伤害,那伤病员怎么办?我们要把噪声作为救护舱改进的第一目标,努力攻关,把噪声值降下来,给伤病员一个良好的救治环境!就这样,他查阅相关资料,对比百余种隔音材料,制定救护舱内装饰方案,在国内首次把装甲车内部装饰融入到装甲车整体设计中。经过内装饰设计和隔音降噪措施,成功将平均噪声值降到100dB,达到国标、军标和研制总要求规定的水平。

——试验最苦的是装甲救护车人机工效评测,需要在装甲车内整整坐上4个小时,中途除了有紧急情况外,试验人员不能下车。参试队员都知道这是一趟苦差事,说到底就是做“小白鼠”。在确定上车试验名单时,年过半百的李曙光主动提出要把自己的名字列上去。大家考虑到的他年龄和身体,都劝他不要上,他却说:“装甲救护车是我设计的,我不上谁上,只有亲身体会了坐车的感受,才能真正发现问题,了解车内不足的环节,在下一步设计过程中,才能更好地优化改进。”

——有一天,李曙光突然问设计人员:“我们正设计的救护车伤员运载数量较多,超过了国外相似装备的伤员运送数量,现在配备的制氧和供氧装置能不能满足这么多伤员吸氧的要求?”设计人员自信地回答道:“没问题,应该能满足。”李曙光一听,严肃地说:“什么叫应该?依据是什么?车辆最大供氧量是多少?有多少伤员需要吸氧?每分种最大要吸多少氧?车上氧气最长可供应多少时间?这些都要按照科学的方法算一算才行。只有最精确的数据才能保证实验的正常进行!”一连串的问题把设计人员都问倒了。设计人员经过仔细计算,确实能满足设计要求。可他还不放心,专门到图书馆查阅了以往战伤救治中伤员吸氧治疗和呼吸机用氧要求的相关文献资料,并请来急诊室、重症监护室和麻醉科的相关专家进行了充分的讨论,又经过反复核算,直到确认能够完全满足伤员吸氧要求才罢手。

那次极为重要的演习结束后,三军联合指挥部对两栖装甲救护车给予很高评价,认为该救护车填补了中国军队战场救护有编无装的空白,设计先进合理,各项性能均达到国际同型装备领先水平,解决了战士在战斗中冲得上去、受伤后救得下来的问题。参演部队指挥长甚至要求马上将两栖装甲救护车带走。

我曾在装甲救护车内亲眼看到,里面配有监护仪、呼吸机、输液泵、制氧机、急救药品器械,以及战伤急救辅助诊断系统、缓冲减震的担架床和伤员座椅等,能完成紧急救治、生命支持和快速护送。目前,装甲救护车已列装我军多支作战部队。

铁 人

李曙光给人的感觉是全身有使不完的劲。

“怕苦怕死,还搞什么战场防护”

“我们都有强军梦,但梦想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实现的,怕苦怕死,还搞什么战场防护?”

“我刚好出生在五一国际劳动节那天,老伴经常调侃我,说我一出生就是劳动的命。好吧,能劳动的时候不去劳动,还活什么劲儿啊?”

说到这里,李曙光猛喝了几口茶。

多年来,李曙光不仅常常“三过家门而不入”,日程表中更没有节假日,就连春节也大都在基层部队和工厂中度过。长年累月的艰苦工作给李曙光的身体带来了负面影响。由于大部分军事医学实验研究都是在边远苦寒之地进行,且常常一呆就是数月之久,气候恶劣,条件艰苦,缺乏应有的医疗保障条件,再加上吸烟的习惯,使得李曙光的慢性咽喉炎日益加重,经常咳嗽不止,严重时甚至继发气管炎,大量咯痰,气喘。在这种情况下,他仍然坚持不下战场,事无巨细总是亲力亲为,遇到科研难点时更是食不知味,寐不安寝,烟却是一根接一根地抽,咳嗽得厉害就吞几片抗生素,身旁放一杯热水,时不时喝上一口润润喉咙,再接着干。超强的压力也让他常掉头发,同事们心疼他,他却淡然一笑:“没掉脑袋就行。我这么个大块头,经得起折腾。我只想做点事,而这个事对战士们有意义,那就做下去。”

院所很多人见到李曙光,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几乎都是:好长时间不见你了!在主攻卫生装备研制时期,李曙光很少出现在大家面前。外头见到他,更多的是会场,说不定在北京某个地方。其实,人们哪里知道:李曙光除了办公室、实验室外,还有一个“斗室”。该“斗室”位于科研大楼的负一楼,房子采光通风都不算好,偶尔还会有一股异味袭来。因面积狭小,进出很不方便,知道的人也就不多。里面陈设非常简单,继承了“老李”的一贯风格,也就一个简易书柜,一张行军床,一个饮水机,一张茶几,几把小凳子,顶多容纳五六个人而已。尽管如此,该“斗室”却成了李曙光科研的主要战场之一。装甲救护车的构思、立项、试制、鉴定、验收直至列装期间,除了试验场,其余时间几乎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多少次,朋友、同事见到他和衣而睡,茶几上不是图纸就是书,烟灰缸里装满了烟头,房间里似乎还弥漫着浓浓的烟味。唉,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哟!

为尽快研制出部队急需的第一代两栖装甲救护车,李曙光带领团队人员没日没夜窝在装甲车里忙碌,身上的衣服全部被汗水洇湿了。这位1.85米的大个子,在装甲车里钻进钻出,可真不容易。第三军医大学领导去调研,到现场看了一圈,硬是没把李曙光认出来。“他满脸黑黑的,全身满是油污。”

当初扫雷防护装具装备扫雷部队后,它的可靠性究竟如何?为打消官兵顾虑,李曙光当场穿上防雷鞋和防雷服,亮开浑厚的嗓音:“兄弟们,不要担心,我老李研制的东西是经得住考验的,今天扫雷我先上!”

“我可较真咧”——为了实实在在感受海水对身体的刺激,在海南某一海域勘察离滩较远的海水实验条件时,李曙光没穿任何潜水服,潜下水很长一段时间,吓坏了同事。

2011年夏天,李曙光带领科研小组在某海域开展两栖装甲救护车性能试验。突然间风起云涌,大雨随即而来。这正是测试装甲救护车恶劣天候下性能的好机会。不顾大家的阻拦,他穿上救生衣坐在装甲救护车的顶上,从容下海。站在岸边观看的试验队员无不佩服李曙光的勇气,也被大海的力量所震撼,28吨重的装甲车在海上俨然变成了一叶扁舟,在海里时隐时现,一个浪头过来,整个车体都快被海浪拍成了90°,大股海水一涌而上,把坐在车顶上的李曙光冲了一个趔趄,要不是死死拽着救生绳,随时都有被冲下海的可能。李曙光不停地用对讲机向岸上指挥部通报海里情况。“装甲救护车是我设计的,紧要关头,我不上谁上?”

李曙光说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兵。

他有一种士兵情节和部队情节,时刻关心着部队的建设和发展。几十年来,他养成了一个固定不变的习惯,不论是在单位还是出差在外,每次看完央视新闻联播后都立即转到军事频道,仔细观看军事新闻,了解部队的事情。每当看到部队武器装备或战斗力提升的消息,他都十分高兴,有时甚至还要喝点小酒以示庆贺。他通过观看这些新闻和消息,开拓研究的视野,寻找研究的切入点。一次,科室一位同志发现他在看电视剧《士兵突击》,就问道:“老李,你可是从来都不看电视剧的,这次为什么看得入迷?”他说:“这你就不懂了,这个电视剧有点不一样。我已经发现这里面有很多新的装备,从士兵用的枪到部队的车辆,都跟以前不一样了,说明部队的装备建设确实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但我没有看到医疗救护方面的装备,说明我们还要努力。”

拿着刊登《决定》的这张《解放军报》,李曙光感概地对我说:“我父母那一代当年打小日本真是太艰难了,如果有今天的军力,打起来肯定过瘾……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每个中国人都要有强国的梦想,每个军人还要有强军的梦想。”“虽然我现在不能从事我最初学习的导弹战斗部专业直接提高部队作战能力,但卫勤保障也是战斗力,搞好士兵的防护和伤员的医疗救治同样可以提高部队战斗力,同样可以强军。”

在李曙光那里,强军不能只是想,而是要脚踏实地地干,每个人干好每个人具体的事,做出看得见、摸得着、部队官兵喜欢管用的装备、器材,才是实现“强军梦”的最好实践。

据不完全统计,自1998年科室成立以来,李曙光以军事需求为牵引,重视部队装备的发展,于2001年成功研制了GGF110型扫雷防护装具列装部队,并在中越边界扫雷行动中经历了实战检验,成功防护了地雷对战士四肢的损伤,受到了部队官兵一致赞扬,现已援外达26个国家,累计生产3000余套,创造军事效益数千万元;2002年至2013年间,成功研制了系列装甲救护车,解决了两栖突击师、重型机步师、轻型机步师等伴随保障问题,填补了军内卫生装备多年来“有编无装”的空白,创造军事效益数亿元;期间获得“军队专业技术人才奖”、“总后科技银星”、“2010年重庆市争光贡献奖”等荣誉。

李曙光说:“多研制几件卫勤装备,多抢救一名战士生命,就能给部队打仗增加几分胜算。为部队做的事,就是天大的事。”在野战救护科研道路上,李曙光40年如一日,为战而研,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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