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九章

2014-01-14 15:33徐刚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2014年1期
关键词:胡杨森林

引 子

你只要走进一处森林,就会发现《森林九章》其实就是写了森林的几根树枝、几株花草而已。读者的失望正是作者的遗憾。落笔之初,我想从几个侧面写森林之美善,而不再仅仅是呼唤《伐木者,醒来》。可是,我交卷的只是一些陈旧的说词,我可以辩解说,森林之美善,前人已尽述矣;或者,任一作者把思绪投向森林时均会茫然无措而失语等等。辩解之无力、无奈,大抵如此。

然而《森林九章》是我的应景、潦草之作吗?非也,它是我近三十年行走、观察乃至与草木对话的积聚,其中有心路历程,即森林作为一种存在而存在于我心境中的思考,以及可以不时抚摸的风景的感叹。问题只是在于:人的心、人的笔,何能尽窥天地万物之美?我已努力而力所不逮也。

假如《森林九章》中的某个枝节,能使读者思及生命本源而心旌似有摇荡,笔者万幸!

第一章 木器时代

踏访荒野,枯坐斗室,遥想史前文明,恍恍惚惚地闪过的一律是石头,巨石、乱石、小石……嶙峋峥嵘,层层叠叠。石出何处?山也。山上有何物?不知也。在人类出现之后的漫长又漫长的岁月中,石器时代之前的大块空白,匪夷所思。

西方的和东方的历史学家们,在已经载入史册的叙述中,囿于考古实物的缺失,或者是想象的贫乏,便把一块又一块的石头,堆筑于人类初生、人类原始文明的起步时刻,壁垒森严,坚硬冰冷,如封如堵,乱石之上,乱石堆中,人类也罢,历史也罢,何以生?何来火?何能生生不息?

当时大地之上,原始人的摇篮,森然伟岸,无所不在的森林被忽略了;开启人类历史之门的一个伟大时代——木器时代——被粗暴而简单地抛弃了。

地球上自江河海洋诞生,蓝藻登陆,然后有树木有森林,在地质演变中一次次埋没又重生,并广及大地,森林的存在,生物多样性的存在,又有谁能责疑呢?造物赋予森林的使命也约略可知了:护卫大地,滋养万物,以其亲切、柔和、博大,守望某一时刻的到来。

如同水和土地一样,森林是本原,是原始物质,具有母性。是创生者并涵括终极,指向起源。

木器时代始于何时?终于何时?

木器时代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

木器时代出现的背景大致如何?

古人类学家对于旧石器时代的年限已有大体共识,即距今约为300万年至1万年。旧石器时代之前呢?似人非人,似猿非猿,扶树而立,拄木学步,告别大森林的人之初,却是一派茫然!然而,这一较之于旧石器时代更早、更漫长的时代,是何等迷人的时代——人猿辑别,人猿何以辑别?最初的站立和行走,不再爬行之后所带来的视野的开阔、脑容量的发达,原始人的最初的工具又是什么?怎样觅食?怎样繁殖?怎样玩耍?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木器时代——既称时代就必然与人、与最初的人相关联。但让笔者困惑的是,这一时代是怎样开启的?另:这是一个没有考古遗存可以证实的时代,木器易朽,何来实物?或许易朽而物证无存却有造物的美意在,当后来人慎终追远时,需得有想象力,想象原初,想象本源,倘非如此,人类的精神世界、思维活动将成为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可以印证这一点的是,时至今日,在物质和技术的挤压下,想象、思想正变得越来越艰难。亏得爱因斯坦说,“想象比知识更重要”,还有人想象,当想象时便能感受到,那些看似空白、无人问津的历史年代是如此美好!有研究世界建筑史的专家告诉我,在非洲,几无建筑的历史古迹可考,何故?在历史时期,除去撒哈拉大沙漠,非洲所多的是森林、草原、荒野,人类的建筑均以木材架构,非洲多白蚁,群起而噬之,非洲的古建筑史便留在白蚁肚中了。可知,有无考古实物,不可一概而论。况且当白蚁、蚁堡,成为想象之物时,虽然虚空,却又何其美妙!

非洲,东非大裂谷,依西人所言当今世界又大体接受的说法:此地非等闲之地,是古人类的发生之地,退隐并蛰伏于大裂谷幽暗深处的,是人类的起源故事。

荷兰古人类学家科特兰特率先提出了“人和猿在非洲分歧的裂谷假设”,继之,法国人类学家伊夫·柯盘斯发表了“人类起源的东边故事”,其指向一致:因为非洲地理环境看似偶然的深刻裂变,东非大裂谷的出现,于是人猿辑别,原始人出现。

古人类学家探寻的脚步,深入到了1500万年前,当时非洲,为葱郁的森林覆盖,林中的灵长类动物,以猿的家族最为庞大。非洲大地上茫无际涯的森林不再平静,猿猴们心神不安,是在以后的几百万年中,非洲大陆东部地壳沿红海,经今日之埃塞俄比亚、肯尼亚、坦桑尼亚等地一线开裂,有陆地抬升,形成海拔270米以上的高地,由西向东的大片森林被分割。古猿们一定很困惑,潮湿多雨的环境从此不再。更加不可思议的时间点是在1200万年前,更加剧烈的地质运动在非洲大陆似乎是漫不经心,而又举重若轻地撕开了一条更大更深的裂缝,这就是漫长曲折的东非大裂谷。在这惊天动地的巨变中,古猿们被一分为二,或在大裂谷之西侧,或在东边。分隔之初,大裂谷西侧的猿很可能暗自庆幸过,这里湿润的森林环境,幸运地得以基本保持。而裂谷东边的古猿们所面对的是完全不同以往的地理环境:稀树草地,高原落差900多米的干旱台地,无树可绿,无林可居,是完全陌生的辽阔与广大。伊夫·柯盘斯据此认为,“由于环境的力量,‘人与‘猿的共同祖先的群体本身就分开了,大裂谷西部的后裔生活在湿润的树丛环境,是为‘猿类;共同祖先东边的后裔,为适应它们在开阔环境中的新生活,开创了一套全新的技能,这就是‘人类”。伊夫·柯盘斯没有说及的是,当大裂谷形成,地裂林摧,有多少猿猴葬身其间,有哀鸣的大声,惜乎烟消云散矣!

人类起源的东边故事,始于生离死别,悲哀,惆怅,怀旧,迷茫而又罗曼蒂克。

凡此种种,成为人类生命的若干特质,成为遗传基因,流淌在我们的血液中了。

以造物的角度视之,大裂谷东边的猿是有使命的,冥冥之中有方向。当它们倚靠着一棵树不得不站立时,它们也将不得不行走。站立和行走都是艰难的,都需要时间,而且需要扶持,我们看摇篮中的婴儿从学会爬行,继之站立,然后行走,扶墙壁而站立,扶童车而学步,便可知,站立和行走,对于当时古猿而言,是一次艰难而又伟大的革命性变化。摇摇晃晃的蹒跚而行,必须要有可以支撑的工具,那最初的工具是什么呢?

斯时也,当人之初,走出非洲的稀树草原,或一处丛林时,其随手可得、造物为之预备的工具,除去树枝木棍还有什么?开始是为了学步、行走;后来为了采集,原始人借助木棍,打击籽实和挖掘根茎;当野兽出没不期而遇时,木棍还是人类最早的防身武器。

无论如何,原始人,我们最早的祖先拄着或扛着一根木棍,开始行走了。当大裂谷东边稀树草地中的野果已无可采摘时,他们要走了。曾经眺望过西边的猿类吗?曾经以鸣号之声告别吗?人与猿总之是渐行渐远了。

人类行走之初没有目的地,不知道前方是山是河还是大片的森林、草原、荒野;目的也单纯,有食有水足矣。这是真正的行走,只有如此行走才成就了人类史上最初的也是最伟大的行走;没有目的地,所到之处皆是目的地;极为单纯的目的,却迈出了古人类地理大发现的第一步,并有了对大地的朦胧而不自觉的认识之初:在大森林及稀树草原的绿色背景下,最初的认识是最深刻、也是千百万年人类血脉中相沿相传的印象——森林是好的,绿色是美的。其时,开花植物尚未出现,有三种颜色成了古人类眼中、当时大地的主色调:白天的白,夜晚的黑,森林的绿。我们无法推测距今千百万年时,原始人对太阳、星星和昼夜的认知,可以想见的应是可望不可即的茫然不知所措。但,惟森林草木是原始人最为亲近且与生存息息相关,于是因着行行复行行,因着手中那木器的撩拨,原始人类便有了点点滴滴、一闪而过,以他们当时的脑容量无法深究的疑问是:树因何高因何矮?草因何枯因何荣?沼泽溪涧因何有水?或许他们根本不知道水是何物?何物是水?只是因为造物设定的天性,饿了要吃野果,渴了便去找水,这一延续生命的功能继承于猿猴,随着行走,必将发扬光大,还会有艰难困苦、斑驳离奇的生命故事。对行走的原始人而言,最令他们惊骇莫名的是或者独往独来,或者成群结队的野兽,可以想见,我们的先祖曾被这些龇牙咧嘴的野兽追逐过,落荒而去,有的被血肉淋漓地撕咬,手中的木棍也曾施以反击,终于不敌,于是走避。

贾兰坡先生、陶炎先生有言:在石器时代之前,原始社会还应有一个木器时代。善哉斯言。按照西方史学家蒙昧时代、野蛮时代之说,木器时代是一个距今六、七百万至近千万年的极蒙昧、极野蛮的时代。可以印证此说的中国典籍中有“夫赫胥氏之时,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已此矣”(《庄子》)。又:“昔者……食草木之食,鸟兽之肉,饮其血,茹其毛,未有丝麻,衣其羽皮”(《礼记》)。这些记述中,除去蒙昧少知、茹毛饮血,至少还吐露出先民之如下信息:行也,游也,以食为天也。当“文明人”、尤其是西方的“文明人”,仅仅以蒙昧和野蛮标识最早的人类和那一个筚路蓝缕、风情万种、为人类文明史夯实基础、走向天下的年代时,笔者却要说:从历史学的角度视之,这是原始人开创的人类史上一个最早、最伟大的时代——以大森林为母体、为背景的木器时代。人类的历史,至少在达至文明时期之前,是依靠行走点点滴滴累积而成的。为了生存而行走、而发现、而牺牲、而以渐变的方式完善人自身的年代,或可说,一切都拜森林、草木之赐。

夏日,惊雷暴雨之后,一处森林突然烧起熊熊大火,原始人惊惶奔逃。待火灭,忐忑而回,但见林木成灰,冒着浓烟,以木棍拨开灰烬,其中有火星,有鸟兽的残骸,能闻见从未闻见的肉香味,犹如今日之烧烤也,群起而食之,大嚼。自此,发现火,再保存火,告别茹毛饮血为时不久矣。

采集之初,原始人的采集地似应集中在森林之中及林地边缘,无它,这些地域有水且为果实累累之地,所谓沿水草而行,其实也是在此一范畴内,之后因为人口增加而四处漫游,但仍然离不开一处新的林地、新的边缘,尤其是这边缘之地,多荒草,杂而繁,有稀树沼池。荒草结出各种果实,其皮壳较之森林中的坚果轻薄而柔,原始人并且朦胧地观察到这些野草果实,应时而结,应时而谢;然后再结再谢。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大约应是木器时代的晚期了;不知道有意还是无心的采集时的洒落,那些果实——后来被称为种子——竟然在洒落之地长出青苗结出果实了。从此,我们的老祖宗,一改以往的习惯,采集多少吃掉多少,而是留下若干弃之荒地,能不能说这是农耕初始呢?笔者好古,凡涉及考古类的文字总会读得津津有味。2001年春节过后于潘家园旧书摊见到一本1983年第2期的《农业考古》,心有所动,以2元钱购得,有黄其煦先生的大作,说禾本科作物与野草有更多的亲缘性,进而认为“农业的契机可能就是在林地边缘的杂草中发生的”,茅塞顿开,那不是农耕初始吗?

野种与野性,人类发展史上最早的种子和基因,我们尚存多少?

另外一种场景是轻松愉快的,是原始人的玩耍,我们怎能认为人之初就没有过愉悦和玩乐,而完全彻底是苦难的呢?如是,今日之人还会笑,还会玩,还会男欢女爱吗?一处森林边缘,有野草丛生,有池塘水域。一群原始人手持木棍,茫然而行,先是撩拨草丛,继之撩拨池塘中的水,撩拨之下居然有水溅将起来,于是互相撩拨,有一点像打水仗了,有不玩水的便舞动木棍,有声音,惊动了草丛中的小动物,声音何来?小动物为什么寻身而去?他们甚至还以木棍互相击打,初识攻防。也许不能据此认为原始人有了太多的思考,但这样的玩乐肯定使他们很开心,开心时脸上的表情就会不一样。另一个发现看似简单,古人类学家却说是里程碑式的,池塘边上、草丛之中多有石块,用木棍一拨,这石块竟然会滚动,不仅滚动且与另一石发生撞击。石块使他们困惑,捡拾之,能感到石头的重量,比木棍重得多的重量。他们觉得石头也好玩,石头开始进入当时人类的视野,继续行走时,便可能一手持木棍一手持石块了,行行复行行啊,我们的老祖宗将欲何往?

大约在借助木器发现石块的差不多的年代,某日,他们还发现了一个山洞,先是试着用木棍探测洞口,然后投石,看其中有无它物,然后相拥而入。山洞带给原始人的是巨大的惊喜,他们不会去追究山何以有洞,和洞外相隔,可以遮风挡雨却是无疑的,便在山洞里睡觉,男孩和女孩睡得很香,男人和女人便在山洞里交媾,交媾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这个夜晚,假如风雨大作,他们可以得享安宁,但不知道会不会有猛兽闯入?或者这一洞穴原本就是猛兽昼出夜归的藏身之所?原始人有梦吗?他们做过什么样的梦?……

木器时代——人猿分歧、人站立、学步、行走的漫长而又艰难的时代——行将结束。作为《森林九章》的第一章,笔者勾勒了最早的原始人所依仗的最早的工具,所创造的人类史上一个最早的时代,其本意却是试图从“森林”这一由五木组成的词语中,借得一枝半节,敲打自己业已麻木的心灵,发出一声拷问:还用追思我们从哪里来吗?康南海在《万木草堂口说》中谓:“苔为人物之始”(详见拙著《先知有悲怆——追记康有为》,264页,作家出版社),苔,蓝藻也,苔藓也,草木也,森林也,木器时代由是而出也。木器时代在中国的神话传说中所留下的踪迹,细微而鲜亮,钩沉于典籍便可得之。如《孔子家语》:“季康子问于孔子”,“何为五帝?”孔子答:“古之王者……取法五行,是以太皋(即伏羲)配木,炎帝配火,黄帝配土,少皋配金,颛顼配水。”季康子又问,“太皋始于木,何也?”孔子又答:“五行用事,先起于木。木,东方也,万物之初,皆出焉,是故王者则之,而首以木德王天下。其次则以所生之行转相承也。”中国最早的一个王,伏羲,“始于木,起于木”,且以“木德王天下”,如果讲德,中国古籍所载,“木德”为始。“木德”何德?庇荫万物也,孕育人类也,自有人类百万年计而“始于木”。在另外的古籍中又告诉我们,“伏羲风姓”,“风”是华夏民族的第一个姓,这一传说与孔子之言恰相符合,风从东方来,东方有木,风吹虫动,万物初生而生生不息。诸如此类的太古信息还如有巢氏,教民以木结巢,而不再穴居野处;燧人氏,钻木取火,是有火而不再茹毛饮血;共工氏,剡木弦木,有工具之初等等。

由此追问、追思,木器时代约略可见。

第二章 生灭相因

木器时代最令人震撼的景象是生生灭灭,生灭相因。

我被森林感动并稍加留意,及至后来陶醉山水之初,是在1979年,随艾青先生为首的诗人南海访问团先至广州,游白云山,在一片原始森林、次生林中,有一池塘,池水中有蓝藻,塘边山石上有地钱、苔藓,还有木薑、木贼及几种不知名的蕨类植物。主人介绍说,这些是远古原始植物的代表,多远多古?若藻类,倘以在地上存在计,则4亿多年前,倘以登陆之前其祖先在古海中沉浮计,则35亿年矣!我惊呆了,惊呆于植物的古老,惊呆于自己的无知,惊呆于某一物种中若干部分的不再进化、不肯进化,只以最简单的生命形态,不卑不亢,置身于大森林中。

在后来20多年断断续续踏访森林的过程中,几乎在所有原始落叶林中,均能看到白云山中的景象,并可以以探寻森林演变的历程,这一历程的大小周全、循序渐进、生灭相依,展现的是森林的演变,所启迪的则是生命的方向——万类万物,当然也包括人。而这一历程看似偶然实为必然的奇妙、艰辛与漫长,除去神性而外,又何以能解?

比如我们现在称之为低等植物的苔藓和地钱,它们曾经是地球古海洋中唯一细小的绿色物——藻类,因为有水,有太多的水而悠哉游哉,并且在大约18亿年前或更早一些的某时某刻,开始光合作用,完成了地球生命史上里程碑式的一种程序。在后来地球发生的剧烈动荡的又一次海陆更替运动中,海洋缩小,海洋缩小时出现了大面积的浅海湿地,藻类们因此而动荡,在更加浩大而彻底的海陆更替时,海洋似乎容不下藻类了,或者说藻类将要完成另一种使命,于是便前仆后继地抢滩登陆。从海洋到陆地,这一生存环境的迥然不同,所引发的是植物身体质的革命性变化与重组,要有一系列的细胞,并且把水输入细胞的输导系统。另,和沉浮于水不同,在陆地上必须要能够把植物身体支撑在空间的柱干,是有地下茎、匍匐茎的发育,在陆地条件下,诸如此类的茎,地上的升而为枝,地下的蔓延成根。

藻类登陆之后,最早繁华于陆地的是裸蕨类植物,已知的最原始的裸蕨类植物是顶囊蕨,晚志留纪的地层中有化石发现,植株高10厘米,茎粗不到2毫米,两叉分株,无叶。实际上此一时期的蕨类植物已是多种多样的,初步脱离了藻类的单一和纯粹,但对于生物多样性而言,一切还仅仅是开始,关键是已经开始,并且有了植物世界的高大之初。有的蕨类可以高达18米,俨然一棵大树。这些高矮不一、大大小小的蕨类植物,还有地钱、木贼,便是最早的森林大观园了。从彼时而言,古代的蕨类是后来地球上之万类万物中最早进化,进化得最完美的一物,它有了真正的根部,可以吸取地底下的水分营养,它的输导组织能够送达18米高的蕨树的顶端,也有了支撑高度的枝干,把蕨之叶托举到阳光明媚的空间,在蓝天白云之下为自身,也为地球自由自在地进行充分而美满的光合作用。

森林中的一切高大,都是由渺小的单细胞的蓝藻开始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森林,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高大。

读者诸君啊,你只有暂别电脑,离开网络,走进原始森林,才有可能沿着青苔、地钱、矮小如同灌木丛的蕨类植物回溯,从而生出惊心动魄的带有原始意味的想象。如前文所述,藻类从水中到滩涂陆地的历程之痕迹,在那一处池塘水泽的百米之内就可寻获,然而不可见的却是微不足道的原始植物在近十亿年时间中的演变,其浩浩荡荡的登陆之初,可谓出生入死而死者为极大多数。所有这些原始植物的近乎集体自杀的行为,却使当时极为干旱、板结的海畔荒野,有了最初的埋没其中的蓝绿藻,并且开始了荒野之上随处可见的坚硬的岩石,使之在将要发生的绿色植被的簇拥下变得秀美、柔和的过程。藻类登陆成功之后,多少植物长成了又毁灭了,毁灭了又有新生了;有的植物在某一历史时期是森林的主宰,当历史翻过了这一页时却成了林下植被;多少高大和繁茂的绿色,在火山、地震频发,地球动荡不安的年代里,被毁灭,被埋没,几为常态。

再一次植物登陆的完全成功,是在泥盆纪中期,“距今约有三万七千五百万年”(彼得·法布《森林》)。当时原始森林的色彩,对地球而言,那绿色是何等鲜活可爱;以今日眼光视之,可谓单调乏味。已经成活的植物一概绿色,枯死朽腐的尽为黄褐色。那时没有花朵,开花植物的出现尚需时日,除去色彩的单一,而且无声无息,没有蝴蝶没有飞鸟也没有野兽出没。古生物学家告诉我,其时,陆地上森林出现之初,虽然,绿色已经铺陈,襟抱已经打开,有所期待却动物罕见,尚在徘徊乎?不敢争先乎?该发生的总是要发生啊,在绿色的千呼万唤中,动物登陆的先锋队,只有螨虫类及少许几种昆虫和蜘蛛,虽然战战兢兢,却一往无前地爬到岸上。这些其貌不扬、几无生息者,是后来出没森林称雄大地的先知先觉先行者。

我们当记住,绿色是大地之上最初的原点,所有植物、动物,一切生命的发生处。呵护这一原点并与之共存亡的最早的植物和动物,以自己的身躯铺就一条将要鲜花盛开的道路。那一个大地上无声的年代其实有最强音:我就是道路。

这一条绿色之路上的又一个重要的里程碑,是松树、铁杉和云杉一类常绿针叶树的出现及广布。它们最古老的祖先,是蕨类植物中进化程度最高的种子蕨。种子的出现,是地球森林、植物世界的又一次无声无息的革命。与水中游动的精子繁殖后代截然不同,种子乃花粉受精之果,有的种类的花粉能随风飘扬百里之外而不枯不萎。每一粒种子都是一个完整的植物胚胎,一个浓缩的、细小的、神奇而美妙的生命体。我们甚至还可以观察到,在这些种子的发育期,它们的母树以母爱的方式,使之不离其怀抱而得到保护及水与营养的供应、孕育。因为花粉飞飏,因为种子累累,因为繁殖方式的先进,针叶树木大行其道,占据了地球上的山地和平原,还有苏铁,几乎蓬勃于所有陆地。斯时地球,两种颜色格外突目:海水之蓝,大地之绿,兴旺发达至极点时,森林和植物界的另一场巨变行将开始,要而言之,森林——一律高大的针叶林和苏铁将要分出高矮、层次及树木种类的多样性,而大森林中的飞鸟走兽作为森林帝国有声的、飞翔的、行走的成员,也将集结。此一时期的森林之林相,已接近近代落叶林,有森林下层的灌木,有藤本植物,不仅有针叶树还有阔叶树。

只是开花植物的出现尚需时日,不过已经无需太久了。

当植物开花时,第一朵花是何种色彩?或者得到造物的指令“森林中要有花”时,便同时怒放,天下为之惊艳?我们回想花朵,当然可以自作多情地以为这是为人类之出现而装点大地森林的,但作为植物世界最迟、最新、也是最高层级的类型,开花植物优秀于针叶林者有二:其种子在子房内发育,更为安全;其花其果借助昆虫、飞鸟及大小动物传播花粉与种子,初步形成了森林世界的生命线。

现在我们要再说从前——古生代临近尾声的一个纪年——石炭纪——也有人称之为“造煤纪”、“石炭时期”。

大地要造煤了,大地怎样造煤?

石炭纪之始、泥盆纪之末,大约三亿五千万年前,地球的地质活动再一次频繁而活跃,大陆漂移碰撞,海洋兴风作浪,海水浸漫陆地,湖沼广大发育,整个地球气候,在大部分地区惊人地一致温暖,陆上植物,广袤森林趁机疯长、扩展。

这时候,高地山坡上的江河也已发育长大。

长大了的江河,波浪开始宽阔,源源不断地把岩屑、表土以及枯枝落叶,冲积至湖滩沼泽地带。

土地开始肥沃。大森林之兴旺,前所未有,后亦不见。

就这样到了石炭纪。

石炭纪的森林延续着泥盆纪的光荣与梦想。近代又小又矮的木贼,其石炭纪的祖先如巨人般傲视地球,它的茎达0.3米,沿河流两岸和沼泽地连成一片又一片茂密的丛林。蔓生于土石间的今日几无高度的石松,例如鳞木,主干并不粗壮,细长而上端尖削,树冠为灌木状枝叶组成,其叶如草,高达40米。蕨类也是旺族,但它们机敏而智慧地不去争高,而是在林地下层扩展,它们中的大多数成为铺陈于林地的灌木,因为甘居林下,避开了与高大植物之间的竞争,种族得以较为完好的保存,至今有一万种之多,而石松只存1100种,木贼不超过25种。蕨类中有名心形蕨的,与其它蕨类混生混长,并无夺目处,有古植物学家经植物考古后,从化石记录中判定,该蕨也许是针叶树的祖先,并且是石炭纪森林植物中已知的最大种子植物。其时森林景观中另一奇观,便是昆虫之巨大,彼得·法布称,“蟑螂像个巨人”,天那!这一可怕之物,资格如此之老。蜻蜓也是庞然大物,翼展达74厘米,或许是古生代最大的飞行物。有大蝎子,蛰伏于森林一角,或者缓慢地爬行,斯时斯地,亦可称王者风度也。最为安静并且显示了独门技艺的是蜘蛛,不声不响不事张扬地在石炭纪森林中织网,等待昆虫落网成为美食。

谁能猜测造物因何造蜘蛛,又因何造出了网罗天下之“网”?倘说远古大森林的出现及其演化似有方向、似有期待的话,这些古老的蜘蛛古老的网,其指向更为明确。亿万斯年后,华夏民族的“人祖爷”伏羲法蜘蛛而织网,开创了人类的渔猎年代。蜘蛛吐丝,悬空织网,编织之美,其为始也。

大地之上,石炭纪的森林历经8000万年之久的相对稳定的气候、环境,当时地球可称为森林地球。随之而来的则是火山爆发,山岳抬升,沙漠出现,冰川缓慢而坚定地闯入热带,大约到二亿二千年前,石炭纪森林完全毁灭。兴于环境,亡于环境;兴也忽,亡也速。在大尺度的历史时空,其生也难,其长也慢;其惨遭毁灭的石炭纪大森林,其踪迹巨大而可寻,就是今日世界蕴藏量至为丰厚的大煤床。石炭纪的林地很多在泥泞沼池中,林木倒地便会下沉,成为泥炭。又因地质运动、河流冲积,这些泥潭愈陷愈深,越埋越黑,成为褐煤;再经过增压,倾轧成为无烟煤。0.3米厚的烟煤,至少需由六米厚的植物层挤压而成。再经地表岩石移动的挤压,有的烟煤成为无烟煤。

毁灭为创造之初,创造为毁灭之始。

有意思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出版的《生活自然文库》称:“虽然近到60年以前仍有些科学家认为,煤炭不是由植物形成的”,后来更多证据表明:“石炭纪广袤茂密的森林,则几乎是大部分近代工业用煤的原始来源”。可知,煤与人类是如此亲近,而人与煤则未免疏离。作为替代木柴的一种能源,它告诉我们,大地之上能燃烧出烂漫火光的,惟木柴而已。森林的恩典啊,屹立于地上,深埋于地下。为证明石炭纪森林之广大繁华,全世界的植物学家皆以中国为例:“中国所产的煤层,有的厚度超过120米,相当于2440米的厚始植物质的厚度”。这2440米的原始植物质,所经的层垒叠加的过程,大体如下:一片森林被埋没后,又有新的森林出现,再埋没,再新生,如是往复,植物质厚积的过程也是压力增大的过程,因而变质,因而成煤。在这五光十色的世界上,除去天上太阳,只有煤、煤火才是初始的火,光之本原也。在煤的熊熊燃烧中,人当能读出它的野性的张扬,埋没、挤压、积蓄达几亿年之久的激情与能量的释放,推动着这个世界的飞跃,也见证着人类在初识煤炭之后的奢侈浪费,地底下有声音说:

人啊,你要小心翼翼地接近辉煌!

把地球上植物发生、发展,以及人类出现的历史,浓缩到一天之内,以最早的微生物发生于午夜为起点,当一天的时间过去六分之五,即下午八时左右,古海洋中的蓝绿藻完成了光合作用的程序,繁殖旺盛;下午九时以前,植物登陆;晚十时左右石炭纪森林盛极全球;晚十一时以后,始有开花植物发生;午夜结束前十分之一秒时,人类的历史才告开始。

植物的漫长历程啊!

森林的艰难时世啊!

以亿年计的漫长,以毁灭为代价的森林,所为何来?

大森林中已经有花朵开放。

一个以开花植物为代表的黎明时代,悄悄地来了。

20世纪80年代初期,一般认为现存于墨尔本国立维多利亚博物馆中,自澳大利亚东南部发掘而得一块植物化石,是1.2亿年前有花植物化石,是当时世界发现的最早的花的化石。这是来自一株约15米到30米高的植株的分株,花很小,不到2.5毫米。古生物学家们欣喜于发现了1亿多年前的一朵花,同时又说明最原始的花及开花植物,比人们原先推测的要低级许多。花开何其难!

1998年12月18日前后,北京各大报刊登消息,谓:南京地质古生物所,在辽宁北票地区发现了比澳大利亚之花早2000多万年,即1.45亿年前的“辽宁古果”化石。1998年第12期美国《科学》杂志,在显著地位刊登了这一发现。

笔者在辽宁走访森林时,曾有幸目睹了植物、鸟类的多种化石,我甚至不敢触摸它们,只是接近并与目光抚慰着那古老的真正原始的气息。化石是地球的传记,这一传记的奥秘在于:对极大多数人而言,你看见了,但是你读不懂,鲜有例外,在化石面前我们是文盲。但,我们可以请教古生物专家,并据此想象:约2亿年前,辽宁有大森林,正是在中国的大森林中,飞出了当时世界第一只鸟,开放了当时世界第一朵花。

第三章 花与种子

人类赖于活命、生存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果,因着我们不再感激、敬畏,只是无穷尽的索取和破坏之后,其神性的包孕天地的美妙,在这功利和自私的世界上,已经荡然无存。

谁能说,他读懂了一朵花?

植物的又一个伟大起点,是植物开花,因而有了被子植物,有了包有果皮、外壳,较之裸子植物更为安全且数量更多的种子的出现。于是在被子植物的旗帜下,花开、花落、结果时便集结起浩浩荡荡的动物大军。采花者有蜂鸟、蝴蝶、蜜蜂,所谓蜂拥而上者,始于花蜜之采收;及至蜂涌而去,则花粉之传播也。然后结实,果子也,种子也,哺乳动物之美食也,吞食之后又从粪便中排出,种子便在森林中的另一处繁育。同时,凶猛的食肉兽捕食此等哺乳动物后,种子的传播更为广大。因有种子可食——各种各样外面包有果皮或果壳、色香味俱佳的种子,使得动物体魄强壮并大量繁殖。斯时森林,有色有声有种,在开花的被子树木之后,迫不及待紧随其后的,是开花结实的草本被子植物。被子植物开始大行其道,有树木,有灌木,有禾本科植物及其它草木植物,其花其叶其果,千姿百态,美不胜收之外,有深意在:等待人类出现,而所有这些果实间接或直接地可作人类的全部食物。没有食物,哪有人类?此理至今亦然。

“年年岁岁花相似”,极精当,相似而非相同。“风情万种”,始于森林见于花,汉字中有信息,“花样百出”、“花色万般”、“如花如玉”“花枝招展”是也。

大地之上性事之初始于花。性活动与生殖机能,雌雄之别,“性”的最早出现,不是动物不是人,而是开花植物之花的有性生殖。读一朵花,你当浮想联翩。每一种花都有自己的形态,其构造则大体相同。一朵花一般由花柄、花托、花被、雄瓣和雌蕊组成。花柄与茎相接,举起花托,花托上生有花被、花蕊,花被还可以分出花萼及花冠,色彩纷呈的花冠是一朵花之最开放、最辉煌处。书上说花分八色,以白、黄、红为最多,也最能诱使传粉者如蜜蜂、蝴蝶等翩翩而至。花的多彩多姿是因为花冠的千姿百态,有的呈蝶形、唇形,有的在花托上一片片成一轮或多轮状。雄蕊与雌蕊是花的有性生殖部分、最美妙处。雄蕊由花的花丝组成,顶端有囊状花药,其中有花粉。雌蕊包括顶头的柱头,中部花柱及基部的子房。柱头表面有乳突及分泌液,粘连花粉所必需者,花的中央部分状若花瓶,为子房。子里有卵形胚珠,胚珠里有一个长有卵细胞的胚囊,新绿及新花之孕育处也。

花,即植物之性器官。

植物多样,花亦多样,花样百出的有性生殖机能自由而随意,其结果便是植物多样性的延续与发展。我们无法判定面对桃红夭夭人因何心荡神驰,但桃花是完美的“全花”,即它有萼片、花冠、雄蕊和雌蕊,万种风情集于一花;既无花萼亦无花冠的,如榆树花则为无被花;雄蕊与雌蕊兼具者称两性花,如油菜、大豆;黄瓜是单性花;玉米雌雄同枝;桑树、柳树是两种单性花分别生于不同植株,雌雄异株也;猕猴桃更别具一格,同一植株上兼有双性花、单性花,为杂性同株。

一个可以探讨的困惑是:在植物进化过程中,为什么没有进化出一种标准的花、亦即标准的性器官?假如多样化的性器官,催生了植物多样性此论无疑,那么动物——包括人的性器官在繁殖功能一致的前提下,其差别,因为形形色色的差别所带来的同一种群之间智商、情商、性格等之差异,能否称为多样化之另一更高层级的表现?

我们赞美花,就是赞美性器官,赞美性,赞美当今人类除了追逐物质与权力并且勾心斗角之外,惟一尚存的风流优雅的野性。

有多少野性是丑的,就有多少野性是美的。

每一朵花都是娴静的,打开的,招蜂引蝶而不动声色的。要观察花粉,四五月间走进松林,晃动一根松枝,有黄色烟雾般的松树花粉飞起,借助显微镜,可见每粒花粉之左右两侧各有一个气囊,这是为漂浮与传播特别设造的,造物微妙至纤毫啊!

从花粉开始,其形状、大小、颜色、表面的纹饰便因各种植物千差万别。它包含着个别,从而也包含着多样性。

水稻花粉为圆球形,表面光滑。

向日葵花粉,长满小刺。

椴树花粉为三角形。

落葵花粉为四边形。

四合花粉为四粒花粉禁拥紧抱,四合花之芳名莫非因此而得?

杜鹃如此美艳,其花粉却太小太小。

南瓜、菖蒲、牵牛花的花粉有150——200微米,堪称花粉中之巨大者。

花粉最常见的颜色是黄色。但颜色丰富多彩乃至别出心裁的是虫为媒的花朵的花粉,如蚕豆花、大丽花,花粉之色时浓时淡,淡则黄,浓则红。榆树的花粉是绿色的,丁香与天竺的花粉为蓝色,而在罂粟和郁金香的花粉中,还有让人怦然心动的紫色调,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当花粉传播到柱头,花粉的萌孔伸出一根花粉管,一粒花粉中通常有细胞二,一为营养细胞,一为生殖细胞,生殖细胞分化出的精子由花粉管进入子房与卵细胞结合,受孕。

花与种子的生命故事中,最为美艳而潇洒的是花粉的传播。

当百花怒放,蜜蜂、蝴蝶、蜂鸟们便开始神采飞扬。你不能不承认这些除花之外目空一切的采花者,是爱的天使,是自然美的最勇敢、最机敏的欣赏者。而与之相呼应,所有这些开花植物以花冠、芳香之千姿百态、风骚各领、呼蝶唤蜂,所谓花事繁忙,实为采花者上下翻飞,性事频密也。大约80%的植物以虫为媒,当蜂蝶抱花甚至深入花的内部吮吸花蜜时,昆虫们不以霸占鲜花为目的,这是两情相悦的生命方式,是一种本能的工作,花粉的传播由是开始。

感谢风。前文已说风从东边来,东主木,风与木与花草,从造字之日起便息息相关,便有了风情、风流、风雅等等词语。《诗经》中的《风》有不少写爱情的,如《东门之杨》:“东门之杨,其叶牂牂,昏以为期,明星煌煌。东门之杨,其叶肺肺,昏以为期,明星晢晢”。又如《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与归,宜其室家”……“夭夭”一说含苞,一说艳丽也。相比而言,《风》中多树少花,或与有花植物出现之慢相关,“夫先秦诸子,其思想本强半自创者也”(梁启超语),发前人所未发,花之妙论亦由“夭夭”启之也。

杨树、松树、水稻等植物的花粉,是由风传播的,风媒植物的花是极普通的花,却关乎五谷杂粮,因而它们会生出大量的花粉,以数量之众借风而行,期待着生命的新生和延续。

书上说一株玉米的雄花序可生出5千万粒花粉,飘啊!飘啊!我们吃的老玉米来之不易啊!书上又说,在风中飘流得最远的北欧一种松树的花粉,飞越六百公里至格陵兰岛,这是植物求爱之路吗?

惟雌雄性细胞的融合,使花开时节有了实质性的不可抗拒的内容。但,其中有无解之谜。当成熟的花粉附着于雌蕊的柱头,蜂蝶便扬长而去。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过程开始了:雌蕊柱头把那些亲缘关系远的花粉一律施以排斥和冷遇,而同类同种的花粉会受到款待。怎样识别?如此微妙的识别机制是由雌雄双方同时控制或者一方专有?未可知也。生命倘若全是已知,则生命危矣!生命,确切地说是性命,因为伏藏神秘才诱人而高贵的。

当传粉受精的过程结束,然后是花萼、花瓣的脱落,花冠凋残,零落成泥。

我曾在黄山天都峰,看着一朵最后的杜鹃花在风中沿峡谷飘零而下,时在20世纪八十年代初,当时得到的诗句是“美,从来就面临着灾难!”后来知道大错而特错了,花开花落是植物世界的生命程序,花开无喜花落无悲,谈何灾难?如今想起,最为动人的,是那一朵杜鹃飘零时的从容自然,以及风中的优雅。

大地果实累累。

在迄今为止已受重创的生物系统中,种子仍是食物链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是不可或缺的万类万物之生存基础,也是越来越多的人类及不少动物维持生命所须臾不离的食物,如小麦、玉米、大麦、白薯、大豆、高粱、土豆等等。与此同时,它们又延续着物种本身,传宗接代。尤其是对于一年生植物,种子是延续植物种群最可宝贵、不可或缺的环节。据此,我们或可断言,可持续发展所涵盖者林林总总,而通常被忽略的种子的可持续,实为重中之重也!

我们吃的是种子,是爱的果实,是天地之精华,不知道这能否作“人之初”,何以“性本善”,何以有怜悯心、有爱心、怜香惜玉之一解?

从美的角度视之,在每一粒种子上,花之美,花粉之美,花冠之楚楚动人,其色、其香、其沟穴条纹色泽,纤毫毕现。种子既是创造者又是集大成者。余农人也,在崇明岛长大,每到秋日,家家门口晾晒的各色种子五颜六色,美不胜收:白扁豆、红赤豆、黑芝麻、黄玉米、金稻谷、葵花子黑白相间,干蚕似绿似黄,绿色浑圆碧绿,等等等等。此时此刻,它们平静安详,任由母亲在阳光下翻晒拣选,有的留种,有的可食。这时候,你会想到土地与种子及母亲的关系:她们无不具有爱与生的母性,无需言说的奉献。言念及此,泪湿盈眶,我追名逐利的一生,又何能报生我养我之大恩大德于万一呢?

种子有大小。最大的种子是非洲塞舌尔群岛双椰子的种子,最为沉重的达二十公斤。庄子有“芥之如舟”句,一般释芥为草,笔者认为也可用芥菜子为解,极言其小也。但与兰花的种子相比,芝麻与芥菜子便是庞然大物了。一克重的芝麻为200粒-500粒,同样重量的兰花子却有200万粒之多,称其为粉尘,有风吹来若烟若雾,不为过也。当花朵结实,蝶恋花,风为媒的浪漫似已结束,其实只是代之以种子的传播,一个物种延续生命的由造物给定的跋涉与使命。读者诸君,还记得路边的蒲公英吗?风,把一个个小小的“降落伞”吹走了,飘飘洒洒,落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崇明岛,实为荒野湿地,所多的是芦苇野花,小小的蒲公英则为其中之一。与其伴生的往往是野菊花,原生的小小的野菊花,一朵又一朵金黄,一个又一个小太阳,如同金色花边镶在田埂小路边。凤仙花的花朵硕大多彩,其果实成熟后,稍遇外力便将细小的种子喷射出去。与此类似,我在河西走廊腾格里沙漠边缘的燥热中苦苦行走时,一场雨水不期而至,陪同我的古浪县林业局的工程师说:“太好了!徐先生,奇迹出现了!”何来奇迹?原来在一场透湿的雨水之后,蛰伏于沙漠中不知何年何月的种子,迅即发芽,迅即开花。其花无名,花不知名分外娇也;花开也速,花败也忽,雨停,结实的过程亦近完成。等不及啊,为物种延续,当沙漠中的太阳重又炙烤时,极富弹性的种子的外壳,便把一律细小的种子,弹射至几米乃至十几米以外,与沙粒为伍,等待着下一场雨,一年后,几年后,再一次怒放,再一次辉煌。也为沙漠中的小麻雀等动物提供食物。正是这些动物,在森林,在荒漠,以种子为食,也是种子的搬运者,隐藏者,其功厥伟矣!

大地之上最伟大的播种者是农人,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所仰仗者,五千年农夫也!

一个轻贱农人的社会,绝不是美好社会。

我们眼见的,在城市是高楼大厦、水泥丛林,城市的扩展使土地和乡村日益萎缩。在仅剩的土地和山野,目光所及,是庇佑我们的农田中的庄稼、植物,山上的林木、竹子。我们目力所不及的地底下、土壤中埋没的种子,则远远大于地表植物的个体数量。通常,一处森林群落的种子密度在每平方米数百枚至几千枚之间,草原群落则在每平方数千至几万枚之间(资料来源:《森林与人类》2008年11期)。有的杂草的种子,在土壤中。

中国有不可计量的种子被压迫于高楼之下。

中国有至少一亿农人为失地农民。

没有种子,没有土地的未来,就是没有未来。

第四章 地上地下

地上是林木,地下是根。

人说森林改变了地球、创造了人类时,我们已经隐隐约约地看见半裸于地上、蛰伏于地下的根的纵横交错、蠕蠕而动了。

前文已有述及,原始海洋中藻类的出现,以及光合作用的完成。这时的古海洋涌动着、起伏着、漂浮着无以计数的藻类,又因为所含色素的不同可分为蓝藻、绿藻、红藻,各种色彩于古海洋中相推相涌,或者平静而悠闲,创造并且享受着地球海洋史上空前绝后的彩色波浪时代。或可说,在藻类登陆之前,这一切皆如神的先知的预告:

生命之初是漂浮的,流浪是生命最早的基因,地球与万类万物的将来是多彩多姿的。在这之前一切伟大而痛苦的革命是:登陆,生根。

在植物学家、古生物学家叙述、探寻根的历程之前,中国的汉字却早已给出了我们先人无以伦比的智慧和想象力:一个木字旁的“根”字的诞生,然后是寻根问源之类词语的出源,它们所吐露的遥远又遥远的古典的信息是:古人类是“行行复行行,道路阻且长”的寻根问源者。根者,草木之根也;源者,江河之水也。而所有的这些始于朦胧的历史时期的寻根问源,全部与生存相关;能果腹的惟草木之实,而草木何以能站立?可解渴的是江河之水,而江河何以能流动?

当原始森林以无比巨大、神圣而又细密的网络,使地球成为一个绿色的世界--尤其在工业革命之前——它一如历史的古典的蓬蓬勃勃的存在,而又像母亲一般关照着现实和现世。它是各种层级的野草、荆棘、小树和高大乔木的完整集合,它同时集合起地底下的真菌、蚯蚓及各种软体动物,地上的松鼠等小动物,以及或者独来独往、或者成群结队的虎狼猛兽,还有昆虫和鸟。森林中一年四季的色彩的变化——尤其在秋天如同梦幻一般,会使人想起古海洋中的彩色波浪。我们无法量化森林的博大与美丽,在多少程度上增进了人类的思维和想象力,但可以肯定的是,有了森林便有了家园,人类最初的家园在森林中,后来到了林地边缘的低树草地,但绝对不会离开一条河、一片林地。

为了物质财富,沉迷于电脑网络的现代人,你们可曾想过:我们当怎样理解并感激森林和整个植物世界的神圣美妙、慈善及爱意?

还有根,支撑绿色世界、人类家园的根,那些深入游走于地下,供养森林草木,稳固大地家园的根。根的习性类同于水的“善下之”,“利万物而不争”,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几于道”。根与水是造物的神绩,一明一暗,一静一动,或者遥相呼应,或者融为一体。如果从空中俯瞰江河水系,其枝杈汇结恰如透视一棵大树地底下的根系。根、源互为依存,根、源本为一体;有根则有水,无水则无根。二者稍可区别的是,根为孜孜不倦的寻水者、求爱者。

根的话题稍后再写,而林间秋色只是人的印象,繁忙而有序地准备过冬的森林从未追求过色彩,有色无色,使命使然。我曾在深秋的枫林中漫步,徜徉于温柔的红色之间,我不会想到火焰与燃烧,枫林红叶是一种诗兴的生命的色彩,你抚摸它,它也抚摸你,你欣赏它,它也欣赏你。这是2010年11月11日,我走在本溪洋湖沟村的“中华枫叶之路”上,有鞍山艺术学院的孩子们在写生,勾勒已经落地的、还在树上的红叶,枫林何以烂漫?红叶何以落地?护林员如数家珍:早在夏日,枫林绿意浓重的某个早晨或是晚上,生机盎然的叶片就开始为自己的脱落做准备了。在每一片树叶的叶柄基部生出一层薄薄的细胞,紧挨着的还有一层细胞,护林人用肉眼可看到这些细胞在叶柄基部形成的,一条颜色浅淡的带状物浅沟。当秋风萧瑟,叶片行将脱落之前,这带状物浅沟便把叶片的输水导管堵塞,随之,叶片中的叶绿素分解并消失,不再得到更新与补充,于是红色、金色等各色显现,然后是纷纷扬扬,悠然脱落。在通常情况下,一叶落,会在低空中飞旋,其优雅的姿态会使人想起:天下秋。

一片叶子的脱落、化作春泥,无疑是叶子的死亡了。令人惊心地是,当叶子还在盛夏,正当自己的“盛世”时,便开始筹备自己的死亡了。无喜无悲,超然物外,以生命最后的姿色姿态,奉献给大地和人类。如此丰厚的落叶啊!有科学家给出了一个数据:在一亩林地中,你捡拾落叶,你要极有耐心,你可以拾到170万张叶片,它们宁静而安详地等待着冬天北国的风雪。

优雅地死去的是叶片,树还在,森林还在,因为有根。

现在我们知道了,当树木为度过漫长的冬旱,而把自己妙不可言的供水系统关闭,同时又将散发大量水份的阔叶脱落,在林地封冻之前,由储蓄在树根、树干、树枝细胞中的水分供养生命。让地上的树木看似枯荒无牵无挂地进入休眠状态,地下的根亦然,根毛游走不辞辛劳的使命稍得休闲。具有此种生命机能的树,人称落叶树,推而广之则是落叶林、落叶植物。落叶树落尽了叶片彰显着枝条,我在冬初第一场风雪到来之前的小兴安岭,饱尝了这落叶之后枝条纵横交叉、如五线谱一般刻划于夕照中的树,有风,有不知归巢的鸟,树干树枝呈铁灰色状,渐渐融入北国的夜幕,低吟浅唱,以待风雪。不要以为枯木荒枝将要朽败,这棵树众多的落叶基柄部相连接处,冬芽已悄然生长,我们的诗人歌唱的春芽,对于落叶树与开花植物而言,是冬天便已发生的冬芽,到春夏时节,则是绿肥红瘦了。

每一个冬芽都是完美到极致的生命的雏形,但我们所见的只是一个又一个新芽,它们像母亲一样小心翼翼且秘而不宣地包含着这一棵树将要重新蓬勃的、长成新枝新叶绽放花朵的各种要素,以及大量的糖类和一组能迅速分裂的细胞,更紧要的是包裹这一切的一组鳞片,在春风春雨到来之前,这些鳞片如同披着盔甲的武士,守护着这树木生命的秘密。

植物学家告诉我,不可思议的是鳞片中新叶的叠卷,因为空间的限制,它必须紧密;又因为树木种类的不同,它的叠卷自由自在千姿百态,有的如降落伞,有的折叠作扇子状,有的像古巴雪茄等等。到春天所有的胚叶都会完整无缺地开放,成为新叶。在偌大一片森林中,我找不见两张完全相同的叶子。植物生命有太多的共性,也有极精微的不共性,显现着差别和个性,亦即人类所谓之心灵自由,那么,树木也是有心灵的吗?

冬季的森林,看上去是沉寂寂的。在北方冰雪覆盖之下,就连那一条属于护林员的林中路也退隐了,林地的白雪只显示出一些脚印,护林员的脚印,那些猛兽觅食的爪印,但我们不妨把人的脚印和兽的爪印,看作是另外一条林中路,这时隐时现的路上还有一些浅显的轨迹,那是鹿经过之处。鹿是森林动物中少有的自信的冒险者,它昂起头,撒开腿,不贮备食物,不冬眠,而让全身长满空心的冬毛,保有一层相对温暖的空气,然后腾挪跳跃,啃食树皮,或者群鹿踏雪飞奔。还有狐狸,在冰雪中追捕野兔。啄木鸟的使命使它无暇冬眠,而森林虫害又是如此之多,它不知疲倦地在树上钻孔……

除此之外呢?

森林收敛了生机,也把生命掩盖,夏日繁多的森林生物中,除去大多数昆虫以外,它们都活着,有的藏身树洞,有的钻进雪堆,有的在树皮、枯木、岩石的裂缝中,进入漫长的呼吸细弱游丝的冬眠状态,它们做梦吗?

冻土表层以下的微生物,那些在人看来微不足道的细小生命,不知是死是活。

森林中最善于过冬,最忙碌勤劳的搬运工是松鼠,每一只成年的松鼠都会收藏贮备700升或更多的食物,埋放于它们生存的区域。不是因为它们的记忆力出了问题,而是实在吃不掉那么多的松果美食,当春天来临,一只松鼠所享用的是贮备粮的1/10,余下的9/10虽属无意耕耘,却使松鼠成了森林播种者。

冬日的森林,那大块寂寥让我激动莫名的,是一种感觉,一个沉沉的有梦无梦的冬眠世界的感觉,感觉那些虎虎生气的森林动物缓缓地呼吸,感觉生存与死亡之临界线上的风景,穿越表象的近乎无声息,感觉冬眠动物在生存与死亡之间的一根丝线般脆弱而又颤抖的平衡,虽然是人的多虑,那漫长的严寒毕竟是残酷的啊!

没有一种动物,是因为冬眠不醒而死亡的。春天到了。就连那些为冬日的森林留下大片冷冷清清的候鸟们,翎毛上驮着如歌的吟唱,也已回归。

一种普遍的见解是风从远方来,阳光暖暖地从上而下照射,于是森林中万物苏生。实际上森林之春的到来当然是因为季节更替,但林中春意涌动及生命潮流,却是自下而上的——土壤解冻,冰雪消融,溪流活跃,湿地重湿,冬芽吐出新叶,直到高大乔木的林冠成为一时皇冠,这一切均始于三月。从三月到四月,踏进森林的人都会感到甚至能看见,森林生命的脚步突然加快,急骤而轻盈,有声有色。叶片继续生长,肥厚,蓝鸟归林了,蜘蛛结网了,蚯蚓在林地底下打洞,打出一个个由粪土与腐殖土垒积的小土堆,那是森林中最早出现的春之瞭望台。数量更多更为微小,小到不可见,多到不胜数的是林地地下的小生物、微生物,在不足0.1平方米面积、2.5厘米厚的林地中,用肉眼或放大镜可见的小生物至少为1350个,而当你随意捏起一把林中土时,便意味着你已握着几十亿的微生物。正是这些细小到无法不被忽略、而又极为庞大的森林最底层之下的居住者,把林地中的枯枝烂叶分解成植物能吸收的养分。如果没有它们,一片森林在十年内就会被自己所产生的垃圾窒息。

因此,真正意义上的森林,不仅是指这一片林地上的所有草木,还包括林地中的万类万物,林地下的细微生活。完整的森林,是这一切的完整集合。

卑微者,是化腐朽为神奇者。

藐视卑微,实为藐视神圣。

春之森林的另一种妙处是:腐朽与烂漫共存。当去年秋日的红叶、金叶在融雪之后,成为一律黑褐色的腐叶时,两种生命活动正加速进行。一方面,软体动物、微生物的大军,正在一点一点地吞噬咀嚼,其繁忙可谓乐乎;另一方面,林地上倏忽之间会冒出无数有名无名的小花,如同有风一般神奇的手以彩笔随意涂抹而烂漫耀目。这随意涂抹的速度之快,几乎就是迅雷不及掩耳了。我刚刚离开这片林也就不到半天时间,忽然心有所动,想再看一眼林地上的几朵小野花,夕照时分,再踏进林地时只见小花铺地,大片大块地各有姿色。

可以说花朵们得风气之先,更确切的叙述则为:这是森林世界中位处底层的开花植物的一种生存方式。在迅速生长的树叶所长成的密密林冠遮住天空以前,趁阳光还能照射林地时,便先行一步在早春开花,人说是迎春花、报春花,花又何言?花只是想开一次花。森林中的所有生命都有择机显示自己的权利,却也隐含着各种竞争与限制。小花们好像是很自由了,倘无阳光,又怎能风情万种?

大象与虎豹是森林之王,那是因为其力量、勇猛,以及成群结队如大象的彬彬有序、独来独往是老虎的王者风度。而对于更多的森林之友而言,鸣叫的鸟类才是森林中最引人注目者,因其鸣声也,因其鸣声之不同而能成和声也。人以为鸟的鸣叫是鸟的歌唱,而其原动力实为鸟类在交配季节对性的渴望,又有鸟类的好斗与占有欲在,回到森林中的雄鸟急不可耐地占领地盘。各种鸟出于天性,明确地知道有多大地盘才可养活雏鸟,然后在自己的地盘上,择一高枝开始鸣唱,不厌其烦,变着声调地鸣唱。时而激越,向别的鸟宣告这是它的领地;时而轻柔、优雅,为了吸引雌鸟的求偶之鸣。各种鸟有不同的歌声,同一种鸟又有不同的唱法,此种鸟的尽兴尽情地才艺表演,只发生在求爱时,性爱之于创造力的发挥,在鸟类身上淋漓尽致可见之一斑。

使我不敢相信、惊讶不已的是彼得·法布在《森林》一书中称:“北美红雀有28种不同的唱法,而北美麻雀则有884种音调。”我从小在崇明岛乡村以追赶大群的麻雀为乐,在我听来,麻雀只为“叽叽喳喳”,而喜鹊的鸣唱则为农人所爱,有喜气,象征吉祥。

森林鸟类中至少有两种鸟类是不会唱歌的,啄木鸟其一,它在枯死的大树上啄出的大声一样惊心动魄;流苏山鸡其二,它高踞于倒木或高大树桩上,以翅膀猛力扇动空气,其噼啪之声不仅可以远播,而且别具一格。

夏季的森林,较之于刚刚过去的春天,寂静了许多。唱歌的鸟很少了,不少动物因为炎热也安静了,倘若没有蝉与螽斯,森林可谓夏日无歌。在这象征着平静、丰富、满足的季节,却多少有点压抑。郁闷的林冠郁闭着深暗的阴影,潮湿与闷热弥漫,而适应甚或喜好此种环境的树叶,更显稠密。有一种在某种程度上更为迷人更为本真的、不是借助于鸟鸣而是森林本真的声音,会从四面八方涌流而来,那是有风,哪怕一点点小风吹过时树叶之间相互摩擦的声音,不同种类的树叶因其形状及生长于枝条的方式,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松林“刷刷”有声,榆树“飒飒”作响,白杨因为叶梗半平,如风帆一样是捕风高手,于是颤动,于是摩擦,于是有声。栎树的叶梗像弹簧,上下跳动时其音妙不可言。栎树是欧人所爱,除开树形外,很可能与声音有关。两千多年前的罗马诗人弗吉尔以“风中的簧片”赞之,流传至今。柳枝柔软而韧长,银杏的叶片似随风摇曳的扇子,鹅掌楸叶会使人怀旧马褂,荷叶如碧波仙子举起的蓝色托盘……

植物的叶子一般由叶片、叶柄、托叶组成,但自然界充满了偶然、奇特与个性。比如“丁香空结雨中愁”的丁香没有托叶,而莴苣没有叶柄,台湾相思树则没有叶片。我在踏访西部风沙线时,观察过各种沙生植物,其中极大部分的叶子都作针刺状,因干旱酷热为减少水分蒸发之故。叶片、叶柄、托叶找不着更不可能分而识之,环境改变了植物的生存方式,从而也告诉我们:

不是所有的规律都可以规律一切的,大自然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一切的物种,乃至同一物种之间的天然个性,并由其自由自在地发挥。相比而言,在人的世界,在同一族群之内,孜孜以求的,以一种思想规范所有人的专断,堪称愚不可及。

简略地概括树木的工作如下:根吸收水分与矿物质,再由树干输送给每一片叶子,叶片呼吸空气通过光合作用制造食物养料,再输送回树的各部分。我行在中国各大林区时,常会流连于各种叶片之前,看那些我永远看不懂的精致的叶脉,并由此想到根、根须,就一棵树而言,它们相距最远,互为地上地下之两端,而在水的循环往复中,从根的网络到叶脉的网络,再加上连接其间的树干,一个天造地设的绿色整体工程,便完美无缺地展现眼前。

我看不见林地之下的根。但是我知道从根本上改变地球面貌的是根,从根本上促使万类万物及人类出现的是根。根是最初的缔造者,又是永远的蛰伏者。

绿色植物种类繁不胜繁,外形也千差万别,植物分类学家分不胜分,如以根的类型区分,便可得简明扼要:这个世界只有两种植物:直根系植物和须根系植物。

所有的纷繁,探求根本时,便简单了。

我们很容易测得树有多高,哪怕是热带雨林中高达近百米、人称“森林中的森林”的望天树,但我们几乎无法丈量一棵大树的根系之全部。把已知的一些植物的根系的长度作参照,地下森林及一切植物根系之漫长、牵连与庞大繁华,人们尽可以想象,想象到无法想象。国外的资料说,一株燕麦生长4个月后其根系长度为608公里,整个根系由1400多万条分支根组成,共有根毛140亿根。一株西红柿幼苗,其主根在环境条件相宜时,每天以3.14至7.50厘米的速度生长。一棵一年生的苹果树苗,有3800多条侧根;一株长到八片叶子的玉米,其侧根为10000条左右;一种生长在沙漠中的骆驼刺,它的根可以深入地下30米,还可以用另外一种可以统计的数字,想象不可想象的树木根系:一棵成年的桦树,在夏季通过20万张叶子每天释放水分3400升,而这3400升水的每一滴,都是由根尖根毛在地底下吸取、输送的。

我们见过的根只是根的发端部分,在深入地下之后,根的最活跃的部分是根尖,也称根毛区。根尖长不到三厘米,细微而坚韧,如同游丝,于表土之下,或作横向扩散,或作纵向深入,在这过程中还会改变方向绕道而行。根尖在任何时候均与地下的泥土相依附,如果不是强制性的外力干预,绝不分离。根系中的每一个根尖都有一顶“保护帽”,形同战盔,围绕保护帽的是一层油状液体,使其足够粘滑地在地下游走,探物汲水时如遇顽石,则绕道而行,如是松软的土壤,则以瓶塞钻运动钻穿直下。根尖的每一条根毛即是一个细胞,长度在80至150微米之间,直径约10微米,它紧贴、依附地底下的土壤颗粒,根尖行进时根毛便吸水,与这一运动几乎同时发生的是根尖根毛迅疾的代谢,根尖一边行进一边生出新的根毛,数天或数周后,原先的根毛完成使命而死亡,新生的根毛已经成熟,于是再深入再汲水,而老的根尖根毛则专司支撑并把水分和养料输送到树干。根在地下的运动与工作极其复杂而缜密,它要不断地汲取水分养料,同时又要不断以新的根毛取而代之,而且还要使老的根尖成为根系中的支撑者,接力一般传输水分。我们走进一个林区,我们在林间小道上漫步,我们能感觉到地下根尖的行进、根毛的衰亡与新生吗?

当我说这个世界是可爱的时,我首先想到的是地上的森林地下的根,使大地和家园稳固的,不是高楼大厦的基石,是根,是草木之根。

人没有根,我是人,我无根。一次次地寻访荒野,出入山林,倚靠在老树或小树的枝干上,无以伦比的柔情会传输到我的心里,并且保有了根的感觉,成为树的枝节。在宁静和幸福的陶醉中,想象着我头顶寒云霜雪般的白发,生发新叶,花枝烂漫。

第五章 云南山水

2010年,我从西部大漠到了西双版纳。2012年,我又从西双版纳,走向塔克拉玛干胡杨林。更早一次是1987年,从武夷山、天目山到海南岛尖峰岭、西双版纳热带雨林,后来写了《伐木者,醒来》。

在所有的原始森林中,最为奇特而让人流连忘返的是热带雨林,从自然环境、生物多样性以及物种而言,那些拥有大片热带雨林的国土是格外幸运的,如果他们能够抗拒当今世界金钱和物质的诱惑,那么他们就是最有希望,在不远将来的某一天,他们的荣光与安乐将冠绝于世。

地球上的热带雨林,包括几种拟雨林类的森林,在南北回归线之间环绕地球,并有几处伸向温带地区。除去非洲东海岸,雨林几乎横贯遍布赤道的所有地区,美洲、非洲、东南亚三处雨林集中地的分布面积约为世界雨林的四分之一。我第一次踏进海南尖峰岭雨林时的感觉,是我的身心、我的思绪、我原先构想的语句,全部被温柔与高大淹没了,回过神来,只有惊叹。还记得雨林中护林人走过的小道,在根之上、根与根之间的泥泞小道,湿漉漉的树叶与藤交织的小道,愈往前走愈发幽暗的小道,偶尔有几声鸟叫,偶尔会传来啄木鸟啄树的声音……热带雨林中的高大树木,再加上整个雨林的郁闭状,使自命为万物之灵的人顿生卑微。一旦面对雨林树木的巨大与奇特,内心除了叹服以外,不会留下任何空隙可作林外之想。乔木的粗壮——也有并不粗壮的——却一律坚挺高大,和我踏访过的江南乃至北方的森林相比,似乎少了一点柔情,多了十分傲然之气。细细观察,雨林中又不乏绵缠,悬挂在树上的各种开着小花的藤本植物,攀援而上,缠结枝干,在大树的最高枝节又垂向林地,再缠结,再攀援,一棵树一根藤一首诗。一首根植于地,只有在热带雨林中才能读到的生命奇特的诗。

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大江南北见过的草本植物,在热带雨林中长成了高大植株。竹子成为木质,高37米,地衣类植物长得类同苹果树,远志科的藤条在距离地面几十米的乔木的顶端,繁华飞动,尽得风流。而这一切,热带雨林是喜欢的,它包容一切,它是森林中,包容性更大的慈爱而友善的森林。

可是,看起来这雨林似乎有点单调,它没有四季色彩的变化,雨林有悖于森林的一般规律,没有厚厚的落叶层,少有低矮的植物,甚至连林地的表土层既谈不上肥沃,更遑论深厚,只能以贫瘠名之。雨林无冬天,雨林无冬眠,它永远在极度潮湿与相对潮湿的交替中生存。雨林的使命几乎就是快速的吸收水分和营养,然后细密有致、不慌不忙,甚至是缓慢地向上生长,寄望于岁月,高踞蓝天的一角。我们同样看不见的是雨林中有所区别的森林望尘莫及的生物种类,是名副其实的大地之上最富有、广泛的物种基因库。使我惊讶的是,几乎每天都有的大雨小雨,显然使雨林的雨量太充沛,充沛到过分,是否有水淹之虞?就连森林学家也难以明确地告诉我,雨林为适应这特殊的潮湿多雨走过了多长的演变之路?可以肯定的是环境使然。

所有的独特均源出环境的独特。

雨林不可能如温带森林一样,从容地使根尖、根毛游走地下吸取水分和养料。雨林发育出了一种快速有效的生命供给系统,它让雨林的树根把输送水分及营养物的距离缩短,具体言之,便是依靠真菌发生的大量营养物质和水,从林地表层直达树木的浅根,然后开始合成、循环,为分解物与立木之间一条既简单明了,又生死攸关的食物链。这就是草本植物在雨林中高大,甚至成为木本的秘密。

有关雨林的最通常的误解是,因为它的快速吸取营养,它的高大乔木便是速生的吗?不是,绝对不是,雨林的形成是以历史年代为背景的,雨林的生长不仅有向往天空的高大,还有在贫瘠林地上生根、那些浅根粗壮地蔓延交错,使高大植株稳固的艰难。雨林在某种意义上排斥速生,雨林乐意享受生命的漫长。你看海南黄花梨就知道。

雨林在快速吸收水分的同时,因为气候的炎热也在快速的蒸发,由气而云,由云而雨,如是往复,循环不息,那里的多雨是因为有雨林,而雨林又因此蓬勃。我们所能想见的美好如彩虹一般的纽带,也无法与自然界万类万物的相因连接可比,只能以神性喻之。

中国的热带雨林占国土总面积的3%,可谓珍稀之极、宝贵之极。但如同中国森林的整体命运一样,在一切向钱看的经济大潮中,中国的热带雨林仍在被蚕食与破坏中。中国热带雨林、季雨林的分布地带地貌复杂多样。依我的观察,凡属珍稀、奇特的树木或别的物种,它们总是出现在不同寻常的环境中。以盆地、谷地、台地、平原为点缀,山地、丘陵是主脉,而北方极寒、南方极热之地,必有美木良材出。从西部云贵高原南沿开始,地势由北向南倾斜,山地海拔在1000至1500米之间,少数为2000米以上。中部为低山丘陵,海拔300至800米,少数达1000米。海南岛中部为山地,周围是丘陵、平原滨海沙滩。台湾岛有5条平行山脉,高峰绵亘,海拔3000米以上。这一地带植被种类丰富,据不完全的统计,高等植物在7000种以上,是中国森林最美丽的自然风景带。

最美丽的往往也是最脆弱的。

我国稀有的热带雨林和季雨林中,仅乔木、灌木树种就达1000种以上,为中国任何林区所望尘莫及,其中有亚洲热带雨林的骄傲树种——望天树——便生长于西双版纳雨林中。西双版纳的雨林中,那些闻所未闻的树名意味着它们的少见、奇特,如刺栲、红木荷、云南龙脑香、四属木、番龙眼、千果榄仁等树木层出不穷,雨林中或者大象巡游,或者山雀啁啾,或者飞蜥爬行,或者兰花怒放,总而言之是生命的创造与奇迹。西双版纳雨林是中国高纬度、高海拔地带保存最完整的热带雨林,生物多样性之丰富仅兽类约130种、鸟类近500种,超过中国鸟类种数的1/3。

我们也可以说,所有这些至今仍然被称为“植物王国”、“动物王国”中的诸多物种,是幸存者,也是西双版纳雨林仅剩的最后守望者。最新的资料显示,绿孔雀“现存的数量极为稀少,多年没有确切的目击记录”(《森林与人类》2011年9期),由于栖息地迅速破坏和无处不在的人类活动的侵扰、盗猎,白颊长臂猿、小熊猫等已经消失,或者濒临灭绝。代之而起的是日甚一日、雨热和野种不堪其扰的旅游、餐饮。当人们以金钱为唯一目标的时候,美好飘逝了。

西双版纳在1950年的森林覆盖率为50%略多,如果我的领会没有大错,庇荫西双版纳50%的森林覆盖率中极大部分森林是热带雨林。到1972年时锐减至33%,22年减少了17个百分点。1985年又减少至27.4%,至今又是28个年头,其间大规模的毁林盗伐得到了控制,代之于政府的经济开发。为了一方官员的政绩,为了GDP,在西双版纳,不破坏雨林,哪来的地?哪来的土地财政?2012年,作为凤凰卫视《大地寻梦》专题节目的嘉宾主持,我又一次来到西双版纳,游人如织,喧哗不断,一种直接的感觉是:热闹、太过的热闹,已经驱逐了雨林环境的安详宁觉,一切都成为表演。在人的驯化下,那些象和鹦鹉之类的彩鸟,服从而且配合,做着各种动作,发出鸣声,然后拍照留念,然后付钱走人,然后走进景区内或景区边沿的大大小小的饭店,大快朵颐。垃圾扔往何处?脏水流往何处?店主的回答几乎是统一的,“不知道啦!挣点钱过日子啦!”我在西双版纳逗留的几天,闷热而无雨,在雨林边缘那些稍为低矮的植物的叶子,有的已经半作枯黄,藤蔓有气无力地垂挂着。至少在我视野所及,这片雨林不再是蒸腾勃发、生机旺盛的,我甚至能感觉到在人类活动与喧嚣的折磨中,它们纠结而忧郁。

当最后的雨林消亡,家园还在吗?

西双版纳的森林状况到底如何?时下森林覆盖率为多少?

我问林业厅的工作人员,他答道:“雨林一直在保护之中,西双版纳的森林覆盖率为90%。”这个答案让我惊讶,即便1985年以后在雨林地区之外大规模种草种树,怎么可能在28年间,提高62.6%的覆盖率?

我又随机问路边的市民,“西双版纳雨林和环境这些年有些什么变化?”他问:“你以前来过吗?”“上个世纪70年代、80年代曾到此一游。”“那时的西双版纳树比人多,在版纳的任一角落都能闻到雨林的气息,都能看见望天树。现在造的高楼大厦,地从哪里来?除了强征农民的耕地,就是蚕食热带雨林。游客从无限制,楼堂馆所包围雨林,雨林区内又遍布饭店和演出场所。雨林一年比一年少,天气一年比一年旱。”

西双版纳雨林已成为“孤岛”,而且是仍在为人类勒索和奴役的“孤岛”。

云南位居全国雨水总量的第三位,云南有“三江并流”,云南满目绿色,可是云南为什么连年大旱?中央电视台播放的一组镜头让人刻苦铭心:一户山里人家,爷爷、奶奶带着一个小孙子,还有一只狗。奶奶把一碗大半都是泥浆的泥浆水递给孙子,孙子舔了一口,小狗汪汪叫,孩子又让小狗舔了一口,把这碗泥浆水递给爷爷,爷爷不喝递给奶奶,奶奶不喝递给孙子,小狗又汪汪……2012年,我从西双版纳到普洱,到元谋,到昆明,到陆良,一路所见,田地干裂,草也枯黄,在喀斯特地貌区域,高大的和并不高大的石柱遍布林立,农人辛勤耕种的极小极小的一处处地块,无苗无禾……这是云南的春夏之交时,冬旱盼春春无雨,春旱盼夏夏干热,有稀落的人群在山里找水,而从金沙江虎跳峡传来的推土机、挖掘机的隆隆声响中金沙江的梯级开发、高坝大库正在矗立,我们的大江大河不再有一条河流,是自由流淌的河流,而江河生命却在于自由流动,始于上世纪80年代的圈地圈水,既改变了那些地和水的形态,也改变了地和水的属性,地不再“厚德载物”,水不再“善下之”、“利万物而不争”。

权力和利益集团已经并还在瓜分子民百姓的地与水。

江河有水,却没有流向农田和农人的最后一公里的渠道,农田水利荒废的几十年,中国已成为世界第一筑坝大国。民生民生,无水缺水民何以生?

云南到处都是森林,开着知名不知名的小花。一路所见又经采访证实,云南森林的树种,正经历着灾难性的变化:大量的,我所见的整齐划一,地上寸草不生的那些先前未曾见过的高大挺拔而甚少旁枝侧叶的树叫桉树,由大集团、跨国公司与当地政府洽谈,从林农手中租购土地,引进苗木,用来造纸,实行规模化、标准化经营。桉树的生长期一般为5至6年,迅速吸水汲取地底下的营养然后速生。一茬砍伐之后再种,如是往复。到二三十年左右,这片桉树林地便寸草不生,当地农民称一颗桉树就是一个抽水机,因为枝叶极少蒸发量也极少,云南能不少雨?桉树的种植不仅在云南,广东、广西亦然。如果考虑到建材的需要,少量的在严格控制下的桉树种植未尝不可。但大规模的乡土树种的被更替,生态效益为眼前利益而被忽略,必将带来大灾难。

云南桉树,还有橡胶树的大量种植,给出了一个明白无误的警信:树种尤其如桉树样的速生经济林树种的扩展,如不得纠正,势必危害中国森林以及林地的生态安全。时下的经济发展,所换来的是森林的衰败和林地的贫瘠,谁来庇荫我们的子孙?

哀牢山分界云贵高原和横断山脉,山上哈尼梯田的上方是村寨,村寨上方是森林。在1000年的岁月里,哈尼族与别族人民一起,在横断山脉东缘几百平方公里的范围内,海拔高度由几百米升至2000米的山形地貌上,开掘了约600条水渠,连接着山上的森林、梯田与村寨。

哀牢山是山,当我面对哀牢山,又仿佛面对着一种精神,一种相当高大且湿润的精神,一种足够古老而新鲜的精神,一种始于生存,在筚路蓝缕之后,辉煌于21世纪所谓信息时代科技昌明的精神。没有人知道我的此种感叹,山呢?水呢?森林呢?梯田呢?只是在云雾、气团的环绕中,若沉若醒,若隐若现。当红河与元江缓缓流动于峡谷时,分不清是水汽或热浪,先是被卷起,后来再升腾,两岸山谷呈暗红色,偶尔有不知名的植物,无助无望地任由热浪水汽蒸腾而上。那蒸腾而上者所向何处?

横断山脉是中国山系走向的终结者,横而断之,如伏虎,如卧龙,如睡狮,跃跃欲动。

哀牢山是横断山脉干热火燥的另类,位处红河洲,海拔3166米,是横断山脉南段的主峰。山上是沉默、蓄积了千万年的原始森林,低处是面积166平方公里、垂直落差3000多级的人工湿地,种稻的哈尼人家。酒店在山腰向上处,烟云弥漫,沉浸于林木之间,极轻柔地掠面而过,山林中有鸟叫声、泉水声。哀牢山是另一种风景,是自然所赐予人类所造的堪称完美的结合,这里所说的人类所造,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造景,一园一亭一楼阁之类,而是梯田、水稻、沟河水系。当一处自然风景有人的创造渗透其中,且延续千年与大自然能和谐可相融时,这一处风景才可称之为文化风景,文明宝典。

哀牢山哈尼梯田的全部意义为:在以生存要吃饱肚皮为出发点的人类活动中,不是以经济翻番、发财致富为目的,而视辛勤劳作然后诗意地安居为幸福生活,从而蒙福,成为人与自然相亲相爱的经典。

首先是环境使然,在一个族群的发展过程中,环境是制约者,制约人们以适合此一环境的方式劳作、活动、安居。其次是历史印迹,哈尼族从古老的羌族地区迁徙而来,哈尼先人熟悉的是平坝农耕,可以想象当初,身在高山,何以为生?怎样把平坝农耕移植至亚热带的哀牢山上?或有读者问,中国那么大,有的是黄土高原,平原沃土,又为何跑到崇山峻岭为衣食生存忧?这就是历史年代的一种景象,大的族群,华族,就是现在说的汉人汉族,不断地以战争吞并弱小部族,弱小者打不过,又不甘灭族灭种,便逃跑,逃往边远,跑进深山,以避刀兵之祸。怒族在几无土地的怒江岸边求生,哈尼族进哀牢山,皆因为此。历史给出的一种现实,是发人深省的:

汉族拥有中国最平坦肥沃的土地,是中国历代王朝中除去元朝、清朝以外的最高统治者。仅就人与自然的关系而言,所有被驱赶至边远山区的民族,对自然的敬畏却远胜汉族,甚至可以说是汉族在背离了儒家传统,自以为得风气之先后,如今已成为财富的最大追求者,自然的最大掠夺者,而哈尼族等少数民族,则已成为今日中国天人合一,仁者爱人并广及万类万物的典范。更让人惊叹的是,这些少数民族远不是饱读史书者,他们只是做,行动者,实践者。

哈尼族先民一定爬山涉水,掌握了哀牢山的地理环境,最让他们欣喜的是山顶的大片原始森林,以及森林中流出的源源不断的水,他们试着在山坡上开凿饮水的沟渠以及小块梯田,试着种水稻,第一次收获之后再开凿再修建,一点一点地开凿,一片一片地修建,千年之后有了6000条沟渠,仅哀牢山腰便坐落着十几个村寨,三万公顷梯田。哈尼族流传着很老很老的哈尼民歌,其中有大智慧:

上了哀牢山,

就是最孤独的人,

石头作伴,虎豹是邻居,

后来找到了命根子,

老天相助哈尼人,

人的命根子是田,

田的命根子是水,

水的命根子是森林和树。

哈尼人绝不开山建水库,而是极为严苛地保护山顶的森林,不要说砍伐了,甚至不许惊扰它们。哈尼人告诉我,“人喜欢热闹,森林好清静”。山上的森林是天然的蓄水池,溪涧里淌出,汇聚成流。森林下是村寨,开凿出的沟渠使水流进村子是为生活用水。村寨下方是梯田,水渠又把水送往梯田。梯田大小不一,经过计算将要灌溉的梯田面积,用刻好量度的木板按不同比例分流,进入每一块梯田。所有这些梯田又都是人工湿地。农历三月,水稻播种时鱼苗也随之撒放。水稻返青,鸭子进驻稻田,鸭和游鱼在梯田里共游共生约100天,不同物种间互为依存的生物链循环,使稻子得以具有了抵抗病虫害的能力。

高山森林汩汩而出的冷泉水,从夏天流到冬天,从冬天流到夏天,往复无穷。从山腰上的第一级梯田到山脚的最后一级,哈尼老人告诉我,1500米的落差在转折回流中,涵养了3000个阶梯的梯田。每一丘梯田都有足够的水量,哈尼梯田的深水稻有极强的水资源保护与储备能力,暴雨时蓄洪安澜,干旱时直接排放至江河下游补给水资源,从山顶森林中流出的水,滋养哈尼人、哈尼梯田、哈尼族的万类万物之后,最终汇聚于河谷。干热的横断山河谷地带又迅即使其蒸腾,如云如气,回归于哀牢山、山顶的森林中。哈尼人小心翼翼地与哀牢山林水生态链相连接,既为受益者又是这一生态系统的保护者,是有哈尼梯田奇迹:

在自然界,所有生态系统可称完美,因为完美而脆弱,因为脆弱而极其敏感地抗拒所有外力的介入。迄今为止,哈尼人哈尼梯田是我目睹的唯一例外,在哀牢山,森林、人类、梯田和水系,和谐在一个同构系统,使这一人口密度达到每平方公里300人的深山峡谷,成了一处古老而又鲜活的家园。

广而言之,哈尼梯田是中国农民在工业文明之前的节约资源,敬天惜地延续农耕文明的范本和缩影;在不是村的华西村成为中国新农村样板之后,哈尼梯田所指向的,是任一工业科技发达的时代,如果不回归天人合一,则必有大灾难随之。

这是一个最难言说的时代,没有地的哀牢山上有哈尼梯田,而本来有地的至少一亿多农民,成为失地农民。城市的无度扩张所产生的泡沫,鲜艳地毒害着民族之根本,国家之基石。所有的农业经济学家似应记住哈尼人的一句话:“让你活的要你命的,关键是土地和水!”

哀牢山顶的原始森林历经沧桑,至少千年以来未曾为人类砍伐破坏,即便有雷火之灾,也能自我修复,林木种类多样,壳斗科树木其生命都在500年左右,水冬瓜树与旱冬瓜树岿然高大,不仅长寿,而且长根瘤,能蓄积水分。板蓝根清热解毒,嫩叶可作染料。原始老林绵延100公里无间断,更让人惊讶的是在海拔2000米以上,居然生长着面积如此宽广的常绿阔叶林。森林之于水、生命之水意味着什么?云南大旱,几乎三年不下雨,但哀牢山顶森林中流出的泉水却从未断流,哈尼梯田成为云南大旱的幸存者。

哈尼族的族规之一就是巡山护林爱树。不少哈尼族老人在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都是,“守好山上的林子”。

巡山的人经过严格挑选。两个护林员的生肖必须是龙虎属相,林中多野兽,巡山者要命大。村里人家每年出一斗米,作为护林员的报酬。哀牢山的巡山者是把巡山当作是护卫山林之神的使命,早上七点进山,下午七点回村。偶尔有人砍了林子里的树,必以族规重罚。巡山不仅辛苦每天爬山四公里,也寂寞,但那些护林员不这么看,“快乐得很!”哀牢山南段的这片深山老林里,优势物种是山茶科、杜鹃花科。有一个叫李文和的巡山者最爱茶花,如数家珍:山茶花开二月里,红白相间,这边热烈烂漫,那边洁白素雅,“十三天,花谢了”。李文和有点不舍,“还好,明年又开了”。他还知道这两句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跟游客学的。”

“森林给哈尼族最大的好处是什么?”

“水。”

“森林中你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

“静。”

“这片森林的变化是什么?”

“过去有虎、豹、熊,现在没有了,但野猪回来了。”

哈尼族,这是一个以亲和与族规融洽并治理自己的民族,哈尼人把劳动视为愉悦,劳动的过程已成艺术的过程。当布谷鸟叫第一声时,抽烟筒喝香茶的休闲日子便告结束。检修五孔犁,然后犁田耙地,把梯田犁成什么样子?耙出什么范来?松松的,蓬蓬的,像蒸糕一样松软,像小孩的皮肤一样光滑。哈尼人把愉悦注入劳作,使劳作有了某种象征意义,其中甚至还吐露出原始的母系社会的流风馀韵。撒秧由妇女撒,撒进秧田的是母亲的祝福,收获了稻谷也收获了母亲的祝福,如此等等。在我们看来,这些没有任何学历的哈尼人,却是有着丰富精神生活的族群。

哈尼人拥有文化,而我们则读了不少书,追名逐利,孤独而无奈。

哈尼族对死亡的态度是:人死即意味着死者幸运而有希望,他其实并没有死,他只是以别的形式存在,他将回到祖先由大森林护佑的大寨子里。那哭声也如歌如诗:

最早死的不是你,最后死的也不是你;江河干枯了,江河也要死,天边那个皇帝也得死;你好好去吧,你的子孙像哀牢山的泉不断流出来,你田里的稻谷像马尾巴一样垂下来……还有吹拉弹唱、饮酒作乐的年轻人,他们在欢送老人。(资料来源:《森林与人类》2012年第8期)

使我想起了庄子为亡妻的鼓盆而歌。

哀牢山是亘久的,哈尼梯田还能保有千年吗?

我们这个时代,是轰轰烈烈地制造垃圾和泡沫的时代。

我们这个时代,是无情无义地毁灭自然与经典的时代。

第六章 野草芬芳

为什么我们的先人逐水草而行、而居?因为大地到处都是草,无草不成林,林地外缘也是草,在西部何以有黍?农业考古学家黄其煦先生在1983年第1期《农业考古》杂志撰文说:“农业的契机可能就是在林地边缘杂草中发生的。”这一猜想得到证实,是天水大地湾遗址的一个灰坑,其中已经碳化的种子,经西北师范大学植物研究所鉴定,这些种子是距今7000多年的属禾本科的黍及十字花科的油菜。江南沼泽地带的杂草更多更茂盛,其中有野生稻,同样在7000多年前,太湖流域的河姆渡人便培育野生稻了,河姆渡遗址的出土物中,竟然是稻谷的世界:稻灰、稻糠,还有残留的锅巴……先人留给我们的基因,使后来人对三种物质最有亲近感:土、水与草木。

在我童年的记录中,崇明岛上除了农田里的庄稼,沟河边的芦苇,田边地头里到处都是野草、荠菜、马兰头等可食用的草不下十数种,还有可以入药的如车前子等,更多的是开花不开花的无名小草,缠结于田埂路使其稳固的是马斑草,开着各色小花的是花被单草,如小太阳一般金光闪亮的是野菊花草,专门用来抖蟋蟀的是蟋蟀草,太多的蒲公英随风飘散……回想起来,认识这片土地是从草开始的,而江边芦苇荡里丛生的丝草籽,很可能是这个世界最小的坚果,半粒米大小,饥饿的岁月里曾经以之果腹。后来知道原始人逐水草而居时,有顿悟之感。

人之初,有水可喝,无饭可吃。人类经过了吃草、吃草实的漫长岁月,后来才有能力捕杀野兽,吃肉。今天我们吃蔬菜,其实是吃草的延续。野草是我们的衣食之源。人类中一部分人的忘恩负义,疏离自然,始于疏离野草。

我们不知道拔去了多少野草,我们甚至把消灭野草与爱国卫生运动相联系,汉语——我一向认为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文字——却出现了极为残忍的一个成语,“斩草除根”。现代化的推土机,在今天更是势不可挡地在铲除一切野草,代之以水泥楼房的水泥地,这个世界便卫生便干净了吗?活在当下的每一个人,都曾目睹并感受了消灭野草的过程,以发展的名义。

上世纪80年代初,我住团结湖小区,一箭之遥便是农村、农田、庄稼与野草。每到夜晚,无数的青蛙齐鸣合唱,此起彼落,虽然喧闹却不会扰乱人心,多了一种野趣,添了一点乡愁。半年后,代之以蛙声的是混凝搅拌机,建筑工地的日夜赶工,然后是新楼连片,庄稼、野草、蛙声一起飘逝。不到十年,北京三环以外的农村几乎全部消失,没有耕地,没有野草,只有层垒叠加的水泥楼板大行其道。

就这样,我们的社会变得不再温柔。

2000年,因为不堪忍受造楼、装修,可以让人发疯的喧嚣、灯光与气味,举家前往通县张家湾,路边有麦田,池塘有蛙声,小院里开着太阳花——俗称“死不了”——日出花开,日落花闭,自以为找到了一个好去处。待住下才知道,我住的小楼地基原来是生产队的打谷场,整个小区所占用的全部是农田耕地,当地农民告诉我:“黑油油的耕地”。难怪水泥房基,路面的边边角角,会长出各种野草甚至麦苗,无助而孤苦地望着路人,好像在问:千百年在一块地上厮守,情何以堪?有专司拔草的清洁工,长出来便拔,拔出来又长,小草希图展示自己的生命力的顽强,令我唏嘘不解:野草何害?人类必欲除之而后快?

2005年,我又迁往广安门外新居,紧邻住处有一块荒地,有杂草丛生。杂草成块状,茁壮旺盛,夏秋之际开着红色和金色的小花。有几只流浪狗狺狺奔走,有时还追逐流浪猫,荒地中有两棵树,流浪猫情急之下便上树,流浪狗在树下大吠,继而退隐于野草丛中,伏莽而待,这已经不是猫狗游戏了,流浪狗想吃流浪猫。荒地紧靠二环的边沿,还有两间已折毁的旧平房,住着一家拾荒者,夫妻俩带一个小女儿。女孩出来打水时,流浪狗紧跟其后,女孩便喂狗,似乎是窝窝头之类。戏耍片刻,女孩回去时流浪狗一路相送。偶尔,在秋日的阳光下,这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会摘一朵野花捧在手里凝视片刻……这是我从住处的窗口所见之场景。是冬大雪奇冷,拆毁的旧平房扫荡而尽,那拾荒者以塑料布搭起帐篷,太冷了,便以捡来的零星木块燃一堆火,三口人,几只流浪狗,围着火堆相对无言。在寒夜雪地,这火堆绝对谈不上熊熊烈焰,悠明而已。有人报警,火堆熄灭,拾荒者被驱逐,流浪狗落荒而去。融冰化雪时,那些野草开始返青,到夏天便茂盛,便开花,如是往复5年多,挖土机开始挖土,混凝土搅拌机昼夜轰鸣。挖出的土堆成了大土丘,以网络覆盖着,一场春雨过后,从网络的千孔百眼里,忽然又有青青野草探出头来,茫然地望着这一处耸立起吊车、脚手架的工地……

凡草木皆有根,人类无法阻挡推土机、挖掘机,它们可以毫不费力地斩灭野草,却无法除根,因为它蛰伏于地下。倘若都市林立的水泥楼群使它们窒息、枯亡于地下,那么对这个世界而言绝不是好消息:大地的稳固者不再稳固大地了。

使这个地球变得有生机的首先是海洋,是水和草木。当地球成为草木世界之后,才有姗姗来迟的人类初祖。与其说人类当时离不开森林,更确切的意义上还不如说更亲近荒草。荒野荒草,连接起森林、河流,在人类发展史上如里程碑一样,记录着人类先人的生命故事:荒野是人类最初的原始家园;荒草提供了最早的食物;荒草中盛放的各色花朵,荒草的自生自灭、自灭自生,使原始人有了最早的惊讶,促进了自然崇拜的发生;在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漫长岁月里,荒草丛中又是当时人类共有共享的爱巢;以荒草为生,想来也发生过悲剧,有的草吃了人便死了,草的能吃不能吃,使原始人有了对草的分辨和思考,进而发现有的草能止血,有的草能止痒,则是草可治病之始。而流传至今的仙草一说,除了草能给人以温暖,大约便是草可以治病了。

“仙草”一词,是人类对草的最恰当的赞美,去昆仑山盗“仙草”是故事,在更加广泛的民间传说中,稻草是“仙草”,由此推溯,“仙草”应是泛指可食可医的所有野草,没有“仙草”,人类不可能延续至今,也就是说人类有诞生,但不可延续,迅即夭亡。

在野草所属的植物世界中,至少有五种植物影响了人类文明的历史进程,从而改变了世界。它们是:烟草、茶叶、甘蔗、白薯、土豆。它们在原生地往往是默默无闻的,越洋贸易的船只和水手是传播者,广及世界。那些植物的传播,如烟草只是因为哥伦布的水手好奇、无聊,却越洋跨海遍及世界,或多或少改变了人类的日常生活,并且使远隔重洋不同种族人群的生活习惯,产生了趋同性。

哥伦布的船队,是烟草最早的传播者。

烟草源出美洲,哥伦布率船队到访,当地土著以礼物相送,其中之一,哥伦布航海日志有记:“发出独特芬芳气味的黄色干叶”,即烟草。再到古巴,当地土著把烟叶卷成筒状抽吸,青烟缭绕于口鼻,悠然自得。水手们学而抽吸,别有风味,是为欧洲最早的烟民。船队返航先至西班牙,西班牙人跟着抽,再到葡萄牙,葡萄牙人也纷纷上瘾,烟草随之落地。1580年之后,烟草的传播速度更加提速,传播范围日益扩大,大致途径是:经葡萄牙进土耳其,烟雾又缭绕至伊朗、印度、日本。从烟草的广泛传播中看到商机的是西班牙人,他们把烟草水运到菲律宾,开始规模种植,很是赚得不少银子。接下来就要到中国,十七世纪初叶前后,福建的船工与商人,在与菲律宾生意往来时,不经意地把烟草传到中国。只要气候适合,烟草不难栽培。很快,先是在沿海省份,进而烟雾弥漫中国。

烟草在16世纪的欧洲还曾享受过“神药”的待遇,除了抽吸烟卷、烟斗之外,欧洲的医生还用来治病,从牙痛、口臭到肠道寄生虫、破伤风乃至癌症,皆以烟草医治。实际治疗效果没有明确记载可证。倒可以想见当时欧洲医疗水平之低劣。

从哥伦布水手发现并吸食烟草,到传遍世界,所用的时间不到130年。今天几乎所有国家都处在吸烟有害与烟草制造业巨额利润的夹缝中。笔者也是烟民,这一如风如潮的烟草传播却使我想起,所有风靡一时的时髦与时尚,大约都带点毒。

在烟草传到中国之前,欧洲人抽烟,中国人喝茶,两相比较,不仅有习俗不同,文明高下程度也可立判。茶的温醇芳香,渗透在我们的民族性中,是为中庸、中和、温良恭俭让,与“斩草除根”相反,生出了一个绝美的词语——“齿舌留香”。

与人类文明史密切相关的,就动物与植物而言,动物提供了肉食,此食物所不及,但在更多的层面上植物远胜于动物。原始人除了采集果实之外吃菜吗?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所谓菜,就是野草和树叶。距今约8000年前,新石器时代又一伟大的创造、各种陶器的出现,其中的食用器用来煮饭煮菜煮汤。在中国的北方如大地湾,在中国的南方如河姆渡,先民们偶然地用几种他们吃过的草或者树叶,投之于陶罐,这第一罐汤是不是人类历史的第一罐茶?在几千年前便有稻饭衣麻的太湖流域,极有可能这第一罐茶和第一罐鱼汤难分先后。后来的饮茶史却是明了的,把茶汤从别的所有汤饮中区分剥离出来,但好茶者仍视之为汤,汤色也。

中国人最早享用茶叶,并在千百年饮茶的实践中,知晓了茶树栽培、茶树加工、茶叶分类,以何种水达到何种温度泡何种茶为最宜等等。西方人第一次喝中国茶并为之倾倒之后,给中国的茶叶取了个在16、17、18世纪西人熟知的流行词:中国树叶。这一称谓在某种程度上恰恰说明,中国茶树之众,而享用茶叶的人群之广。从皇帝到山野草民,皇帝喝贡茶,山民饮土茶,土茶的味道甚至远胜贡茶。从都市到小镇,有了茶铺、茶馆,茶叶已和经济相连接。中国的文人雅士情有独钟于茶,则又有了文化意味。

中国士人饮茶、品茶、论茶,并为琴棋书画助兴,以一管羊毫悬针垂露。书写出满纸烟云时,欧洲人还在茹毛饮血。

因为丝绸之路,与丝绸传到西方差不多时间的大约公元纪年开始之后800多年,阿拉伯商人用骆驼把茶叶——他们认为的东方神奇之——运达西方。最早享用中国茶并在上流社会炫耀的是威尼斯商人。直到16世纪中叶,中国茶才传到欧洲。威尼斯商人颇得物以稀为贵的真传,始入欧洲的茶叶价格昂贵,惟贵族才可享用,那个时候普通欧洲民众的梦想之一,就是有一日可得中国茶,其独特的芬芳与味道,只是听说而未得品尝也。

17世纪开始,英国东印度公司取得特许经营权之后,中国茶叶一则大行其道,一则渐渐“变味”。东印度公司每年以相当于100英镑的白银,从中国进口4000吨茶叶,再以约4000英镑的批发价出手至欧洲各地。大发茶叶财的是东印度公司,而英国购买中国的茶的银子日趋紧缺。赚足了中国人的钱而又丧尽天良的东印度公司,竟向中国输入鸦片回笼白银,中国人使英国人得到茶叶,至今下午5点喝下午茶仍是英国中产家庭的生活习惯。而英国人回报中国的是鸦片,是铁壳船和洋枪洋炮,鸦片战争爆发。鸦片使中国人成为病夫,接下来的中国民族被奴役被瓜分的屈辱史,鸦片之危害当为外因之首。有不少论史者认为,鸦片战争源于中国茶叶,英人侵略的本质又怎能轻松地忽略?

由中国树叶而演变成鸦片战火,这一巨大创伤的历史,在西风笼罩的今天,早已被人们淡忘,中国再一次落进了欧美主导的世界经济一体化的樊笼中。生产大豆的中国忽然变成了进口转基因大豆的中国等等,国人莫名其妙,而其妙处实不外乎:帝国主义的本质永远是侵略和掠夺!“呜呼!毋忘!毋忘!呜呼!吾其如此健忘之民啊!”(梁启超语)

欧人喝茶好红茶,放糖,以小点心佐饮。喝茶所连带的是对糖的希求。蔗糖从甘蔗中提取,最早种植甘蔗并品味糖的是亚洲人,其时欧洲所得的甜味,是蜂蜜,欧洲无糖。11世纪,十字军骑士幸运而雀跃地在叙利亚尝到了糖的甜味。随着海上新航路的开辟,西班牙、葡萄牙等老牌殖民帝国开始种植甘蔗,甘蔗种植园如风起云涌般出现,糖产量急剧升高,价格大幅降低,欧洲享用糖之甜蜜的不仅是皇室、贵族、大商人,普通的市民百姓也开始吃糖,欧洲似乎成了“甜蜜蜜的欧洲”。

“甜蜜蜜的欧洲”,说明了糖对饮食习惯的世界性的改变。糖的诱惑就是甜的诱惑,在我儿时,能吃到一块糖,上海的大白兔糖,那是一种奢望。可见此种诱惑所持续的时间之长,与之相比更重要的是,因为甘蔗种植需大量劳动力,便产生了世界人口种植版图的改变。当欧人在加勒比大批量种植甘蔗时,便从非洲一个船队一个船队地运来黑人,成为奴隶,辛勤劳作。一个我难以考证的话题是,这些被称为“黑奴”的黑人,在非洲就是奴隶吗?还是在白人的皮鞭下成为奴隶的?

说不清有多少“黑奴”在漂洋过海的途中,便一命呜呼了。《环球时报》2006年8月29日刘作奎先生的文章称:“据统计,16世纪以后的300年间,从非洲贩卖到美洲,从事包括种植甘蔗在内的大量种植园劳动的奴隶达1170万人,最终仅有980万人活着到达目的地。”刘作奎先生说得好,“糖的甜蜜是与奴隶的血与泪掺在一起的”。笔者再加一句:尤其是自诩为文明富有的西方!

所谓人类文明史,充斥着野蛮、残暴、血腥的不文明,以及对真相的掩盖。

相比较而言,能够使人类解除饥困,平和地传输到世界各地的是土豆和甘薯。也许,我们以及我们的后人,都要记住一个土豆原产地的地名:南美洲安第斯山区。与北美洲有的国家的霸悍、好窥探相比,南美洲温和,“有抵御别人暂时成功的能力”(南美洲哲学谚语),南美洲的地下埋藏有人类初始文明的种子,土豆其一也。土豆的特点是有土便可以种植,不仅产量高而且富含淀粉和别的营养。也是新航路的船长和水手们,把土豆带到了欧洲,然后以极快的速度传遍播到世界各地。土豆告诉我们,人类——无论西方还是东方——都曾长时间地为饥饿所困,在不缺淡水的前提下,吃饱肚皮是生存的第一要义。土豆养活了更多的人,土豆可以取代面包。我在贵州山区采访时,一户一家,一个火坑,墙角只有一堆土豆的山民不在少数。在河西走廊古古浪八步沙,我曾三次踏访六个农民的治沙地,他们留我吃饭,吃香喷喷的羊肉,而农民们吃的是煮土豆蘸盐巴,我便抢土豆吃,真香!河西走廊的土豆个大,农人告诉我,“没有土豆早就饿死了”。

奢靡、过度的享乐,是暂时的。当今中国贫富两级,奢靡者万不要以为子民百姓过着和你们一样的生活。边远山区贫困者,住土坯房,老人和孩子都在吃土豆,大米白面,依然是奢望。谁还记得李商隐的诗句:“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顾治国者一读再读三读之。

甘薯多别名,山东叫地瓜,北京叫白薯,河南叫红薯,江苏叫山芋,湖北、四川成为红苕。甘薯一物,欧洲有植物考古学家认为,印第安人的先民是最早挖掘地下根茎时,发现了甘薯根块,再通过根系再生繁殖而成为栽培作物。甘薯有惊人的繁殖力、适应性,很快传播于整个南北美洲。因为甘薯的硕大而味美,生熟皆可食,食之者强壮,此印第安文明之所以曾经繁华之一端也。

很少有一种植物如甘薯那样,吸引着闻名世界的专家学者的眼光,并据此勾勒了古代先人的生存技能及其发明,摩尔根在《古代社会》中说:“由栽培而来的淀粉性植物的获得,必须看作是人类经验上最伟大的事迹之一。”摩尔根所说的淀粉性植物是泛指,其中无疑包括了经过原始人选择之后选择的产物——甘薯。考古者在秘鲁的古墓中发现了距今8000多年的甘薯块根碳化物。1974年,伊恩著《甘薯和大洋洲》中进而记述,古代秘鲁的印第安人把甘薯块根的图案绘制于陶器、编织在纺织品中,最为壮硕的甘薯在印第安人宗教仪式上,被供奉为神灵。

此一时期,距甘薯进入中国的明代,相隔几千年,一种有趣的历史现象出现了:当甘薯即将传播世界各地时,在它原产地的印第安族群中,它不仅是食物,而且已成为文化,具有神性。它使我想起了距今7000多年的大地湾彩陶所绘制的鱼、花草纹、水波纹、葫芦及人的头像。我们的先民有意无意间记录了洪荒岁月中人赖以生存的若干图像,便有了文化的创造之始。它对今人至少有两点启示,甚或告诫:文化首先是物质的,是物质与人的精神和想象与劳动的结合;其二,文化必具有真正的创造性、创造力,与人类发展同步,除去“利用厚生”的生存需要,还有精神、心灵需求,即精神文化。文化何以能求?生存之需要,人格之独立,心灵之自由也。

一般认为把甘薯引进中国的,是明代福建长乐人陈振龙,曾侨居吕宋,即菲律宾。其时吕宋的西班牙殖民统治者严禁甘薯外传。1593年,在前两次偷运未果后,把薯藤系于缆绳,涂上污泥,才过得关卡运抵福建。当年6月,陈振龙之子陈经纶依父命呈《献番薯禀贴》于福建巡抚称:“番薯功同五谷,利益民生,是以捐资买种,并得夷岛传授法则,由舟而归。”当时的福建巡抚金学曾正为荒年频发所困,即令全省“依法栽培,滋息繁衍”。甘薯自此落地福建,其产量之高使沿海饱受风袭水灾的福建人,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灾年。福建人称甘薯有二名,一曰番薯,二曰金薯,记巡抚金公试种故,福建乌石山海滨有“先薯祠”,记陈振龙父子之功德,当地人告诉我,这是中国独一无名的祭祀甘薯的祠堂。其实,在广东电白县霞洞乡有“怀兰祠”,又称番薯林公庙,记载吴川人林怀兰从越南引进番薯之功。

甘薯在江南的种植,功推徐光启。江南水患经年,农人无衣无食,闻知福建、广州的番薯抗旱抗涝,块根大,可食可药,便经由他在福建的学生,在松江三次试种,终获成功,时在万历十六年,即1608年。徐光启并赞扬番薯高产味美,济世备荒,向万历皇帝进《甘薯疏》。甘薯惊动的另一个皇帝是乾隆,1786年即乾隆51年旨谕全国“广为栽种,接济民食”。中国当今的甘薯种植面积仅次于水稻、小麦、玉米,居主食之四,为世界甘薯种植面积的60%,总产量80%以上。

甘薯的大行其道,广为人类所喜好,其实质也说明了一个真理:食物之于人类的生存发展,永远位居第一。“手中有粮,心中不慌”的古语不含时代性。一个以牺牲农民和耕地而求经济发展的时代,必定是危如累卵毫无希望的时代。

“南国有红豆,此物最相思”,南国多青草,不知宝中宝。如同笔者已写过的对25亿亩集体林地的忽略一样,在食品安全迫向中国时,被忽略的还有草地畜牧业以及可以开发的南国草地资源。以淮河——秦岭以南,青藏高原以东为限而界定的中国南方,气候温暖,年降雨量在1000到2000毫米之间。南方区域内,丘陵和山地占总面积的70%以上。考察南方的草地资源,以及原生植被,往往会心生困惑:这是繁荣的土地?还是凋敝的土地?南方当初的森林何止是现在我们所见的林区?占南方土地总面积之大部的山陵丘地上,曾经多为森林覆盖,千百年人类活动,砍树伐木,林区成为农区,是有南方森林被砍伐之后形成的草山草坡,亦即今日之天然草地资源。

南方的草地确切地说,是原始森林被破坏以后的次生植被,它们的演化方向依自然规律,应是次生林。在人口增加、人类生产开发活动强力干扰下,规律也只能变通,南方植被终于未能成为次生林而成为草地。

上世纪80年代农业部的一项调查资料说,南方天然草地的总面积为7958万公顷,另有560万公顷的人工改良草地。在我踏访过的南方10多个省区中,贵州的天然草地和人工改良草地使人耳目一新。寒冬腊月,中国北方内蒙古草原冰天雪地、牛羊饥寒瑟缩时,贵州威宁灼圃草场上,牧草青青,大群牛羊津津有味地吃草,悠然自得地散步,牧羊人在草丛中闲庭信步。灼圃草场位于海拔2400米的云贵高原,本为牧草结构单一、牧草产量甚低的天然草地,上世纪80年代初实行飞机播种改良,改良品种主要为三叶草、黑麦草。天然牧场的产草量在每公顷年产干物质1500至2500公斤左右,粗纤维含量在3%到5%之间。改良后的南方草地,牧草干物质草量在每公顷7500公顷左右,载畜力为每公顷7.5个羊单位。

贵州西南部的晴隆县,从2001年开始,在石漠化丘地上退耕还草,建立人工改良草地,放牧山羊。中国石漠化土地遍及贵州、云南、广西等岩溶山区。牧草以其植物世界中离土地最接近、对土地最亲密、生命力最顽强著称,从而为人类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动物蛋白,保护了土地,提供了中国粮食缺口中主要的饲料粮紧缺。同时,我们在这些中国最贫困的岩溶山区农村,可以见到畜牧业为基础的草原经济模式,是循环的可持续的。那里的农民远远谈不上富起来,但不再穷下去,晴隆农民的年收入从2000年的1156元,到2006年时为1680元。

只要有地,哪怕是石漠化土地,也能长出青草来。我们忽视草地的时候,也同样忽略了一种悲哀及一种希望。在天然林破坏以后的草山草坡上的草,是这一块土地植被演替中最后的绿色,此非悲哀乎?在石漠化土地上的人工改良草地,那青青牧草却是生态修复的先行者,此即希望也。在未来岁月里,压垮人类的很可能是一根草,拯救人类的——假如人类还可以拯救——也可能是一根草。

南国草青青,南国花烂漫,那是一些发生于草根、炫目于草根而不与名花游的草花、草根的花。在广东、海南气候炎热的深山野地,我见过状若牵牛花的甘薯花,娇嫩地美艳着。有植物学家告诉我,野生牵牛很可能是甘薯的野生祖先。我对野生牵牛怎样牵出甘薯来无从考究,但我惊讶、艳羡、沉醉于野草的神奇美妙,我在大地上行走时会在山野荒草间席地而坐,坐拥野草、抚摸野草就是坐拥自然、抚摸自然。轻轻地抚摸野草时,会生出抚摸孩子的感觉,但我很快听到了一种天籁之音:“不!是野草在抚摸它的孩子!”

我对汉语中茶字释放的信息曾反复思考,由此而生发出的对造字者的敬重,及汉字之美,常常拍案叫绝。“茶”,草字头下一个人字,人中间为木,它既说明了中国古人与茶的悠远密切的关系,又指向人在何处?人在草木中。一个汉字,茶字,却包盖了人之初、人何以为人的意涵。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啊!

第七章 竹海寻根

当最早的森林在中国出现时,这森林中,先有树还是先有竹?竹茂还是树盛?无论如何,中国的竹子是中国森林中,别有特色,别具一格的种类,不可或缺。直到民国时期,中国林业仍以竹木业名之,由此可证也。

竹何以在木之前?

与南国的望天树,北国的红松相比,竹林竹海给人的第一印象不是高大的震撼,而是柔和的亲切。是枝叶疏密的竹形使然?或者为“未出土时先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灵根合供,贞干百寻”、“如竹道矣,如松茂矣”的文人赋予的气质、精神所感动?都有道理,但人的移情于竹却是后来的事情。推想起来,其因有三:东亚大陆竹林生态的优良环境,尤以中国地广而青竹丰盛,分布八方。古人类结束沿水草而行,采摘狩猎时,往往面对着浩然无际的竹林,竹子柔软,竹叶婆娑,更甚者竹林可以避风雨,有新笋,掘而食之,美味也。中国南方多竹林的区域,古人类流浪游荡之后的最早居所很可能就在竹林旁,就地取材,稍加搭建,风雨可避,其乐如何!绿竹实物考古发现迄今年代最为久远的是河姆渡,出土有竹子实物,这一竹子实物含有诸多历史的信息。河姆渡遗址最令世人惊讶的是“悬虚结构”的干栏式房屋,河姆渡人开始便是住榫卯结构、企口拼接的干栏房屋吗?因为地理环境,太湖流域先民当时很可能与黄土高原古人掘地而居不同,河姆渡人或曾依竹林而居,后来又因为虫害瘴疫而发明悬虚结构,这一推想虽无实证亦非荒谬。曾经以竹林为最初的家园,此其一也。后来又有了竹笋的发现,古代先民其实都是尝百草的神农,把竹笋挖出,食之味带甘,满山竹林,遍野竹笋,不妨说在有竹子的地域,竹笋是当时先民食物之一。而7000年前的河姆渡已种稻谷,考古者还捡拾到了一块锅巴,已有煮饭煮汤的陶器,喝汤的陶匙,陶质纺轮等。先是生吃的竹笋后来熟吃了,太湖流域多鱼,不知道的是鱼笋分煮,还是竹笋鱼汤?总而言之,在中国江南考古挖掘证实,我们的先民不再茹毛饮血,而是吃饭喝汤着衣麻了。因为吃,因为丰富了饮食结构,这是人类亲近竹子的原因之二。其三,在古人类与竹子长期的亲密接触中,发现竹子有弹性,弯折后可以复原,于是试着用竹子制作可以弹射的弹弓、弓箭,有上古《古歌谣》为证:“断竹,续竹,飞土,逐穴”,古字“穴”即肉,八个字写出了截竹为弓为矛,尘土飞扬中围猎的场景,可以读出原始社会的流风余韵。其中透露出来的更重要的信息,是为竹制弓箭的劳作与发明,除了可以“逐穴”使当时人类能吃到肉从而强壮体魄以外的心脑智力的开发,制作工具技能的提升。

因为木,竹的不易保存,我们通常认为的新、旧石器时代中,石头敲制过的石头,是唯一的工具,而忽略了竹制工具。只有还原这一史实,才可以解说当新石器时代行将结束,而进入夏商周三代之前的1000多年间,红山文化、良渚文化——尤其是玉器,何以如此斑斓美妙?

在大地上和人类不离不弃创造文化、走向文明时代的,竹子功莫大焉!《诗经》里吹着远古的风,风从草上来,风从竹林来,《郑风·箨兮》:

萚兮萚兮,风吹其女;

叔兮伯兮,倡予和女。

萚兮萚兮,风漂其女;

叔兮伯兮,倡予要女。

萚与箨古时通用,《诗经》原为《诗三百》,其诗先是口口相传,后由孔子删定而称为《诗经》。倘不用“萚”而用“箨”,用以竹字头取代草字头,更多春夏生机,写青年男女在竹林中拾笋箨的情景,笋箨即笋的外衣也称笋壳,是远古人类制作防雨蔽体物的天然原料。少年男女既劳动雀跃,也男欢女爱,在古代社会的背景上,是何其自由美妙的图像!

对竹子在人类——尤其是与中华民族文化史相关的追思、追问——实际上已给出了一个话题:我们很可能将不得不重写历史书上的若干章节。关于竹子的叙述,是历史宏大叙事的一部分。

比如:先有竹器还是先有陶器?

对于古人类来说,告别逐水草的时代之后,尽管那不是一个缺水的年代,可是怎样取水?怎样把生食煮熟?史学家给出的是两种说法,在南方以竹简取水,在渭河流域的大地湾以葫芦取水,竹简取水,盛水,再煮食物,是原始烧烤之后的又一进步。但竹简只能糊上泥巴方可置于火上,因此,便催生了华夏文明史上又一里程碑式的发明:陶器的出现,灰陶、黑陶,还有距今7000多年的彩陶。第一个陶器是怎样出现的?所有的场景和细节均已不存,我们只能以现在的制陶工艺回溯、想象:制陶之初,古人类已经有火并知道用火了,陶器的主要成分是土与水,陶器制作的第一个步骤是土与水的揉捏、手深入其中,参与其中。手与土和水的接触、揉捏,改变了土与水的形状,使其成为泥团。因为手的参与,因为手所带给泥土和水的人的想象、聪敏与才智,我们才能说这是人的创造。各种各色的泥团、泥条、泥片,是人类最初的造型艺术的萌芽,是创造之初。法国科学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在《水与梦:论物质的想象》中说:“手也有自己的梦”,“手帮助我们了解物质的内在深处,它有助于物质的想象”,“真正的劳动者是把手放入泥团的人们”。然后揉捏制作,在火中烧炼,有了陶器,有了手工劳作的意志、能力和想象,有了原创艺术,有了触觉的本能延展。

手的触摸与深入,可以传递爱的感觉,甚至可以造爱,造物赐以我们的无比奇妙的触觉,使人类不仅创造了物质,而且拥有了爱的艺术。

文化的碎片散落于荒野中,孤独而宁静,它们希望被发现、被解读吗?一切都是矛盾的,因为在不少时候,被发现即意味着被践踏,被解读即意味着被误读。但,这些古代社会古人类物质与精神生活的最原始的证物,又何尝不期冀为茫然的现代人稍加指点:你们要慎终追远。

连接是美妙的。

《说文》中竹字,“冬生艸也。象形。下垂者,箁箬也。”南唐徐锴著《说文解字系传》中称:“箁箬竹皮箨之属也。”徐锴说箁箬,语焉不详。清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有释义:“象两两竝生,恐人未晓下垂恒,故言之。”指箁箬实为竹叶之下垂状。又解“箇”字:“箇或个,半竹也。”“木禾草,竹竿万个,正义引释名,竹曰个,木曰枚。”段玉裁之论,时人疾呼大谬,然称箇、个为“半竹”的,段氏功不可没。“个”的解释几成公案。国学大师饶宗颐先生在《符号初文与字母--汉字树》中说:“‘个此一符号,流行最为普遍。汉土南北各地均有之。”“个”,半竹乎?箁箬乎?汉字之树乎?最早出现“个”之刻划符号的,是大地湾遗址距今7000多年的彩陶上,然后是北辛遗址、双墩遗址、半坡遗址、姜寨遗址、良渚文化等等,直到距今近4000年的二里头文化、共二十二处文化遗址,均有“个”字刻于陶器。

“个”出现于中国最早的大地湾彩陶,延续几千年,在当今作为世界文化瑰宝的汉字中,草字头、竹字头的字,已记不胜记,其原始的流风、指向,当为草之茂也、竹之盛也。

回首中国历史,万竿修竹连接、架构的不仅为“汉字之树”,而且是华夏文化中独特的一个体系,它不是华夏文化的全部,却最具典型性、代表性、象征性。如果说“精神是自然之象征”(爱默生语),那么,我们民族相沿相传的独立、包容、虚心、有节、固守、韧长蔓生、共生共荣等传统文化的美妙,包括诸子百家之哲学思想,悬针垂露之书画烟云,均可由“个”追溯或能穷其根源也。

因为陶器、竹筒熟食的出现,独具我民族生活习俗的食具——箸、筷子出现。古今“筷”字均为竹字头,其历史信息是筷子之初为竹子加工而成,今为木筷,仍属竹木类,温和优雅。中国古人的温文尔雅从告别生吞活剥、茹毛饮血、手抓吞咽、吃熟食用筷子始。如《礼记·礼运》所言:“夫礼之初,始诸饮食。”考“筷”字,竹字头一快字,可推想古人视吃为快事,甚或有酒有肉大快朵颐。这两根筷子的使用,却需要技能,孩儿先喂食,再汤匙,然后学用筷子,实为此一孩儿心能之进步。筷子的形制为上方下圆,方,便于手握灵巧;圆,利于夹取食物。方圆一体,阴阳互动,系筷子于一身,亦即《易经》所谓“阴阳合德”也。李政道有筷子科学之论堪称妙绝:“如此简单两根东西,却是高超绝伦地应用物理学上杠杆原理,是人类手指延长。不怕高温,不怕寒冷,高明极了。西方人使用刀叉吃东西,大概到16至17世纪才发明,刀叉又哪能和筷子比呢?”(《绿竹神气》,中国林业出版社,913页)

从文化的筷子,成为当今中国的一次性筷子,科技昌盛、文明衰败之一例也。

推想起来,民以食为天,竹制算筹的出现似应稍晚于筷子,终结了结绳记事,以竹节、竹片为计算工具,“算”字竹字头之来由也。算筹文字符号中,竹制算筹的交结之状鲜活可见。传说与典籍中吐露的信息是:“黄帝为法,数有十等”(汉·徐岳《数学遗记》)。后有“兆”、“亿万”、“兆民”等与数相关的词语(见《尚书》)。而殷商甲骨文已有十进位制的记数体系: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亿、兆。李约瑟称:“如果没有十进位制,就几乎不可能出现我们现在这个统一化的世界”(《中国科学技术史》)。

我们暂且离开竹子,但很快又要回到竹林中。

语言、文字的发明和书写,对人类意味着什么?梁启超在《国文语原解》(《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中说:“人之有语音,其所以秀于万物乎,所怀抱于中者,能曲折传达之,以通彼我之情,于是智识之交换起,而模仿性日益发达,此社会心理成立之第一要素,人类进化之完全筦也。”任公之论妙焉哉!人有语言,人能说话,秀于万物也。其源起则是曲折传达,彼我之情可递,沟通与交流也。从而促成了社会心理、人类进化,那么文字呢?“与语言相辅而广其用者曰文字。”文字何用?“时地间阂,语言用穷,有文字。则纵横万里之空间,上下百代之时间,皆若面面相接。社会心理之所以恢阔而愈张,继续而不断者,赖是也。”古代中国,部落无数,一姓一国,推想起来,各地各族所用语言所发之声,若千鸟万鸟之鸣。语言异声,只适用于小邦;文字一统,可用于大国。

梁启超一再言及的因语言、文字而成立、恢廓的“社会心理”,似可理解为民族意识的自觉,民族文化的萌生与叠加。概而言之,只有语言、文字发明、书写形成,此一族群才可称为文明之邦。

前文已述及7000多年前大地湾彩陶的“个”字,类似的符号屡见于陶器、玉器,这些符号,有的与甲骨文相近,是中国汉字的初文,文字之初,它又是如何发明的呢?文字之原,起于何处?梁启超在《志语言文字》(《饮冰室合集·专集》之9)中称:“文字之原,起于八卦。许氏《说文解字》为现存最古之文字书,其叙即首述庖羲(即伏羲)作八卦,以无宪象,盖探其本也。”

从八卦的卦形“-- --”看,八卦亦即算筹也,测算阴阳,算也。算筹,竹片、竹节也。先民在八卦算筹的测算中,发明了最初的象形字,梁启超说“今案坎离二卦,坎为水,离为火。确为籀篆二字所本,但为一纵一横耳。此象形字所从出也。”(详见拙著《荒门》作家出版社2013年)

据此,我们可以说中国文字之原,启其机括者先民与竹也。先民的心能观万象取诸物借助竹筹为工具,架构了中国最早的文字,当无可疑。而竹的影子摇曳于汉字,为我们传递从历史深处传来,其信息依然声色俱雅的,莫过于代表中国最古老文字的“籀篆”二字,均为竹字头,何以故?

最早的书写是刻划,甲骨文、石鼓文、青铜器铭文皆然。中国先民举世无匹地发明竹管、毛笔,后来削竹为简,书简之来由也。又连简为册,以竹管毛笔蘸墨书写,写了多少?从上古的《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到先秦汉初经典、诸子百家、农政医算等,典籍明载,汉刘歆受命清点整理的皇家藏书共39090册,均为竹简,其厚重若何?其智慧若何?其灵光若何?如江河巨川流淌于山峦大地,独立于世界民族,创造了华夏文明古国。

是有中国书法。

是有中国山水画。

是有中国人的“心灵的生活”。

是有中国人的精神,关于这一方面的论述,可谓浩如烟海,而辜鸿铭先生是这样说的:

中国的毛笔或许可以被视中国人精神的象征。用毛笔书写绘画非常困难,好像也不容易精确。但一旦掌握了它,就能得心应手,作出美妙优雅的书画来,而用西方坚硬的钢笔是无法获得这种效果的(《中国人的精神》辜鸿铭著,海南出版社)

毛笔,中国的毛笔,使中国文化美妙优雅的毛笔,今天几乎被国人弃之如敝履的毛笔,制笔厂纷纷关门停业的毛笔,竹管毛笔。

嶺上竹海苍茫,岩间竹根蔓延,我上下求索而不能得其全,只取一端,凝视良久,其中有秦烟汉月。

第八章 秦岭烟云

初到秦岭佛坪,扑面而来的草木烟云,这烟云有色有香有味,婷婷绕绕,绵绵不尽,从地底下岩缝间升起,又自历史的深处汩汩而出。尽享这烟云或者说守护秦岭烟云的,倏忽间从花间飞过,在树枝上跳跃,从竹林间出没的是雉科鸟类,是红嘴相思鸟,是蓝喉太阳鸟,还有集群的秦岭金丝猴,其中的一只母猴怀抱着它的孩子,死去的小猴,母猴不知其已亡乎?知也,这个母猴的期盼只是希望小猴能死而复生,在动物界母爱的神圣故事以此为最了(《中国国家地理》2005年6月P49图片)。假如运气好,还会遇到佛坪大熊猫,野生大熊猫——大熊猫秦岭亚种——它们被称为“竹林隐士”,独来独往于竹林丛中,饿了吃,吃了睡,醒了游,游了再吃,除了深林竹海,不问天上日月。“竹林七贤”与之相较,小焉哉!还有朱鹮,粉红色的飞羽掠过农人的稻田后隐入山林,与大熊猫不一样,朱鹮好与人间烟火亲近。佛坪上沙窝村药子梁人称羚牛村,每年6月至9月,秦岭的羚牛便兴冲冲地从深山野岭间赶往海拔2400米的药子梁,这一处因为崇山阻隔的荒野之地,便成了野羚牛婚配季节的逐爱之地,众多的羚牛家族中的雄性羚牛为争偶而厮斗,这样的厮斗血腥而激烈,必须分出胜负。胜者获得与母羚牛欢爱交配的机会,败者成为独牛,在山脊芳草间独来独往,寻找另一次机会。

秦岭是一本大书,佛坪是其中芬芳鲜艳、生命灵动的插页,是秦岭的至爱珍藏。

秦岭的山川草木间,是万类万物的家园所在,宁静、繁华而神奇。所有这一切从何而来?是人力所为还是天造地设?秦岭--淮河是中国地理的南北分界线,位处秦岭南坡腹地的佛坪,似乎是造物主特意加持的一处圣地,早在第四纪冰川期,当巨大冰川缓慢而毁灭性地移动着,佛坪所处的位置恰在冰川的边远地带。在这个冰川期,秦岭山脉中数以百计的动物群落彻底消亡,其中有凶猛而巨大的剑齿象、剑齿虎、中国犀牛等称霸秦岭、威猛一时、雄壮一时的野兽,而秦岭大熊猫却得以存活,在几十万年的风云变幻、雨雪交加中仍出没佛坪,大地之幸,中国之幸也。

秦岭的种子植物为3400多种,加上蕨类、苔藓可达3800种之多,还有140多种兽类、338种鸟类生息其中。因为佛坪的地理位置,它不仅具备雨量丰富的湿,而且拥有阳光充沛的热,此种优越的湿热条件,造就了完整的森林生态系统及丰富奇特、艳美无比的野生植物资源,约400余种。而其中有的名字,则闻所未闻。

白雪覆盖的冬季,这是一个看似单调其实是万物萌生的季节,所有植物的新芽都是在冬季发生的,当冰雪为秦岭披上白色盛装时,几乎所有野生生物都在各自的冬眠状态中,冬眠是能量的积蓄,冬眠使自身的消耗减少到最低限度,冬眠是在梦中期待冰消雪融。佛坪花事大致如下:早春二月,在佛坪海拔1300米以下的河谷地带,有长不及尺片状分布枝头开着粉红色花瓣的铁筷子,花香清淡。何以称为铁筷子?因其杆不高?因其枝坚硬?不得而知。往下300米处,是栎树林、板栗林内的春兰含羞地初放,而蕙兰略显矜持地抽出了高高花枝挂满待放的蓓蕾,然后开放在四月中旬到五月初,这半个多月的佛坪芬芳即源于此。接下来便是众芳竞艳了,它们中的佼佼者为杜鹃花科的映山红、照山白,其分布面积在海拔800米至1600米间,成片地开放,红者映山而红,白者照山而白。在河畔漫步,有桂子飘香,那不是桂花树,是蔷薇科的“七里香”。“七里香”中神魂飘逸时,抬头一望自山坡自林间,有一串串紫色花藤悠悠垂下,起舞于风中,其花形状若蝴蝶欲飞又止,游人称之为蝴蝶花,实为紫藤。花事繁忙时,我们此前从未见过的毛芍兰、扇脉芍兰、虾脊兰等50多种兰科植物先后怒放。百花丛中,还可以看见世界称罕的独叶草、星叶草,第四纪冰川期遗留的红豆杉,其叶为长条形作扇面状分列,秋日结红豆果,此物最相思,相思在佛坪。

一切都是共生共荣的,一切都出于天然而非人力,所有的花草无不相互映衬,它香使我香,我美及它美。佛坪告诉我,在某个地域花草的多样,是大地完整性的芬芳美丽。

到佛坪看花,倘在春末夏初,要往山的高处走,海拔2200米以上的光秃山一带,是杜鹃的群芳会,花形大小各具,花色由浅入深,从粉白、粉红到深红,太白杜鹃、巴山杜鹃、金背杜鹃、秀雅杜鹃是也。花色紫蓝的是头花杜鹃,紫色浪漫,天蓝楚楚,散落于草甸和箭竹林地的边缘,芬芳不语,典雅无声。在人们看来这一切高贵之物,从不以高贵为高贵,野生野种野开野合,有熊猫路过,有羚牛结队而行,它们闻到花香了吗?它们为之动容了吗?木兰花科的望春玉兰,以及厚朴等乔木花卉树种,这时却已别有风姿了,望春玉兰的望春二字告诉我们,它们是先花夺人的,在众多草木刚刚发芽时,玉兰的巨大而洁白的花朵便向天开放,承接着玉露琼浆了,当它花鲜艳时,它们摇曳于秦岭佛坪的是宽厚的绿叶,仿佛在说:

现在,我要用绿叶衬托你们。

佛坪夏日开放的是百合、丁香和蔷薇花。

秦岭自古相传有仙草仙药,这是造物主的又一伟大恩赐。当人类出现之前,千花万草便已生长茂盛了,这花草中便有治病的药材,凡人孰能无病,但你要尝百草,甚至拿自身做试验,正是秦岭及遍布全中国荒山野岭间的百草形成了中国独特的中草药体系。佛坪便是集中草药之大成者,多达1000余种,占植物总数的60%。唐代苍生大医孙思邈,隐居秦岭太白山48年,寻草问根,亲尝亲历,栽培采集,反复炮制,为穷苦老百姓治病,写成了福及今世的《千金翼方》,其中收录药物800余种。中草药治病并非始于孙思邈,然孙思邈何以被中国道教尊为医圣?其中有缘故,孙思邈隐居秦岭,一为采药制药造福苍生,一为精研《道德经》,曾著有《道德经》注本,失传。把中医药与《道德经》的思想精髓相结合,使天人合一,能阴阳协和,而辩证施治,孙思邈其功厥伟矣!

心灵是可以穿越时空隧道而相通的。

佛坪中草药、有号称“大将军”的大黄,其治病功效可“夺关斩将”,“犁庭扫穴”,还有太白乌头、太白蓼、太白美花草、秦岭龙胆,第四纪冰川遗孑的古老植物药材有杜仲、三白草、鱼腥草,至于当川、川芎、白术、黄芪、黄连、贝母、金银花、茯苓、天麻等全国34种名贵药材佛坪居14种。而“补中益精,坚筋骨,强意志”的五加科植物遍布佛坪,有红毛五加、秦岭五加、蜀五加、糙叶五加等。而白细辛用途广泛,山民、游客、药材贩子纷纷采挖,已濒灭绝。佛坪诸多药材中,最为独特的大约是太白米、太白贝母、延龄草、厚朴和凹叶厚朴及手参了。它们的共同特点是生长在海拔1600米至2900米的高海拔地区。

一种野草的寂寥名贵,充满着人类独立、高贵乃至思想自由的启发:它必须有宁静的环境,它必处于荒野冷峻的高度,在森林或野草丛中峭壁之上,它决不以高大自诩,它喜好被埋没,但不拒绝被人发现,它甚至不知道自己可以泽及人类疗伤治病。它的更早更广泛地延医诊疾的对象是大熊猫、羚牛、血雉等动物,假如它们有思想,则绝不认为人类是万物之灵,而以为草木是道,万物皆灵。

秋风起矣,一个硕果累累的季节从秦岭之外,风带凉意,露从天降于佛坪,漫山遍野,皆为野果,凡野的必是真的美的。从这些野果的芳香中回首、再回首,我们甚至可以想到史前时代,原始先人择水草而居时,秦岭便是首选之地,也是华夏文明的发祥之地(以上佛坪资料,部分采自《森林与人类》2012年9月号,党高弟文《佛坪芳草》)。

秦岭烟云,来去无踪,聚而复散,散而复聚。倘若追问起源,人从何处来?那秦岭山中飘忽悠然的山岚烟云,便是扑朔迷离、烂漫玄妙的历史烟云了。秦岭何来?1.8亿年前,被古地质学家成为印支造山运动开始了,地球要从海底造山,从此有了初始的昆仑山,作为昆仑山的延续,秦岭趁机突起。距今4000万年左右,从冈互纳古陆分裂而成的印度板块俯冲到欧亚大陆底部,势不可挡地楔入,青藏高原隆起抬升到2000米左右的高度,后来又经过喜马拉雅造山运动及至少三次强烈抬升,亚洲乃至世界最著名的两大山系,喜马拉雅山系、喀喇昆仑山、昆仑山、天山和兴都库什山系,在帕米尔集结,成为帕米尔山结,然后又各自驰骋而去。长达1600公里的秦岭继续抬升,位处两大板块碰撞后绵延而至的断裂的缝合带。

碰撞与断裂,然后缝合,地质运动似乎随意而为,其实它有方向,生命在毁灭的同时又产生新生命,低洼谷地成为大小河流,伸长溯源又连接起长江黄河。有了森林,有了开花植物,迎接大熊猫、金丝猴等走兽飞鸟的道路已经开通,那是铺着鲜花的路,那是流淌蜜汁的路,那是果实芬芳的路。

天崩地裂的动荡,是秦岭创生故事的前奏,不仅是草木、动物,还有人,蓝田猿人;华夏先民传说中的第一个母亲、第一个王。2007年夏,我赶往向往已久的蓝田,在西安拜访了中国当代考古界前辈石兴邦先生,他送给我一句话,“千万不要低估古人的智慧”。次日凌晨到蓝田,灞河塬上,视野所及,印证了书上的记载,因为骊山的几次抬升、隆起,横岭塬也随之升高,秦岭北麓便形成了一个凹陷地带,灞河不得不西流入渭河,蓝田便成了东、西、北三面为秦岭环绕的可以避风挡寒的家园之地,此蓝田之所以不同于佛坪,后者相对封闭,山高林密,坡谷纵横,箭竹丛生,湿热之下植物茂盛,动物雀跃。而蓝田三面依山,下临灞河,寒暑适中,更适宜于古人类的生活。秦岭风景中古典的如下的猜想,便是生动有趣的了:更多的动物和植物的种子,在寻寻觅觅中,到了佛坪;而原始人、蓝田猿人及之相伴的某些动植物,则以蓝田为家园。

深入蓝田,先已使我触目惊心的是巨厚堆积,巨大而厚重的堆积。正是这些巨厚堆积,吸引了考古发掘者。地质学上的巨厚堆积往往也是古生命堆积。

1964年4月,中科院考察队来到蓝田公王岭进行第二次发掘。5月22日,在一块坚硬的钙质结核上,发现一颗猿人牙齿化石,带队的贾兰坡先生闻讯赶往并指示,为保证化石的完整性,以大块套箱法,将含有化石的堆积物运回北京,30多个套箱中,仅含有牙齿化石的一箱便重达800多斤。10月12日上午,中科院内人们奔走相告:蓝田人头骨化石显露。经测定,蓝田人下颌骨化石距今约65万年,蓝天猿人距今115万年。

化石是蓝田的记忆。

化石是远古的根节。

化石是历史的碎片。

从旧石器时代到新石器时代,蓝田发生了多少生命故事?根据典籍的记载,蓝田有中国独一无二的华胥陵,华胥陵又称羲母陵,伏羲母亲的陵墓。华胥何人?伏羲何人?中国神话传说及后来古籍中记载的华夏民族的第一个母亲,华胥氏;第一个王,三皇之首一划开天的伏羲氏;华胥氏的儿子(详见拙著《荒门·寻找伏羲》,作家出版社2013年1月第1版)。伏羲的父亲是谁?不知道,那是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年代。华胥陵位于蓝田县华胥镇孟岩村,北枕骊山,南望灞河,隔水相望处便是白鹿原。关于华胥氏,陆思贤先生有此一解:“华胥氏即花胥氏,华、花一字。本源于花图腾的鲜艳花朵,如日之晔。其名胥,《说文》:‘胥,蟹醢也。华胥亦即‘花醢,今言‘花蜜,华胥意为光华而又甜蜜的花朵,伏羲氏的母亲是一枝花”。在没有文字的上古,华胥只是一种发育,后人因音据义是有华胥一词,但,华、花之音的出现却非同寻常,当这一声音成为文字,便是华夏之华,中华之华。

当旧石器时代向新石器时代过渡时期,蓝田的巨厚堆积或能说明,当时蓝田应有多种原始人族群生存其间,但史料古籍所存的只有华胥氏一族。或可说,华胥氏族是强大而得风气之先者,一个“华”字关系到华夏民族发生之初,后人口口相传中的去留存删,已经有了智慧的权衡与栋选。

让我们暝想,在暝想时以天地洪荒为背景,看佛坪,看蓝天,看秦岭之上的森林花草,让目光深入荒芜的岩缝,屈原《天问》“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秦岭是否已给出了答案?

绵延1600公里的秦岭,最宽处有300至400公里,位于黄河、渭河与汉水之间。它是千沟万壑,它是千山万水,从南到北层峦叠嶂,从西至东,森森万象,横亘中国中部,地分南北,果别桔枳,烟云缭绕于山间,林木耸立于沟壑,花草深藏于荒野。又东,隐约于黄海之滨,没入大海后又在日本出现,叫做“中国山脉”,秦岭是日光下和月光下的彰显者,秦岭又是层层叠叠的隐秘者,自古以来秦岭始终为神秘的烟云笼罩,可望可及终究不可及。其山水形胜,人文历史,以陕西境内秦岭为最。

这一座源出昆仑山的山脉,为什么叫作秦岭?

古代,因为诸多条件的限制,寻山问水者也难以到达中国西部的极高山,但,就连古地理学家也认为,昆仑山是万山之根,因此秦岭被称为昆仑,昆仑山上盗仙草之类的神话,很可能是秦岭之昆仑,非源出帕米尔之昆仑也。不知是古人的智慧还是某种巧合,昆仑山与秦岭本是血脉相连,称秦岭为昆仑亦无不可。待到养马的秦人——这是曾经失姓亡国沉沦屈辱二三百年的秦人,因为秦先祖伯益第十一代孙牧马有功而恢复“嬴”姓,重新跻身于西周贵族行列。自此,中国的历史便渐入佳境,但你也可以说是乱境。公元前763年,华夏大地上春秋争霸,英雄辈出,刀光剑影而思想自由的时代即将带来。秦襄公的儿子秦文公迁都东进,是为立足关东放眼中原的第一步。这一步,对秦人和中国均有里程碑式的意义。秦岭——其时尚称昆仑否?以一个弧形走势揽关中平原于怀抱,且拥有绵绵不尽的渭河水,秦人半农半牧富乐强大,秦人拥有关中平原,就是拥有了当时中国最大的粮仓。

历史不可不记的还有:秦孝公用商鞅而变法。《汉书·地理志》:“秦孝公用商君,制辕田,开阡陌,东雄诸侯”,井田制废弃,土地私有顺应民意,粮草丰茂,使国力大增。

公元前361年,秦惠王派兵进褒斜道,越秦岭,吞并巴蜀,秦人得四川盆地,却为岷江水患所累。

公元前256年,都江堰开建。这一两千多年合仍在造福成都平原古今中外无出其右的水利工程,由蜀郡太守李冰建造,用的是“深淘滩,低作堰,顺其自然”法。都江堰建成100多年后司马迁造访,感慨系之,太史公在《史记》中写都江堰:“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天下谓之‘天府也”。“天府之国”一语从此流传。至此,秦岭两侧,关中平原、成都平原均已成为秦国的仓廪,秦人500多年的忍辱负重、开疆拓地之后,帝国的梦想将要成为蓝图。

公元前230年,秦王嬴政率秦军面对秦岭,誓师伐六国。

公元前221年,四海归一,天下归秦,秦王嬴政步上皇帝宝座,史称秦始皇。

从此开始,或者早在秦人日渐富强、攻城掠地的岁月里,陕西境内,关中一地,几乎无不以秦明之,秦山,秦树,秦水,秦烟,八百里秦川是也。由秦岭取代昆仑之名,大约也在此一时期。到公园一世纪,司马迁在《史记》中称:“秦岭,天下之大阻”,秦岭一名始有正式的文字记载。

秦岭也是回想之地,秦人以500多年的时间,呕心沥血,披荆斩棘,从一个牧马小族,到建立起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一统天下的封建帝国,倘若我们承认历史有其连续性,那么,在某种意义上或可说,秦王立国是秦国,亦非秦国,乃千秋万代之中华帝国也。

西周已如强弩之末,走向衰败。中国历史进入春秋战国,在我们的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历史教材上,此一时期是刀兵纷起,争雄称霸的天下大乱时,但正是这一历时500年的战争、动荡与变革,却产生了中国历史上思想极其自由,个性极其张扬,人格极其鲜明的缔造中国古代思想库,并使之集为大成,而泽被后人几千年的华夏文化喷薄而出,绚丽多彩,诸子百家争鸣齐放的形而上的思想时代。

首先出现的是老子,对周王室已经绝望的老子骑一头青牛,优哉游哉地往函谷关的秦国而去。守关的尹喜不知道是怎样感动了老子,使这位大智者暂时停止隐世远遁的脚步,开始了《道德经》的写作:“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下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这是《道德经》的开端,也是“道”这一空前奇崛的哲思,在秦岭脚下的横空出世。秦岭、函谷关于是成为中国文化史上,最可追忆、最可回味、最高深莫及之地。当老子写“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时,在哲学的意义上,当时世界尚处于混沌未开之时,还没有一个人能如老子一样,一字千金地阐释宇宙万物之间的关系。斯时也,《圣经》还在孕育之中,100年后苏格拉底的《对话录》在希腊出现。

楼观台是秦岭山中被遮蔽的一个道观,在尹喜的恳请下,老子面对秦岭,面对秦岭分别注入长江、黄河的千百溪流,作了老子生平惟一一次宣讲,他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他说“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他说“刚柔阴阳固不两行,两相养,则相成”;他说“水善下之”,“利万物而不争”,“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水几于道”……宣讲毕,老子与青牛,飘然而去,“莫知其所终”(司马迁语)。

老子主张“不以有为有”,且认为“有生于无”;老子最后的去向是一个不解之谜,其实可解:不知所终者,重归于无也;不朽于世者,其《道德经》也。5000言,5000思想之莲花,5000灵魂之精髓,盛放于大地,洋溢于烟云流水,尽在我们的吐纳生命中了。

秦岭烟云,一丝半缕,皆为经典。

秦岭南麓洋县境内有龙亭小镇,龙亭侯蔡伦,就是在这里造出了世界上第一张纸,史称蔡伦纸。

秦岭城固县博望镇有博望村,张骞故里也。张骞翻越秦岭到长安时年二十六岁,“凿通”之路漫漫艰险,“凿通”之后是有丝绸之路,是有中西文化的碰撞与融合,是有汉唐雄风中思想解放的灿烂迷人,而张骞实为第一人也。

古褒斜道,缘山裂石而建的古栈道两侧,有十三块汉代石刻,史称《汉魏十三品》。“衮雪”的书者相传为与诸葛亮对峙秦岭的曹操。褒河之水翻滚涌雪,曹操在褒谷山口感而书之,又相传,随侍幕僚告曹操,“衮”子缺三点水,曹操答道:“一河流水,岂缺水乎?”

蓝田秦岭深处,有山谷名辋川,王维三次隐居秦岭,流连辋川,有诗为证: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这是雨后秦岭的素描,松竹清泉莲花浣女,本是秦岭普通的自然物与山居者,经过王维心灵的陶冶而成为一幅千万年不朽的人类在自然中诗意地安居的图画。

秦岭山中有草堂寺,在这里安息的是鸠摩罗什。这是一位高僧巨匠在秦岭烟云中十二年青灯相伴,翻译佛经94部、425卷、计300多万字。鸠摩罗什圆寂后200年,大唐帝国成立,佛教盛行,至唐宪宗时,宪宗下诏将法门寺佛骨迎请至长安,供奉三日。吏部侍郎韩愈写《谏迎佛骨表》上奏,反对此举。唐宪宗大怒诏令处死韩愈,众大臣苦求免死,逐出长安,流放潮州,韩愈往潮州过蓝关,不远处便是王维当年隐居地辋川,立马而望,万感丛生,这位“文起八代之襄”的文宗大家,留下了一首奇峰挺拔,风云岁月不能夺其大美的诗: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褒姒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秦岭,中国人文历史的大舞台。这一大舞台屹立于大地群山之上之间,因而是稳固的;这一大舞台为长江、渭水、黄河相拥相吻,因而是滋润的;这一大舞台有奇花异草、太白冰雪,不仅美妙而且神圣。当然还有森林,那些美木良材那些无名荆棘,它们是秦岭生态系统的中枢,可以说,没有森林,秦岭的水要干竭,花会枯亡,秦岭将不复是生机勃勃的大舞台,秦岭不再稳固,泥石流、水土流失将要埋没一切。

让我们回到佛坪,抚摸佛坪的树,秦岭的森林于此可见一斑。

这是一株胸径70厘米、一身斑驳的红豆杉。因为含有杀灭癌细胞的紫杉醇,秦岭的中国的红豆杉被剥皮无数,已面临濒危。

被秦岭人成为庙台槭的这一株槭树,胸径一米,高15米,林冠近100米,藏在深山人未识的这株巨大古树,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被发现后成为庙台槭之王。这棵大树生长情况良好,它的周围在2公顷范围内分布有大大小小200株槭树。

龙潭子店子坪上的铁杉树,为游人敬爱,这一棵高约15米,胸径1.6米,林冠为500米的铁杉树,有“母亲英雄树”之称,幼树茁壮,老少相依,群落日渐扩大。

佛坪腹地,有青杆林群落,其中的青杆王树龄约500年,高30余米,胸径150厘米,枝头结有层层累累的果实,其非生生不息乎?

佛坪的主要针叶乔木是油松,笔者在第三章中已有述及,松树、铁杉一类常绿针叶树,是植物进化史上又一个重要的里程碑,它们最古老的祖先可以追溯到蕨类植物中进化程度最高的种子蕨。针叶林的出现标志着地球上种子时代的开始,而大行其道,佛坪油松针叶乔木,此其一端也。针叶乔木一个几乎共同的特点是树干直而高,树干上少有侧枝,且生长于相对土壤贫瘠的山脊沟谷,在它身上,可以看见极其古老的影子。

秦岭冷杉,是秦岭特有的国家二级保护树种,在三官庙一代与连香树、水青树相连相望,因为佛坪优良的生态环境,植被很少被偷盗看法,这些几已灭绝的物种得以保存,而更让人意外的是秦岭冷杉竟已形成群落,较之以前的辉煌,总有寥落寂寞之感,一如植物学家欣赏的金钱槭和水曲柳,在一些沟谷里竟然十几株、几十株地聚集。此种集结其实也是警信:这些濒危植物在不断地为别的优势树种驱赶而后退。

它们还能推向后方?

相对而言,厚朴、玉兰、辛夷突显着被子植物的优势,树高,花蕾饱满壮大,芳香袭人,分布、点缀于佛坪的森林中。金丝猴喜欢这种环境,不仅取食栖息,且可闻香。辨别这几种花树的方法简单而富有诗意:早春二月,山坡林间有雪白之高洁,便是厚朴、玉兰;有粉红之妖艳,那便是辛夷所在了。秦岭春寒料峭,秦人春心荡漾。

海拔1000米到1800米的河谷里,是中国特有的药用七叶树,花序洁白,种子紫红色如佛珠,二十多米高,掌状复叶似在为秦岭合掌祈福。它应该有一个雅号:秦岭佛树。

太白红杉是秦岭特有的国家保护树种,生长于高海拔2800米以上的贫瘠山地,乱石堆中。粗不过一尺的太白红杉,树龄往往超过500年,因为秦岭高处的风,树干虬曲盘旋而上,树枝多有残缺,但林下有茁壮的小苗。太白红杉使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大漠胡杨。

第九章 大漠胡杨

第一次走风沙线,从兰州进河西走廊,沿腾格里沙漠西行,我见到的沙生植物是如此低矮、细小。它们是梭梭、红柳、沙拐枣、白茨等等,所有这些沙生植物,几乎没有叶子,或者说把叶子缩小成刺,裸露的须根盘绕着一个又一个沙丘,只有在远处那些已经被流沙撕裂的风口,有高高地白杨树,无风时宁静地站立,有风时上下晃动左遮右挡着沙漠的推进。三北林业局的朋友告诉我:这些树、这些低矮灌木及半枯的小草,便是三北防护林的一个章节。眼前的景象告诉我,森林有多种形态,广柔郁闭为其一。无疑,我现在面对的,是中国森林中最为艰难的沙漠防护林,没有郁郁葱葱,只有“灰头土脸”,而且在极旱极干渴之地,它们是在严重缺水的状态下,为阻挡沙漠化推进而奋不顾身于守望家园最前线。有的枯死了,有的还活着,那些活着的荒草也如死去一般肃静沉默,献身就是使命,什么样的语言才能赞美它们的崇高与生命力?

夹峙在祁连山与大漠之间的一条长廊,史称河西走廊。我坐在一个沙丘旁,看祁连山顶乌云和白云相纠结,时维九月,祁连山头已经下雪了,隐隐可见的是雪线——白色的带状似的线。河西走廊的农人是这条雪线最孜孜不倦的关注者:雪线一年比一年升高,雪线升高必定伴随着冰川后退,这一切意味着:使河西走廊成为粮仓的水资源正面临日渐减少的危机,与此同时腾格里沙漠,巴丹吉林沙漠便活跃,更多的草木将会枯竭而亡……

在河西走廊的沙生植物中,白茨是最让惊叹的。它既无风姿,更谈不上高大,好与沙丘为伍。在一个个沙丘的顶端,生出一根根枝条把沙丘包裹揽入怀中,这个躁动的沙丘便成为固定沙丘,不再推进掩埋农田和家园,成为腾格里沙漠边沿的一道风景。我用手轻轻地触摸沙丘,比起暴晒于阳光下的沙子,有了一点点湿润感,我知道这细微的湿润便是大漠中最美好的感觉——生命感觉。在不同时光的日照下,所有的沙丘都有向阳和背阳的侧面,因为白茨,因为那一点点湿润,在早晨,你静静地坐在沙丘下,会看见沙麻雀、沙蜥蜴,在沙丘的背阴处寻食、游动。麻雀的个儿要比城市里的麻雀小一半,真是删尽繁琐留精瘦,问题是这些麻雀怎么会来到缺水缺食的沙漠中?它们是麻雀中的逃亡者还是修行者?或者竟是为人类发出的某种警示:

你们迟早都会面临在缺水状态下的生存、生活,可是你们还在奢华地浪费水、无情地污染水。在水和钱财之间,你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也就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毁灭。

从河西走廊一路西行,我能感到水气在我光秃的头顶上的急速蒸发,流淌在血管里的血的呼唤:水!水!从年降雨量400毫米、300毫米、200毫米而年蒸发量1000多毫米乃至2000多毫米,河道烤干了,河床成互块状,互块状之间有裂缝,我试着探寻裂缝中有没有水残留的气息,除了窒息的干旱,祁连山上汩汩而下的多少冰雪融水,已经飘逝。

同时我也为河西风沙线上农人不舍家园,年年种树种草而感动。对他们来说,幸福和梦想没有任何形容词,也无须作各种解释:有水有地就是幸福,家园稳固就是梦想。这样的对幸福和梦想的诠释,也许是最简单的,却是最本质的。我曾见过他们的包含着幸福和梦想的笑容,在河西走廊民勤县,我和农民一起种梭梭,先是准备水,一桶又一桶的水,从远处水库里运来,积攒了半个月的清水,孩子们想喝,只被允许用手指头蘸一下,然后放到嘴里吮吸。梭梭种到沙窝里时要浇足够的水,就浇这一次水,沙地像漏斗一样漏水,梭梭种子便争分夺秒地汲取水分,这是存亡的赛跑,生命的速度,四小时以后获得了足够水分的梭梭种子便发芽。我看见了大漠中的生命时速,在干热沙窝中一粒种子的新生,极度干旱的环境,改变了植物生长的若干环节,梭梭种子的迅捷吸水,震撼我心灵的是一种紧迫感,水的紧迫感。

在被荒沙掩埋之前,梭梭发芽生长了,会长出一片、几片叶子,这时候民勤的农人笑了,笑得如此灿烂,他们告诉我,风沙年年推进,假如不是不断地种树种草,民勤早就成为沙海了!

花棒是荒漠低矮灌木的另类,高约1米多,年耗水仅为100毫米,仅为相同面积的农田用水量的1/15,人工种植的花棒开始两年需补水,第三年即可自己平衡。所以称为另类,是它的花色鲜艳多彩,一朵接一朵开放于花枝,一丛花棒有花枝五六枝到十数枝不等,摇曳于荒沙丛中,农人称之为“沙姑娘”。我第一次看见花棒是1994年9月,踏访古浪八步沙时,这时花棒凋谢的时节,偶尔还有几丛将谢未谢的,笑盈盈地等待着秋风。

红柳好伴生于胡杨林中,在没有胡杨的荒沙中,则独立沙丘,独自成林。其枝干悠长坚韧,好蔓延,好交错盘结,覆高着十米高近百平方米的沙丘,很难分清这是红柳的根节还是枝条,开小红花,虬曲裸露于沙丘表层,一为抱沙拥沙使沙丘固定,二为吮吸沙漠之中极少极少的一点点露水,以维持红柳的生命,不致沙丘分崩而成为凶猛的、陷落家园的流沙。

白茨、红柳等沙生植物使沙漠变得温柔。也只有沙生植物才能固定流沙,不致危害家园。我们见过沙暴的暴戾,沙生植物的启示是:怎样使我们变得温柔起来?怎样使社会变得温柔起来?

沙漠就是神奇。

八步沙六个治沙种草的老人告诉我,沙漠里三五年间偶尔会有一场不小的雨,孩子会在雨中奔跑,羊群也高兴得欢跃呼叫。更神奇的是沙漠中突然会开放出一片鲜花,“我们从来没见过的花”,雨停,阳光炽热的照耀下,这些花迅即枯萎、结实,喷射出大量的种子,垫伏于沙漠中,既是沙生植物的食料,也在等待着下一场雨,三年、五年甚至更久。

总有绚丽烂漫的一天!我要开一次花!

有时我会在戈壁滩上流连忘返,那些巨石是谁在什么年代摆放的?为什么排列成此种形状?中国西部大戈壁上的石头阵,会使人想起造物主的沙盘,更大的可能却是火、风与水的杰作,所谓“道法自然是也”。更奇妙的是这些乱石一律不再嶙峋,所有的棱角都在风吹日炙中变得光滑圆顺,类似和田玉的籽料。沙漠学家告诉我,先有山再有沙漠,那么这些石头就是千百万年前的大山上崩塌跌落的了。它们是随遇而安者,曾经高大过,落地了就平静了,偶尔会在乱石堆中看见一根、几根野草,开着无名小花,红色,黄色,紫色皆有。这时候会感觉到石头的灵气,凡物质都有自己的想象力,乱石托举的无名花草便是我们无以名之的生命奇崛的想象。我坐在石头上,不敢去触摸这些小草小花,只是注目凝视,内心充满感动。想起了华兹华斯的诗句:

最卑微的花,也能给人以深沉得不能用眼泪表达的情绪。

戈壁滩上的牧羊人告诉我,出星星峡就是新疆了,新疆有一条大河,河边长着连片大树,活着1000年不死,死了1000年不倒,倒下1000年不腐。那是我神往已久的塔里木河,胡杨树。

摩尔根为什么说“世界文化之门的钥匙在塔里木河”?摩尔根说这句话的时候,白人文化中心主义正盛行世界,中国的几乎一切,在欧洲的一些史学家看来,几乎都是从欧洲输入的,从黍到陶器,就连长江流域有没有新石器时代的考古文化,都曾被怀疑过。可是摩尔根却认为,只有在塔里木河,找到了一把钥匙,世界文化的秘密就打开了。在新疆独特的地理位置上,河与树与文化之间的关系竟是如此奥妙,一时却又说不出妙在何处?是欧亚大陆从相望相闻到相连相接吗?是人种的接触吗?是骆驼背上器物的交换吗?是世界古文明在塔里木河畔上的碰撞吗?如是言之,丝绸之路、古西域三十六国便是世界文化的里程碑了。

我要去寻访塔里木河了。

我要去朝拜胡杨树了。

胡杨,《汉书》称胡桐,又称英雄树、异叶杨、异叶胡杨、水桐、三叶树,是杨柳科属胡杨亚属的一种高大乔木,耐旱、耐寒、耐盐碱、抗风沙,生长在沙漠中,有极强的生命力。雌雄异株,胸径可达1.5米,树高达15米至30米。

胡杨何来?

追溯胡杨的身世,可与《圣经》相关联,有研究者认为,《圣经》中悬挂竖琴的那棵柳树就是胡杨。1801年,有植物学家在幼发拉底河岸边发现了一种奇异的树,树枝上长着杨树和柳树的两种叶子,各有风姿互为映衬,后被名为幼发拉底杨。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曾观察并记载过这种树,从一个侧面说明,当古希腊圣人迭出时期,幼发拉底杨曾经陪伴过他们,甚至可以想象,他们曾经幼发拉底杨的树荫下,有过精彩的辩论:关于地球的来源,关于星空,关于生和死……

根据化石判断,幼发拉底杨是古地中海时期的孑遗树种,距今600万年左右,它保留着地中海植物的遗传,在适应漫长的炎热干旱之后,九死一生,至今屹立于地中海沿岸和中亚、西亚地区。流落在中国的,则称为胡杨。胡杨钟情中国乎?中国独爱胡杨乎?世界上超过90%的胡杨与中国的大漠荒沙为伴,而其中的90%以上星散或聚集在最干热的塔里木盆地,塔克拉玛干沙漠中。

古地中海时期的胡杨怎么会流落到中国、而且流落得如此繁盛壮观呢?

现在我们要去寻找古地中海的波涛与浪花,它湿润了欧亚广阔的地域,它是负有创生使命的吗?大约距今2亿年前,古地中海覆盖了中国今西藏、青海南部、云南西部和中部。四川盆地和湖北西部,则是古地中海向东突出的海湾,这一辽阔的海湾一直延伸到今日长江三峡的中部,就连长江中下游的南半部,也在古地中海海底悄无声息。(详见拙著《长江传》,福建教育出版社,2000年2月第1版)

中国西部,新疆,为亚欧古陆的东部,地势高亢而未被淹没。但,古地中海风涛大作时,塔里木盆地,塔克拉玛干沙漠,一次又一次地遭到海侵,地质运动又将休眠的海底抬升为山脉,伴随着火山爆发,同时也逼退了古地中海,留下海滩,留下了胡杨。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中,有一座红山、红色的山,叫玛扎塔格山,维吾尔族语,意为“坟墓山”。我们的维吾尔族先民肯定认真仔细地勘察过这座山,对于山的红色,大约认为不可思议而无可解,其实那是火山喷发熊熊烈焰所致,但他们发现了玛扎塔格风化的岩层中,有海洋生物支离破碎的化石,一个鱼头,一条鱼的尾巴,当这一条尾巴划水游动的瞬间,沧桑巨变中的灾难发生了,于是被分解被凝固,化石是地球的传记,也是塔克拉玛干曾被海侵而成海洋后来成为沙漠的证据。考古学家经碳14测定后证实,玛扎塔格山周遭,是距今2800万年前古地中海的一处海滩。

有胡杨在山脚下,守望,回想。

那波涛还回来吗?那游鱼能死而复生吗?那曾经在海滩边沿岿然壮观的胡杨林,在海滩变成荒漠的火热中,已经所剩无多,但在平均海拔超过4000米的天山、昆仑山的怀抱下,任何一点湿润的气息均被阻挡的“死亡之海”中,依然有胡杨屹立着,淡然高贵。

《圣经》中的竖琴,“人啊,你要悔改”的呼唤!拯救的象征,能不高贵?胡杨!

车行沙漠公路中,满眼都是荒沙,偶尔路边有几丛矮小的沙芦苇,晃动着银发似的白色芦花之外,没有梭梭,没有红柳,没有芨芨草,没有白茨,更没有“沙姑娘”花棒。只有一种颜色:黄色;只有一种景象:荒漠;只有一种不断重复的地貌:沙丘。简单的极致,是不是简单的重复?不,不是简单,是单一,一般而言,它有相较于太复杂的可爱,但我在置身大漠时却产生了另外一种感觉:可怕,测不定的可怕。这一望无际的沙丘起伏单一,肯定掩盖了什么,遮蔽了太多,不仅是古地中海的波涛,那坟墓山中的粉身碎骨者使我想起,一个维吾尔族老人的话,关于塔克拉玛干的多种说法,除了死亡之海,“它的另一种解释是:曾经的绿洲家园”。

忽然看到了一棵胡杨树。就一棵,屹立于大漠边沿,高约30米。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它,树干中部有一黑洞,不知道是谁将其剥蚀而空?但在胡杨的另一侧还有裂纹如沟的厚实树皮连接着,通体呈铁灰色。十月,正是胡杨金碧辉煌的时节,这一棵胡杨树却没有一片叶子可以耀耀它的色彩,彰显它的生命,就这么孤独傲然地站立着,在树干的顶部有铁灰色的枝干,苍劲有力地指向远方,像一只手,一只引领的手,一只宁可倒地而永不缩回的手。

这是一颗已经死亡依然高贵的胡杨。除了树木,在包括所有动植物的生命世界里,再没有站着死去的种类;除了胡杨,还有谁是死而不倒、倒而不朽的?

因着这棵铁灰色胡杨的引领,我来到了塔里木河畔。枯水时间,塔里木河的水在河床底处如白练一般似流非流,河岸两侧裸露的河滩上,有小动物在爬行,一只饮水的狐狸拖着火红的尾巴掉头而去,隐入夕照下的胡杨林。洪水时节如野马奔腾的塔里木河,现在是平静的,作沉思状,人来人往与它何干?

塔里木河畔的胡杨林,因着塔里木河的水而生机勃发,那金色的叶子似乎比西下的阳光还要辉煌,在微风中抖动着,开始时心迷目眩,俄顷定神,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脚下黄叶铺地不忍踩踏,树上金光摇曳目不暇接。每一棵胡杨都是一种姿态,每一片树叶都是一种风情,有直干凌霄的,有虬曲蓄势的,所有的树干在风沙的吹打中,无不遍体鳞伤,那伤口的自身修复处便有了树皮上的沟壑块垒嶙峋突凹,不少胡杨的主干处是一个被岁月风沙掏空的黑洞,甚至还有从树顶到根部完全空心只有残存的树皮维系生命,而犹有树枝伸张着疏疏密密的枝条,或昂首问天,或鞠躬于地,但没有叶子,没有金色的绿色的叶子,一片叶子也没有。在这棵空心的胡杨的周遭,是高矮不一的同样不长叶子的胡杨。高丘上,有一丛蔓延、断裂却依旧如网一样铺陈于沙地的红柳枝干。从这些枝干回溯,这是一片有红柳包的胡杨林,曾经遮天蔽日,是大漠深处的一方荫凉。可是当胡杨的根在10米深的地下吸收不到水分,一米以内沙地总盐量超过3%时,胡杨死了,相伴一生的红柳随之而去,留下了一片黄沙苍凉,那依旧站立的空心胡杨,却告诉我:

要期待,不要绝望!要站立着期待,期待有水的日子,期待人心如同水一样柔和,珍惜塔里木河,对每一条河、每一滴水报以敬畏和感恩。沙漠和中国就会有更多地水,清水,淡水,那是复活的日子,《老子》与死去的胡杨都会复活。会有一场甘霖,荒漠里蛰伏的种子会开出鲜花,如同上帝的园圃,蓝天中的白云好像白衣天使飘然而下。期待是美好的。

胡杨之期待,可谓千姿万态。

胡杨之生存,可谓千磨万劫。

老去的、死去的胡杨,一般都已被剥光树皮,谁剥的?当疾风卷起沙尘暴,胡杨们奋力阻挡时,风以及风卷起的沙子,便像刀一样扑向胡杨,那是无数细小而又尖锐的利器的宰割。胡杨的痛楚谁能得知?这一被剥皮宰割的过程,部分地解释了我的思虑:除了站着死去的胡杨,还有一些死亡的姿态一样让人惊心动魄:一棵棵有着百年寿龄的粗壮胡杨,在根部往上三五米处,折弯垂地,折弯垂地的树干上,所有的旁支侧节依然保有原先的姿态,曲折的、向上的,相互缠结,而且总有一根枝节在折弯处,伸向天穹。而在垂地的荒沙中,还可以看到这一棵百年胡杨生命的终结,不是在旦夕之间,胡杨的根部还有几根已经枯干的新生的胡杨,它想留下自己的后代,守望这块沙漠领地。这些小树叶不幸夭亡后,便偎依、缠绕在老树的根部,作恋恋不舍状。这一切因着生离死别而天然架构成的图像,有称之为金蛇狂舞的,我却更愿以慈母襟抱名之。

胡杨是荒漠的历史。

世人说楼兰,不知有精绝。精绝国,古西域三十六国之一,《汉书·西域传》有载:“精绝国,王治精绝城,去长安八千八百二十里,户四百八十,口三千三百六十。”东汉以后精绝并入楼兰,唐代改称尼雅。1901年,当斯文·赫定发现楼兰古城时,斯坦因在楼兰西南约1000公里的尼雅河尾闾,找到了遗址面积更大、文物数量远胜楼兰的精绝。斯坦因的发现,以及带回欧洲的精美木雕、木板文书,震惊了世界,中国的荒漠之中所埋藏的中国古代文化,竟是如此璀璨迷人!

古精绝国所在,今称为尼雅遗址。

尼雅,维吾尔族语,意为“遥远的地方”。

尼雅的地理环境,在玄奘的《大唐西域记》有此记述:“行二百余里,至尼壤(尼雅的同名异译,笔者附识)城,周三四里,在大泽中,泽地湿热,难以履涉,芦草荒茂,无复途径。”玄奘的这几句话所含的历史信息是:到唐代,尼雅河已消失而成为沼泽,芦草荒茂,肯定还有胡杨,但汉时尼雅河水奔流,两岸胡杨参天,精绝国辉煌于丝绸之路南道,使者商贾驼铃相望于道的景象,已一去不返。唐以后尼雅沼泽干枯再干枯而成为荒漠,荒漠中的尼雅古城,裸露着的是一根又一根胡杨木,是一大片民居的房柱,甚至还有房梁,密集地耸立,尼雅古城、住宅遗址的密集度告诉后人:

尼雅人的生存为沙漠所制约,又与当时当地的环境融为一体。我们可以大致无误地推测,尼雅古城的民居,在当时尚未断流的尼雅河畔不远处,有成片的胡杨林环绕。尼雅遗址揭示的无非是:离开了水和树,人类将无法安居。

尼雅遗址,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木结构城市遗址,有“东方庞贝”之称。更确切的说,这是由胡杨树护佑,由胡杨木搭建的两千多年前的古城、古国。

回首尼雅,屹立两千年的胡杨木柱不腐、不朽、不倒,如同大海中的桅樯,集结待发于一处港湾,一代又一代的水手均已埋尸荒漠,它们是想远航呢?还是想重新成为胡杨树呢?

因为塔里木河的流水,塔里木盆地的胡杨林,是世界上最大也是最后的一片胡杨林。胡杨极耐干旱,却又因水而生,胡杨的高贵在于:它把自身水的消耗控制在最低限度,而在对生命的渴望、尤其是种族延续的梦想中,艰难却又雍容大度地面对着生死煎熬。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春天到了,不要说这个世界流沙面积最大的沙漠就连春天也是死寂的,度过严寒的胡杨从冬眠中刚刚苏醒,便紧张急迫地开花,开更多的花才有更多的种子,胡杨林里花事的繁忙,不亚于南国。胡杨雌雄异株,花粉与花柱均为紫红色,大漠深处点点红啊!这时候假如面对一棵雌性胡杨,你会看见那花朵凝结了一个冬天的水分和能量,希望与期待。期待着风,风为媒,只有风才能带来雄树的花粉。花粉干燥而轻盈,似乎是为飞行专门设计的,雌花的花柱多粘质,与随风飞来的花粉一见倾心相互胶着。雌的雄的都在等着大漠风起,风啊风,没有风哪有风流韵事?

胡杨的艰难是贯穿生命始终的,当胡杨花粉盼望大漠起风时,那些细小的沙子,静极思动,也在等待着风,张扬起沙尘暴,足可把花粉们扼杀于寻爱之途。花粉明白凶险,凭着自身的轻盈,在小凤乍起时便扶摇直上,寻觅雌树。这时候雌树的花朵颤抖着,发出某种信息。终于在沙尘暴之前,花粉找到了花柱。胡杨要孕育着新的生命了。

胡杨开花以后约150天,成功授粉的胡杨树上种子已挂满枝头。为什么是150天?为什么胡杨的花果期如此之长?胡杨经历着又一次等待,等待一年一度的洪水。如同胡杨花粉乘风而去一样,胡杨的种子却要待水而飞。胡杨种子也是一种奇观,每一棵雌性胡杨孕育上亿颗种子,所有的沙生植物因为生存环境的恶劣,都会生出太多的种子,胡杨尤甚。在酷热干旱中,哪怕有万分之一能够成活,不也是种族的希望所在吗?我们可以想见,在33万平方公里的塔克拉玛干大漠中,除了细小而又能汇集成瀚海,流动若波澜的沙粒之外,还有多少胡杨的种子挟裹其中!胡杨种子极多而且极细小,一粒种子的数量为万分之一克,谁能想象这细微的种子,一旦成活便能长成沙漠中惟一的高大乔木?胡杨种子长满白色绒毛,既可助力飞行,又能在水边抓紧潮湿的土壤而生根发芽。

六月,塔里木盆地周边山上冰雪融化,成为河流,涌向沙漠。沙漠中没有地形的落差,也无法形成固定的河床,在历史年代,塔里木河凭着水量之大,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中横冲直撞,似脱缰的野马。因为冰川后退,截流改道所影响,夏日洪水高峰期,水溢满了河床,但今日之塔里木河已经无力脱缰。

也许我们看不见,也许被忽略,塔里木盆地的夏日,到处都有胡杨的种子在飘荡,数以百亿千亿计。夏季的塔里木上空繁忙甚至稍显拥挤,它们看上去很像是漫游者,种子的自由飞翔,是胡杨一生中除了花粉以外唯一鸟瞰沙漠的时间,漫游和巡视这浩浩大漠都只是飞过路过,种子只是在寻找水,寻找河流。

大漠里,洪水漫流的年代早已过去了。

胡杨种子寻水的艰难还在于:造物主为每个种子设定的生命时间只有30天,在干热风中的飞行,每一刻、每一天都消耗着种子的生命。最后的结局是:千百粒种子中,有一粒落进水中,6秒钟之内吸足水分,水温升高时,胡杨种子便在水中发芽。请注意,胡杨的种子在水里发芽,这是一棵胡杨一生中第一次得到的水的补充,最大方的补充,6秒钟之内这粒万分之一克的种子,会被水溢满生机。但,它必须找到立根之处,立根之处不是塔里木河而是河畔的滩地。

如同所有植物一样,胡杨离不开水也离不开土。不一样的是:胡杨的种子要艰难万倍在沙漠中找水、找土,然后成为胡杨,大漠胡杨。

寻找立根之地的种子依靠着自身的绒毛在水里游动,运气好的时候可以直接上岸,或者抓紧并依附在一片落叶、一根浮木上,随波逐流趁落水时落在沙滩上。然后在夜色中迅雷不及掩耳地生根、下扎,胡杨之始, 便要有足够长的根。洪水过去了,地表水流不在汹涌,岸畔河滩又淤积了一层泥沙。这一层湿漉漉的泥沙,成了不少沙生之物的立足之地。种类繁多的小苗密密相拥,而胡杨苗是最细小的,它集中几乎所有的能量于地下的根,一根胡杨苗的根系很快就超过了幼苗身体的几十倍。对胡杨来说,在它成活之后的使命,便是一切为了高大。

胡杨幼苗的根向着地下生长,长大以后胡杨的主根深入地下10米处找水,找到的是苦咸水、盐碱水,塔里木盆地年降雨量不足30毫米,最高蒸发量超过3000毫米,水愈来愈少,盐碱度越来越大。水对于胡杨来说,是维系生命的最重要的物质,但其中的盐碱又足以致胡杨于死地,这一棵沙丘上的胡杨,除了设法找到淡水之外,又万般无奈地把盐碱排出体外,盐碱流出处就是胡杨的伤口,盐碱呈褐红色,此即胡杨泪。

胡杨泪还是胡杨血?

蒸发之后的胡杨泪成为白色结晶,西域百姓以此为面食的中和剂,胡杨泪结晶的含碱量为70%,主要成分是苏打,胡杨把自己的泪水也奉献于人了。

就连当地的牧人都以为这棵沙丘上的胡杨已经死去,它的伸向天空的树干躬身垂地,旁边是一丛零散的胡杨枯枝。仔细观察之后发现,这棵高大的胡杨在狂风狂沙的吹折下,倾斜倒地,它死了,可是在枯亡的表象下却经历着不可思议的重生的挣扎:大树胡杨正把自己变成若干小树,原先的主干成为根,托举起树枝,让新生命接续旧生活。而倍受盐碱之苦的根不再垂直下伸,而是作水平运动延伸、再延伸,伸到一条湿气尚存的水渠边上。在胡杨的水平根上,科学家还惊喜地找到了萌发的胡杨幼苗,胡杨涂开花粉飞飘的有性繁殖外,还具有无性繁殖的能力,根?的胡杨以母树的根系为根系,此一发现所带给人们的惊喜是巨大的:

从一粒种子开始,一棵胡杨的寿命,因为其发达的根系有可能繁衍出一片胡杨林,而无法计算。新疆的沙海中,一片胡杨其实在寻根问祖后,就是一棵植株。但前提是必须要有水。

那棵死而复生的胡杨,很可能是它的后代水平根在不远处还活着,并且找到一处已被废弃却尚有残存的水源,因为根系所维持的水分的流动,在点点滴滴地施于救治后,老树的生命在沉睡中被唤醒。

塔里木盆地胡杨保护区的面积为3800平方公里。

胡杨见证着中国西北走向荒漠化的让人痛心疾首的过程。胡杨曾经广泛分布于中国西部,新疆库车、甘肃敦煌、山西平隆、内蒙古草原都曾有大片胡杨,后来发现的胡杨化石距今6500万年以上。如今除内蒙古阿拉善、柴达木盆地流进沙漠的河流两岸还有少量胡杨外,中国的胡杨集中到了塔里木盆地、塔克拉玛干沙漠,因为那里有一条塔里木河。

胡杨是怎么消失的?

据史料记载,西汉时楼兰、尼雅的胡杨覆盖率超过40%。楼兰人、尼雅人以胡杨木建房、建城,严寒冬日则以胡杨木生火取暖,以胡杨泪做面食,沿着胡杨或在胡杨林劈出的小道以为交通之利,丝绸之路以及先于丝绸之路的玉石之路就这样开拓而成,来往使者商贾、戍边士边相望于道,相聚于胡杨林,不同种族,不同语言,不同服饰,互为交流,互为碰撞,此即中西文化之汇合集成、碰撞也。至清代,罗布泊已经萎缩,楼兰国已经消亡,但仍“胡桐遍野,而成深林”。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的20多年间,是新疆砍伐胡杨、红柳的疯狂时期,塔里木盆地胡杨林由52万公顷被砍伐17万公顷而减至35万公顷。塔里木河中下游因为垦殖扩展耕地截流夺水,胡杨及林下植被纷纷枯竭而亡,随着塔里木河断流,塔里木河一节一节地缩短,曾经全长2400公里的总长度,缩短为800公里。我在新疆采访中得到的资料为:上世纪50年代,塔里木河中下游胡杨林面积为580万亩,70年代为297万亩,到90年代仅剩152.25万亩。胡杨林的减少,还意味着野生生物物种的锐减,耕地的增加,激发了沙漠化的动力,风起沙扬,家园遭殃,而人类不仅是风沙的帮凶,还是风沙的制造者。

在这片荒漠水,只要河流改道或者干涸,只要没有水,胡杨林随之消亡,生命和家园便不复存在。但会留下胡杨的残骸,在干热的砾石大漠之中,无声地重复着大自然2000年前发出的警讯,我们还能无动于衷吗?我们还要沿着毁灭胡杨从而毁灭自己的路,一条道走到黑吗?

赞美胡杨,不能不怀念胡杨,怀念那些造福人类及万类万物,而最后毁灭人类之手的胡杨。还记得在古代文人笔下“弱水三千,取一瓢饮”的居延海吗?源出祁连山的黑河,是甘肃河西走廊最大的内流河,古称弱水,下游流入内蒙古额济纳旗,注入居延海,因为有水有大片的胡杨,故有“居延粮仓”之名。西夏建有黑城子,13世纪马可波罗前往元大都经黑城时,这里仍“水源充足,林木茂密,野驴和各种野兽出没其间”。直到20世纪40年代,居延海仍有300多平方公里的水面,青草胡杨流水牧歌,居延海是有清一代至民国骚人墨客的流连忘返之地。其风景形胜堪称奇绝:居延海周围从黑河、北大河道额济纳,在长约200公里,最宽处15公里的苍茫戈壁滩上形成了一大块呈扇子形的胡杨带,故人有“芨芨芦苇入望迷,红柳胡杨阔无边”之句,今人有“胡杨似扇天风来,庄生不曾观此海”之誉。

居延海日渐萎缩,胡杨红柳大片死亡,内蒙古的牧人、内蒙古林业厅的朋友欲哭无泪地告诉我,自20世纪60年代以后,黑河流域建百万立方米以上水库30座,层层截水,级级拦水,把一条黑河敲骨吸髓而尽,地处下游的居延海在黑河不时断流之后,日渐干涸。没有了水,没有了芦苇芨芨草,居延海的河底成为互块状干裂,所有的裂缝都在呼唤水。随居延海干涸而死亡的是85万亩胡杨、红柳、沙棘,林业部门未及统计的是数量更多的芦苇、芨芨草,5000万亩草场沙化。劫后余生的胡杨林至今仍以每年5至7万棵的速度递减。自此一片绿波居延海,千百草场额济纳在1998年4月以张扬的沙尘暴席卷北京、济南、徐州,乃至南京而扬沙中国,扬名世界。

中国有多少像黑河一样不再自由流动的河流?中国有多少如黑河上的高坝大库?不再自由流动的河流是没有生命的河流,河流又是大地生命的血脉,那么太多的高坝大库就是在制造人为的“心肌梗塞”,置中华大地以死地。灾难频发的三门峡水库前车可鉴,可鉴而不鉴,何以故?中国水利向何处去?

2012年11月,我担任嘉宾主持的凤凰卫视开拍一年的《大地寻梦》即将关机,从天山南麓的库尔勒,赶往孔雀河北岸的尉梨县,尉梨又称罗布卓尔,以罗布泊等名,有最后的罗布人家。我们要在这里立一个寻梦碑。100里的车程,100里的荒沙荒草,有沙芦苇、骆驼刺、红柳、芨芨草、沙蒿、沙柳们,你几乎看不清楚这些沙生植物与荒沙大漠的区别,在经年累月又年复一年的与风沙的抗争中,它们一律成为灰黄色,删削了所有植物本应有风姿绰约,在这片越来越干旱的沙漠中,所有的抗争既没有退路也没有出路,成为献身的榜样,给人予一种精神,一种遗世独立、超然物外的精神:“勇敢地完成你自己!”(尼采语)

在更远处能看见胡杨,三三两两不再成林的胡杨。

我走向胡杨,胡杨边上是一个已经枯竭的小水塘,在罗布淖尔,在整个塔里木盆地,我的经验是,你看见胡杨你就看见了水,在远离塔里木河的沙漠腹地,则会使你想起水,那胡杨耸立处,哪怕是浑身铁灰色的死去的胡杨耸立处,必定曾经有水,有河的尾闾,有水泊。大约在100多年前,塔里木盆地周边高大山脉的冰雪融水,在夏日的洪水季,一直可以冲击到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腹地,众水欢跃,激流奔逐,大漠胡杨的黄金岁月啊!胡杨耐干旱,这是沙漠环境使然的无奈,胡杨又极亲水、爱水,这是古地中海赋予的本性。在三十三万平方公里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中,或者独株,或者成林,或者三三两两地耸立的胡杨,都有河道的已被黄沙深埋的痕迹,都在诉说水,所有的诉说都如歌如泣。歌者,往昔之冰雪融水也;泣者,今日之苦咸泪水也。

胡杨的生存,真是一种别样的生存。

大漠深处有一个高大沙丘,沙丘上有一棵胡杨,周边没有一根荒草,惟有倒下的胡杨残枝。胡杨的枝干上还有这个深秋时节最后的几片黄金叶,像旗帜,晃动在茫茫沙海中。枝条上系着红布条,沙漠中的一点红色都格外鲜艳醒目,那是探险者对这棵古老胡杨的祝福吗?

它到底有多古老?

沙漠学家的计算是,以塔克拉玛干沙漠每年沉积一公分沙子算,胡杨脚下的巨大沙丘的堆砌,至少需要800年。从沙丘顶部下探可知,这棵胡杨的主干是被黄沙掩埋之后树冠残余,然后成为新的树根,长出新的树干。这一景象解释了我心中的疑团:为什么有的胡杨顶部脱落枯焦而根茎处生机依然。在严酷的沙漠环境中,可以吸取的水分越来越少时,胡杨以自残的方式,使自身的一部分死亡,而让这棵胡杨的生存得以继续。

高丘胡杨,这棵孤独的高丘胡杨,在放弃了原先的根茎之后,便挺立在沙丘上了。

它是新的胡杨,它依然是老的胡杨。它的水平根不知道已游走何处了,但肯定找到了一点水。

只需在暝想中,把远离塔里木河的那些大漠胡杨加以连接,同时连接起古西域三十六国,我们便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死亡之海,曾经是水流之海。而今我们惊叹的今日残剩的千姿百态、千奇百怪的胡杨,与其说是守望塔克拉玛干沙漠,还不如说是在守望水、冰雪融水,守望人类生存与世界文化之门的一个公开、却又被淡忘的秘密。

胡杨的边界是水的边界。水的边界是绿洲的边界,也就是人及万类万物生死存亡的边界。

结 语

《森林九章》初稿写成,意犹未尽,岂止意犹未尽,且有不胜惆怅之慨。何故?二十多年,我从《伐木者,醒来》开始,再三再四地写森林,望山仰止,见树开怀,所得的却只是森林一角,几树几草几叶而已。大美森林,林相万般,我力所不逮,此其一也。中国边远山区有多少种树人,种树的老人、穷人,因为在别的文章中写过,而极不情愿地把他们省略了,所得的却是内心的不安,此其二也。因为是自己设定的九章之题,又企图稍变文风,稍为细致地写森林草木之美,兼及山川草木在中国地理上的特殊性,多少美木名山,不在九章之内。是有“结语”,略为补缺。

第八章写秦岭还是长白山?我曾纠结于2013年夏日的闷热中,枯坐书房,苦无良策。后来写《秦岭烟云》,长白山又岂能舍得不录?想起长白天池,天池周边有巨石碎屑,火山遗迹也,而天池实为火山湖。2000年夏,应凤凰卫视之邀,为《穿越风沙线》做嘉宾主持,得以拜谒天池,到得天池边上举目眺望时,但见云散雾开,日光普照,天池如碧,水波不兴。那种湛蓝之厚,那种宁静之深,那种美妙之玄,我无以言之。然后是深入原始森林,林地潮湿甚至有点泥泞,多小沟池塘苔藓,少有虫鸣鸟歌,林中万物的歇夏,类似冬眠,长白山原始森林安静而深邃地分布着针叶林和阔叶林混交林带,跋涉而上,海拔更高处,依次是针叶林带、岳桦林带、高山苔原带。远处是雪峰,往昔之雪,陈雪,旧雪……傍晚有风,树叶沙沙作响,针叶和阔叶如切如磋如诗如歌,与主持人杜宪做访谈时,我用了两千年前古罗马诗人写风中栎树的一句诗:

风中的簧片。

长白松婷婷玉立树皮粉红,何不称之为美人松?

岳桦林因为风的吹刮,一律优雅地成片成带倾斜,当倾斜成为一种生存的姿态,倾斜也是美。

长白山的高山苔原,是地球上最南面的北极苔原景观,也是最多彩最脆弱的一种景观。六月到八月,从海拔1900米到2500米高程之间,各色鲜花或密集或零散由低及高依次开放,但一律低矮,间有小草。遗世独立,幽闲淡然。以手指深入花草间,可以触摸到极松软的火山灰,花草们细嫩的根无法朝火山灰层下的岩石深入,便横向伸长相互缠结,绵绵无尽。在苔原地带,很难辨认一花一草独立的根系,交互缠绵的结果,使它们有了斩不断理还乱的共同的根系,共生于落落的火山灰层。当这一灰层被践踏被破坏,便苔原不再,风景不再。

根的方式决定了草木生存的方式。

死后骨灰洒在长白山的生态学家、植物分类学家王战先生说:“长白山是一本读不完的天书。”长白山是欧亚大陆北半部最具典型性的自然综合体,长白山的森林、岩石、苔原有着罕见的原始美、野性美。目光所及,目为之明,气息所入,神为之清。更无解的是天池之水因何常清常碧、盈而不溢,流淌出了松花江、图门江、鸭绿江……长白山不能不使我联想到中国诸多有名无名的极高山、高山、低山和丘陵。从“山结之地”帕米尔高原出发,是有昆仑山脉、喜马拉雅山脉、横断山脉等等,架构了中国的地形,成为中国大地的骨骼,构筑了中国土地面积69%的山区。山区就是林区,就是水区,就是物种多样的聚集区,有更多的荒野。可是千百年来对山区与荒野的轻视延续至今,山区已成为荒凉、落后、贫穷的代名词。殊不知,我们的森林在山区,水源在山区,万类万物在山区,没有山区的护佑,何来平原及沿海地区的富庶与安乐?

山区有大美。成片结群于崇山峻岭间的森林高瞻远瞩,它们是守望者也是启迪者:失去森林就是失去一切。而在荒漠、山区中种草种树的贫困的农民,才是当今中国最可爱的人。

我总是和那些种树的老人相遇。

山西保德87岁的张候拉,1988年,我访问他时,老人躺在炕上,反反复复地自言自语:“走不动喽!走不动喽!”他走了多少路?他爬过多少山?实在难以计数,在亲人和乡邻的回想中,他挑着货郎担在九塔山里转,他用针线肥皂这些小百货换得的不是钱,只跟乡人换树苗,回家的路上便种树,他的货郎担里有一把铁锹,在山洪冲开的沟坎边,在黄沙圪梁的两侧,山洪不息,种树不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货郎担出门时是小商品,后来就成了树秧子,山西保德的人都知道,“没有主人的树都是张候拉种的”。张候拉种树着了迷,顾不了家,一家便跟着他吃苦。他那件千补百纳的黑布烂布袄还是1948年从估衣铺买的,他的裤子一年四季通用,冬天往里装棉花,夏天往外掏棉花,他一辈子只吃九塔山上的苦菜、山药蛋,他用自己定量分得的口粮一半换树苗,一半换黑豆。他有自己的一本账:“一斤白面吃一天,一斤黑台吃两天,黑头和苦菜、山药蛋一起煮,吃三天。”后来张候拉一家人一吃黑豆,因为苗木需求量太大了。

保德九塔山小流域是严重的水土流失区域,九塔沟、石塘河,一斤河水八两泥沙,流沙淌坡,沟坎连绵,这使张候拉明白了一个道理:九塔山上不种树,不种足够多的树,山下沟河怎么变清?年过70的张候拉跟老伴打了声招呼背着一口锅、一袋黑豆便上山了,找了个山洞,穴居10年,到处化缘到处以黑豆换树苗,或是从成林处用手刨出小苗苗,如此等等仍不足以解释:一个70多岁的老人何能穴居山野荒洞10年?又怎样使荒凉的九塔山绿荫葱郁?也许我们只能说,那是信心的力量和奇迹。张候拉还有一个小小的秘密始终无解,他身上会有几个银元响当当的“袁大头”,苗木交易量大而黑豆换不来时,他会从布袄夹层里摸出一块银元:“换不换?”谁也不知穷得叮当响的张候拉拿来的叮当响的银元?祖上传下来的?开始挑货郎担时换得的?家人偶尔问及,老人答非所问:“那是换树苗苗的。”

穴居10年后,当各级政府的红头文件明确实行小流域治理时,水土流失已百年之久的九塔河小流域,已经由张候拉一个人治理成功。县林业局的干部忙了5天,丈量计算:小流域成林面积310亩,林木30万7千4百50株,九塔小流域每年因流失冲向黄河的土壤减少了2万吨。

1983年,林业部门最后的丈量测算是:半多个世纪,张候拉种树成活的是100万棵。这个被称为“树疯子”、“野人”的老人,有一首顺口溜是为他编的,山里的孩子一见张候拉便又唱又念:“保德张候拉,胡子一大把,种树不管家,是个大傻瓜。”

山青了,水绿了,树高了,人老了。

霜降了,雪飘了,叶红了,人老了。

我去看望他时,他已卧病在炕。他说:“没有树的穷山沟,连一只鸟也留不住,子孙后代怎么活?”

他得到保德县政府发给他的3000元奖金,1000元给年过三十的小儿子成了家,2000元买了树苗。

他不识字,没有任何理论的引领,却一生充满了行动的高尚。

他把林木留给了土地,留给了后人。

他躺在炕上,一无所有地完成了自我。

1994年9月,我第一次踏访风沙线,沿河西走廊西行到古浪县八步沙。100年前,这个紧邻腾格里沙漠、巴丹吉林沙漠的村落附近,始有少量流沙侵入,只八步之大,故称八步沙。到上世纪80年代初,流沙汹涌已经成了5.2万亩沙地。农民已经无路可退了:要么抛弃家园,要么治理沙漠。1981年,六个农民六个老人几乎倾家荡产,承包治理这5万多亩荒沙地。所谓倾家荡产,风沙线上的农民何产之有?鸡和羊。全部卖了换成钱,少的可怜的钱,再买来草籽树苗,一点一点地治理,一小块一小块地让绿色固定沙丘。我去八步沙时,13年辛劳已经让3.8万亩流沙有了沙漠植被和小块林地。还剩下1.4万亩荒沙,总是人进沙退了。

我爬进了他们住的沙窝子——从沙地上挖一个地洞--地上铺了一层干草,还有一只鞋跟脱落的球鞋。

鞋子里有风沙的呼啸声。

13年间,六个老人走了四个,有的作古有的实在走不动回家了,便由他们的儿子接班,两个老汉带着四个年青人。他们有个梦想,能够打一口井,有了水,草木的成活率就更高,而现在仅仅运水一项,就耗去了他们大半的精力。那时打一口井需多少钱?“三万到五万元!”老人告诉我,秋天了就要收割花棒了,还有十几只滩羊,拉到县城卖了,“一元一元积攒吧!”

我把他们的梦想写到了《古浪八步沙》中。

2000年,我第三次到八步沙时,古浪县政府已为他们打了一口井,两位老人又去其一,余下的荒沙已经有植被覆盖,六个农民又承包了一块面积更大的流沙地。2012年,凤凰卫视《大地寻梦》剧组又到了八步沙,六位老人均已作古,他们的后人还在种草种树,“那沙窝子还在吗?”“在呐,老爷子们要去碰头的。”灵魂不舍八步沙。

我没有问那只破败的鞋子,假如这鞋肚里风沙的鸣响成为绝唱,那真是家园之幸了!

想起另一只鞋,它还在路上吗?

2013年清明前两天,为访陆良八老,我从西双版纳赶往陆良县。八老中最老早为87岁的王家云,八老中的“年轻人”是73岁的王小苗。三十一年前,他们都是大队民兵,喀斯特地貌的荒山几无遮蔽,就连一个靶场也难得找到。这八个青壮年决心绿化荒山,乱石丛中不知挖坏了多少把锄头,老人告诉我,在喀斯特山上种树必须要挖足够大的坑。他们选择的树种是华山松,华山松结松果球,松球中是排列有序的松子,坚果也,其中有松仁。松果落地,遇雨即发芽长出小苗,新苗出土四十天后移栽,成活率可达90%。二十年后这一座喀斯特荒山现有7400亩松林,漫步山间,松涛阵阵,花香迷离,有鸟飞来,有鸟飞去,现在这座无名的喀斯特荒山有了一个远近皆知的名字:花木山。同时,陆良八老又累计承包造林13.6万亩。

他们不仅造林14万亩,还在实践中摸索出了喀斯特地貌乱石丛中如何种树的经验与方法。如今他们老了,一律步履蹒跚,87岁的王家云几乎成90度佝偻,县里发给他们每人2000元钱,说,你们老了,让年轻人干吧。

老人们十分激动,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三十年开山裂石挖坑时,挖坏了多少把自家的锄头,然后是找华山松,寻小苗苗,锄挖手刨,把小苗移栽到坑里,打水运水担到山上浇水,就这样荒山变绿了,把花木山交给国家,留给后人,没有什么舍不得的,给不给钱都无所谓,“只是有点牵挂”,老人们会相约在花木山上,坐在花香鸟语间,不多言语,他们本来就是只知行动而少言寡语的,让14万亩森林风中作响尽情倾诉吧。直到《人民日报》发表了陆良八老的事迹,花木山才开始热闹起来,他们也得到了比每人2000元丰厚得多的6万元奖励。

“这么多钱干什么呢?”老人犯愁了。

“14万亩林木,值多少钱?其生态效益又岂能以钱估算?”他们有点惘然。

八老最关心的是去年入春后云南无雨,不下雨松子不出苗,陆良还有多少喀斯特地貌期待森木。

只有草木,才能使大地变得温柔起来。

我走进82岁的王开和的家,几十年前盖的土坯房,隔成两间,外间煮饭,里间养猪、鸡、鸭。对面另有一间土坯房,是老两口的卧室,室中除了一台小的黑白电视机,家徒四壁。老伴与王开和同岁,小脚,那一双红粉底绣花鞋是惟一的亮色。八老之中最高文化程度是小学三年级,其他七人一字不识。我面对的是清贫之极的文盲山民呢?还是集传统美德利天下而心安的君子大人?想起了在花木山上的一个细节:王开和捡得一个松果球,去年的松果球,从已经干枯却依旧精美的一层一层萼片中,抠出一粒松子,告诉我:“这就是种子,牙口好里咬开里边是仁。”我便以如下一段话作为《大地寻梦》这一集的主持人语:

“陆良八老”启发我,儒家提倡的“仁”的最早发现者,很可能是山林野老,正是他们目睹核、仁与生的关系,才有孔子的归纳和传扬,仁者生生不息也,君子之道也。

将别,握手,久久地握手。

我顿时想起:从《伐木者,醒来》中天目山林场老宋的手,到张候拉的手,八步沙六个老人的手,王开和的手,他们的共同特点是,这些手,无论右手还是左手,手指头一概扭曲而且细长,类似于树的旁根侧节,何故?八步沙老人是风吹沙打挖沙不止所致,另外的正如老宋所说,“全是扒石石弄的”。

他们是树的枝节,最高枝节。

作者简介:

徐刚,诗人,作家,上海崇明岛人,1945年出生。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环境文学研究会理事、国家环保总局特聘环境使者等。其主要著作有:《徐刚九行抒情诗》、《抒情诗100首》、《小草》、《秋天的雕像》、《夜行笔记》、《倾听大地》、《伐木者,醒来!》、《沉沦的国土》、《江河并非万古流》、《中国风沙线》、《中国:另一种危机》、《绿色宣言》、《守望家园》、《国难》等。其作品近几年来荣获中国图书奖、首届徐迟报告文学奖、首届中国环境文学奖、第四届冰心文学奖等。徐刚本人曾获选“世界重大题材写作500位”之一。

责任编辑/魏建军

猜你喜欢
胡杨森林
美到极致的胡杨
胡杨为什么能在沙漠中生存
胡杨礼赞
家风伴我成长
哈Q森林
哈Q森林
迷失在森林
哈Q森林
哈Q森林
人鹿奇缘:抹不去的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