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贲
美国一些大学的人文课程是以西方文化传统为主的“重要著作”(great books)来设置的,这些著作包括文学、历史、哲学、科学、社会、政治等等。在我任教的大学里,人文教学课程叫“大学讨论班”(Collegiate Seminar Program)。它的管理委员会由来自不同系科的十几位教授组成,阅读的文本是他们在委员会上经过民主讨论决定的,全校统一。人文教学的课程由各系教授兼任,因此是跨学科的。讨论班的宗旨是向学生介绍对人类思想形成和发展有影响的重要著作,并培养学生自由、独立、理性的分析、诠释、批判思维和交际表达能力。讨论班按课程内容分成希腊思想,罗马和早期基督教以及中世纪思想,文艺复兴至十七、十八世纪思想,以及十九、二十世纪思想四门课。学生不分文、理,都要求按此顺序一一修毕。
我任教的学校是一个“文理学院”(college of liberal arts),大部分学生学的都不是物理、化学、生物一类的“科学”(自然科学)专业。但是,每一个非科学专业的学生都必修几门科学的课程,这是“普适教育”(general education)的要求,不包括在必修的人文教育课程之内。“科学”只占人文教育读物的很小一部分。在希腊思想课上,学生们阅读的是欧几里德的《几何要素》第一部分。在文艺复兴至十七、十八世纪思想课上,则是阅读伽利略的《星际信使》和笛卡儿的《谈谈方法》。人文教育课讨论这些读物时的重点并不放在寻求真实或真理的所谓“科学精神”,因为“求真”或“寻找可靠知识之途径”并不是科学所特有的追求,这些知识理念同样也贯彻于其他学科的教学和认知活动之中。
人文教育课上关于科学问题的讨论体现在对“知识”相关问题的讨论中—不仅仅是认识论的“认知”问题,而且还包括知识的伦理、知识的观念、知识与社会文化的关系、知识者的社会地位与政治处境等与“人的知识”有关的问题。知识是一个比科学更为广泛的话题,公元前四世纪柏拉图区别可确定的“知识”与会出错的“看法”,《圣经·创世记》里对人类偷食“智慧之果”提出教喻,文艺复兴时期出现以经验归纳为基本方法的科学和“知识就是力量”的信念,后来科学给世界带来空前物质文明也造成巨大祸害(如赫胥黎《美丽新世界》所说的寓言故事),二十世纪电脑和二十一世纪“谷歌”时代的“图像”和“技术代替大脑”型知识,这些都是人文教育课上不断出现和持续延伸的讨论话题。
“知识”广泛的问题意识与“科学”之间有着自然的联系。“科学”(science) 一词的拉丁词源scientia就是“知识”的意思。科学是一种可以理性解释的,并具有可靠运用性的知识。今天,人们所特别称为“科学”的,不仅是指这样的知识(往往是关于物质世界的知识),而且更是指对这种知识的特别追求方式(以经验求证为本的“科学方法”),乃至这种方法所特别体现的真理价值(所谓“科学精神”)。对“科学精神”的人文表述往往与人们常常特别强调的“实事求是”不同。例如,十八世纪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家亚当·斯密(Adam Smith)说:“科学是激情和迷信的高效解毒剂。”十九世纪英国生物学家托马斯·赫胥黎(Thomas Huxley)把科学看成是普通人都能运用的思维方式,他说:“科学只不过是最佳的常识,在观察时严格准确,在思考中严守逻辑。” 爱因斯坦则反对把科学思维神秘化,他说:“全部的科学不过是日常思维的提炼。”这样的表述闪烁着思考者自己独特体会的光彩,更能为人文课增添思想乐趣。
人文教育课上学生们以冷静、理性、常识的方式谈论关于知识的问题,不断有机会将科学与其他知识形式或内容相联系。在人文教育中,这叫作知识的“周边扩展”(contextualization),也是大学教育对学生“知识信息融会贯通”(contextualized information)的基本要求。例如,柏拉图的《美诺篇》里,苏格拉底在讨论与“知识”有关的问题时,用了几何学的例子。最早的古希腊科学家出现在公元前六世纪的米利都,他们第一次拒绝使用传统神话或宗教解释来言说周遭世界的现象,而代之以理性解释,也就是他们所谓的“理论”。他们对几何学和政治学抱有同样的热忱。几何学(本意是“丈量土地”)既是一门理论学科,也是一门实用科学。几何学与政治的关系是,因为土地是当时最宝贵的财产,要建立新的城邦,就需要仔细丈量土地,将其平均分割并分配给殖民者。
人文课上学生们讨论欧几里德的《几何要素》,关心的远不只是它的数学知识,而是它的人文价值。例如,希腊几何学是一个典型的语言概念逻辑系统,与古埃及以图像为本的几何学不同。它从一个最基本的关于“点”的定义(点只有位置而不占有空间)出发,延伸出线段、角、圆等等,终于构成了一个结构复杂的完整概念世界。最完美的点只能存在于人类的想象之中,任何画出来的、人类眼睛能看到的点,都不可能是真正的点,因为它必定不只是一个位置,而是占据了一点点空间。同样道理,我们能看到的直线必然不是真正的直线,我们能看到的圆必然不是真正的圆。真正的欧氏几何是一个只能用文字来表述、一个只有靠想象才能进入的世界。这个几何世界和文学世界、历史世界、伦理世界等在性质上并没有什么两样。欧氏几何于是引发了一系列至今仍使许多领域中的思想家着迷的问题,如语言和理念的关系(是语言反映现实,还是语言构成现实),理想和现实的关系(典型的柏拉图问题,“理念”和“现实”,哪个更真?)人的逻辑能力问题(康德把逻辑和时空感确定为人的规定性,维特根斯坦把“伦理”和“逻辑”定为世界存在的条件),“第一原则”问题(任何伟大的思想体系都可以归到像“点”的定义那样简单的基本理念吗?)等等。
这些问题可以对学生有很多关于“知识”问题的思想启发,往往会引起热烈的讨论。例如,有的学生会问,如果完美的“点”只能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之中,如果我们能够想象永远不可能用眼睛看见的事物,那么我们神奇的想象能力是从哪里来的?他们还会争论,想象是不是人的一种知识能力(爱因斯坦说,“人类真正的智识表现为想象,而非知识”)?想象是人的天性还是神的恩赐?这种争论本身比它可能得到的任何答案都来得有趣且有教育意义。无论答案是什么,人的想象、人的理性、人的自由意志和尊严都会在新的凝视下显得神奇和神圣。对人的自由思想和想象的控制也会更显现出它的残酷和违法人性。又例如,正如任何可见的点都不如只能存在于理念中的点来得完美,是不是任何一个社会里的“好人”和任何一种现实中的“善事”,都不如只能存在于理念之中的“好”和“善”? 社会的德性伦理建设能否通过“向某某好人学习”来实现?还是无可避免地必须诉诸某种理想的“好”和“善”?这样的好和善是否具有普世性?其知识和观念又是怎么形成的?
像这样的讨论会把学生的关注点从哲学认识论的一些问题引向伦理和意义的问题,而不只是局限在几何知识的特定内容。其实,前苏格拉底时期哲学家关心物质世界的构成,苏格拉底把这种关心转化为伦理以及人类在相互关系和社会组织中所起的作用问题,这个转变至今对人类充分认识科学的利与害,以及科学与统治权力的关系,仍然具有现实意义。这也是学生们在希腊思想课上阅读《几何要素》的人文教育意义所在。
人文教育课上讨论科学的目的与讨论其他文本(文学、历史、宗教、政治、哲学等等)的目的是一致的,那就是培养学生对“人的普遍问题”进行思考和提问的能力,其中包括知识与权力的关系问题(这也是法国杰出的“思想系统的历史学家” 米歇尔·福柯最关心的问题)。
在阅读伽利略的《星际信使》时,知识与权力的关系问题相当突出。这个历史时期的人文阅读讨论没有选牛顿,而是选了伽利略,是经过考量的。这不是因为伽利略在科学贡献上比牛顿更伟大,而是因为他在两个方面更符合人文教育课的教育目的—他让我们看到科学背后的人类心灵,也让我们看到,由于无法摆脱来自政治(当时是宗教政治)权力的限制,真实的知识体现的是人的一种怎样的被压抑的知识信念,它也同样映照出一种自由与屈从同在的科学家人格,至今仍然如此。人文教育顾名思义是“人的自由教育”,自由的人格是这个课程培养学生的一个主要目标,然而,自由是有条件的,无视这一点,便不能真正懂得自由。
伽利略的《星际信使》让我们看到了人的丰富性和多样性,看到科学家在与权力体制(天主教会)发生灾难性冲突时,人格特征会变得模糊。尽管如此,他仍然可以是一个可亲近的人。而且,一个有公共意识的科学家,他不只是从事科学研究,还需要为传播他所珍视的科学发现而运用解说者的丰富才能。
伽利略受当时的教会迫害,这是学生们都知道的。但是,通过阅读《星际信使》,他们看到的不是一个简单化了的“知识殉道者”,而是一个为了自身安全,很会讨好权力,与之妥协,也很善于为自己谋取有名有利学术职位的“聪明人”。这种讨好和妥协是因为他不得不应付权力对知识的武断审查。然而,虽然这是不得已的自我防卫策略,但却还是一种为追求真实和真理付出的道德和人性代价。不仅如此,伽利略还是一个政治投机分子,他将《星际信使》献给佛罗伦萨的统治者美第奇家族,并将木星的四颗卫星以美第奇家族之名来命名,伽利略因此如愿以偿获得这位欧洲最具权势的统治者的赞助。
伽利略因此成为一个“不自由的知识人”的象征性人物,让我们看到了强制性权力控制下的知识人和知识的普遍处境。他不仅是一位科学家,而且更是一位具有文艺复兴时期特征的人物—复杂、多面、矛盾,有着与我们一样的平凡人性。这与我们在科学教育中常常碰到的那种脸谱化的“科学家”(“爱国”加“专研”)是完全不同的。例如,“文革”结束后不久,数学家陈景润成为“科学的春天”里的知识人格典型,他除了演算数学题之外,几乎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关心。相比之下,伽利略则向我们展现了他作为社会和政治中人的全面投入和由此显现的鲜明个性。
十七世纪,科学观念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对之产生过巨大影响的不仅是笛卡儿,而且还有培根,培根甚至还更有代表性一些。人文课上之所以选笛卡儿而非培根,一个重要原因是,笛卡儿让我们更为典型地看到理性与信仰(宗教的或意识形态的)在科学家那里可能发生的自相矛盾。一面秉持以怀疑来确定真实知识的原则,一面却屈从于某种不容置疑的“信仰”,这样的分裂人格在科学家和知识分子身上表现得特别明显,而造成这种分裂的往往不是科学家真的有什么“信仰”,而是因为他们对某些事情有所“害怕”。
学生们在人文教育课上阅读笛卡儿的《谈谈知识》,不难从字里行间读出他因为伽利略于一六三三年被教会迫害而感到的害怕,他是一个“吓怕了”的科学家,统治权力对知识者的杀鸡儆猴手段在他身上是发生作用的。笛卡儿坚持理性的怀疑,他知道,这种怀疑精神可能摧毁人们认为是天经地义的政治和道德价值观,作为妥协,他倡导建立一种“临时的道德原则”,直到理性能找到并维持新的原则为止。比起他的同时代人培根来,笛卡儿对待宗教和上帝的问题要小心谨慎得多。这是因为他害怕像伽利略那样受到教会谴责,他于一六三三年被迫放弃对哥白尼学说的信念(相当于公开检查和承认思想错误),也放弃了发表与伽利略见解相似的《世界》(The World,一六三三年完成)一书的念头。
在阅读笛卡儿时,学生们讨论得更多的是现代科学方法的形成以及我们应该如何理解所谓的“理论”—科学的以及其他被称为或自称为是“科学”的那种理论。人文课上的大学生对现代科学观念在文艺复兴和十七世纪发生的根本范式转变很有兴趣,但他们对这之前的亚里士多德旧科学范式却往往了解甚少,因此需要向他们介绍亚里士多德对“心智”(mind)、“知识”(knowledge)和“科学”(science)的观点。这些观点也都与知识讨论的其他问题有所关联。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心智”(也就是“在头脑里发生的”)只限于“推理”和“理解”。人的感官、想象、意志等等是指向心智之外的,因此不是纯粹的“智力”,它们只是人与外部世界之间的联系而已。在“我怎么感觉”与“外面有什么”之间是没有区别的,因此,感官经验直接向人们提供了外部事物的知识。
笛卡儿对十七世纪新科学范式有重要贡献,他把人的感官经验、想象和意志、推理和理解一起归入“心智现象”。他在“我怎么感觉”和“外面有什么”之间划了一道界限,提出了一个根本的怀疑:我们能确定自己所感觉到的事物吗?如果我们不能确信由感官所察觉的事物(例如,水杯里看起来是“弯”的筷子其实是直的),那么我们便不能从观察中推导出所谓的“科学真理”来。所谓的“科学观察”并不是纯客观的,而是人的意志解释行为,对它的科学性(可靠的知识性)绝不能轻易下定论。但是,笛卡儿对绝对确实的否定并不彻底,他的怀疑论(“我思,故我在”)仍然是为了寻找某种在亚里士多德范式中无法获得的知识确定性。今天,我们可以比他更进一步地知道,在科学里是找不到绝对的确定性的,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绝对的科学真理,更不要说是“宇宙真理”了。知识骗子们总是把自己的私利打扮成真理,并把谋取这种私利的手段夸耀为科学。
学生们在讨论中很感兴趣的是,任何科学理论的性质都是提出某种基本“假设”(hypothesis),而不是从什么一定正确的原理推导某些“证明”(demonstration)。学生们对“担保”(warrant)的认知作用尤其感兴趣,因为他们许多都来自有宗教背景的家庭,对“信仰担保”与“科学证明”之间的区别已经有所了解。例如,平面几何的“勾股定理”有几十种不同的证明,但这并不比只有一个证明增加“勾股定理”的可信性。但是,“信仰”或“信念”的担保是有可加性的,来自多个不同方面的支持越多,条件就越接近充分,担保就越有力,越令人信服,宗教历史的故事、事例和人物、道德感化、神学研究等等都是在提出这样的担保。把理论看作“假设”,这其实已经是在把从理论得到解释的现象当作是一种“担保”了。
理论被人们相信,是因为它有经验的支持。理论中包含了一种由“担保”所支持的“信念”,信念发生在感觉官能和思维官能的相互结合中。例如,牛顿力学定律之所以被人深信,不仅在于他找到了开普勒原来分散的结果的统一内在原因,而且更在于它被以后无数成功实践所担保。但是,这些担保并不充分。更深入的研究发现与这个信念不符的实例。近代力学研究发现,当运动中物体的速度达到光速时,牛顿定律的结论与实验结果之间的偏差就很明显,这时就得用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力学了。然而,尽管牛顿力学的担保是有条件的,但在它使用的条件范围内却是完全可靠的。虽然相对论力学是比牛顿力学更具精确性担保的知识,但它并不降低牛顿力学的价值。人类日常生活中的事情都在牛顿力学有担保的条件之内,因此牛顿力学在日常生活中有比相对论更广泛的用途。
这样的科学知识对学生们了解其他知识及其运用的范围和条件很有帮助。他们由此知道,科学的成就在于得出某种有担保的理论(即“假设”),而不是绝对确定无疑的知识(所谓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人类诉诸理性的怀疑(不同于非理性的怀疑主义和犬儒主义)所得到的这个对“知识”的理解,不仅适用于自然科学,也适用于人文科学。
人文教育课上讨论科学,涉及许多与人类思想史、观念发展、哲学、政治、社会有关的问题,不要求面面俱到,只要求学生们开动脑筋,积极加入讨论。这样的讨论是一种“交谈”(conversation),学生们自己的思考、提问、回应和关心的问题成为交谈的主要内容。老师的任务是协助讨论,不是知识灌输(lecture)。这与自然科学课程上的“特殊知识传授”是不同的。因此,即使是同一门人文课,每次教的时候讨论内容也会有明显的不同。人文“讨论班“(seminar)每个班学生人数规定不超过二十名,这保证了他们每个人都有充分的机会加入交谈,也保证了讨论能以不限于形式的自发方式进行。这也是“交谈”这种知识活动本身的特点,交谈是自发自然的,它从学生们共同阅读的文本开始,从一个话题引向另一个话题,有时候岔开去,有时候又转回来,其过程和范围都是无法事先预测的。讨论的质量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学生的思考能力和人文素质。
在研究专门科学的人们看来,讨论科学的人文方式也许太不专业。但是,人文教育是一门帮助学生提高思考能力和精神素质,而不是传授特殊专门知识的课程。马丁·路德·金批评现代科学忽略了人的精神提高,他说:“我们的科学能力已经超过了我们的精神能力,我们的炸弹导向精准,但人却是在被误导。”美国生物化学家和杰出的科幻小说家艾萨克·阿西莫夫(Isaac Asimov)更是感叹道:“科学积累知识的速度超过了社会积累智慧的速度,这是我们生活最不幸的一面。”大学教育课上的科学讨论正是要让学生懂得,比起单单增加某一门自然科学的知识,更好地了解和懂得科学也许更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