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达
写出小说的历史感,是小说家薛忆沩始终坚持的一个目标。从第一部长篇小说《遗弃》开始, 这种参与历史建构的自主认识就已经显现。而在他最新的长篇小说《空巢》里,这种尝试就更为自觉。《空巢》并不是一部关于历史的小说,恰恰相反,它处理的是最为“当下”的题材。也正因为如此,这部小说的历史维度才值得费心去解读。
小说取材于作者母亲的真实经历,经过小说家的创造性升华,以第一人称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年近八十的独居妇人,有一天接到一个冒充公安人员的诈骗电话,电话中的“顾警官”声称她已卷入一个犯罪集团之中,为了保证财产安全,她必须在极端保密、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能告知的情况下,将她所有的存款转入一个秘密的安全账户。老人信以为真,不顾银行职员的提醒,将手头保存的十三万元活期存款转给了骗子。与此同时,她的紧张情绪引起邻居和亲人的注意,最后,在儿子打来的电话中,她得知自己受骗,并接受劝告,去公安局报案。整个故事发生于二十四小时之内。
故事似乎非常简单,类似的社会新闻也不少见,似乎很难引发读者深入思考。但薛忆沩作为小说家,在这里显示出文学对新闻的压倒性优势。他以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构造出一个小小世界,一段生动的个体历史。在这二十四小时之中,通过老人绵绵不断的回忆和思绪,我们得以深入一个空巢老人的心理世界,深入一个普通人度过的如同“空巢”般的一生。这是一种野心勃勃的叙述。上个世纪,詹姆斯·乔伊斯以一个小人物在都柏林漫步二十四小时的经历写出了七百多页的巨著《尤利西斯》,斯蒂芬·茨威格的名作《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写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妇一生中的一个片段,都算得上是薛忆沩这部小说所用结构的先驱。二十四小时,在这里成了一个隐喻,一个人的一天,折射了一代人所历经的磨难。
小说中,作者也有意引导我们去追问这样一个问题:作为一个一辈子教书育人的教师,我们的主人公善良、敏感、洁身自好,可是为什么会这么容易受骗?或者进一步说,他们这一代人为什么如此缺乏起码的怀疑精神?这当然不光是年龄的问题。在我们的大历史中,这一代人被定格为光荣的一代,奉献的一代。小说中的空巢老人,也就是“我”,是个曾经的高中政治老师,这个设置颇有意味。她随口就能说出一些政治课本上的马克思主义教条,诸如主要矛盾与次要矛盾的关系,但这些都不能帮助她在生活中辨明善恶是非。当有人问她具体教学生什么科目时,她谎称自己是语文老师,因为她也知道,政治这个学科在眼下的尴尬。她回首往事,发现自己从未感受过真正的爱情,跟丈夫的相处从来没有怎么愉快过,性生活方面也单调至极。她唯一感到激情澎湃的记忆,是解放前后在地下组织中参加的聚会,因为在那次聚会上,她“双手紧拽着红旗,低声唱起了迎接解放的歌曲”,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完全挣脱了肉体的桎梏,变成了波澜壮阔的历史的一部分”。她经历土改、反右、“文革”,为了保持自己的政治正确,也即保持自己的“清白”,她与父母划清界限。在受骗的过程中,她自始至终只关心一个问题,那就是自己的“清白”。
小说写到这里,它所蕴含的历史维度就已经清晰无遗地展露出来了。它的实质是一部反思小说,叙述者“我”的心理活动提供了可信的心理真实,同时也就等于提供了绝佳的反思素材。当冒充的“公安人员”声称掌握了确凿证据,可以证明“我”卷入了犯罪团伙时,作为一个政治教师,“我”想到的辩护词居然只有两点:一、洁身自好是“我”一生笃行的,二、教书育人是“我”一生的热忱。辩护词如此脆弱,也许不仅是个人的认识问题了,而是时代的笑话。
薛忆沩小说中的“我”,有着极强的洁身自好的观念,以致这观念本身成了她的辩护词。她连在跟丈夫做爱的时候不肯变换姿势,也是出于洁身自好的考虑。因为洁身自好就是她所受的教育,是她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唯一可靠的庇护所。但我们不能说这种洁身自好的感情及其相伴随的耻辱感就是一种被动的接受。事情如果这么简单,就用不到小说的艺术表达。小说中的“我”是自觉接受这一切的,因为她曾经被那种与历史融为一体的崇高幻觉所击中,她自始至终没有产生过怀疑。相反,她对自己的教师身份,对自己的洁身自好,有着很强的荣誉感。只有当遭遇现实的时候,只有当她的“空巢”四面漏风的时候,她才隐隐感觉到自己失去了什么,身上的荣誉感才开始悄悄瓦解,与此相伴随的就是一种解放感。在小说最后,长期便秘的主人公不期而至的痛快排泄,就是这样一种隐喻。
这部小说实际上讲述的是双重骗局,一个是现实中的电信诈骗,一个是巨大的历史骗局。小说中的“我”,如坠云雾,不知所措,面对时代浪潮的冲刷,她只能在内心深处默默发出“救救老人”的呼喊。这一声呼喊,与鲁迅当年的“救救孩子”遥相呼应,发人深省。救救老人,救救那过分单纯、容易受骗的一代人。
薛忆沩同时也写活了老范这样一个非典型的“空巢”老人。老范自信、幽默,以炒股作为养生之道,用网络视频与老伴隔着太平洋通话,他乐观调侃糟糕的空气质量,对待死亡的态度也相当从容,一句话,他与这个时代没有距离。这样一个人物设定使得整部小说更加立体,也更具层次感。薛忆沩指明了大时代下一种个体生存的可能性,他没有混淆人与时代关系中的必然性与偶然性。老范虽然不大受同辈人的欢迎,但他对待生活的玩笑态度,能够很好地解构身上的重负,能够使他实现某种意义上的自我解放。老范的不认真受到“我”和妹妹以及其他老人的排斥,但正是因为这种不认真,时代在他身上的印记才不那么明显。可以说,老范的形象加强了小说的时代气息,也加强了现实感,而现实感与历史感是相对应的,同时也是相辅相成的,互为表里。
从写作风格来讲,《空巢》作为薛忆沩的第四部长篇小说,也有了很大的转变。以前的三部长篇小说,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观念先行,细节后至,有种后现代的焦虑。而在这部取材自真实素材的小说中,观念上的焦虑消失了,细节的可靠性和说服力显得尤为突出,绵密的工笔式描摹,使得叙述相当直观,而且作者有意将自己的身影掩藏得很深,他躲在叙述者的背后,很少显现,却在无形中操纵着故事的走向,也操纵着读者的反思。这是一种叙述上的自信,而这自信归根结底,还是来自对细节的绝对把握。正是因为有了可靠的细节支撑,《空巢》才得以成为一份有力的证词,将我们的目光引向一个昏黑的角落,一个我们曾经与之朝夕相处却始终视而不见的角落,映照出那些被遮蔽的个体存在。薛忆沩这部小说所做的,借用王德威教授的话来说,就是以文学的虚构性来拆解大历史的神圣权威。在文学流离失所的大众传媒时代,这是文学回击时代、保持尊严的最佳起点。
(《空巢》,薛忆沩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二○一四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