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握宇
近代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迅速崛起,其成功经验之一即是国家对教育的重视。据统计,一八八九年时,全日本学龄儿童的入学率是64%,至一九零六年这一比率已经高达98%。教育的普及造就了大批高素质的国民,下至普通技术工人、上到各级政府官员,大家既是教育体系的受惠者,同时又成为日本现代化的推动者。然而,这棵教育之树虽然看似繁花似锦,硕果累累,但其根部却深植于虚妄的土壤之中,枝叶渐为毒汁浸润,最终将这个国家最优秀的一批青年推向了不归之路。最近由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出版的《被扭曲的樱花:美的意识与军国主义》正是探讨这出悲剧的学术专著。
本书作者大贯惠美子是美国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的人类学教授。笔者曾于数年前读过该书的英文初版,名为Kamikaze, Cherry Blossoms and Nationalism:The Militarization of Aesthetics in Japanese History (《神风特攻队、樱花与民族主义: 日本历史中对美学的军国主义化》,美国芝加哥大学出版社二零零二年版)。该书的日文版由岩波书店于二零零三年推出,联经的中文版即由日文版译成。
本书研究的对象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日本空军的神风特攻队。在很多人的想象中,那些驾驶着满载炸药的飞机、带着只够单程飞行的燃料、对美国战舰实施自杀式袭击的日本飞行员,大概都是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亡命之徒,或者是没有分析和判断能力、冷酷无情的杀人机器。可是,大贯惠美子告诉我们,事实并非如此。这些特攻队员中85%是高中生,其中许多人都算得上同龄人中的知识精英。他们的阅读面甚为广泛,对日本和西方思想家与作家的作品均有涉猎,有些人甚至坚信马克思主义,部分人还是虔诚的基督信徒。这批优秀的青年有知识、有头脑,而且风华正茂,犹如枝头含苞待放的花朵,却为何以如此惨烈的方式为军国主义殉葬呢?这个令人既感痛心又觉困惑的问题,正是这本书试图予以解答的。
按照常规的思路,这批青年之所以做出这种难以理喻的行为,自然是其所受教育的结果。明治政府对教育的强势介入始于十九世纪末,其标志性事件是一八九零年以天皇之名颁布的《教育敕语》。从此以后,日本学校教育的导向开始发生转变,从之前鼓励学生学习西方的器物技术,转而开始强调进行道德教育,以培养学生对天皇和国家的效忠。这一转变的发生,究其根本,还是源于明治政府对国家体制的设计。有意思的是,就在《教育敕语》发表前一年,日本政府刚刚颁布了《日本帝国宪法》。可是,明治元老们并不打算真的以宪法治理国家,而是企图另立一套“家族国家”的体制。所谓“家族国家”者,简而言之,即宣称日本天皇是传说中天照大神的后代,而且自古以来,天皇代代相传,血脉从未中断,这种制度就是所谓日本的“国体”。为了确立这样的国体,就得让全体国民都相信天皇的“神性”,将其视为大和民族的大家长,全体国民对他既应奉献“忠心”,还应奉上“孝心”,以捍卫最具日本特色的“血统纯正”、“万世一系”的“国体”,这就是身为日本国民所应遵循的最高道德准则。
可以想见,这样的教育体制培养出来的学生,头脑中必然会深深烙下官方意识形态的印记。正如唐纳德·罗登(Donald Roden)在Schooldays in Imperial Japan:A Study in the Culture of a Student Elite(《日本帝国的学生时代:关于精英学生文化的研究》,美国加州大学出版社一九八零年版)一书中所说,在当时全日本培养精英的八所高中当中,学生的政治立场普遍趋向保守,而且大都具有根深蒂固的民族主义情结。他们有一种鲜明的自觉意识,将自己视为国家的捍卫者,愿意牺牲个人利益以保卫日本独特的国体,不容许任何人对这种制度表现出丝毫的不敬。即便有少数学生倾向于自由主义或者其他非主流的意识形态,平时也不敢公开宣扬自己的观点,大都尽量避免谈论政治话题,或者至少表面上表示接受官方的意识形态。因此,到了战争年代,这些高中生自然会以死殉国、为天皇尽忠了。
然而,大贯惠美子对这样的解释并不完全赞同。她提出,不要以为那些学生全都真心相信天皇的神话,他们当中很多人其实信仰马克思主义或者基督教,他们在学校中阅读了大量宣扬人性解放和个性自由的文学作品,因此对极权主义并不赞同。有意思的是,几乎每个特攻队员都在日记和遗书中表达了对天皇的炽烈情感,但大贯惠美子指出,这些年轻人生前就知道他们的日记和遗书都是要交给官方审阅的,因此根本不可能在这些文字里表达私人的真情实感。可是,如果许多特攻队员的死并不真的是为了对天皇尽忠,那他们到底为何而战呢?
大贯惠美子发挥人类学家的特长,以樱花作为切入点,独辟蹊径地提出了自己的解释。她深入探讨了明治以来日本政府如何赋予樱花新的政治含义,例如将凋零的花瓣比作为国捐躯的士兵,用盛开的花朵象征士兵的亡灵等;而在近代日本对外扩张的过程中,每逢甲午战争、日俄战争等重大事件,日本政府都会种植樱花以作纪念,而且它还将樱花移植到被其占领和殖民的地区,以象征日本殖民主义的胜利。到了“二战”期间,樱花的形象更是被运用到了极致,随处可见其身影。例如,特攻队员驾驶的飞机机身两侧都涂着粉红色的樱花,军帽的徽章设计也加入了樱花的元素,各个特攻队都以樱花的不同名称来命名,高中女生为特攻队员送行时手里挥舞着樱花,神社里祭祀烈士时也供奉着樱花。通过这些方式,樱花被逐步塑造成军国主义的象征。
在大贯惠美子看来,日本政府之所以选择樱花作为军国主义的象征,正是因为日本人在历史上即有将樱花视作纯洁象征的独特审美趣味。到了近代,樱花的这一传统意象在青年学生的心目中依然根深蒂固,他们继续将其视作精神纯洁、品德高贵的象征。这里的“纯洁”和“高贵”是指作为社会一分子的个人应当担负起对全社会和全人类的责任,无条件地献身于某项伟大的事业,从而超越个人的渺小与生命的短暂。因此,这种对“纯洁”和“高贵”的追求是非常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其本质是个人对思想和精神境界的自我要求,而并非出于炸沉敌舰之类实用主义的目的,更不是单纯为了对天皇个人表达忠心。然而,日本军国主义者的邪恶之处就在于,他们不仅别有心机地利用樱花来激发学生无私奉献的理想主义情怀,从而服务于帝国主义的扩张野心,而且在其死后,还将他们打扮成为天皇尽忠的爱国青年,继续粉饰其背后的险恶用心。结果,本该是圣洁之花的樱花,却成了军国主义“绑架”年轻人思想的邪恶之花,并最终将他们送上了不归路。
此前对近代日本军国主义教育的研究,大都只强调学生如何被动地接受“忠君爱国”的思想,本书却突破了这一范式,揭示了青年学生追求精神纯洁的内在动力。可悲的是,学生们的理想主义激情被别有用心者操纵,结果美丽的樱花变成了侵略者的装饰物,年轻的生命沦为专制者的殉葬品,这是近代日本的不幸,也值得所有国家引以为戒。走笔至此,不由得想起林语堂在《与尘世结不解缘》一文中曾感叹:“过分着重精神的态度实是有害的”,因为这种人生态度会将我们置于灵与肉的天人交战之中,并以战胜人类的本能为荣。神风特攻队的队员们正是抱着精神至上的心态,克服了人类对死亡的本能恐惧,结果却踏上了一条歧途。
当然,大贯惠美子的解释也仅是一家之言,至于神风特攻队员的行为是否真的如其所说,是出于理想主义的殉道,而非对天皇个人的愚忠,读者诸君不妨自己去读一读这些年轻人留下的书信和日记,看看他们的文字到底是由衷之言,还是无奈的敷衍之作。大贯惠美子即编有Kamikaze Diaries: Reflections of Japanese Student Soldiers(《神风特攻队日记:日本学生军的写照》,芝加哥大学出版社二零零七年版),另外,山下英夫编辑的 Leaves from an Autumn of Emergencies: Selections from the Wartime Diaries of Ordinary Japanese (《多事之秋的落叶:普通日本民众的战时日记选》,美国夏威夷大学出版社二零零五年版)一书中对此也有所涉及。
(《被扭曲的樱花:美的意识与军国主义》,〔日〕大贯惠美子著,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二零一四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