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曾祺图/辛刚
侯银匠
文/汪曾祺图/辛刚
侯银匠的店是个不大点儿的小店。从上到下,老板、工匠、伙计,就他一个人。他用一把灯草浸在油盏里,又用一个弯头的吹管把银子烧软,然后用一个小锤子在一个铜模子或一个小铁砧上“叮叮当当”敲打一气,就敲出各种银首饰。麻花银锈、帽子上钉的银罗汉、银链子、发蓝簪子、点翠簪子……侯银匠一天就这样“叮叮当当”地敲,戴着一副老花镜。
侯银匠店的特别处是附带出租花轿。有人要租,三天前订好,到时候就由轿夫抬走。等新娘拜了堂,再把空轿抬回来。这顶花轿平常就停在门前的廊檐下,一进侯银匠家的门就看得见。银匠店出租花轿,不知是个什么道理。
侯银匠中年丧妻,身边只有一个女儿。他这个女儿很能干,在别的同龄的女孩子还只知道梳妆打扮、抓子儿、踢毽子的时候,她已经把家务全撑了起来,开门扫地、掸土抹桌、烧茶煮饭、浆洗缝补,样样都做得很精到。她小名叫“菊子”,上学之后学名叫“侯菊”。街坊四邻都很羡慕侯银匠有这么个好女儿,有的女孩子耍懒贪玩,妈妈就会骂一句:“你看人家侯菊!”
一家有女百家求,头几年就不断有媒人来给菊子提亲。侯银匠总是说:“孩子还小,孩子还小!”千挑万选,侯银匠看定了一家。这家姓陆,是开粮行的,弟兄三个,老大和老二都已经娶了亲,说的是老三。侯银匠问菊子的意见,菊子说:“爹做主!”
侯银匠拿出一张小照片让菊子看,菊子“扑哧”一声笑了。
“笑什么?”
“这个人我认得,他是我们学校的老师,教过我英文。”从菊子的神态上,银匠知道女儿对这个未来的女婿是中意的。
菊子十六岁那年下了小定。陆家不断派媒人来催侯银匠早点把女儿嫁了。陆家的大儿媳妇、二儿媳妇进门后都没有生养,陆老头子想着三儿媳妇早点进陆家的门,他好早一点抱孙子。于是三天一催,五天一催。菊子有点不耐烦地说:“总得给人家一点时间准备准备。”
侯银匠拿出一堆银首饰叫菊子自己挑,菊子连正眼都不看,说:“我都不要!你那些银首饰都过时了,现在只有乡下人才戴银镯子、点翠簪子,我往哪儿戴?我又不梳髻!”侯银匠明白了,女儿是想要金的。他搜罗了一点金子,给女儿打了一对秋叶形的耳坠、一条链子、一个五钱重的戒指。菊子说:“不是我稀罕金子,大嫂子、二嫂子家里都是有钱的,金首饰戴不完。我嫁过去,有个人来客往的,戴两件金的,也不显得寒碜。”侯银匠知道这也是给当爹的撑脸面,于是加工细做,心里有点甜,又有点苦。
爹问菊子还要什么,菊子指指廊檐下的花轿,说:“我要这顶花轿。”
“要这顶花轿?这是顶旧花轿,你要它干什么?”
“我看了看,骨架都还是好的,这是紫檀木的,我会把它变成一顶新花轿!”
菊子动手改装花轿,买了大红缎子和各色丝绒,飞针走线,从早忙到晚。轿顶绣了丹凤朝阳,轿顶下一圈鹅黄色丝线流苏走水。“走水”这词儿想来真是美妙,轿子一抬起来,流苏随轿夫的脚步轻轻地摆动起伏,真像是水在走。四边的帏子上绣的是“八仙庆寿”。最出色的是轿前的一对飘带,是“纳锦”的。纳的是两条金龙,金龙的眼珠是用桂圆核剪破了钉上去的,看起来乌黑闪亮。她又请爹打了两串小银铃,作为飘带的坠脚。轿子一动,银铃碎响。轿子一完工,很多人都来看,连声称赞:“菊子姑娘的手真巧,也想得好!”
转过年来,春暖花开,菊子就坐了这顶花轿出门。临上轿时,菊子说了声:“爹!您多保重!”鞭炮一响,老银匠的眼泪就下来了。
花轿再没有抬回来,菊子把轿子留下了。这顶崭新的花轿就停在陆家的廊檐下。
菊子有菊子的打算。
大嫂、二嫂娘家都有钱。大嫂子娘家有田有地,她的嫁妆是全堂红木、压箱底一张田契。二嫂子娘家是开糖坊的。菊子有什么呢?她有这顶花轿,她把花轿出租。全城还有别人家出租花轿,但都不如菊子的花轿鲜亮,接亲的人家都愿意租菊子的花轿。这样,她每月都有进项。她把钱放在抽屉里,这是她的私房钱,她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她对新婚的丈夫说:“以后你要买书、订杂志,要用钱,就从这抽屉里拿。”
陆家一天三顿饭都归菊子管。大嫂、二嫂好吃懒做,饭摆上桌,拿碗盛了就吃,连洗菜剥葱、刷锅刷碗都不管。陆家人多,众口难调。老大爱吃硬饭,老二爱吃软饭,公公婆婆爱吃焖饭,各人吃菜口味咸淡也都不同。菊子竟能在一口锅里煮出三样饭,一个盘子里炒出不同味道的菜。
公公婆婆都喜欢三儿媳妇。婆婆把米柜的钥匙交给了她,公公连粮行的账簿都交给了她,她实际上成了陆家的当家媳妇。她才十七岁。
侯银匠有时以为女儿还在身边,灯碗里的油快干了,就大声喊:“菊子,给我拿点油来!”及至无人应声,才一个人笑了:“老了!糊涂了!”
女儿有时提着两瓶酒回来看看他,椅子还没有坐热,就匆匆忙忙地走了。侯银匠想让女儿回来住几天,他知道这办不到,陆家一天也离不开她。
侯银匠常常觉得对不起女儿,让她过早地懂事,过早地当家。她好比一棵桃树,还没有开花,就结了果子。
女儿走了以后,侯银匠觉得他这个小银匠店大了许多,空了许多。他觉得有些孤独,有些凄凉。
侯银匠不会打牌,也不会下棋,他能喝一点酒,但也喝得不多。两块从“万顺”买来的茶干,二两酒,就够他消磨一晚上。侯银匠忽然想起两句唐诗,那是他錾在“一封书”样式的银簪子上的。想起这两句诗,有点文不对题: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刘芸芸摘自《文苑·经典美文》2013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