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阎连科 图/孙 岳
土地的身影
文/阎连科 图/孙 岳
“咱们那块地土肥,朝阳,风水也好,其实是块上好的坟地,人死后能埋在那儿就好啦。”
到今年,父亲已经离开我们二十五年了。
二十五个春秋,是那么漫长。在飘摇岁月中,过去许多老旧的事情,无论如何,总是让我不能忘却。最使我记忆犹新、不能忘却的,还是我的父亲和父亲在他活着时劳作的模样。他是农民,劳作是他的本分,是天经地义的一种应该。
很小的时候—那当儿,我只有几岁,或许还不到读书的年龄吧,便总如尾巴一样跟随在父亲身后。父亲劳作的时候,我喜欢立在他的身边,一边看他举镐弄锹的样子,一边去踩踏留在父亲身后或者身边的影子。
这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各家都还有自留地,虽然还是社会主义人民公社时期,但各家各户都还允许有那么一分或几分的土地归己所有,任你耕作。与此同时,也还允许你在荒坡河滩上开出一片一片的小块荒地,种瓜点豆,植树栽葱,都是你的自由。我家的自留地在几里外一座山上的后坡,地面向阳,但土质不好,全是褐黄的礓土。俚语说是块“料礓地”,每一锨、每一镐插进土里,都要遇到不方不圆、无形无状的料礓石。每年犁地,打破犁铧是常有的事。为了改造这块土地,连续几年冬闲时,父亲都领着家人,顶着寒风或冒着飞雪,到自留地里刨刨翻翻,用 头挖上一尺深浅,把那些礓石从土里翻拣出来。大块的和细小瘦长的,由我和二姐抱到田头,以备回家时担回去,堆到房下,积少成多,到有一日翻盖房子时,垒地基或砌山墙所用;块小的或彻底寻找不出一点物形的,就挑到沟边,倒进沟底,任风吹雨淋。
父亲有一米七几的个头,在如今算不得高个儿,可在几十年前,一米七几在乡村是少有的高个儿。那时候,我看着他把 头举过头顶, 刺儿对着天空。晴天时,那 刺儿就似乎差一点儿钩着了半空中的日头;阴天时,那刺儿就实实在在地钩着了半空中的游云。因为那一面山上只有我们一家在翻地劳作,四处静得出奇,我就听见了父亲的 头钩断云丝那“咯咯叭叭”的声响。追着那种声音,就看见 头在半空凝寂了片刻之后,又暴着力量往下落去,深深地插在了那坚硬的田地里。而父亲那由直到弯的腰骨,这时会发出一种脆响,像被奔跑的汽车轧飞的砂粒一样,从他那早该洗的粗白布的衬衣下飞溅出来。父亲就这样一 头一头地刨着,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在他的 头下流去、消失,一个冬日又一个冬日,被他刨碎又重新组合着。每天清晨,往山坡上去时,父亲瘦高的身影显得挺拔而有力,到了日落西山,那身影就弯曲了许多。我已经清晰无误地觉察出,初上山时,父亲的腰骨,就是我们通常说的笔直的腰杆儿,到了午时,那腰杆儿便像一棵笔直的树上挂了一袋沉重的物件,树干还是立着,却明显有了弯样。待在那山上吃过带去的午饭,那树也就像卸了吊着的物件,又重新努力着撑直。然而到了后晌,那棵树也就又彻底弯下,如挂了两三袋更为沉重的物体,仿佛再也不会直了一般。尽管这样,父亲还是一下一下有力地把头举到半空,一下一下用力地让 头落在那块料礓地里,直到日头最终沉下去。
我说:“爹,日头落了。”
爹把 头举起来,看着西边,却又问我:“落了吗?”
我说:“你看—落了呢。”
每次我这样说完,父亲似乎不相信日头会真的落山,他要先看我一会儿,再盯着西边看上许久,待认定日头确是落了,黄昏确是来了,才把头狠命地往地上刨一下,总结样地,翻起一大块硬土之后,才最终把头丢下,将双手卡在腰上向后用力仰仰,让弯久的累腰响出特别舒耳的几下“嘎巴嘎巴”的声音,再半旋身子,找一块凸出地面的虚土或土坷垃,仰躺上去,面向天空,让那虚土或坷垃顶着他的腰骨,很随意、很舒展地把土地当作床铺,一边均匀地呼吸,一边用手抓着那湿漉漉的碎土,将它们捏成团儿,再揉成碎末。这样反复几下,再起身看看他翻过的土地,迈着匀称的脚步,东西走走,南北行行,丈量一番,在心里默算一阵,又用一根小棍在地上划拉几下,父亲那满是红土的脸上,就有了许多粲然的笑容。
我问:“有多少地?”
父亲说:“种豆子够咱们一家吃半年豆面,种红薯得再挖一个窑洞。”
然后,父亲就挑起一担我拣出来的料礓石,下山回家去了。那料礓石虽然不似鹅卵石那么坚硬沉重,可毕竟也是石头,挑起时父亲是拄着头柄才站起来的。然而,他在下山的路上,至多也就歇上一两次,就坚持着到了家里。路上,你能看见他的汗一粒粒落在地上,把尘土砸出豆荚窝似的小坑,像落在日头地里的几滴很快就又将被晒干的雨滴一样。我跟在父亲身后,扛着他用了一天的头,觉得沉重得似乎能把我压趴在地上,很想把那把头扔在脚下,可因为离父亲越来越远,竟还能清楚地听见他在那一担礓石下,整个脊骨都在扭曲变形的“咔嘣咔嘣”的声响,便只好把头从这个肩上换到那个肩上,迅速地小跑几步,跟在他的身后,以免落在黄昏的深处。
到了家里,父亲把那一担礓石放在山墙下边,似乎是彻底地用完了自己的气力,随着那两筐落地的礓石,他也把自己扔在礓石堆上。如果黄昏不是太深,如果天气不是太冷,他就坐在那儿不再起来,让姐姐们把饭碗端出去,直到吃完了晚饭,才会起身回家,才算正式结束了他一天的劳作。这个时候,我就怀疑回家倒在床上的父亲明天是否还能起得来。然而,来日一早,他又如上一日的一早一样,领着我和家人,天不亮就上山翻地去了。这样过了三年—三年的三个冬天,我们家的那块土地彻底翻拣完了。家里山墙下堆的黄色的礓石,足够砌三间房的两面山墙,而田头沟底倒堆的礓石也足有家里的几倍之多。你不敢相信一块地里会有那么多的礓石,你终于知道那块比原来大了许多的自留地,其实都是从礓石的缝中翻拣出来的,也许七分,也许八分,也许有一亩见余。总之,那块田地对几岁的我来说,犹如一片广场,平整、松软,散发着香甜的土腥味,就是在田地里翻筋斗、打滚儿,也不会有一点坚硬划破我的一丝皮肉。因此,我似乎懂得了一些关于劳作和土地的意义;也似乎明白,作为农民,人生中的全部苦乐,都在土地之上,都扎根在土地之中,都与劳作息息相关。或者说,土地与劳作,是农民人生的一切苦乐之源。
也许是父亲的劳作感动了天地,那一年风调雨顺,那块田地里的红薯长势极好。因为翻拣礓石时已经顺带把草根扔了出去,所以那年的田里,除了茂盛的红薯秧儿,几乎找不到几棵野草。凡从那田头走过的庄稼人,无不站立下来,扭头朝田里凝望一阵,感叹一阵。这时候,如果父亲在那田里,他就会一边翻着茂盛的红薯秧儿,一边脸上洋溢着轻快的欢笑。
人家说:“天呀,看你家这红薯的长势!”
父亲说:“头年生土,下年就不会这样好了。”
人家说:“我家冬天粮不够时,可要借你们家的红薯呀。”
父亲说:“随便,随便。”
为了储存那一地的红薯,父亲特意把我家临着村头寨墙的红薯窑中的一个老窑又往大处、深处扩展,并且在老窑的对面,又挖了一孔更大的新窑。一切都准备完毕,只等着霜降到来,开始这一季的收获。为了收获,父亲把颓秃的头刺儿请铁匠加钢后,又捻长了一寸;为了收获,父亲在一个集日又买了一对挑红薯的箩筐;为了收获,父亲把捆绑红薯秧儿的草绳搓好后挂在房檐下面。工具、心情、气力,都已经准备好了,剩下的就是等待霜降的来临。
10月8日、9日,是霜降前的寒露,寒露之后半月,也就是霜降了。可到了寒露那天,大队召开了一个群众大会。大会上,村支书传达了由中央到省里,又由省里至地区、县上,最后由县上直接传达给各大队支书的红头文件。文件说,人民公社绝对不允许各家各户有自留地,各家各户的自留地,必须在文件传达之后的三日之内,全部收归公有。
那是1966年的事。
1966年的那个寒露的中午,父亲从会场上回来后没有吃饭,独自坐在上房的门槛上,脸色灰白阴沉,不言不语,惆怅茫然地望着天空。母亲端来一碗汤饭,说:“咋办?交吗?”
父亲没有说话。
母亲又问:“不交?”
父亲瞟了一眼母亲,反问道:“能不交吗?敢不交吗?”
说完之后,父亲看看母亲端给他的饭碗,没有接,独自出门去了。吃过午饭,父亲还没有回来。到了吃晚饭时,父亲仍然没有回来。母亲知道父亲到哪儿去了,没有让我们去找父亲。我们也都知道父亲去了哪里,很想去那里把父亲找回来,可母亲说:“让他去那里坐坐吧。”
那一天,直至黄昏消失,夜幕铺开,父亲才有气无力地从外边回来,回来时,他手里提着一棵红薯秧子,秧根上吊着几个鲜红硕大的红薯。把那棵红薯秧子放在屋里后,父亲对母亲说:“咱们那块地土肥,朝阳,风水也好,其实是块上好的坟地,人死后能埋在那儿就好啦。”
听着父亲的话,一家人默默无语。此时,月朗星稀,人心寒凉。
(柳 尘摘自江苏人民出版社《我与父辈》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