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鲍尔吉·原野 图/小黑孩
生命中最温暖的部分
文/鲍尔吉·原野 图/小黑孩
从高粱最高的茎上取一段秆,光滑洁白,我们用它做箭杆。冬日,割下的高粱完全干透了,变成了象牙白那样高雅的颜色,我们就有了箭杆。高粱像半导体的天线一样,越往上越细,仿佛是被什么人拔出来的。结穗的那一节茎,细而光滑,如美人的颈子。在庄稼里,玉米怎么看都像是北方多汗的男人,粗壮、喧哗。虽然到了秋天,结了棒子的玉米又开始像女人,但那已经是中年妇女,把众多的子女一个个夹在腋下。由于担心孩子们丢失,便给它们的头上戴上有红流苏的婴儿帽。而高粱,始终像一位鲜润的女子,青翠而非深绿,娴静而非豪放。
最初我们并不知道箭杆从哪里来,只是在冬至前看到有赶马车的农人一捆一捆地出售高粱秆,一块钱一捆。农人抱着窸窸作响的高粱,送到老太太家里,当柴火烧。我们便向老太太伸出手:“给我们几根高粱秆吧。”
用刀把高粱秆削出一个斜面,便是飞矢的尖头。在土墙下,我们常常拿出自己的箭杆摩挲。在它如玉般的光润里,浮有血紫色的纹样,仿佛真的穿射过敌酋的后背。尖头的斜面里露出箭杆的瓤,绵密柔软,吮一下,能尝到一点淡淡的甜味。若一路大嚼下去,会有许多甜。但我们舍不得,因为这是箭杆。
后来城里来了卖甜高粱秆的人。这种高粱秆不结粮食,只供人嚼,一毛钱一根。我们都惊讶了,第一次看到翠绿的高粱秆,绿中蒙着白霜。这和我们的箭杆相差太远了,我们不喜欢,并憎恶那些把高粱秆从头嚼到脚的小孩。
箭杆还有一个秘用,就是把它的外皮剥下来,磨一磨,就会像手术刀那样锋利。这在我们那里叫“细篾儿”。那些眼睛小得只有一道缝的人,我们便说他是“细篾儿拉眼”,意即:原本没有眼睛,是用细篾儿拉出来的。
除了箭杆,我们还有各式各样的弓。这是用竹片系上鞋带、松紧带制成的。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常有一帮小孩平端着弓,疯狂地冲上一个小土包或一堆麻黄渣子上面的场景,弓上搭着象牙白的箭杆。
想一想,我们小时候竟有些像古人了。
粮本发明的最好玩的游戏是比谁尿得高。
南箭亭子的厕所都是用红砖砌的,起脊。我们住的是土房,男女厕所的隔墙不封顶,能听见隔壁的说话声。
有一次,我听见那边说:“姑娘都是给别人养的。”
另一人回答:“今年用不着买太多白菜。”
说“姑娘”的像是富达拉达他妈。后来,我一看到白菜就会想起“姑娘都是给别人养的”。
那天粮本说:“先别尿。”他拿出粉笔在厕所墙上划了道白线,到他鼻子高,“超不过就是王八蛋。”
大伙儿憋着气比赛。粮本第一,我和二胖差不多高,蚰蜒第三,三笊篱没过线。
蚰蜒不满意:“我尿少。”
三笊篱说:“我也是。”
粮本很得意,说:“明天九点再比。”
第二天,蚰蜒早就在厕所等着,脸憋得通红,像脚冷似的来回搓脚。
粮本来了,问蚰蜒:“你早晨撒尿了吗?”
蚰蜒摇头,说:“快点!”
今天的高度是过墙,往女厕所那边滋。
蚰蜒第一个尿。这家伙踮起脚尖、挺着胸,还是差一点,但尿得时间特长。
粮本说:“其实我早晨撒尿了,不过我又喝了三茶缸水。”他站定,运气。第一拨没蹿过去,一鼓劲,第二拨尿银箭一般闪耀过墙。
大伙儿鼓掌欢呼。
“哎哟!”那边有女的尖叫起来。我们火速转移,粮本在里边喊:“等着我……”估计还有半茶缸子水没尿出来。
结果,粮本被空军老姚的媳妇拎着耳朵遣送回家。粮本他妈听完,把他按在地上,拿出鸡毛掸子,照屁股一顿死抽。抽一下,他就“嗷”的一声头脚一起上抬,像过电似的。
空军老姚的媳妇是南箭亭子女人中漂亮者之一,大波浪黑发,别一个敦煌飞天的发夹。空军老姚浓眉大脸,见到我们总爱问这种蠢话:“一斤棉花沉还是一斤铁沉?”
我们不吱声,老早就听过这个。蚰蜒爬上墙头,说:“你妈沉!”
没等空军老姚抓,他就没影了。
空军老姚还领我们去他家,看镜框里的照片。他佩肩牌,戴大盖帽。“我当年是空军。”他说,“你们要好好学习。”他手里拿着一把彩色铅笔,外边什么颜色,芯就是什么颜色。我分到了一支橙色的铅笔。
“你长大想当什么?”他笑着摸我脑袋。我语塞,从未想过长大当什么,胡乱说“空军”。
“好!”他又给我一个浅蓝色的铅笔刀。
“我也要当空军!”六猴子、虫子、粮本和富达拉达纷纷喊,冲进他怀里,要铅笔刀。
“好啦,好啦。”空军老姚用手抚弄着他们的头发,笑。
他媳妇也笑,一绺头发卷垂,遮住半边脸。那时粮本还没往她的大波浪黑发里撒尿。
儿时爱在腕上画手表,那是那个时代的文身。小孩子皮松,圆珠笔戳在腕子肉上有些痛,表也画不圆。画上一个大圆之后,里面再画一个小圆,交代表壳和表蒙子的关系。这两个圆由于皮肉的游走变成了扁圆。但我们不太介意这个,不圆就不圆。
表画好了,画上面的小疙瘩,上劲用的。这是块机械表,要上劲儿。然后是表带。我最喜欢画表带,“唰唰唰”,竖的线条环腕画一圈儿。
一帮小孩,甩着黝黑细瘦的手腕,每人都有了一块手表,互相把臂赏玩。我们去游泳池展臂游泳。水下,头发像水草一样飘着,眼睛拼命睁开一条小缝瞧腕上画的表。它敷在腕上,带漂白粉的池水无损圆珠笔油的光芒。
在昭乌达游泳池游过泳的小孩都知道,腕子上画一块表,划水轻快,速度也快,那是在六十年代。
游过泳后,我们去回民商店观赏玻璃柜台里的美食。蜡制的芒果和仙桃有点像真的,放在印着领袖语录的瓷盘里。蜡制的大鸭梨甚至有褐色的斑点和弯曲枯萎的黑柄。我们知道它们是假的,但也照样咽唾沫。唾沫不知从什么地方涌到嗓子眼,咽进肚子里时“咚咚”响。我们双手扒着柜台玻璃,眼盯着瓷盘里的水果,脚步缓至不移动。腕子上的表露一排,我们七八个人,露七八块表。我们黝黑的腹腔凹进去,扇形的肋骨像手风琴的键盘。回民商店的女服务员看到这么多的表,乐了。我们镇定地看着我们的表,这有什么好笑的?
如果有一块真实的表,表针真实地移动,耳朵凑上去听取“嘀嗒”之声,那也许是一万年以后的情景。长大了也许有,也许没有。有人一辈子都没有一块手表。我不明白表为什么会走动,说是齿轮在动,可齿轮……是哪个齿轮先动了一下,引起那么多齿轮不安地走动?
我并没有梦想过有一块真表,圆珠笔画的表已经很好了,不怕摔,也丢不了。弊病是不可用手捏那块皮,一捏七八九点全跑一块儿了。我爸曾经有过一块山度士手表,为了给我大爷治病,卖掉了。我没见过。
整个夏天,我们游泳、上军分区看电影、上南山。有一次回家晚了,我妈在家属院四处找不到我。回到家,我站在墙角挨训。我妈训完了,看到我的表,拉过手,朝腕子上“啪啪”打了几下:“这么晚回家,还好意思戴表?”
(马汉民摘自《民族文学》201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