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天衣 图/沈骋宇
四季桂
文/朱天衣 图/沈骋宇
中国人有个习惯,生养了女儿,便在地里埋上一瓮酒,待女儿出嫁时把酒瓮挖出来,是为“女儿红”;若不幸女孩早夭,这出土的酒便为“花凋”;也有地方生养一个女儿便植一株桂。父亲没帮我们存“女儿红”,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在家门旁种了两株桂。
人们都说八月桂花香,桂花应该是在秋季绽放、香溢满园的,但我们家的桂花却从中秋节一直开到来年夏初,四季都不缺席,所以又被称为四季桂。
父亲喜爱桂花。我家门庭旁有两株茂密的桂树,快有四十岁高龄了,虽种在花圃中,却仍恣意生长,不仅往高处伸展,更横向环抱,两树连成一气,漫过墙头,自成一片风景,犹如迷宫般可供猫儿游走其间。父亲也喜欢兰,我还曾和他到后山搬回半倒的蛇木(笔筒树),截成一段段来养兰。
桂花飘香时,便是父亲忙着做桂花酿的时候。那真是一份细活儿,一朵朵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桂花,采集已不轻松,还要将其如发丝般细的花茎摘除,那是既细致又有耐心的父亲才做得来的。接下来便会看到父亲将拾掇好的花絮,一层一层之间铺了糖放在玻璃罐里,最后淋上高粱酒,便是上好的桂花酿了。待隔年元宵节煮芝麻汤圆时,起锅前淋上一小匙,那真是喷香扑鼻呀!
除了自制的桂花酿,参了点桂花香的“寸金糖”,也成了父亲写作时难得的点心。这“寸金糖”在当时只有“老大房”出售,我们姊妹仨不时会捎些回来—不是特别贵的东西,父亲却吃得很省。他对自己特别喜欢的事物总能有滋有味地享用,但也不贪多,几乎是给什么就吃什么、供什么就用什么,茶是保温杯泡就的茉莉花茶。我们长大后会喝茶了,才知道拿来做花茶的茶叶都是最劣质的,甚至连那茉莉的香气都是用廉价的玉兰花代替。记得那时二姐每次夜归,都会顺手从邻人家捎回几朵茉莉花,放进父亲的保温杯中。唉!这算是唯一的珍品了。
父亲的细致,看他的手稿便可知悉。数十万字的文稿,没一个字是含糊带过的;且稿纸总是两面利用,正稿便写在废稿的另一面;他擤鼻涕使用卫生纸,也一样会将市面上已叠就的两张纸一分为二,一次用一张,但他从没要求过我们和他做一样的事。
父母亲年轻成家,许多只身在台湾的伯伯叔叔都把我们这儿当家,逢年过节、周末假期,客人永远川流不息,如此练就了母亲大碗吃菜、大锅喝汤的做菜风格。即便是日常过日子,母亲也收不了手,桌上永远是大盘大碗地伺候,但也从不见细致的父亲有丝毫怨言。到我稍大接手厨房里的事时,才听父亲夸赞我刀功不错,切的果真是肉丝而不是肉条,我才惊觉这两者的差异。
有时父亲也会亲自下厨,多是一些需要特殊处理的食材。比如他对“臭味”情有独钟,虾酱、白糟鱼、臭酱豆、臭腐乳,当然还有臭豆腐,且这臭豆腐非得用蒸的方式料理,不如此显不出它的臭。几位有心的学生,不时在外猎得够臭的臭豆腐,便会欢喜得意地携来献宝,一进门便会嚷嚷:“老师!这回一定臭,保证是天下第一臭!”接着便会看到父亲欣然地在厨房里切切弄弄,不一会儿,整间屋子便臭味四溢。欣赏不来的我们,总把这件事当成个玩笑,当是父亲和学生联手的恶作剧,因此,餐桌上的臭豆腐就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但往往那“始作俑者”是碰也不敢碰的,所以,那时的父亲是有些寂寞的。或许是隔代遗传吧,我的女儿倒是爱死了麻辣臭豆腐,只是很可惜,他们祖孙俩在一起的时光太短了。
父亲也爱食辣,几乎可以说是无辣不欢,他的拿手好菜就是辣椒塞肉。把调好味的绞肉拌上葱末,填进剔了籽的长辣椒里,用小火煎透了,再淋上酱油、醋,煸一煸就起锅,热食、冷食皆宜。一次,全家去日本旅游大半个月,父亲前一晚就偷偷做了两大罐辣椒塞肉,放在随身的背袋里,这是他的“抗日利器”,专门对付那淡出鸟来的日本料理。
父亲的口味重,其实和他的半口假牙有关。以前牙医的技术真有些蛮横,常为了安装几颗假牙,不仅牺牲了原本无事的健康牙齿,还遮盖了大片上颌。这让父亲的味觉迟钝许多,口味愈来愈重,导致他晚年喜吃咸辣的食物,且不时有杂物卡进假牙里,便会异常难受,但也很少听他抱怨。他很少为自己的不舒服扰人,不到严重地步是不会让人知道的,即便身边最亲的人。
父亲在最后住院期间,一个夜晚,血压突然掉到五十、三十,经紧急输血后抢救了回来。隔天早晨,全家人都到齐了,父亲看着我们简单地交代了一些事,由坐在床边的大姊一一记了下来。大家很有默契地不惊不动,好似在做一件极平常的事,包括躺在病床上的父亲。
等该说的事都说妥了,大家开始聊一些别的事时,父亲悠悠地转过头,对蹲在床边的我说:“家里有一盆桂花,帮你养了很久了,你什么时候带回去呢?”父亲那灰蓝色的眼眸柔柔的,感觉很亲,却又窅窅的,好似飘到银河系去了。我轻声地说:“好,我会把它带回去的。”那时我还没有自己的家,我要让它在哪儿生根?
中国人有个习惯,生养了女儿,便在地里埋上一瓮酒,待女儿出嫁时把酒瓮挖出来,是为“女儿红”;也有地方生养一个女儿便植一株桂。父亲没帮我们存“女儿红”,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在家门旁种了两株桂。我并不知道他也一直为我留着一株桂,为这已三十好几还没定性的小女儿留了一株桂。
父亲走了以后,时间突然慢了下来。我一直以为作家、老师的身份让父亲无暇顾及其他,但一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父亲的性情,对世间的一切事物都深情款款,却也安然处之。
一直到父亲走了,我整个人才沉静下来,明白这世间有些东西是一直在那儿的,无须你去搜寻,无须你去证明,它就是一直存在着的。
当我在山中真的拥有了自己的家时,不知情的母亲已为那株桂找了个好人家。是有些怅惘,但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依父亲的性情本就不会那么着痕迹,他会留一株桂给我,也全是因为他知道我要—我要他像一个世俗的父亲一般待我。
而今,在我山居的园林中,前前后后已种了近百株的桂,因为它们实在好养,野生野长,全不需照顾。第一批种的已高过我许多,每当我穿梭其间,采撷那小得像米粒一样的桂花,所有的往事都回到眼前来。
我们每个人都以不同的方式怀念着父亲,而我是在这终年飘香的四季桂中,天天思念着他。
(叶芝芝摘自新浪网朱天衣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