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鲍尔吉·原野
藤
文/鲍尔吉·原野
藤不是树,不是根,又似根似树。树直立,根在地下爬行。藤选择做一根藤,是植物里的龙蛇。
藤是植物里的猴子,它想去一切地方。藤想知道泉水从什么地方流出,野果边上有没有刺猬的洞。藤在悬崖上爬上爬下,没有一棵树像藤这么胡闹。树像士兵一样站在哨位,一辈子没往前走过一步。
藤直不起腰,它需要挂在什么东西上。藤做的事情叫借力,它认为所有的地方都是肩膀。它攀过石头、树和草的肩膀,然后向上爬。藤好奇心重,想知道高处有什么,想知道高处的高处还有什么。藤编织了森林里的蛛网。
藤被庄子的故事吓住了:树越成材越接近刀斧,树一旦挺直就成了床和坐榻,成了桌椅、板凳和几案,树不读书也被迫充当书架。藤是明白人,树成了材也不过是大立柜;变成夹肉的筷子,自己却吃不着。藤以不材自喜,它要做一个山野流浪汉,东奔西走,居无定所,就这么办了。
藤不开花,它情愿寒碜,像穿褐色雨衣的药农。在雨里,藤的衣衫黑湿黏滑,不开花。植物开花,只是一个富贵的梦想。花开过,花瓣被风揪走,被流水偷走,花记不住自己到底有几个花瓣。开花的树多少有一些矜持,像做家务的男人。藤没有开花的基因,也罢,不开就不开。藤假如开了花,必定妖冶。藤把开花的力量变成皮革一般的韧劲。
在中国的文人画里,画藤最易见到笔墨功夫。毛笔先天适合画藤,藤之老劲虬顽,以墨之滞迟枯涩应对之。一般画家不画藤,也画不了藤,他怕别人说他在画蛇或画井绳。徐渭是墨藤祖先,其藤怒而刚烈;齐白石的藤则显露金石章法。藤在文人画里上了厅堂,化大野为大文。文人画的藤叛逆,臣服朝廷的人肯定不画藤。藤在笔墨之间不止纠结,是不求纠结而纠结自来。大师的墨藤肚子里有火,是身在江湖而不屑江湖,是好纸好墨,是仿家画不来的。藤是国画里的美人。
就这样,艺术远离着生活。在所谓“生活”里,藤变成屁股下的椅子,任人坐踏。藤是蛮人孟获的盾,是西南少数民族孩子上学时经过的桥梁,是供养苔藓、昆虫的共生体。森林里,藤比树烂得慢,它属于筋一类炖不烂的东西。
(刘 岩摘自新浪网鲍尔吉·原野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