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永恒的,空间是无限的。人类伟大的先人们早就告诉我们这个真理。但是对于一个个体的人来说,时间却是短暂的,空间也是有限的。一个人,他可以拥有十套住房,可以拥有大片土地,甚至可以统治一个国家,可属于他的空间仍然是有限的。另一个人,如果上帝赋予他健康的身体,他的寿命也就百年而已。
当我们感知了空间的狭小,我们会努力拓展;当我们意识到时间的短促,我们会加紧行动。所以我们一生都在忙碌。当我们懂得了艰辛,当我们感觉到寂寞,当我们回过头去,我们或许又会觉得,人生虽短,却又如同漫漫长河。漫漫长河由无数瞬间组成。有些瞬间留在了我们的记忆里,有些瞬间渐渐淡去。无论记住还是忘却,这些瞬间都会在我们的人生路上闪烁。
这些瞬间给我们快乐,这些瞬间让我们痛苦,这些瞬间令人彷徨或纠结,这些瞬间影响了我们的人生,这些瞬间也构成了我们的人生,这些瞬间却常常被忙碌的人们忽略。幸好有小说家的存在,敏锐的小说家善于捕捉或制造微妙的瞬间。
举朱文颖的三篇小说为例。
先说《哈瓦那》。《哈瓦那》一上来就讲一个名叫王莲生的男人,更确切一点说,是一个女人在讲她与那个男人的交往。他们之间并没有如火如荼的恋情,也没有发生曲折离奇的故事。男人经常在国外,东奔西跑,他给女人写信,亦真亦假地倾诉自己的孤独或伤感。他温文尔雅,很善于和女人调情,有时会说一些得体的笑话。女人也是个很有教养的女人,她用平静的语气讲述这个男人以及他们之间很有分寸的交往。
很平静。这篇小说很平静,没有波澜或者风浪。朱文颖把一些生活片段叠加在一起,她愿意慢慢地说,讲述某个片段的过程,讲述这些过程或瞬间的细节:“和平饭店的聚会到一半,他就带了穿旗袍的我和另外几个人去喝咖啡。他显得兴致很好。还在我耳边说了些话。”他说他喜欢东方女人,说他如何产生幻觉,做梦,梦见自己身体分离了,“下半截其实是跟着一个东方女人跑了”,然后又说,“那女人和你一样,身上穿着旗袍”。面对这种有分寸的调情,女人“在心里骂了句:流氓。但还是有点喜滋滋。不能否认,王莲生很会调情。并且,也不太让人生厌”。他回国就请她吃饭,还在她耳边说“很想你”,而她呢,“穿了旗袍。知道王莲生回来,特意赶做的”。但是,“那天我是一个人回家的,我坚持没让王莲生送。他略微有些难堪”。朱文颖写两个人的关系,有好感却不向一个目标迈进。
小说中还有一个男人,名叫比尔,是个外籍华人——女人的老板。“比尔跑过很多地方,对性和爱,老婆和情人,以及理想与现实都有非常清晰的判断和疆界。这反倒让我感到了真实。我把他归于某一类男人。这类男人对于世界有着丰富而宽阔的理解,但很容易让头脑简单的人得出错误的善恶判断。”朱文颖写这篇小说用了第一人称,作为叙述人的这个女人,用她的叙述刻画了两个男人。她在刻画别人的时候,也刻画了自己。或者说,她因为刻画了两个男人,因为对两个男人的判断和感知,让我们这些阅读者对她有了判断和感知。再或者说,我们对她的判断和感知,来自她对生活片段、对片段中的瞬间的判断和感知。甚至于,来自她的无法判断和朦胧的感知。有一天那个比尔忽然说,“明年跟我去哈瓦那吧”,这是一个瞬间很随意地说的话,这句话却致使“我鬼使神差地翻开一本旅游手册。翻到美洲一页”。她还问王莲生:“你去过哈瓦那吗?”她不仅对哈瓦那耿耿于怀,还为没有让王莲生送回家而后悔,“我还差点叫出声来,差点让司机把车停住,倒回去”。她看到“比尔走过来时,眼睛也亮了亮”。她还听到“尤其是身边有伴的那种孤独”。
这些都是瞬间发生的事情,都是瞬间发生在头脑中的感知。这说明这个女人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女人,她虽然知道“以现实的盾,抵御虚幻的矛”,头脑中仍然是充满了矛盾,她甚至是一个头脑复杂而又清晰的女人。然而,有的时候,复杂的事情、以为是清晰的东西,反而会变得十分模糊。事实上,这种复杂而又清晰的东西,是生活赐予我们的无尽滋味。
下面说《病人》。《病人》也是一个女人的讲述。她先是说到了一部电影:“乔治是我最近迷上的一部电影里的主人公。他是个弱智儿。乔治固执地相信,他死去的妈妈还活着。她像天使一样地发出光,并且照耀着他。”她说“我一直忘不了乔治的那张脸……我觉得这张脸有点儿像皮皮”。然后她就开始说皮皮了,皮皮是生活中的皮皮,还有阿美,还有小林,她就说他们,说她的几个朋友,说她和几个朋友聚会,说皮皮在饭桌底下用脚蹭她的膝盖,说小林在公共汽车站等她,还说皮皮把他的宿舍弄得很温暖……这些都很平常,都是生活中微不足道的碎片,然后就说到了乔治,当然不是电影里的乔治,而是说她和朋友们酒后去了觞园,在觞园碰到的那个乔治,“乔治就是那天我们跟着皮皮去觞园夜花园时遇到的一个人。后来阿美他们坚持说我那天喝醉了。我不承认。因为我根本就没有醉。那是我最最清醒的一个夜晚。因为那天晚上我遇到了乔治”。这又是一个瞬间,这个突如其来的瞬间成了这个年轻女人生活中一个重要的瞬间,清晰的瞬间,也是模糊的瞬间。甚至是主观意志中的瞬间:“乔治并不名叫乔治,我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乔治是我为这个陌生的萍水相逢的人冠以的名号。我愿意他叫乔治,所以他就叫乔治了。”
很模糊。可不可以说,朱文颖是在写清晰与模糊之间的那种感应,一位孤独者的敏锐的感应。她接下来又写了一种模糊,那个电话,那个没有人说话的电话,“我愣了一会儿。我知道,电话线的那头是有人的。但是他不说话。他为什么不说话,不想说,不愿说,不能说,还是不说也罢?或许根本就没有这样复杂,根本就是有人打错了电话,并且也不想解释了?”模糊的也有可能会变得清晰,那个电话被印在了记忆里,那个瞬间进入的,很可能是臆想中的电话,已经变成了一种期待。特别是乔治,瞬间的邂逅变成了一种期待一种向往:“我一直幻想着乔治会来看我。像上帝带来的光,改变我所有的生活。改变我所有的喜乐。我觉得如果说上帝会在冥冥之中为每个人创造一样什么东西,那么上帝为我创造的就是我的乔治。乔治会照亮我所有的生活。”她把乔治当成了一个真实的、甚至是熟悉的人,把讲述也当成了一种渴望,尽管这种讲述可能仅仅是面对自己的喃喃私语,“我想讲讲乔治的眼睛、鼻子、他的嘴巴,嘴边的细褶……乔治微笑的时候,空气里有种细微的尘土的震动”。
模糊与清晰之间,被一种绵密的东西连接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心的讲述,一种行文的磁力,所以也就构成了小说的另外一种可能性。
再一起来看《悬崖》。《悬崖》写一对很普通的青年男女,男孩儿从小就胆小怕事,上学的时候,有女孩子给他写张字条也会把他吓得要命。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特点就是打篮球,“只有在上体育课,穿着那套蓝底白竖条的运动服时,姚一峰才会焕发出平时没有的光彩。他往上跳起来,没人会想到姚一峰能跳那么高,那哪是姚一峰啊”。女孩儿也很普通:“王霞在家里排行老二,不聪明,读书也不很用功,稀里糊涂就长大了。这一来反倒发现了一片新天地。她好歹总是个女人——这类女子最容易强调的东西。”姚一峰和王霞的交往,似乎也与篮球有点儿关系,“半场过后,姚一峰渐渐觉着身上的热了,他兜手一脱,光剩下里面一件白色小背心。等到休息喝水的时候,他眼梢里突然瞥到了王霞。王霞穿着草绿色的套头毛衫,棒针织的,尺寸有点嫌大,整个人都被罩在了里面。那天的王霞不像青竹竿了,倒有点像夏天挂在客厅口的竹帘子。现在,这副竹帘子手里紧紧的抱了堆绛红色的东西——姚一峰一眼看出,那是他刚才脱下来的球衣。它一定还是热烘烘的,散发着一个男人的汗臭味”。不久他们就成了男女朋友,过起了同居生活,日子虽然过得平淡无奇,却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希望。后来他们结识了曼玲和丁铁,曼玲和丁铁是一对幸福的小夫妻,自己开了公司,生意不错,还有一辆很不错的越野车。王霞很羡慕他们的生活,“有些个晚上,王霞坐在姚一峰乱糟糟的床上,把刚剪下来的手指甲一根根排在床头柜上。他们的未来,便也像这些半月形的小东西吧,清晰可视,条理分明——总有一天,他们会和曼玲、丁铁一样。是的,总有一天,曼玲和丁铁的生活,就是他们的未来”。他们与曼玲丁铁的交往越来越密切了,常常在周末,丁铁开着越野车,载着大家一起到郊外游玩。
都是生活的片段。朱文颖在小说的前半部分铺设了这些生活片段。后来就发生了那一个突如其来的瞬间。他们看见了雪山,同时也发现,脚下不远的地方就是悬崖。这时候天气突然变了,“一阵飞沙走石,姚一峰只觉得脚下的坡地雾一般飘了起来……那只兔子一定是狠狠的撞了曼玲一下,她一个踉跄,人整个失去了平衡,脚底却沙沙的直打滑。又是一阵飞沙走石,姚一峰眼见着曼玲正急速的向那个断崖那儿滑过去。”这个时候,小说紧张起来了,朱文颖设置了一个惊险的也是至关重要的瞬间,“就在曼玲失去平衡向断崖那儿打滑的时候,姚一峰伸手一把拽住了她。在幻觉中,姚一峰觉得,自己刚才像是做了个漂亮的投篮起跳动作。他的双手是那样有力,他的动作又是如此准确——此刻,曼玲正在他的怀里大声喘气”。这似乎很正常,朋友们一起出去玩,一个女孩遇到了危险,一个人正好看见,把她救了,举手之劳而已。更重要的是瞬间之后又产生的那种模糊的东西:“曼玲没动。姚一峰抱住她时,她没动;姚一峰的手碰到她的脸时,她还是没动。但是,丁铁看到了。姚一峰觉得丁铁应该是看到了……姚一峰产生了另一个奇怪的念头,他模模糊糊的有种感觉:好像曼玲是故意要让丁铁看到。曼玲是故意的——光这念头本身,就已经让他吓出一身冷汗来。”更重要的是后面的变化,后面的变化更是出人意料,“也就是个把月不见,曼玲瘦得脱了形,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不,准确地说,现在她看起来几乎就不像一个人。她那头微鬈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剪了……她的脖子突然细了很多,撑不住脑袋似的,摇摇欲坠。她倒还是白,但那是骷髅才会有的白……姚一峰惊讶得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曼玲病了,得了一种无法医治的奇怪的病,她那个每个周末都带她去郊游的丈夫丁铁,已经有两天没来医院看她了。但是姚一峰却来了,姚一峰陪在曼玲床前,和她说话,他的表现,就如同他最亲密的人病了。最后他拔掉了那抢救用的针头……一向懦弱的姚一峰竟然有这样的勇气,他终结了一个人的生命。这是瞬间发生的人心的突变。
似乎一切都突如其来,似乎一切都因为那突如其来的瞬间带来了事态的变化,也带来了人心的变化,一个突如其来的瞬间引发了其他的N个瞬间。这些都令人感叹。为什么?似乎无法解释,似乎又不必解释什么。朱文颖写生活的片段或瞬间,她让这些片段或瞬间蔓延开来,构成了她的小说。她让这些片段或瞬间闪耀寻常而又异样的光彩,吸引了我们的目光。
值得注意的是,生活有多么丰富,故事就有多么生动。时间有多么漫长,瞬间就有多么繁多。小说家的感知有多么敏锐,小说就有多么灵动。
秦万里:湖北黄冈人。《小说选刊》 原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短篇小说《泥人程老憋》《王小晓飞往东京》以及文学评论等若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