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的道德悖论

2014-01-02 04:06陈培永李宁
理论与现代化 2014年1期
关键词:现代性

陈培永+李宁

摘 要: 对当代社会道德问题的分析,必须深入到现代性理念与实践中。现代性充满道德悖论,它既带来了道德进步,也使现代人陷入无法摆脱的道德困境。现代性反思、现代性批判不是否定现代性,而是既要让现代性的理念更为普遍地被接受,又要让现代性的缺陷得到最大程度的弥补,使其更好地服务于人类社会的良善运行。

关键词: 现代性;道德悖论;道德进步;道德困境

中图分类号:B8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502(2014)01-0033-08

基金项目:全国行政学院科研合作课题“后现代文化难题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的构建研究”成果之一,项目编号:13HZKT219;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改革开放历程中的道德代价研究”成果之一,项目编号:11BZX067。

作者简介:陈培永,男,中共广东省委党校、广东行政学院哲学教研部副教授,哲学博士,中山大学哲学系博士后流动站研究人员。邮编:510053

李 宁,女,中共广东省委党校、广东行政学院哲学教研部副教授。邮编:510053

西方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等重大历史事件开启了世界现代化的进程,人类社会由此进入到一个全新的历史阶段,“现代性”同时凝结而成。现代性因此可以用来指代区别于传统社会或前现代社会的时间性范畴,是对从16世纪文艺复兴以来直到今天这个历史阶段的指认,它体现为工业主义、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民族国家、民主法制、科层管理、公民社会等制度体系,内含进步、科学、真理、理性、个体、独立、自由、平等、契约、正义等文化价值观念,它表征着包括道德文化价值观念在内的人类社会各领域的深刻变革,标志着人类社会发展历程中具有全面变革意义的转型。但现代性本身充满悖论,现代性的理念与实践既带来了巨大的道德进步,也使现代人陷入了无法摆脱的道德困境。对当代社会道德问题的分析,必须深入到现代性的承诺、现代性的规划、现代性的实践中,深刻反思伦理道德变革发展中的冲突与矛盾,为当代社会的道德发展提供一些理路。

进步神话与瓦解传统

现代性内含的基本意义是,之前的历史阶段可能会在某些方面比现代社会进步,但总体来看是落后的、黑暗的或者不够进步的,生活在传统社会里的人是受到奴役的、压迫的,是不自由的、不平等的。人类社会不停止地向前发展,到了今天,巨大的全方位的社会进步才真正有了可能,光明的前景才真正呈现在人们的面前。现代性因此以“进步”、“革命”、“解放”作为自己的标语,宣告了人类社会愚昧阶段的结束,宣告了人类作为整个世界的主宰力量,也宣告了束缚人类的宗法超验伦理秩序的终结,人类道德秩序的革新与进步。现代人能够重新思考自己的生存状态,开始认识到政治伦理秩序可以去除等级化、可以追求平等化、可以更加人性化。现代性谋划的最大成就就是使人们对现在充满希望,对未来充满理想,保持积极的、乐观的精神状态。人们对社会道德进步信心十足,认为可以建构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德规范,实现人类社会最为光明、最为进步、最为美好的伦理秩序。

现代性所取得的道德知识与道德实践的进步是有目共睹的,但它在构建现代性进步神话的同时,却对传统或者说对前现代完全否定。现代性为了显示出自己的进步性、革命性,追求与传统社会的割裂。过去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更是未来,与传统断裂、瓦解传统成为现代性的内在追求。丹尼斯·贝尔认为,“现代性之本质就是和过去的断裂,它把过去只看成过去,并为了现在或将来将过去一笔勾销。人被责令要更新自己,而不是去延伸存在之巨链。”[1]后现代理论家鲍曼也认为“‘瓦解传统是现代性的永恒特征”,“旧有的结构、格局、依附和互动的模式统统被扔进熔炉中去,以得到重新铸造和型塑;这就是天生要打破边界、毁灭一切、具有侵犯色彩的现代性历史中的‘砸碎旧框架、旧模型的新阶段。”[2]

斩断与传统的关联并不一定是失误,它既有价值又有缺陷。因为只有打破传统的束缚,使人们从传统的锁链中解放出来,才真正有可能寻求人类社会的进步。但现代性在摧毁旧传统秩序的过程中,以现代为中心建构现代性进步神话却对传统嗤之以鼻,使现代性抛弃了传统的道德价值理念,导致现代性在追求全方位社会进步的过程中付出了不必要的代价。传统并不代表落后,当一味否定传统成为现代性的常态时,它必然使传统的伦理秩序、道德权威遭遇“偶像的黄昏”,导致现代性伦理秩序难以得到维系。正如马克思所说的,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就必然会出现道德秩序的紊乱,导致社会主体无所适从。现代社会为了宣称进步而向传统挑战,不再依赖传统来建构文化基础、道德基础,实际上也就阻碍了现代伦理秩序的形成以及人们道德共识的形成,不利于推进社会道德进步。

现代性以追求人类社会的全面进步作为自己的口号和目标,但这种追求本身就注定了它不能够完全实现。因为人类社会发展的进程不可能没有任何代价地向前推进,现代性道德进步也必然会以牺牲传统的道德资源为代价。这正是历史的吊诡。现代性不够完美的实践让人们从现代性美梦中惊醒了,伴随着现代性的演变出现了对现代性的批判与反思,人们对现代性的进步开始有所保留地接受,建设性后现代主义者大卫·格里芬的话是对的,“现代社会取得了巨大进步,即所谓‘进步的神话。然而,什么是进步?在现代概念看来,现代文明反对过去的迷信,以增长物质享受为己任,不断以技术征服自然,这就是进步。然而,这样就带来了世界和平、自由、幸福和道德了吗?没有!”[3]现代性的进步神话并没有在现实中完全呈现,从传统中前进一步是现代性的成就,在自我反思、自我批判中不断完善是现代性下一步的努力方向。从进步神话中走出来,仔细审视现代性的内部矛盾,是走好这一步的前提。

独立主体与碎片社会

瓦解传统、追求进步的现代性,最根本的目标是使人摆脱受宗教、政治、意识形态的蛊惑、操控、奴役的命运,让人真正成为人,成为自由的、独立的个体,而不是从属于自然、为政制所奴役、依归宗教的无能之人。在“我思故我在”、“人为自然立法”等口号下,现代性确实提升了人们认识自然、改造自然以及认识社会、驾驭自我的能动性,使人的实践创造能力空前提升,使人的主体独立性得以确立。人的独立性是现代性得以确立的历史前提,人的解放正是现代性最为重要的承诺,也是它最大的道德正当性。道德进步的前提和根本标志在于主体的觉醒,现代性正标志着这种自觉的、理性的道德主体的成熟。现代人似乎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自我负责,自我判断,自我选择,能够尽情表达自己的情感、主观感受,也能够冷静地进行理性推理和独立思考,而不是陷入对传统权威的盲目崇拜、对传统王权和神权统治的畏惧以及对道德说教的人云亦云之中。

现代性的这种道德进步是通过强调个人主体中心地位的个人主义理念实现的。个人是现代性的最基本单位,现代性把个人作为看待外界万物的基本单位,它坚信“个人”是先在的个人,是先验的存在物,是最原初、最基本的单位。任何其他的共同体,如部落、政府、国家等都有其基础,有其渊源。唯有构成一切共同体基础的抽象的个人,是不需证明、也无法证明的基本单位。个人独立,个人自由,个人自主等是不可动摇、不可更改的准则。个人拥有独立的空间,即有别于公共领域的私人领域,个人在这一领域拥有绝对的主权。密尔指出,“任何人的行为,只有涉及他人的那部分才须对社会负责。在仅涉及本人的那部分,他的独立性在权利上是绝对的。对于本人自己,对于他自己的身和心,个人乃是最高主权者。”[4]罗尔斯也指出,“每个人都拥有一种基于正义的不可侵犯性,这种不可侵犯性即使以社会整体利益之名也不能逾越。” [5]可以说,现代性与个人主体性的张扬是分不开的,对于个人主体意识的觉醒、个人权利观念的形成意义重大。

但个人主义理念本身是有问题的,它的实践也给现代性道德带来难题。一方面,个人主义把人毫无例外地界定为理性与欲望的结合体,把用理性来满足自己的欲望需求看作是人之为人的根本特质。潜在隐含的意思是,只要他在理性的指导下,服从理性的秩序,遵守统一的规范和标准,他就是道德的,个人不再要求是道德生命体,个人的美德也不再被推崇,这就在一定程度上把道德与人的存在的内在关联给打断了。另一方面,个人主义从根本上抽象掉了个人的社会现实性,似乎个体是能够从社会中分离出来的、能够抽象地存在的人,它可以脱离与自然、与他人、与社会的关系,这就容易造成社会的碎片化而导致个体的孤独感和失落感,而一个孤独的个体必然是道德冷漠与道德麻木的。社会联系的纽带被打断,个体所建构的自我必然是孤独的,所建构的社会必然是碎片化的。更为严重的问题是,现代个人主义所隐含的意识是力图使人不仅成为自然的主人,还要成为社会、政治、宗教力量的主人。现代性不是把自然、环境看做与个人有天然联系的,而是看做能够征服和利用的外界力量,它也不是把个人看做社会、历史中的人,而是人为地将这种纽带撕裂,现代性只相信人类自己,只相信解放了的现代个人,必然是过度夸大个人的元主体地位,造成了人类的狂妄自大。在塑造个人主体意识之时,现代性很容易塑造出“猖獗的个人主义”、“没有限制的自我”,从而使现代社会面临人类中心主义与极端个人主义的威胁。

作为现代性道德基础的个人主义,需要对其进行深刻的反思,反思的前提是重新理解个人主义所蕴含的个体、主体概念。一些西方思想家为此在尼采宣布“上帝死了”之后,提出了“人之死”、“作者之死”、“主体之死”等口号,力求避免对主体的宣扬可能导致的“现代主义那种主人式的主体”以及“中心—边缘”二元对立境况的出现。人类、个人、主体当然不会消亡,消亡的是自大的、狂妄的、以己为中心的人类、个人、主体,重新复活的是与自然、社会天然联系的、对他者富有责任意识的人类、个人、主体。现代性要想走出个人主义的道德困境,必须重新树立的理念是“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人是自然中的人、社会中的人、历史中的人,他对自然、社会、历史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和义务,人应该是关心自然、关心社会、关心历史的“道德生命体”。

经济至上与资本操控

现代性区别于传统社会的基础性表征是经济力量的彰显、经济秩序的确立以及经济生活的显著地位。资本化、工业化、市场化、商品化、科技化是现代性主要因素,它以资本主义作为发动机,作为“近代生活里决定命运的最关键力量”(韦伯语);它把工业作为主导型的产业形态,生产出大量的琳琅满目的商品;它把市场经济作为社会的经济基础,把交换关系作为基本的交往形式;它把科学技术作为最基本的工具,充分相信科技具备改造一切的力量。资本主义带来了人类社会的生产力突飞猛进的发展,也促使了人们理智的迅速成长,为了保证自己能够掌握日新月异的技术,能在市场经济的交换过程中获得利益,尽可能多地享受社会创造的商品和财富,人们必须激发自己的创造性和活力,必须变得更有理智和智慧,必须把理性思考作为自己的常态思维方式,更追求最优选择最大限度地利用、最低成本最大效益。可以说,资本主义为人类道德的进步积聚了雄厚的物质基础以及智力基础。

但资本主义也只是提供了基础,并不意味着现实。资本主义的运行使经济成为现代社会的主要特征,并不是把伦理规范、道德关怀作为首要标准,它把经济秩序的正常运行作为制度发展的前提,而不是强调伦理秩序的优先性,它把人们经济生活的舒适、愉悦与享受作为追求,而缺乏对个人道德生活的高度关注,先天地隐含着经济力量决定一切、伦理道德力量相对无力的危险。资本主义确实带来了进步,但也付出了代价。认真分析现实就会发现,资本主义所确立的经济秩序、经济原则、经济制度确实改造了社会成员之间的关系,封建制度的等级关系、宗法关系等伦理关系被摧毁,这是历史的进步,但一种先进的伦理关系并没有建构成型,反而被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经济关系所渗入。经济作为社会发展的不是最重要的也是关键性的标尺,成功实现了与政治、文化、社会的分割并牢牢地获得了“经济帝国主义”地位,经济秩序彻底地摆脱了传统伦理、文化、价值观念的束缚,使其他的在人类社会秩序维系中起着重要作用的因素,如政治、宗教、伦理的力量削弱了。

政治、伦理受制于资本主义经济的局面使现代社会面临着难以解决的道德难题。政治的自主性已被资本控制,它根本不能控制资本的积累,反而受制于对资本积累的依赖。伦理的力量成为可以被忽略或者被否定的因素,现有的伦理规范也必须服务于经济秩序,根据经济规范和经济原则来制定。比如,资本主义的经济秩序以私人财产保护为基础,政治力量就必然要求保护这种私有财产,而正义的伦理则要求政治能够通过占用个别人的私有财产以满足更多人的物质文化需要。但经济秩序的第一性必然要舍弃这种财产分配方式,把最大可能地保护私有财产作为公平正义的前提。资本强烈的竞争与扩张本质也必然带来社会不平等的加剧,使强者更强,弱者更弱。这几乎已是现代社会无法解决的难题。而解决这个难题的根源其实就是如何重新塑造政治、经济、伦理的关系,厘清人类社会最需要的核心价值是一种经济的发展还是一种公平的伦理,厘清政治是服务于资本的增长还是服务于社会的平等。

最为可怕的是,资本主义经济原则会凭借着经济力量的强大渗透到所有的社会领域,让经济秩序成为社会秩序,让经济力量或资本力量成为社会的主宰。它为此力求把现有的一切事物(包括尊严、身体、性、权力)都尽可能变成资本的要素,也试图把这一切事物都变成商品,它要求使市场经济的交换或买卖关系变为最基本、最核心的人际关系,它要求所有成员都以占有尽可能多的商品和财富作为人生的目标,它要求把消费主义、享乐主义、奢侈主义作为社会流行的价值观。它让人们忘记人之为人的本质和人生的真正目标,它要把人与占有财富的数量结合起来(即占有的东西越多,越能成为真正的人),它把无止境地追逐财富或者说营利当做人生的根本目的,“营利变成人生的目的,而不再是为了满足人的物质生活需求的手段。对于人天生的情感而言,这简直就是我们谈到的‘自然事态的倒错,毫无意义,然而如今却无条件地公然成为资本主义的指导纲领,正如尚未触及资本主义气息的人所会感到的那样的陌生。”[6]如何打破资本主义目标与手段的颠倒,让资本力量服务于社会和人的真正目的,是现代性留给我们的又一难题。

民主政治与极权主义

现代性的政治表征是民族—国家的生成实践与民主政治理念的深植人心。吉登斯在探讨现代性问题时曾提醒道,“为了解释现代社会的性质,我们必须抓住民族国家的具体特征,这是一种以特别突出的方式与前现代性国家形成鲜明对照的社会类型。”[7]民族国家确实是西方现代性的产物,霍布斯、洛克、卢梭等社会契约论者为现代民族国家的生成提供了充足的理论合法性论证,现代人产生了强烈的民族意识、国家认同,确立了自己的国民身份、公民资格,找到了政治国家的归属感。在民族国家的制度设计中,民主、平等、博爱、自由、公平、正义这些价值虽然并未得到清晰的界定,但却成为政治领域中的代表性词汇。政治统治不仅应该具有合法性,而且还应该具备合理性以及合德性。马基雅维利式的“目的总是证明手段正确”的政治权术论始终难登大雅之堂,霍布斯式的“所有人以所有人为敌”的战争状态被普遍认为已经一去不复返。相对于传统社会的专制统治,这是现代性政治道德化的重要表现,是人类社会政治文明发展的重大成就。

现代民族国家意识及其实践在推动政治道德化的历程中并不是一帆风顺。狭隘的、偏激的现代民族主义、国家主义隐藏着深层次的“敌人假设”或“对抗政治”逻辑,包含着对内团结、向外对抗的根本精神维度,在鼓吹本民族的历史、文化、语言中难免会塑造出本民族国家的中心意识,并会产生对其他国家或民族的对立或蔑视意识,因而成为现代人类战争的根源之一。正是在民族利益、国家利益的名义下,两次世界大战造成人类社会规模空前的大屠杀,反犹主义大行其道,帝国主义横行,军国主义肆虐,极权主义泛滥,死亡集中营的营造,核毁灭的威胁,将人性的残忍暴露无遗。难怪吉登斯会如此总结,“‘专制主义(despotism)似乎主要是前现代国家的特征,但透过法西斯主义、反犹主义、斯大林主义的兴起,以及20世纪的其他事件,人们才恍然大悟,极权的可能性就包含在现代性的制度特性之中,而不是被取代了。极权主义(totalitarianism)与传统的专制不同,但它的结果却更为恐怖。极权统治以更为集中的形式把政治、军事和意识形态权力连接在一起,这种权力的结合形式在民族国家产生之前几乎完全是不可能的。”[7](7)

民主政治的理想也没有在民族国家内部得到令人满意的实现。有关民主制度实践的争议不断,代议制民主、选举民主等现代民主形式越来越显示出贫乏和无力,越来越受到来自不同层面的批判和指责。反倒是行政管理的“官僚制”/“科层制”(bureaucracy)运作得越来越科学,越来越成为普遍通行的社会政治组织制度形式。行政管理的官僚制/科层制对于现代政治乃至社会的运行已然具有不可或缺的意义,但它使现代性的道德政治承诺大打折扣。鲍曼正确地指出,理性的官僚体系用纯粹技术性的、道德中立性的方式刻板地追求效率,要求把人们的专业知识、技能、创造力和奉献精神甚至个人动机最大程度地动员起来,必然会抹杀道德个体的道德选择,生产出道德冷漠和道德盲视的个人,导致“道德也就归结为要做一个好的、有效率和勤劳的专家和工人的戒律”。最可怕的是,这种忽略道德因素考量的组织体系能够更好地服务于残酷的、卑鄙的目标,给人类社会带来难以磨灭的伤害。现代性的历史实践证明了最惨无人道的目标是如何在理性、科学的或者还有点民主色彩的科层体系中实现的。良善政治理念的追求在官僚制体制下走向了专制主义、极权主义,人类为追求政治文明的进步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人类社会如何在推进政治道德化的宏伟事业中尽可能少地避免代价,是现代性政治反思的关键问题。在《极权主义的起源》一书的序言中,阿伦特写了一段富有总结意味的话,“反犹主义(不仅仅是仇视犹太人),帝国主义(不仅仅是征服),极权主义(不仅仅是专政)—— 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比一个更野蛮,这说明人类尊严需要一种新的保障。这种保障只有在一种新的政治原则、在一种新的世界法律中才能找到。”[8]新的政治原则、新的世界法律的建构,当然不是易事。因为古往今来人类社会一直希望建构出能够切实保障人的尊严的政治原则、法律体制,但却总没能够实现。现代性政治谋划的失败告诉人们,政治理念、政治组织、政治体制不是目的,不能为了理念、为了组织、为了体制而牺牲个体的道德,因为理念、组织、体制一旦建立,并不意味着它一定能够服务于人类社会,人也不一定就能够任意地支配它、改变它,它本来应该服务于人,却可能成为支配人、控制人的外在力量。人是目的,不是实现某种政治理念,完善政治组织、政治体制的手段。这可能是建构新的政治原则的前提。

宗教祛魅与信仰虚无

现代性瓦解传统的独特标志是宗教的祛魅化和神学信仰的衰退。漫长的黑暗中世纪是宗教信仰大于一切的世纪,宗教对道德规范具有绝对的统治地位,伦理道德规范都在宗教教义之中,这几乎使西方道德的发展被窒息,使西方人的道德自主意识崩溃。现代性终于有机会摆脱宗教神学的束缚和支配,在中世纪曾有“科学女王”美称的神学在现代世界中失去,人们对先验的上帝能否解决现实问题有了怀疑,他们崇尚现代的科学世界观,认为超验的没有经过科学确证的东西都应该摒弃,只有科学才能够解决宗教所留下的神秘和未知,面对宗教神学所设置的禁区,现代性勇敢地进入,它要让人们的求知欲彻底发挥出来。现代人不想用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先验的价值来支配自己的道德意识和实际行动,他们追求世俗化的生活方式,相信凭借自己的努力能够找到人生的价值、目标、意义,解决遭遇的矛盾和困境,实现社会的和谐与个人的幸福。

尼采的“上帝死了”这句振聋发聩的口号驱逐了上帝,似乎一切都有可能的社会到来了,但一切都有可能的社会对现代人来说并不一定就是最理想的社会,也更不是道德秩序得以完美构建的社会。宗教力量在现代性进程中的衰微有两重性,好的方面当然是阻挡人的理性成熟的桎梏的消解,人的自由原则战胜一切宗教束缚,现代人无需背负太多的神圣负担;坏的方面是亵渎了神圣力量,使人类社会的秩序付出了代价,使人们在没有道德权威的情况下无所适从或各行其是,美国学者黑尔用“道德缺口”来解释这个现实,“西方文化中有一套传统的、有神论的信仰和实践,道德以此为背景而具有意义。如果抛离了有神论,那么道德就不能够再按以往的方式具有意义。这种道德特征就是所谓的‘道德缺口(the moral gap)。”[9]作为传统伦理的载体宗教被破坏,道德权威从宗教走向世俗,这一转变所形成的道德缺口需要填充,因为正如贝尔所说,“每个社会都想要建立一套人们靠之能将自己与世界联系起来的意义系统。这些意义详细规定了一套目的,或者像神话或仪式那样,解释了共有体验的特征,或者通过人类的神力或技术力量,改造着自然。这些意义存在于宗教、文化和工作之中。这些领域内意义的丧失造成一系列理解的缺乏,这种缺乏让人们无法忍受,迫使他们尽快地去寻求新的意义,以免只剩下虚无感或空虚感。”[1](159)

现代运动、现代文化在打破传统宗教道德规范之时并没有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意义系统”。现代性将自我作为文化鉴赏的试金石,坚持审美的独立性和主观化,更看重新的和实验性的东西,带来的是反对道德规范的反律法主义的蔓延,从而不可能建构超验的道德规范,也不可能为现代人的性格结构、工作和文化提供一套终极意义。归根结底的根源是,否定了上帝的存在,也就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意义系统建构的重要道具,“上帝信仰的一个导向就是相信世界并不是完全无意义的,以致相信有一种总体性的意义,而据此我们的个体生活才有其特殊的意义。我们可能无法精确地从概念上说明这是怎样一种情况,但是关于我们的生活和别人的生活归根结底并非没有意义的信念,已经扎根于我们信仰上帝的传统之中。因此一般说来,否定上帝就意味着否定世界背后的任何终极目的,结果就是否定我们的生活因之而可能具有意义的某种背景。”[10]

贝尔的判断在一定意义上是正确的,“现代性的真正问题是信仰问题。用一个不时兴的话来说,它是精神危机,新的支撑点已经被证实是虚幻的,而旧的铁锚也已沉落水底。如此情势将我们带回到虚无主义;没有过去或未来,只有无尽虚空。”[1](28)这是现代性在摧毁蒙昧、神秘、未知的宗教之后出现的后遗症,一种道德文化的虚无主义出现了,一种信仰的虚空出现了,一种无意义感、无价值感萌发了。现代性与心理病、精神病、信仰病、伦理病天然地携手出现。在去除宗教伦理的精神之后,神圣连带着蒙昧、神秘一同被摧毁了,在面对信仰缺失、精神虚无的困境中,如何建构一种存在的意义系统,道德理想价值体系该如何建构?我们能够“通过复兴传统信仰来拯救人类”吗?我们能找到新的不同于宗教的精神吗?这当然是令人苦恼的、似乎现在还难以找到答案的难题。

科技理性与规范虚妄

现代性试图用科技理性代替宗教信仰,创构了新的精神、新的意义、新的伦理规范。宗教对科学探索的限制被取消了,科技的无限进步不再被看作是狂妄自大,现代性为科学技术的发展扫清了障碍,它竭力追求现代科技,把科技作为解决所有问题的基本工具,相信现代科学技术的神奇力量,一切发展都需经过科学的推动,一切问题都能经过技术来解决。科学技术所推动的人类社会进步既体现在显著的生产力以及经济社会发展上,也体现在人们理性思考能力和理性精神的打造上。科学技术的实质是人的理性精神的彰显,是人们认识世界和思考真理方式的改变。

科学成为现代性的支配性世界解释的唯一力量,渗透到生活的所有领域和方面,渗入到人们如何建构道德知识、伦理规范中去。匈牙利著名哲学家赫勒断言,“在现代性中只有一种支配性的想象机制(或世界解释),这就是科学。技术想象和思想把真理对应理论提升为唯一支配的真理概念,并因此把科学提升到支配性世界解释的地位。因此我们现代的‘世界图景作为整体是由作为意识形态的科学所造就的。”[11]科学的意识形态体现在现代性伦理方面,相信只有经过科学化的道德知识才是可能的道德知识,经过科学验证的道德规范才是应该遵循的道德规范,而且它坚信人的理性能够塑造出普遍的、科学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伦理规范,从而更好地促进人们对世界、自我、道德进步、制度公正甚至人类幸福的理解。它也相信无矛盾的、非先验的法典可能现在没有被发现,但随着科学的进步、技术的发展、理性的增长,它总归会被发现。

问题在于,人们真的能够找到这种伦理学法典吗?现代性伦理的执着是否能换来最终的成功?至少到现在为止,我们没有看到成功的迹象,反倒是看到统一伦理规范的越发不可能性。现代性的发展实践证明试图去找到无矛盾的、非先验的伦理学法典是狂妄,试图通过建构普遍伦理规范约束个人行为也注定失败。现代性伦理的努力方向也出了问题,真正支撑道德的是道德个体的道德自治,外在道德规范的建构只是手段,如果把手段当成目标,积聚力量去追求外在道德规范的建构,那就是用错了方向,正如万俊人教授所总结的那样,“现代性道德的痼疾在于对同质化或齐一化理性法则或普遍规范的迷恋。不幸的是,当这种规范伦理失却人类内在美德资源的支撑时,规范伦理的迷恋就会蜕变为一种纯规则主义的、甚至是律法主义的现代性偏执,成为缺乏内在价值动力和人格基础的纯‘概念图式,而非真实有效的道德价值资源。”[12]当现代社会逐渐不再谈个人的美德、崇高的境界之时,伦理规范的空洞性、形式性、无力性就越发明显。

当然不能完全否定现代性的努力。科技理性的普遍精神追求,把人的理性确立为至高无上的信仰,起到的积极作用是让现代人摆脱了过去那种愚昧的、幼稚的伦理规范和伦理义务,它的解构、摧毁是成功的,但它的建构不能称为成功。究其根源在于科学理性占据了上帝的宝座,科学理性成为新的立法者,一切惟科学理性马首是瞻,科学理性成为新的信仰,科学、理性、知识、真理主宰一切。一切道德知识、一切伦理规范只有经过科学地设计、拥有技术的含量,才能够称得上是正确的、客观的。科学理性成了绝对的支配者,但它并不是人类生活的全部和人的真正本质,对科学理性的盲目推崇会导致人性的压抑和人的本质的丧失。现代性反对一切不能经过科学检验的东西,反对一切经不起理性推敲的价值,也必然导致一些神圣的、超验的伦理价值观念不再有重要性,“我们这个时代,因为它独有的理性化和理智化,最主要的是因为世界已被除魅,它的命运便是,那些终结的、最高贵的价值,已从公共生活中销声匿迹。”[13]现代性企图用一种世俗化的、理性化的科学精神来让人们重塑信仰,重建道德价值体系,但是它失败了。靠科学、靠技术、靠理性能够解决若干问题,但解决不了伦理道德、人生意义、全面进步的问题,科技机器的能量不能通往无限的目标,不能替代所有的伦理价值,不能填充人的精神生活。

总之,现代性是以宣称促进人类社会的全面进步和个人的彻底解放走上历史舞台的,它为此推崇进步的前景、社会的世俗、个人的价值、科学的功用、理性的精神、经济的发展、民主的政治。反思现代性,绝不能忽视西方现代性对整个人类社会发展进程的推动作用,不能忽视它给人类社会的道德带来的前所未有的进步。但现代性本身的矛盾特质以及它的不成功的实践最终使其没有完成它的承诺,它并没有像它宣称的那样,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进步和解放的问题,最具道德进步意味的现代性也变成了充满道德问题的现代性。我们有充足的理由质疑现代性,但质疑现代性的道德进步,并不能因噎废食,将现代性理念批得体无完肤,甚至认为现代性在人类解放的名义下重构了一套普遍压迫和奴役的体系,将对人类道德进步有举足轻重作用的现代性说成是社会道德败坏的罪魁祸首。现代性反思、现代性批判不是否定现代性,而是既要看到现代性理念和实践的成就,又要看到其所付出的代价,对现代性弊端保持足够的关注。让现代性的理念更为普遍地被接受,让现代性的缺陷得到最大程度的弥补,让现代性的实践更加完善,使其真正服务于人的生存发展以及社会的良善运行,这才是需要努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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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Moral Paradox of Modernity

Chen Peiyong Li Ning

Abstract: For the analysis of contemporary social moral problems, we must go deep into 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modernity. Modernity contains a moral paradox. It has not only advanced the moral progress, but has also led to a moral dilemma. Its narrative of liberation has made human society confident of moral progress, but the excessive negation to tradition has resulted in the collapse of the progressive myth. It has formed independent and free individuals, but has also produced extreme individualism and fragmentation of social order. It has laid a solid material and intellectual foundation for moral progress, but has also made the ethical power declining and eventually made it subject to the capital. It has helped democratic ideal and institution win over the people, but has also brought the evil of totalitarianism. It has realized religious disenchantment and brought the recession of theological beliefs, but has also made belief crisis becoming a common social psychological problem. The supremacy of scientific and technological rationality has determined that the construction of universal moral norm is the direction of ethics, but the effort is doomed to fail because of the ignorance of the realistic goals. The critique of modernity is not the negation of modernity, but the making up of the defects of modernity, so that it can serve human society better.

Key Words: Modernity; Moral Paradox; Moral Progress; Moral dilemma

责任编辑:王之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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