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州文章

2014-01-01 03:10奉荣梅
湖南文学 2014年12期
关键词:小舅大舅枕头

■奉荣梅

短路的家族血脉

那个冬日,送大舅的灵柩回归他生前选好的地方——那个生养他十四年的叫西岭小山村。村口的祠堂前,鞭炮、香烛的烟雾仍在袅袅,收割后的稻田里,刚才是一条黄龙在耍舞腾跃,鼓乐喧天,那是我七十岁的父亲,特意请来为大舅送行的。家族中的叔伯婶娘还在念叨大舅一世本分老实和吃苦受罪,同时,也慨叹大舅丧事的热闹。

大舅的灵柩按照风水先生的指点,抢在上午十点半前最好的时辰在村子后红旗岭的山坡上落土。下山离开时,突然想起包里有相机,于是,拍了几张山岭与村庄的照片做纪念。

村前的小溪,清泠,杂树如阴。上个世纪60年代初期,上游崩塌过水库,发过大水,外公家的祖屋在大水中冲走了。在离县城四五十公里路的山窝里,这个叫西岭的村子,据说只两百来年历史,几米高的院墙把一两百户人家团团围住。曾外公家与清代大书法家何绍基曾是一个家族,何绍基出生在一百七十多年前的县城东门外,在家族辈分的排行中只比曾外公高一辈。曾外公家是为了躲避战乱,从县城东门外的东门村,逃到这个东乡山窝里。西岭的风水本是不错,后靠山,前临河。有风水先生说,村后那个禁山叫红旗岭,像面旗子,而相对的是一个锣鼓岭,锣鼓一敲,红旗岭就摇,地势就下沉。以前,山后有座小学,村里学童在那读书,成绩拔尖,可是一到山外面赶考,就没一个考中的,一气之下,族人就把学校撤散了,都说村子的风水全被对面另一个蛇形岭的山头挡住了。村前的河水春天一涨,村子就进水,外公的老屋就是在1973年上游倒水库,被洪水冲走了的。曾经雕龙画栋、高墙大院的老村落,现在只剩下零散几户人家,大都搬到对面风水更好的蛇形岭上,都搬乱了。

而在曾外公家族迁徙到山间后的百余年间,正是战乱最频繁的日子,留守在东门村的族人,一遇上“走兵”,就举家躲到本家的东乡西岭来了。因为西岭人传承了何氏家族世代耕读的遗风,读书人颇多,而山水风光旖旎,可以迎风弄月、吟诗作对,还可以打牌游乐,作一短暂的菊隐高士。何绍基就曾多次来东乡西岭走亲戚,一来就写对联相送,有一次,曾给四个家族分别送了一副对联和一张《八骏图》。这些对联和书画有的被日本鬼子抢跑了,有的早些年才被变卖……

大舅没上几年学,但在去世的前半个月,每天都趴在桌子上写字。他住的是过渡房,工厂的旧工房隔成。他家所居住的工厂宿舍及厂区都被拍卖了,他住了一辈子的简陋平房,也被拆掉,拆迁补偿加上子女的补贴,才够买一套集资建的新房。新房刚封顶,他还没能住上。

大舅是在上午晒太阳时,突然倒地而去的,连哼都没有一声。当大舅妈想起他此前写的那些字时,才觉得,那应该算大舅的遗书了,大舅早就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数,知道自己在世之日不多。据说,那些字被大舅写在一张裁成长条的普通大红纸上,张贴在床帐的背后,标题是《一生史词》。大舅的灵柩被安放在工厂破旧的大礼堂里,我一直在那里守灵,可惜,无机会一睹原件。出殡期间,大家都在议论那封尚未写完的“遗书”,觉得没上过几年学的大舅,竟然写得一手好字,行文条理分明,语言很有文采。

幸而,母亲将红纸上的遗文,请人打印出来,复印几分,按照古文排版形式,从右至左竖排,装订成册,以红纸作封面。看了复印的遗书内容,才得知大舅的一些经历。在《一生史词》中,大舅从自己的生辰,写到工作岗位变迁,详细的经历只写到1958年,后面的尚未写完,但是整体框架完整,后面还写了关于兄弟姐妹、子女媳妇等一两句提纲挈领的话,甚至为自己百年归寿后归葬故土西岭,拟定了两处墓地,繁文交代选择理由,以及自己随葬的衣物式样颜色。

大舅交代,他过世后,上穿拉链衫,下穿黄裤,一双袜子,一双波鞋,原因是,他一生在县机械厂、氮肥厂两家工厂做技术工人,拉链夹克衫是工装象征,他还曾被送到部队学习修理枪械,有十三个年头的冬天,为县武装部修理各类枪支,黄裤是对自己与军人交道的纪念。大舅写到,他只读过半年私塾,两年初小。但是,他的遗文里,不时夹杂着对联、诗词、文言,平仄对仗、用词都有讲究,大概是何氏宗族且耕且读的遗风传承。在外漂泊六十年,风霜雪雨,他只给自己拟定提纲式的两个字“惭愧”和一句话,大意是一世无遗产留下、全凭子女自立成家。他心疼八十一岁的胞姐:“一世受苦”;他为七十岁的胞妹、我的母亲欣慰:“先苦后甜,晚年幸福”;他怜惜在农村守家的六十四岁胞弟:“一世受苦,子孙发人”;他为没给儿子媳妇留家财愧疚:“自立成家”;他为心爱的满女自豪:“独立,抓钱手,走遍天涯”……他尚未想好为跟随自己四十几年没过上几天好日子的妻子和有病不能自理的小儿子拟写好一句话。

大舅确实一生命苦,他凭借他自己羸弱的身子骨,独自负债为两个老人治病送终;在工厂是个多面手,车、铣、钳、刨,样样拿得起放得下,还会木工、油漆,他自己的“老屋”——寿材,也是他自己一斧一刨做成的。在西岭山脚下生养的姨妈、大舅、小舅和我的母亲四兄妹,自小家贫,但却都生性爱唱歌,大舅再有病痛、工作再辛苦,他那满口缺牙漏风的嘴巴里,常常哼着小调。我母亲说,她自己最艰难的时候,就是一边干活一边流泪一边唱歌。小舅常在田间地头,扯起一把破旧的二胡。三十六岁就守寡的姨妈,现在八十多岁了还不时有像唱歌一般的笑声。

站在西岭村前的溪桥上,眺望村后的起伏的红旗岭,身旁长流的绿水,平整的田畴间,一群黑鸭子点缀其间。风声渐起,在山林与沿溪林木间回响,像是山的鸣唱,大地的和声。我隐约听到了,大舅、姨妈和母亲曾经含泪的歌声合唱,夹杂着小舅的二胡声,辽远但又清晰,掠过村子的上空,飘向西岭的山巅。

我们回城的车,把西岭抛在了身后,关于外婆家族的一些过往像车身掠过的树影山形在眼前浮现一些碎片。闻讯大舅过世时,适逢我忙碌之时,犹豫着是否回八百里外的老家。逢老家一位长者来,他说,娘亲舅大,舅舅过老了,也不回去,你这个外甥女没用……是他的这番话使得我下了决心休假,也是为了了却自己多年的心愿吧。赶回四百公里外的老家,陪母亲落泪,按照老家的习俗,尽一个外甥女的孝道。八十一岁的姨妈、六十多岁的小舅,以及多年未见的表兄妹们、外甥们,聚拢了来。当吊孝的人鞭炮响起时,同辈晚辈们披麻戴孝地齐刷刷跪在大舅的灵柩前,我才突然觉得,有些陌生的模糊的何氏家族,此刻是如此地真切具象,如此地具有家族的共同基因。

母亲四兄妹,每人生育三个子女,我们表兄妹一代有十二人,其中男丁九人,他们一律地高身材,除了我的两个兄弟和一个表哥不足一米七五,其他都在一米七八至一米八二间。他们的高鼻梁、有些凹陷的眼睛、粗黑眉毛,沉默少语的性情,轻缓的步履,悲伤的神情,都贴着一个家族的历史标签,何氏家族的DNA此刻凸显出来,在每个人的血脉里喷涌。加上同样高度的表兄的子女,这样一群高人一头的孝子贤孙,戴孝的白棉布从头批挂到脚,长长的白晃晃的一排,阵势真有些吓人。陪着八十一岁的老姨妈哭,已经完全耳背的她只能不停地哭诉,听不见我的劝慰。我想,这样也好,人老失聪,也就听不到别人的闲话,过得还省心一点。临别时,我分别给了姨妈和舅舅一点零花钱和礼品。他们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们老了,不中用了,也疼不了你们什么了,总是享着你们的福啊……此时,我的眼睛湿润。这重重地点击了我的心穴——我此番回来,就是要了却心愿的,衔接这么多年来漂泊在外疏离了的血脉至情。

也许,只有人到中年,才突然心生如此强烈的家族归属感?求学工作,筑巢育儿,奔忙打拼二十余年后,才猛然回首,而故乡零公里处已是物是人非,只有在家族大事这样的召回中,才能惶惶然聚首,拼装短路多年的儿时记忆,从白发皱纹里寻觅从前的故事。

七月半烧包

农历七月十一,提前回老家赶七月半的“秋祭”,因家父于今春病故,道州习俗要提前三天烧“新包”。一楼客厅里摆放着家人给老父定制的富丽堂皇的冥屋,是楼房庭院结构,既有古典元素,也有现代化气息,门外有正在洒扫的家丁,厅堂有浆洗下厨的佣人,齐备了自动麻将机和所有家电设备。不过都是一张纸画的象征,寄托着凡尘里家人的牵念与思念罢。

烧新包的当天,家里近亲,都会来给新亡人送包。七月十二一早,家里就来了亲戚。娘亲舅大。乡下的小舅、小舅娘一早就搭车来了,给最疼爱的他们的小姐夫送新包,挑了一担,一头是一只自家养的大公鸡,峨冠彩翼,一头是十几把自家包的枕头粽子粑粑,金黄瓷实,手提一顶竹纸冥屋和包封,素纸飘飞。脸和手脚是夏日收割后烙印上近黑色的小舅,卸下担子,赶去给住城里的一个病逝的家族兄弟“抬山”,因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乡下家族来抬灵柩的都是像我六十七岁小舅这样的老人了。

安家在县城的病弱大舅,已早两个年头在天堂等候与病魔拉锯多年的妹夫。接着,大舅的儿子大表哥一家来了,照例送来的是竹纸冥屋、红纸包封和大公鸡,不过都是市场上买的。表哥一家一直做点小生意,但不太顺,已关门店,过了七月半后,就要到广东去谋生。这次来送新包,也算是与家族人聚聚,要到来年清明才能相见。

寡居乡下的八十多岁姨妈,已不能再经受汽车的颠簸,她没能看上她惟一的妹夫最后一眼,她最后进城是在两年前她的大弟弟、我的大舅去世时。她的两个儿子,已近花甲,早抱了孙子外甥,第三批进了门。卸下担子里的公鸡、粽子和纸包后,他们只寒暄一两句,沟壑纵横的古铜色脸就像一张静穆的古门,缄默了几十的嘴紧抿着,只在嘴角不时冒着一绺青烟,如两尊铜铸金刚静默于屋子一角。

父亲是独子,家族近亲只有奶奶娘家的两个外甥,我们的两个表叔。两家来的代表都是女眷,表婶子们带着孙女来的,她们知道表哥生前爱吃粽子,除了大公鸡和纸包,也包了很多枕头粽子。岁月毫不留情地把她们的鬓发都染成了雪霜,她们年轻时的能干灵巧,被时光魔手变为迟缓老态和菊花般的慈祥。

来的除了家族血脉亲戚外,就是我们三兄妹的姻亲了。我上午坐朋友的车去乡下看望婆婆时,婆婆正包好了一大盆羊角粽子,准备熬煮,她以为是到县城吃晚饭,所以想赶在中午前用柴火煮熟粽子。因要提前赶到县城吃中饭,婆婆就提着一包生粽子上车,小叔子从鸡笼里挑了一只最大的公鸡,起码有五六斤重,还从地里摘了几个晚种的西瓜。我见墙角有几个很大的“洗籽瓜”,多年没吃了,于是我抱了几个放在车上。嫂子的娘家母亲和兄弟也来了,中午就有了挤挤的两桌客人。

中午饭后,亲戚们陆续要走了,母亲早准备了面条、水果之类的回礼。客人走了,一楼客厅里,十几顶竹纸冥屋和一大堆红纸包封,像堆满了的“金山银山”;十几只公鸡发出此起彼伏的叫声,阳气十足,斗志高昂;几箩筐的枕头粽子、羊角粽子,散发着糯米甜腻的浓香,混合着箬竹叶和稻草灰水的清香。

我问母亲,什么时候烧包。母亲说,吃了夜饭后,天杀黑时再烧,等你父亲和我们一起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带着我们给他的钱和东西赶路,不能饿着肚子走啊……小舅下午又过来了,因为喝了几两高度酒,他的话语多了起来。我学着母亲的样子,一边折叠黄草纸钱,一边把纸钱装入红纸包。包里分装了冥资“人民币”和外钞,花花绿绿的,有五百元的“加元”,千元一张的“美元”,还有“百万英镑”。小舅说,小姐夫今天成为亿万富翁了,你们还要多装些零钱,怕那边大票子太多,找不散啊!晚上要烧的纸钱和冥屋要淋上公鸡的血,大冥屋也要沾点血,用红字条写上姐夫的名字,要防止孤魂野鬼来抢钱抢屋住……

我装包的正是小舅送来的,每个包封有一本杂志大小,上面以毛笔写着要祭奠的逝者的姓名。这些包封是小舅自己写的,意外的是,除了我父亲的名字,还有我家先后逝去人的名字:我的爷爷、奶奶、继爷爷,还有我那二十五岁早殇的妹妹的名字!突然,一种热流在血脉里涌动,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家族四代的血亲,就是这样以断续的形式在延续,就像省略号一样,一个个孤单的小点,单独看来,似乎断流了,而将几十年几代人、几百年数十代人联系起来看,就是一个延续和传承,无穷无尽。奶奶去世时,我还没出生,爷爷去世时我还只有一岁,继爷爷去世时我也只有四岁,不谙事,只有十六年前妹妹去世时,我有撕心裂肺的手足之痛,但是从没在“鬼节”给他们烧过包,就没有这种时空穿越、天地相接的共通感。

晚餐之时,举家合饮前,先在父亲的遗像神龛前供奉烧酒肉食,再一家大小轮流燃纸钱、叩拜、敬三炷香。照片上的父亲,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和蔼的模样,望着我们一家三代的举杯,如生前一样高兴、满足。餐后已是暮色四合,一家老小不约而同地抬竹纸冥屋到大门口。小舅协同母亲指挥掌控着烧包的程序。我们先在门口铺上一层干稻草,第二层是父亲出殡时漏掉的几件衣物,然后,才把自家订做的最高大的冥屋摆在正中间。小舅要我找来四块砖头垫在纸屋的四个角落,说,就像下屋基一样,才稳,把写有父亲名字的冥资包封塞放在灵屋的各个房间里,再把亲戚家送的竹箱纸包围放在四周。最后一道程序是用石灰把一堆冥物画一个大圈,小舅说,圈要画大些宽些,冥屋占的地盘才大些。弟弟按照小舅的要求,还找来几根长竹竿木棍,最长的用来支撑两层楼的冥屋,以防倾倒,短的分发大家。开始点火了,我们每人拿一根竹棍,围绕火堆转圈,一边敲打地面,一面驱赶孤魂野鬼。

纸包不住火,火焰一下就舔舐了冥屋,冲天而起,舔得人往外跑。顷刻,冥屋就在火焰中坍塌,火中不时传来竹节劈啪的爆裂声,竹棍敲击的声音更激越……冥屋和冥钱很快化成灰烬,厚重的衣物还在冒烟,弟弟用长竹竿去挑动火堆,小舅制止说,不要挑,会把冥屋和纸钱挑坏角的……有路人见了也制止说,不要挑动,让火堆自然烧完。母亲囔囔地说,那件毛线衣是我去年新织的,好重,起码用了两斤多毛线,你爹怕冷,我就织厚些,一边织一边又加买了好几次毛线,他还没穿几次呢……母亲的声音苍老低缓,好像在和父亲对话一般,叮嘱着生前从不会照顾自己的老伴,要知寒知冷。火光中,风卷着烟灰,带着余火,旋转着,飘升着,像是冥火忽闪。弟弟点燃了一挂鞭炮。忽地,我觉得,在劈啪的鞭炮炸响声里,在飘升的纸钱灰烬里,父亲就这样乘着遗留的青烟满载着走了!而父亲这次回家团聚的模样,该是照片上尚健康的样子,还是病重时的骨瘦如柴呢?他如何背得动这么多的冥资和衣物?在火堆上空旋转徘徊的灰烬,如同父亲孤单落寞依恋不舍离开的模样。虽然,在天堂里,他老人家并不寂寞,有他的父母、继父、小女、哥哥等亲人作伴,但红尘中还有这么一大家让他牵挂不舍啊!

两天后,七月十四夜,按照民间的说法,我仙逝的爷爷、奶奶祖辈和早夭的小妹也会“回家”,领取亲人们祭烧的“包封”。而身不由己的我,已是北去八百里之遥的他乡了。不能再亲手在家门口给他们烧包,我只能在客居的寓所,燃三柱香,焚一刀纸钱,敬一杯酒,遥祭我家族血脉中的省略号“……”中一脉相承的祖辈亲人。

第一次见识老家家族祭祀合饮之风俗,一套完整的程序,繁琐而庄严,是心灵的一种厘清,是亲情的一番追怀,也是亲情的粘合剂、润滑剂。在这“秋祭”里,逝去亲人的过往点滴重新回放,他们代表的一个圆点,有家族独有的基因密码,有属于他们也属于一个家族的连载故事……

一枕黄粱

十数年前一个冬天,一粒完整的古稻壳在道州的玉蟾岩破土而出,改写了世界水稻文明历史。这一个世界上最早的人工栽培稻标本,标志着一万年前我们的远祖便栽培出谷粒金黄的水稻。在这个传统水稻王国,家家户户除了种植水稻,也都会留几分田种糯米,打几担糯米酿酒、包粑粑,于是,点心吃食几乎都与稻子有关,在过年时节,粑粑是道州人餐桌上的重要点心:打粑粑、粽子粑粑、馅心粑粑、艾子粑粑、鸟仔粑粑、汤圆粑粑……而打粑粑、粽子粑粑,在清明、端午、中秋、春节等节庆的点心中担当了重要使命。

“二十八,包(舂)粑粑……”打粑粑,过年时节不可少。外婆家在县城东北乡丘陵地带,每年的正月,舅舅姨妈到县城里的我家拜年,最爱提一篮子打粑粑。粑粑大的有菜碗大,小的饭碗大,雪白细腻,还有一种带点微黄,叫碱水粑粑,只口杯大,是加入了一点稻草灰水,有碱性。逢订亲、嫁女、娶媳妇、过大生日、起新房进火,叔伯姑姑舅舅姨妈们等上亲,就会挑一副担子,里面主要的贺礼就是打粑粑。这副担子的情谊沉甸甸的,积淀了至亲们至诚的礼数:主妇们筛选上好的糯米,浸泡,蒸熟,男人们用结实的杂木槌子,拌合着“嗨、嗨”的号子,在石臼里千捣万捶,使得糯米稠粘得像一匹白缎在木槌子和石臼间坚韧缠绵,主妇便用她们的巧手,掐一团柔软有劲道的糯米团,按成薄圆状,摊晒在竹簸箕里,白白圆圆的打粑粑就成了。有的还在粑粑的圆心点上一点大红,就像美人痣一样,添了喜气与妩媚。

打粑粑用水缸泡了,隔天换清水,可以存放几个月。捞一两个大粑粑出来,以茶油文火煎得焦黄,撒几把红糖或是芝麻花生糖,几双筷子把粑粑扯得又长又绵的,糯香糖香早把嘴馋的小奶崽逗引得流口水了。配上几碟子酸咸(坛子里的泡菜),酸稚姜、雪萝卜、豆角、辣椒,是早餐、牙生(下午茶)待客的上好吃食。夜晚,堂屋中间一架炭盆,烧得红红的炭火,煨着把缸里的红糖姜茶,大人陪着客人天南地北地讲古寓。小奶崽捞一个打粑粑,擦干水分,平放在火钳,就着炭火烘烤,小奶崽的笑靥随着糍粑的渐渐变黄也笑成了一朵芙蓉花,把打粑粑叠成半月,将芝麻花生糖包在中间做馅心,咬上一口烫了嘴,一边哈着气还是忍不住再咬一口……

江南人,一般都是端午才吃粽子,而在道州,一年有几个节庆粽子都会隆重出场,除了端午,清明、中秋,都要包粽子。

道州粽子粑粑很特别,除了普通的羊角粽子,还有鲜见的枕头粽子——长圆状,如同一根长条圆形枕头,其独特形状和重量完全可以申报粽子的吉尼斯纪录。枕头粑粑和羊角粽采用的原料一样,都是糯米、竹叶、稻草灰水,只是耗费的原料、包裹的方式和蒸煮的时间长短不一样。包扎枕头粽子要挑选长而阔的上等竹叶、笋壳,浸泡得恰到好处的糯米,松紧适度地填充在竹叶笋壳里,大概需要两斤左右,包扎成只把长、两三寸直径的圆柱后,形同枕头。旧时熬煮枕头粽子,用树兜慢火熬煮,糯米的清香招徕了全村的孩童,但是,枕头粽子要熬煮一夜才能煮透的,孩子们终是抵挡不住瞌睡虫的侵袭,做起了“一枕黄粱梦”。民间也有说法,小孩若把枕头粽子当着枕头睡上一夜,能够祛病强身,出入平安。于是,在第二天,家里熬制了枕头粽子的孩童,背上多了一根用麻绳系好的特制小枕头粽子,神气活现地到处显摆。

旧时,清明节的枕头粽子,只有男孩子才有资格得到。清明那天,宗祠祭饮“吃清明”,能入宗祠的只能是男人,祭祀完毕,族中每个男子都可分得一根枕头粽子,预示多子多福,宗族后代发人。每年的吃清明,只有家族中新添男丁的门户才能轮流做东,挂扫完毕,族人在其堂屋里喝米酒、吃粽子、划拳猜枚,主家乐得忙上忙下,满是喜气地抱着孙子敬酒敬肉,讨来满堂的祝福,还讨得年尾大年三十,族人将要给新生儿封的红包。

今年清明节,家人回去祭扫,捎来好几根枕头粽子。我分送几位友人分享,面对一根“巨无霸”,受者皆惊异不已,不知从何入口。我便一一培训吃法:以白色丝线或是缝衣线,割成小圈,直接可吃,或者蒸熟、油煎、油炸,金灿灿,香喷喷;枕头粽子加以稻草灰碱水和茶油熬煮的时间长,很瓷实,有韧劲,若吃不完,在太阳下晾晒干,可放上几个月,吃时以水煮软,一样清香糯软。

看见黄橙橙的枕头粽子,我不由地想起“一枕黄粱”的典故来。“一枕黄粱”,是指煮熟一锅小米饭的工夫做了一场好梦,原比喻人生虚幻,后比喻不能实现的梦想。典故出自唐·李泌《枕中记》:“卢生欠伸而寤,见方偃于邸中,顾吕翁在旁,主人蒸黄梁尚未熟,触类如故,蹶然而兴曰:岂其梦寐耶?”在唐玄宗开元年间,有一位落魄书生叫卢生,在河北邯郸县遇到一位仙人。仙人送给他一个枕头,并说这是个可以实现愿望的枕头。卢生很高兴地睡在枕头上。果然,睡梦中,他科举及第,官运亨通,做了大官,还拥有富贵荣华,美妻娇妾。但不久,他受到奸人陷害,锒铛入《枕中记》狱,在朋友的努力奔走下才得以昭雪。最后,他在享尽荣华富贵之后离世……当卢生醒时,他发现那位仙人还在煮黄粱。他顿悟,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也就看穿了富贵荣华。

也许,枕着枕头粽子的孩童,也曾做过类似《枕中记》中的卢生的黄粱美梦,不过,不会是科举及第官运亨通之类的美梦,也不会有人生如梦的醍醐灌顶般顿悟,应该只是他有限的见识里关于吃食的梦想,在美梦中大快朵颐。

有人说,孩子小时候能有美食的记忆是幸福的,他将会珍爱生活、会生活。在一切物质都凭票供应的我们的童年时代,任何一种吃食自然都成了美好的记忆。我们的味蕾有记忆,我们胃也有记忆。绞成薄饼样的枕头粽子,圆圆的,金黄的,宛如一轮金色的月亮;在炭火旁烘烤得金黄的打粑粑,似一个大大的太阳;包裹着芝麻花生馅的馅心粑粑,泛着油亮的白光,恰同天上的满月……于是,一个个圆满的粑粑,装饰了孩童曾经的梦境,一个个金黄的、洁白的月亮给孩童吃食匮乏的记忆增添了一抹色彩。

浪漫的鱼

儿子小时,每晚入睡前,都有一个固定节目,要给他讲故事催眠,早已疲惫不堪的我,很多时候是照本宣科地念。有一次,念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条小鲤鱼,常听鲤鱼奶奶说,在河的下游有一个很高大的龙门,它们鲤鱼家族的世世代代都以能跃过这龙门为理想,因为跳过去了便会享有不尽的富贵和幸福。故事的结尾,大概是,小鲤鱼的前辈们很多为之奋斗一生,都未能实现愿望跳过龙门,就没能享用一生的幸福,后来,成年了的小鲤鱼,比它的祖辈们更勇敢,也更富有跳高天才,虽然也有一样失败、受挫的累败累战的过程,也曾擦伤、摔成重伤、骨折内伤,但凭它最后漂亮的一个鲤鱼打挺一个背跃式姿势,打破了鲤鱼家族的“世界纪录”,跃过了龙门。而已经听我念了几次这个故事的雏儿,在将睡未睡的迷蒙状态下,还能咕咙地纠正我说,不对,最后,小鲤鱼是从它的妈妈的背上,弹跳过去的……

先哲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鱼应该属于智者,一辈子就生活在水中,无论大海、大江、大湖、小沟渠、石罅间,都是它们自由自在的生活空间,它们也还应该有些浪漫的想法,做些我们岸上的人,不可知的浪漫、离奇的事情。

我不属于智者类,只能算是仁者了。我害怕水,虽然自小生活的古老的道州县城,就被湘江的上游潇水河和濂溪河环抱着。那河水,绝对是环保,清泠还浸染了一种青绿,像从五岭之一的都庞岭原始次森林中流泻而出的叶绿素,在那水里泡着,绝对地美容亮肤。

濂溪河狭窄的河面,在县城相距不到两里地,也有三座“龙门”,这“龙门”就与这个地方的另一个更有名的大人物分不开了。溪水的源头,来自大理学家的故里,十几里远的楼田,这是一条有着近千年文脉的古老溪水,曾经被周敦颐无论在吴越、蜀地、岭南为官魂牵梦绕过,就是晚年归隐庐山,为解乡愁,他也把门前清溪命名濂溪,筑濂溪书堂于山麓。“吾道南来,无非濂溪一脉”。那一脉清流,也曾是多少先哲、文人的梦里流淌和崇敬着蓝墨水的上游。濂溪在古城西门外与潇水汇合处,宋代就建有石桥西关桥,想必,濂溪先生也曾在上面踯躅,赏二水合流,作诗话文章。周敦颐,于1032年,十五岁时,随母到京都投奔舅父龙图学士,是沿濂溪而行,在潇水城门西,这石桥边,揖别送行的族人。三十六年后,治平四年春(1068),他在改官通判永州的第四年,携二子周寿、周焘回乡省亲扫墓时,也是沿着这条河回来的,三月六日,与乡人四友同游城南三公里的上关钟山石潇水边的含晖洞,题写“山水含清晖”,刻石其阴。如今,在近西关桥二十米宽的混泥土桥面的下,仍可见石头砌的桥台、桥礅、拱圈、水头石,满是青苔,三个石拱下,水草疯长。溯源而上不足两里地,是濂溪桥,它的历史刚四十年,片石混泥土结构。而两座桥中间的拱桥,就纯粹是县人近年的作品,名“爱莲桥”。

潇水下游,一卧古老浮桥,几十只木船,无数次地更迭组合,木梁、木扳和粗铁链是它的筋骨脊梁,使它经受了南宋以来近八百年的风雨沧桑,它曾默默地注视过,无数的童生、秀才,从这里匆匆地进城赶考,去奔赴他们梦想的“龙门”,其中就有自幼好学、精通诗书的吴必达,南宋嘉定三年(1210)以诗文进士,淳祜元年(1241)大魁天下,中特科状元。在城墙北端两三里地的东门村,清嘉庆十年(1805),何凌汉殿试一甲三名中探花,道光十五年(1836),何绍基乡试第一、次年中进士,何氏父子也是在那座古浮桥边,登上官船下潇湘的。

潇水上游,还有一虹现代的钢筋水泥大桥潇水大桥,是20世纪70年代初期的产物,四个十几米高的桥拱,支撑了一县里人“跳龙门”的憧憬。中间曾还有座上关铁索桥,只有短暂的寿命,摇摇晃晃的纲索,难以承载生命之重,只留下两个高耸的桥耳,留下“廊桥遗梦”般发生故事的背景。这条河也曾将贬谪而来的唐代文学家元结、宋代刚正不阿的宰相寇准溯流送来,黯然的心思散满了一条河流,而上岸之后,这条河又是他们寄予朝廷希望的通道,哪天官船忽然传来天子的诏书,招他们“登龙门”而去。

这些历史,现代的人们,很少有熟知的。潇水、濂溪这两条曾经是重要水路的黄金通道,因为连接永州和广西全州的公路拉通,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就再也不是县里人求学经商的纽带了,帆影渐稀。只有夏日,两条河流才有喧嚣和生机。古城的男人们,老老少少,结集河边,在这几座“龙门”上,表演着鲤鱼跳龙门的故事。而表演的鲜见“鲤鱼精”,那时,谁家女崽敢在“龙门”边“赤膊上阵”呢——当时尚无三点式的泳装,即使在电影纪录片上见过,有也没人敢穿。穿了无袖的短衣半截短裤出场的女崽,就会如现今的时装表演一样被看成“狐狸精”“鲤鱼精”。我只能羡慕地眼看着我的父亲带着哥哥弟弟神气活现地扛着汽车轮胎做的“救生圈”,我还打心里羡慕那些“鲤鱼精”。我没有勇气去河边学游泳的原因,除了这以外,还害怕老人说的,河里有“水猴子”“水浸鬼”,一身毛绒绒的长黄毛,潜在水底爱扯人的腿,缠住人的脖子吸干人的血。我听了毛骨悚然。

文脉也在那个年代断流了十几年。小城人梦想跃龙门的,只有一个方式,就是能被游泳教练看中。古城墙西门边有个县办业余体校,有县里唯一的标准游泳池。那游泳池在我们的眼中是那么地气派,当时看上去还很威武的高高的看台,穿了泳装进进出出更衣室一身油亮黧黑有派头的运动员,都是那么让人艳羡。特别是其中有好些个“鲤鱼精”,她们可以自如地在标准游泳池里,穿了三点式泳装扑腾。这个游泳池里,据说有过不少的辉煌,有跳龙门跳过了湘江、长江、黄河、还漂洋过海的,游出了全省冠军、全国冠军、亚洲冠军,县志还记载了有好几个在省里做游泳教练的。这也是当时除参军外,唯一的出路,虽不像现在的追星那么让人痴迷,但在运动员训练的时候,泳池旁的人气绝对很旺。

我的弟弟,一个在水里可翻得了天的“水猴子”,当时也被母亲领到了游泳池边,让教练看看有不有“跳龙门”的机会。其实,母亲并没像别的父母那样对弟弟寄托得个什么冠军的希望,只是害怕这个经常偷偷溜下河的“水猴子”真的会被“水猴子”拖住出现不测,年年夏季都有小孩在潇水河里淹死的消息。母亲只是希望威严的教练能将弟弟严加管束,少些担心。可那天弟弟回来时挺得意地对我描述,教练只捏捏他的小腿脖子肌肉,看看他的手脚长短,就说他没有培养前途,没收他。

到70年代末期,我刚小学毕业时,跳龙门的新途径又来了,高考恢复两年了,停止办学了十年的县一中也开始恢复招生考试。我是我家所在的那条老街上唯一考上这所老牌重点中学的,在街坊的眼里,我是最有希望跳过“龙门”考起大学的。学校比邻的是县业余体校,拥有县城唯一的一百米标准游泳池。隔墙可眺望到泳池里浪花。使得我对游泳更加关注的,是因为我所在年级和班上有好几个是体校游泳运动员,特别是有三个“鲤鱼精”。她们可以在教室与游泳池间自由来去,穿了三点式泳装在泳池边做各种准备活动的姿势,还是在水里划拉出高高水花的模样,都让我看得艳羡。

高中的班主任是从大城市来的女老师,虽然大学毕业到这个小县城支边已快二十年了,能够说得一口地道的本地方言,但还是很开明的,常与学生们打成一片。她住的那间平房的简陋家门口,每天早晨都有一道风景,煤炉上的大肚炊壶冒着热气,是她一大早就烧了开水,窗台上排了一溜的各色口杯,打好了鸡蛋,像茶馆一样,老师提着开水按顺序倒下去,冲起了鸡蛋花,下了早自习的学生,鱼贯而来,喝着他们的高考唯一补品。有一天,在一次考试过后,开明的老师,在教室里宣布,要带女生去放松一下神经——竟然是到潇水河里游泳。

女生很兴奋,也有些害羞。但终究还都是齐整地去了。地点是城墙东门外,何绍基故居对河的东洲山。盛夏,水很浅,河底的鹅卵石和水草历历可见。忸怩的十几个女生,一到了水里,就放松了,围着老师放肆地打开了水战,做了两个小时浪漫的鱼儿。虽然这些美人鱼们会水的寥寥,但那种浪漫劲儿,把整条河流,都搅动起来了,水鸟、鱼鹰扑棱着。闹够了,就把事先准备好的草席、塑料布拿出来,做成临时“换衣间”,把我们的泳装——就是寻常的短衣裤,换下来。还采了些花儿果子,簇拥着我们崇拜的女老师像凯旋而归的勇士。

我说我不属于智者,还在于我虽然在河水里浸泡过不少的时日,但终究没能享受到鱼儿在水里的那种快乐,还狠狠地呛了几口水。在磨刀霍霍考大学的前夕,我的志愿是分别想跳过这些“龙门”:过湘江、越长江、跨黄河。可是,我跳了两次才跳过去,还伤了筋动了骨留下了“终身残疾”,只跃过了潇水,到了湘江,修养生息几年后,再次来到了长江岸边。当然,也算终于做了一回“鲤鱼精”。

庄子对学生惠子说,我觉得水中的鱼儿很快乐。惠子说,您咋能知道水中的鱼儿很快乐了?庄子反问道,您又不是我,咋会知道我不能知道鱼儿的快乐了?当然,那时候,我还没读过庄子的这句话,但是,我也和庄子一样,一直认为水中的鱼是很快乐的,而且,觉得还很浪漫,有着比我们岸上的人更丰富的想象。也许,浪漫的鱼儿们,它们心中的“龙门”比鲤鱼奶奶的故事里更要美妙,是鱼儿们无法想象的“鱼间天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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