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萍残影:李青萍作品展

2013-12-31 23:46傅中望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4年1期
关键词:小静

傅中望

以图像见证历史,以图像记录历史。从视觉艺术的角度,梳理和展示湖北丰厚的历史文化以及与之相关的精神资源。不是回望,亦非缅怀,而是在回首中把握历史,在回首中继承创新,这便是“再回首”。

湖北美术馆馆长

1 早上醒来的时候,看到窗外的阳光已经凝固成昼,我感到绝望,要是能在那黄金样的纯净中变成琥珀该多好。益已经醒来了,在我身边静静躺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那里有一块淡黄色的水渍,形状像一只趴着的青蛙,是楼上某次装修时漏水的痕迹。要是地震的话,只要一次轻微的地震,估计那块楼板就会支离破碎,然后砸下来,让我粉身碎骨。这样我倒是解脱了,那么益该怎么办?他才八岁,虽然聪明伶俐,可爱如羊羔,却还没说过一句话,他的世界像南极一样安静。想到这里,我叹口气,日子又开始了。我转身抱了抱益,他喜欢我早上抱抱他,然后他就会自觉地穿衣起床,并叠好被子。每回我看到他叠被子的样子,心中的绝望顿时就会消减很多。

我放了点音乐,是老贝的《命运》,凶狠的敲门声让我睡意全无。益喜欢音乐,他的小脑袋经常会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摇摆。经过多次试验,我发现他居然喜欢贝多芬的交响曲!对一个孩子弱小的心灵而言,贝多芬不免有些咄咄逼人了。但他就是喜欢,或许沉默到极致便渴望着爆发吧。因此,我纵容着他,甚至暗自希望他的爆发。

走出卧室,我的目光碰到了昨天丢弃在沙发上的银行卡。里边那点可怜的数字,是我绝望中的绝望。我甚至都能感觉到,生活已经开始散发出陌生和腐烂的气息。今天得想方设法阻止一下这个趋势了,不管是不是螳臂当车。

我叹着气,钻进卫生间洗漱。益站在客厅等我。

他是个孤僻的孩子,从不和我一起共用卫生间,他总是等我整理完了才进来,矜持得像个十六岁的少女。益早到了入学的年龄,却一直呆在家里,每天我上班后就把他锁在家里。我并不是专制的家长,而是益主动要求我锁的,他需要更多的安全感。尽管这样我在外忙碌的时候会更放心,但是,这成为了益走向外面广阔世界的障碍。我认识好几所学校的老师,曾把益带去,看他在教室里坐得端端正正的,我才走。可还没到放学的时间,他就已经不声不响地跑回家了。益的记忆能力惊人,在蛛网般的城市里从不会迷路。我看着益那安安静静的样子,居然有种想哭的冲动,我嘲笑着这股冲动,心想他不想上就先不上了吧,等他想上的时候再上。我朝他无奈地挥了挥手臂,他笑了,那是和全天下的男孩子一样顽劣的笑容。

我只是奇怪自己的举动,为什么不和他说话?为什么不让他看着我的嘴唇做出各种各样的形状,就像那些耐心的母亲一样?医生反复交代我说,益的听觉系统是完好无损的,做家长的要经常和他说话,帮助孩子逐步恢复言语功能。但我总是忘记这点,益无声地对待我,我也无声地对待他,仿佛这才是最适合我们的交往方式。

吃早餐的时候,挂在墙上的女人含情脉脉地望着我们,我只摘掉了我和她的合影,保留了她的单人照,因为益需要一个妈妈,即使一个挂在墙上的妈妈,也是必要的。那张照片的底下还有一行清晰的小字:“你只看见月亮,我只看见太阳。你思念太阳,我思念月亮。背靠着背,我们早已骨肉相连。”这是一首温情的小诗,是当时洗好照片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写上去的。那时她看了后很开心,我也很开心。

但,都过去了,只剩下我和益留守在这个无声的世界——没有声音会令世界越发孤独,这是我刻骨铭心的体验。

2 “你不是开玩笑吧?这样的馊主意你也想得出来!”我在电话里对着邓一铭喊道。

邓一铭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有什么事情就会找他倾诉,今天我就将自己的困境和盘托出。沉默许久的我瞬时变得滔滔不绝,仿佛在验证自己的言语系统有没有失灵。——我就是这样,生活在两个极端的世界里边,静与闹,冰与火,生与死,我在痛苦的撕扯中寻找着平衡,只要稍有不慎,我就会刀郎歌里唱的那样:只要被打碎,就会随风飞。

“我觉得这个办法可行。”邓一铭在那边耐心地说。

他在本市一所高校执教,听起来挺光鲜,但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还只是讲师,又没有结婚,更没有买房,情况便不大妙了。有时我想想他,觉得大家都不容易,肺腑间抱怨的气泡会破裂不少。

女人离开后,房贷落在我一个人身上,我那点微薄的收入立刻吃不消了。也想过把房子卖了,出去租房住,但考虑到现在房价又涨得厉害,出去只能租个小房子,这样的环境对孩子的成长不大好,尤其对益这样天天呆在家里的“宅孩”来说,就更糟了。因此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心想砸锅卖铁也要坚持下去。

今天,又是银行还贷的日子,我原本想问邓一铭借点钱,先顶一段时间,可他手头也紧巴巴的,只能拿出五百块,简直是杯水车薪。

“这样下去,我怕我顶不住了。”我把心中的疑惧彻底说出。

他静默了几秒钟,突然大声说:“你租一个房间出去吧,这样你的负担就轻多了!”

“什么?”我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

“你不是两房一厅吗,把那间闲置的房子租出去。”他耐心地为我分析着,“这样就相当于你又找了个人和你一起供房了。”

“可是……”

“我知道你会说那间房是小益的,但现在你们俩不是都住主卧了吗?”这个家伙对我的情况一清二楚。女人走后,我怕益孤独,实则是自己孤独,便让益和我一起睡,对此,益一开始还不愿意,他早习惯了一个人占据一个房间,就和森林中的幼兽一样,懂得占据自己的领地了。但谁让我是他的爸爸呢,我软磨硬泡,威逼利诱,终于让他撅着嘴巴搬过来了。三天后,他就赖上我了,早早地爬上床,让我给他讲故事。

“我主要是不放心租客,你也知道,益是要天天呆在家里的。”我说。

“多个人对小益的发育有好处,要是照现在的趋势发展下去,你俩都会出问题。租客的问题好办,有人担保就可以,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找找。”

“嗯,那试试吧。”

3 就这样,我认识了小静。

初见小静的时候,她不施粉黛的脸,随意扎起来的马尾,以及一身休闲的T恤加牛仔裤,让我以为她是没毕业的大学生呢,但看多几眼,还是觉出了成熟的气息。那种被社会磨损的细微伤痕是任何高超的化妆师都遮掩不了的。那种伤痕让我感到亲切,让我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怀。这样想也许矫情了,却也真实。要真是未谙世事的青春少女,我还不大愿意呢,因为我不想当一个失败的样品供后来者玩味,更不想经常怀念起自己的青春时代,对逝去之美的沉溺比毒药还可怕。

小静对我点头微笑了下,我已经完全看清了她的模样,她并不算得很漂亮,但刚才的笑容具有非凡的魅力,收放自如,恰到好处。笑完后,她像个老练的租客一样开始看房了,她在我的房间里东看看西瞅瞅,让我想起那些不知疲倦的地产中介。此刻,益站在客厅的一个角落,有些诧异地望着她,虽然之前我已经和他解释了许久关于租客的含义,以及我和他为什么需要一个租客,但他对另外一个成熟女性的到来依然充满了敏感与警惕。

邓一铭早已把益的病征告诉了小静,但她表现得很自然,看着益的目光很温和,没有丝毫试探的意味。她还不时回头看看益,朝他笑笑。

母性的笑。

我都能想象出她当母亲的样子了。

就在我跟随着她的身影重新审视房间之时,她突然站住了,盯着墙上那张女人的照片看了片刻,然后问道:“她还会回来吗?”

这是个多令人纠结的问题呀!她怎会如此直白。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更何况益还在场。我只得装作没听清的样子,转移话题问道:

“坦白说,我开的租价可能略高一点,你不介意吧?”

“介意我就不会来了。”她又看了一眼照片,叹口气,说,“那你起码告诉我她的名字。”

真是个古怪的女孩。我有些无奈,沉默了一会儿说:“夏瑛。”

“夏瑛。夏瑛。”她反复念着这个名字,像是品味着一块糖。或是,某种可以令我恐惧的咒语。

第二天,她雇了几个推三轮车的汉子,把东西搬到我这里入住了。她的东西还真不少,一箱一箱的,像商场在进货。我忍不住问她这都是什么东西,她笑笑说:

“衣服。”

“你做服装生意吗?”

“不,都是我自己穿的。”

小静让我想到了夏瑛,她们都对装饰生活这项大工程充满了无限的热情。有几年,夏瑛痴迷耳环,家里到处都是亮闪闪的小玩意,像极了梦想与青春的碎片,遗憾的是,我没有能力去弥合它们。现在,我看到小静的箱子,想到里边层层叠叠的衣服,仿佛看到生活就是那样被分成一层一层的,我就置身在其中的某一层,像个夹心饼干。

但是,那究竟是哪一层?又意味着什么呢?

小静打开箱子,换上睡衣,然后开始收拾东西。那么多衣物,估计要整理上好几天。我看着她的身影心里有些恍惚,虽然眼下正是夏季,天气炎热,换上睡衣会凉快许多,但我还是把她这个举动视为一种象征,对这座房子快速认同的象征。

这种认同让我感到放心,我和她打声招呼,上班去了。

上班的时候,想到家里有个人陪着益,我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踏实。我不用再担心益是不是贪玩打开了煤气,或是无意中将瓶盖吞进了喉咙。尽管他早已过了幼齿的年龄,可我在担心的惯性下刹不住车。

晚上回到家中,我惊讶地发现桌上摆好了饭菜。小静在厨房里忙活着,听到门声后,她探出头来对我说:“你先洗手吧,我这边快好了。”我对她笨拙地笑了笑。这种家庭化的场景令我再次恍惚了。

益比我想象得要活泼很多,他站在厨房里,在小静的指挥下干这干那,看样子已经和她很熟悉了。我很好奇这个熟悉的过程,在我印象中,益总是自我的、拒斥他人的,至少他对我显得如此。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基本上都只玩自己的,不怎么看我,只有当他需要什么的时候,才看着我,用手势和眼睛向我描述着。——这让我对自己有了深深的反思,也许是我对益的关心太不够了,我把自己对益的成见,当作了益的性格本身。

我感到自责,我不是个称职的父亲。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他们在厨房里的身影。小静的声音柔和,那种絮絮叨叨的细腻,就像母亲;而益的脸上挂着笑容,绕着她活跃地跑来跑去,是个健康活泼的好孩子。这个房间里有了家的幻象。不过,这种幻象没有抚慰我,相反,它令我痛苦和不安。此刻的虚假,只会令我不断重返往昔的真实,可那真实早已在时光的流逝中一边消散着、一边被记忆不断虚构着。我被抛空了,无休止的坠落让心脏抽成了紧缩的一团。所谓进退维谷,就是我目前的处境。

我溜进房间,偷偷打电话给邓一铭,想对他倾诉一番,可我对此刻的复杂心态难以描述,结果说来说去,话题又跑到小静身上了。我想知道她更多的细节,可邓一铭吭吭巴巴说了半天,还是那些东西,看来他对小静的了解并不比我多。

小静的经历很普通,她高中没毕业就来南方打工了,先后在东莞、深圳的玩具厂、印刷厂做过,现在广州的一家小公司上班,也许是做培训或是销售什么的吧,上下班的时间有点错乱,还经常会加班到很晚。她能在茫茫人海中与我发生联系,进而同居一室,全是因为邓一铭。邓一铭那天兴奋地打电话给我,几乎喊叫着说他找到一个合适我的租客了,是他老家某个远房姨妈的女儿,至于他和小静之间应该怎么称呼,他一无所知,他所能确定的,便是这种远房亲戚的关系,可以保障我这个业主的权益。

这种保鲜膜般薄弱的保障,保障了这个时代人与人之间的最后一点儿信任。

4 小静的到来多多少少改变了我的生活方式,我的臭袜子、脏衣服再也不敢随意丢在客厅,我也不能洗完澡后只穿个内裤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必须收敛自己,就像章鱼收缩触须,把它们隐藏在安全的领地。这种收敛,应该是一种有益的东西,因为它强迫我进行自律,我因此变成了一个起码看起来正常生活的人。这是我心中的隐秘渴望:变成一个正常人,即便貌似正常的人都好,就像出浴的人起码有浴巾遮羞了。因此,我对她怀着一种暗暗的感激,一种她不能够理解的感激。

当然,我不可能当着小静的面表露这种心情,我只是每日里尽力把事情做得得体一些,希望大家能够一直和谐相处下去。

我最担心益会不适应陌生人出现的环境,生怕他的快乐只是短暂的,等那股新鲜劲过去后便会重新孤立起来。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就会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不过,就目前来说,情况还是很好的。

益已经把小静当成了自己人,我买回来的苹果,他总记得给小静留一个。这个孩子有一副天使的心肠,却没法发出天使的声音,也许就像一把风华绝代的古琴,任何灵巧的指头都舍不得去弹出声来。虽然别的孩子伶牙俐齿招人疼爱,可我的益,他一言不发也照样令人怜惜。甚至,我觉得他的沉默显得楚楚动人,不经意间便触动了你心底的柔软。

唉,我自己都觉得这样的想法太病态了。

小静的心底一定格外柔软,她被触动得太快了,而且越来越投入角色,每当她把益逗笑了,她会高兴得开怀大笑起来,似乎在享受着两个人叠加的快乐。而当益安静的时候,她也变得安静,一言不发陪着他。我有时突发奇想,她是不是比夏瑛更乐意做益的妈妈呢?这个想法令我疼痛。一分钟后,我否决了这个想法。也许,她只是比益更要“像”个孩子,这并不一定意味着她有很多童心,只能说明她乐于扮演自己的新角色。

她到来后,和我的第一次争执便是关于益的。

益喜欢整日坐在阳台的小板凳上读书,我的藏书任由他阅读,我从不妄加干涉。从威尔斯的科幻小说《隐身人》到《西游记》、《水浒》这样的中国古典小说,我都听之任之,也不在意他是否能读懂。我痛苦的只是我无法听到他读完这些文字之后的感受,一个生命最初与世界遭遇时的感受多么珍贵,可他却无法自由地说出自己的兴奋。也许多年后,他会写成文字,但那不免会掺杂进记忆的虚构。既然他不能说出这种感受,那么就让他完全沉溺进心灵的亲密交谈里边吧,我有什么理由去打断那样的交谈呢?

但是,小静就多次说我这样是不负责任的。

小静皱着眉头,斟字酌句地说:“益那样弱小的心灵,提前接触到某些黑暗的东西怕是承受不了的。”

“比如说呢?”我竟然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比如,我看过《水浒》的连续剧,里边不但打打杀杀的,而且有很多色情的东西……难道不是吗?”

我愣了一下,但立刻又平静了,因为我想到了益的天性。我对小静说:“你看看益的眼睛,那是他的语言,天使的语言,我都不敢看他的眼睛,因为我觉得太深邃了。他是个很不寻常的孩子,应该按照他的天性让他自由生长。”

小静的嘴巴张了张,却没说出什么话来,只得摇着头走开了。她说不过我,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反对我的观点。

“他喜欢贝多芬!”我追着她喊道,好像这是一个有力的证据。

“可他是个孩子。”小静说。

我们无法说服彼此。

其实,我也暗自想过,也许小静说得不无道理,益再与众不同,再早熟,他也只是个孩子,需要某个成人(比如我)的引导;但我转念一想,益有他自己安静的世界,不为我所了解,况且他的噤声无言是对我失败生活的一种反拨,我为什么要去惊扰他呢?除了血缘的关系,我真的有资格去指引他吗?

假如小静愿意去引导他,我会很高兴。一个希望引导孩子的人即使一时半会儿抵达不了正途,但总会带来一些启示的路标吧?“可你才是益的父亲呀!”我仿佛看到了小静摇头质问我的样子。我闭上眼睛,这是我不负责任吗?

我在内心深处煎熬着,我对想象中的小静说:“我不是不负责任,而是没有能力负责,我对益的责任本身便是一种罪责。”

“你在狡辩。”

“没有。”

和夏瑛在一起过了好多年后,吵架突然成了呆板菜谱上的新鲜菜式,日子的百般滋味尽在其中。两个人撕咬着,如同长不大的幼兽,充满了杀戮的愤怒。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我们坚持交媾、怀孕、生育,直至有了益。益健康地成长着,却执拗地闭口不言,仿佛他隔着时间的墙壁也听到了我们歇斯底里的叫骂之声。

我无颜以对。剩下的只有碎片,破败的碎片,到处都是。

第二天,我找到小静,用恳切的语气说:“也许你说得对,是该引导益,你可以把你认为好的书,推荐给他看。”

小静又摇头了,这出乎我的意料。她说:“这个你就强人所难了,你知道我高中都没毕业……”

原来她摇头不是为了反对我,而是逃避着我丢过去的责任。我微笑着说:“你不是说了吗,益只是个孩子,你只是去指引他,高中毕没毕业有什么要紧。”

小静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沮丧地说:“让你多管管益,就是不想他长大成为我这样的人,我就是他的反面教材。”

我听了心中一阵难过:“你千万别这么说,这是何苦呢,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何况,你现在也并不差啊!”

小静浅浅笑了下,笑里充满了悲戚,她说:“我是说真的,你看看别的父母都带孩子学这学那的,你也应该好好培养一下他。”

像别的父母那样?我想起以前送益去上学时,在学校门口遇见的那些家长,顶着炎炎烈日,像晒干的海鱼那样大张嘴巴,喘着黏稠的气息,眺望着孩子的方向……

我爱益,我也愿意为他变成咸鱼干,但我实在是不喜欢那种爱的方式。

我朝小静点点头,心中所想的并不是应允,只是表示一个话题的结束。

没想到把希望寄托在小静身上的念头这么快就破灭了,她的态度让我觉得悲凉,同时又有一丝说不出的荒诞。还是让益自由生长吧,我首先要做的便是竭力提供一个好的物质环境给他,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好(比方要长期和租客一起供房),那么便是失败了。是的,我承认自己的失败。

5 我爱益吗?如果别人问我这个问题,我的回答自然是确定无疑的。他是我的孩子,我自然爱他。但是,当我问自己这个问题的时候,答案的结论虽然不会有什么改变,但这个结论的达成也许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益的世界远在我的理解之外,我看着他一点一点地长大,他逐渐变成了一个自主的生命,却始终闭口不言。这让我感到惶恐,仿佛他一开始就对生活充满了冷漠的敌意,而这种生活是我提供给他的。

我有了一种无法遣怀的罪恶感。

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没和任何人提及过。就连夏瑛我也守口如瓶。其实,自打我和她发现益的问题之后,我们之间再没就这个问题交换过任何真实的想法了,谈论益的病症变成了一种禁忌。有时候我打定主意想和她聊聊,可话到嘴边我却张口结舌起来,这让我不无悲哀地意识到:禁忌始终是存在的,那是一种超越伦理的天性,一个语言之外的幽暗地带。从此以后,我不再去触碰那个禁忌,就连想法都没有了。不破不立只是一种动听的说法,我心知肚明,那只会让裂痕的扩展跑得更快。

因此,当她要走的时候,我没有格外吃惊,只是觉得某种预感终于落到了现实当中。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准备独自一人去承担与照顾好益和他的噤声世界。我所惧怕的,不是噤声的压抑,而是自身的脆弱。在生活的潮水中,人与人结成三角形的稳固阵型,而我和益连一条线也算不上,我们只是两个孤独的点,就像潮水过后堤坝上残留的两个贝壳。

现在,小静到来了,她堪称第三个点,尽管是一个游移不定的点、一个无法确定性质的点。我们三个人能构成一个虚拟的三角形获得稳定性吗?这算是一种新生活的起点吗?还是我心中自以为是的一个幻象?

6 小静绝对算不得勤快的人,她很少积极主动地去打扫房屋,就连衣服她也是一个星期才集中洗一次。不过她对益真的很好,下班回来总记得给他买点小零食小玩具什么的,时间久了,连我都不好意思了。我决定请她去外边吃顿饭,表示感谢。

我对小静说了我的意思,她客气了几句便同意了。我们三个人一起出门,走到楼下的时候,碰到了邻居黄阿姨,她热情洋溢地和我聊了几句,眼睛的余光却总往小静那边跑,我也不好解释,这种事情越描越黑,便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站在一边的小静在那种暧昧的眼光窥视下似乎有些不安,她把脸扭到一边,去看小区花园中一朵刚刚开放的黄色蔷薇花,她的鼻梁笔直,侧脸的轮廓显得坚毅,那是一种女人的坚毅,透着说不清的美。我们再走在一起的时候,我感到了淡淡的尴尬。的确,在外人看来我们太像一家三口了,对小静这样的未婚女子来说,好像不大公平。

我们三个人来到“福满人家”,鱼贯而入,还有了点浩浩荡荡的意思。这是我选定的粤菜馆,早听朋友说这里的食材新鲜,做的菜清淡可口,今天正好试试。坐下后,我瞅了一眼菜价,的确不菲,是普通菜馆的两倍左右。我表现得很淡定,我把菜牌递给小静,让她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小静冲我笑了笑,说:“既然你请客,肯定是你点菜了。”我还是坚持以她为本的原则,可她非常执拗,后来干脆不理我了,和益玩起了打手掌的游戏。

我点完菜,心里那股子尴尬依然挥之不去,我便假装去上厕所,然后打电话给邓一铭,叫他一起来吃饭。他正好没什么事,很高兴地答应了。

小静见到邓一铭的时候,愣了一下,也许她好不容易接受了这样的局面,邓一铭的到来又打破了她的心理预期。

“你也来了?”小静赶紧笑着和邓一铭打招呼。

“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连个称呼也没有。”我开玩笑道。

“真算起来,他应该叫我姑妈的。”小静说,她掐着指头算数,像孩子一般。

“别乱说啦,你开什么玩笑。”邓一铭摇着脑袋。

“你还不信?”小静便把那些复杂的中国式关系剥茧抽丝,经过一系列推导之后,得出了那个结论。

“你现在没话说了吧,快叫姑妈!”我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益也听懂了,他也笑了,无声的笑,露出嘴里洁白的小牙齿,显得寂寞却可爱。

邓一铭也喜爱孩子,他对益说:“你笑什么,难道想让我叫你叔叔呀?这可没门。”

益的小手挥舞着,对邓一铭做了个鬼脸,小静也被逗笑了,她满眼深情地望着益说:“这孩子真可爱。”我听了内心一阵温暖,都说父子连心,益也会高兴的吧,真希望他永远置身在一个温暖的环境里。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尽管大家都聊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有时不免冷场,但大家的心理距离还是拉近了不少。我问了小静的工作情况,她说她目前在一家销售公司上班,主要卖空调,这个空调的牌子尚不为人所知,所以她要经常跑去各种电器市场与超市进行推销。

无疑,这是个很辛苦的工作,想到她还要负担我的房租,我突然感到不好意思。我支吾着说:“要是房租方面有困难,你可要直说,我们都是朋友了。”小静笑了,说:“你别误会,我的收入还是可以的,要比你想象的高许多。”她这么说我便不再说什么了,我想,也许是自己刚才的说法伤及了她的自尊,她不得不想方设法找回来。看来还是我的不对,我太莽撞了。

吃过饭,小静先带着益回去了,我和邓一铭又叫了一瓶二锅头喝了起来。我不喜欢二锅头,也不喜欢任何白酒,但我喜欢喝酒的氛围。

我对邓一铭开玩笑说:“你这个姑妈人不错,你可以考虑一下啊。”

邓一铭皱眉道:“你胡说什么?我们可是亲戚。”

“什么样的亲戚?一丝半点的血缘关系都没有。”

“你别说我了,你可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我现在认真和你说,你比我更需要个女人,看得出来她对孩子不错,你要是不嫌她学历低,值得考虑一下。”

我和小静在一起会怎样?小静的身影在我脑海中浮动着,我得承认,我对她有好感。不过,我不清楚是由于自己长久独居对异性格外敏感,还是就对小静这个人敏感呢?普遍的女性与个体的女人,这个好像很难分清,但对我来说又格外重要,因为经过一次感情的创痛,我已经明白,随着时间的推移,个体的特质会变得越来越清晰,像刀刃一般显现,如果双方的刀与鞘并不十分吻合,那么受伤在所难免。

“考虑一下吧,兄弟。”邓一铭拍拍我的肩膀。

“咱俩在这里瞎扯什么,一切随缘吧。”我笑着说。

7 小静在洗澡。卫生间正好在我卧室的隔壁,因此当她洗澡的时候,我便会在仅隔一堵墙的另一侧听见哗哗的水声。也许别人永远也无法了解,这源源不绝的水声如何摧残着我的神经。我无法再爱上什么人,但这无法阻止我依然是一个男人,一个有着欲望的身体。随着水声节奏的变化,我可以想象出赤身裸体的女人怎样在花洒的雨雾中扭动着腰身,那样的场景离我远去多久了?那样的场景对生命而言意味着什么?我甚至都觉得一切不再真实了,像是某部诱人的电影替换了我的现实。

尤其是小静经常很晚才回来,我已经在床上躺下,似睡非睡之际,听到她■放下提包,换鞋,脱去外套,然后钻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就仿佛她同时拧开了我身体内部的某根管道,之前的倦意顿时全无。如果思绪顺着水声的引导随意前行,便能感到下身某种久违了的冲动。我看看睡在身边的益,心中充满了负疚。我只得起身,穿上衣服,跑到阳台去,很久不曾抽烟的我又开始叼着烟了。等到一切都平静后,我估摸着小静差不多快出来了,才重新溜回房间去睡觉。我像个贼,但又不知道该偷点儿什么。

如果说人本自足,那么欲望带来的满足实际上是一种残缺,是欲望把无变成了有,又把有变成了无。我已经记不清我有多久没做爱了,有些年头了,我甚至已经忘了这回事,可这并不妨碍我健康地活着,我也不觉得我的生活中缺少什么。而面对小静的到来,明明是她带来了新鲜的欲望,到头来却让我感到,她在让我变得残缺。人一旦感到了残缺,生命的平衡便打破了,我向着一个看不清的方向栽了过去,就像坐在跷跷板对面的小朋友突然抽身离去。我喊不出声来,周围连个救命的稻草都摸不到。

我想找邓一铭好好聊聊。我心急如焚,没有和他打招呼,就直奔他的宿舍。我随便敲敲门,便扭开把手走了进去。我看到他躺在床上疲倦的样子,床边的地上丢着卫生纸团,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腥味。我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坐在他对面,和他天南海北瞎扯着,我希望他能起身收拾一下纸团,可他纹丝不动,整个身子似乎还沉浸在那种慵懒的舒适中。我和他是很熟的朋友,几乎无话不谈,但我还是想给他保留一点隐私的尊严,我默默等待着,我甚至用脚去踢那纸团,他都毫无反应。

我忍无可忍,却也不是鄙夷,更不是气愤,只是一种连自己都难以理解的情绪,这股情绪让我挑破了窗户纸。

我说:“一铭,你刚才打飞机呢?”众所周知,“打飞机”便是自渎的最粗俗的说法,我试图这么赤裸裸地和他聊聊这个问题,有点儿兵戎相见的意思。我希望搞得他下不来台,满脸都是窘样,这样才能打消他那种看上去发腻的慵懒吧。

邓一铭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羞赧的成分,他说:“是啊,没事干的时候就打打飞机,要不然这日子怎么过?”

他像谈论吃饭一样谈论这个事情,弄得我反而有些尴尬,似乎是我的不对了,好像我连朋友打飞机这样的事情都不能容忍似的。

“你应该找个女朋友的。”我叹口气说。

“不想找,打飞机多快捷方便啊,女朋友太麻烦了。”他慵懒地闭上眼睛,一副对自己处境很满意的神情。

“打飞机再怎么好,还是比不上做爱爽吧?”我说话也不惜直白与俚俗了。

“比起应付女人的劳累,我宁愿降低一点儿快感。”邓一铭微微晃着脑袋说。他像个算计精明的商人,计算着成本与效益,这让我无言以对。

“你怎么不找个女人?”他突然问我。

我愣了一下,说:“我不是得照顾益吗?”

“益是益,你是你。你怎么解决生理需求?”他逮住机会反问我。

“我现在没那心情。”

“我才不信,你肯定也靠打飞机。”说着,他笑了,我觉得他笑得很猥琐,但我们是好朋友,这种猥琐看起来反倒很亲切。我也无可奈何地笑了,一笑,我觉得自己也猥琐了。

既然猥琐了,我就没有再提那个困扰自己的问题。还能怎么说呢?他会建议我打飞机吗?也许,这个行为在他那里有着非常显著的功效,但是对我而言,却未必如此。我并不是一个身体欲望很强烈的人,小静所带来的那种惊扰不像邓一铭看AV电影之后的那种冲动,而是一种羽毛般的轻抚,在我疲惫结疤的心灵上,试图经由心灵的苏醒抵达生命的源头。唉,我并不是诗人,我这样略带诗性的诉说,只是因为生活的磨损已经让我明白缺少诗意意味着什么,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吧,没有激情,脸色苍白,眼眶浮肿,犹如幽灵。我的存在感在哪里?我的价值与意义在哪里?

8 小静带来的这根羽毛无所不在,即使她不在的时候,这根羽毛依然在空气中拂动着。那种气息令人烦躁不宁。

她不在家的时候,我从来不去她的房间,有时她忘记了关门,我还会帮她关上,仿佛这样就能锁住她的气息。益有时会去小静的房间玩,因为那本就是他的房间,有一次我看到他手里拿着小静换下来的粉红色文胸,我不得不告诉他,以后不要去姐姐的房间,要尊重别人的空间。我不知道他是否理解,但他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

我看到他纯洁无瑕的眼神,躲开了。

这天晚上,我又在阳台上,等待小静洗完澡。我脑袋里昏沉沉的,心情也非常低落。就在此时,我突然听到身后有动静。原来是小静,没想到她比预计的时间要短,待她走过来的时候,我猝不及防,她已经看到我了,她说:“你怎么还不睡觉?”我现在如果慌张应对,反而不好解释,我故作镇定道:“不知怎么回事,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来阳台透会儿气。”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我像个家长似的关心道:“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她不以为意地说:“忙啊,要加班。”我说:“你总是加班,这样身体能受得了吗?”小静叹口气,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说:“那怎么办?等攒够钱,我就回家乡了。”

听到她要回家乡,尽管那是在遥远的未来某时,可我却已经有了离别的哀愁,一股提前涌现的哀愁。我这是怎么了?是惧怕那种被人遗弃的孤独吗?还是真的与小静有了情感上的蛛丝马迹?

“真的要回去吗?其实在大城市发展也挺好的。”我鼓励她。

她苦涩地笑了,说:“像我们这种吃青春饭的,青春完了,路也就走到头了。”

“这样说真残忍。”

“本来就是,现实如此。”

也许她说得对,但我怎么能承认呢?我继续说:“现实是人创造的,奋斗并不是一句空话呀!”

“嗯,也许我是男的,会想办法去闯荡一番,可我是个女的,迟早都要嫁人找个归宿的。”

“在城市也可以嫁人啊。”

“父母已经给我介绍过好几个对象了,要不是我一直拖着,我早就回去结婚了,现在一定都有孩子了。”

“你……你为什么要拖着呢?”

“他们介绍的那些都灰头土脸的,我可看不上。”她言语间气咻咻的,说完又兀自笑了起来。

我也笑了,说:“那你还说要回去?”

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不回去又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命。”

“谁说这是命了?”

“就是命。哎呀,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她擦完头发,头一仰,头发向后甩去,我闻到洗发水的香味,那股香味混合着她身体的温度,令我心里一阵痉挛。

我扭过头去,看着阳台外的一点光亮,叹息着说:“你还年轻,怎么能认命呢?认命的人应该是我这样的。”

小静被我的话击中了,沉默了几秒钟后,用诚恳的语气说道:“的确,你不容易,益是个那么可爱的孩子,只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速度之快连我自己也始料未及,看来我已经完全认可了益的自足。这让小静吃惊不小,她愣了一下,喃喃重复着我的话:“没什么可惜的……没什么可惜的?”她抬起头来,怔怔望着我,似乎想看清这是个如何不负责任的父亲。

“他对于他来说,就是完美的,不是吗?”我脑海中有些发蒙,想起益清澈的眼神,我就觉得没有什么事物可以替代他的存在,甚至,只要有益在的时候,仿佛整个世界都找到了自己的中心,一个沉默而幽暗的中心,宛如银河系的中央。

“也许你不在乎,但是益不能讲话,我看着好心疼的。”小静捂着自己的心窝。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她,因为我自己也是需要安慰的,但从来没有人安慰我,许多年了,我已经习惯将安慰排除在生活之外了。人还需要安慰吗?除了来自神的,又有谁能安慰谁呢?

“你也许不理解我的感情,我小时候嘴特别笨,很多音都发不准,我怕别人嘲笑我,便很少说话。其实,我只要说慢点,就很少有人会发现我的问题,所以也没有人会嘲笑我,但奇怪的是,正因为如此,我对嘲笑的害怕反而加重了,总怕某一天一不小心就遇见了别人的嘲笑,然后自己变得无法收场。这种莫名其妙的心情折磨了我许多年……”

“后来呢?”我饶有兴趣起来。

“后来,直到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遇见了王老师。她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太太,实际上她应该才五十岁,但小时候觉得五十岁就很老了。她对我特别好,鼓励我参加各种活动,唱歌比赛、朗诵比赛,我们那个乡镇虽小,这些活动却不少,我居然在一次朗诵比赛中得了个二等奖,从此以后,我开口说话的时候就再也不害怕了。”

小静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像一条决堤的河流,一时间令我有些不知所措了,我不大确定她说这些话的用意何在,只是她刚才的暴风骤雨将我完全沉浸在一种倾听的状态里,我放空了自己,感受到了她生命的温度。

“你在听吗?”她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着光,像是一只林中隐匿的鸟。

“嗯,当然,你继续说啊。”我是真心期待她说下去。

“说完了呀。”她轻轻叹口气,然后身子倾斜过来,幽深的大眼睛审视着我,“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的话,其实我有些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如实相告。

“我没你们那么高深,我说的都是大白话。”小静的脸离我如此之近,我感到了一种压迫,同时却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吸引。

“你想让我多鼓励益开口说话吗?”我试探着说。

她把脸转过去了,看着卧室的方向,现在益正在里面熟睡。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兀自说:“益是个奇怪的孩子,我原来在乡下见过很多哑巴孩子,哦,原谅我这么直接,那些孩子不会说话,却个个很想说话,从嗓子里咿咿呀呀发出那种难听的声音,再配合着手势,显得像个傻瓜一样。我不喜欢他们。但我真的喜欢益,他就像你说的一样,像个安静的天使,虽然不说话,眼神却比说话更丰富,有时他只消看上你一眼,你就知道他想要什么了。”

“是的,益是天使,我爱他,也怕他。”我用很轻微的声音说,仿佛益醒着似的。

“怕他?”小静的脸转了过来,离我更近了。

“怕,怕极了。他迟早会明白失语的痛苦,那时候,他将如何面对这个世界?我这个做父亲的将如何面对他?”

小静被我的话吓到了,她显然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她的手轻轻放在我的膝盖上,我握住她的手,感到她在轻轻战栗。

“那怎么办?”她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

我说出了多年以前就想好的答案:“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他,我会做他的声音。”

小静靠在我肩上哭了起来,我的心里此刻早已没有了欲望的纠葛,只有一阵如雨后田野般的宁静。经历过太多的意外瞬间,这个瞬间却令我获得了极大的幸福。我轻轻拍着小静的背,她很瘦,我忍不住轻抚了她棱角分明的肩胛骨,那像是她隐藏起来的两把利刃,要刺穿笼罩于她的一切障碍。

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也许以后回想起这个没有流泪的夜晚我会后悔,但我此刻真的不想屈服于脆弱。恍惚间,我觉得是夏瑛回来了,我们在这个碎屑一般的世界中重新给予了对方熟悉的温暖,这温暖让我们有了勇气,以及对一个噤声世界的忏悔。

但我很快就从恍惚中惊醒了。我所遇到的只是另外一个世界的隔岸相吊,自己这个世界的破败并没有获得拯救。

9 那晚我们拥抱了之后,就各自回房睡了,什么事情也没发生。那晚,我睡得特别沉,一个梦都没有做。要知道,多年以来,每晚都会有一个奇怪的梦来访。我总觉得自己睡在某个荒郊野外,老虎正在丛林中向我缓缓逼近。老虎在周围窥伺着我,虽然一直没有扑过来,但我如何能睡踏实呢?我常常在夜半惊醒,确认自己是在卧室的床上而不是岩石上,才能再次睡去。

与小静的拥抱,居然挥散了噩梦,看来隔岸相吊的安慰也是动人的。

第二天见到她的时候,她却刻意躲着我,眼睛都不敢直视我。我们的交往比平时更客套,与此同时,我们对益比平时更热情。益成了我们三个孤寂之点的交汇处。益睁大纯净的眼睛,看着我们热情洋溢地对他嘘寒问暖,微微笑了笑,仿佛什么都明白。

上班的时候,我想到小静,觉得踏实,下班的时候,我看到小静,觉得温暖。益有时会久久地呆在小静的房间里,听小静给他讲故事,我独自一人呆在书房里,却丝毫不觉得孤单。我问自己:是不是爱上小静了?我花了整整一个晚上,进行认真的考虑,我告诉自己:不是的,这不是爱情的开始,只是对温情的一种迷恋。对此时的我来说,温情比爱情更迷人,像一缕光照进了废墟的断壁残垣之中,它告诉我,太阳照常升起了。

在这样的温情中安静地生活下去,我应该知足。

安安静静过了几天后,自足的我还是按捺不住,给邓一铭打电话了,我跟他说了和小静晚上聊天的事情,只是说了聊天的内容,有关拥抱的部分被我小心翼翼地回避了。

“你是不是爱上她了?”邓一铭直截了当地说。

“这个字眼你不觉得夸张吗?”我故作戏谑地回应他。

“嗨,这有什么,我觉得你俩挺合适的,干脆合并算了。”他大咧咧的语气令人气恼,感情的事情怕是天底下最复杂的,哪有那么简单。

“你以为这是公司啊?要不你也合并过来算了。”我开玩笑道。

“要是有那么个女人,身材长相都不错,一天到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也许我就投降了。”他也开起了玩笑,又问道,“说真的,你对她毫无感觉吗?”

“好感自然是有的,但仅限于此。”我坦诚相告。

“有了好感,其他的你顺其自然好了,你的春天再一次到来了。”邓一铭说话再真诚都有股子反讽的气息,我对此早已熟悉了,我能够分辨出其中的各种意图,比如此刻,我知道他是认真的。

“顺其自然,这个说法好。”我附和着。

“你要是和她成了,我们就成亲戚了!这敢情好!”他突然想到这一层,哈哈大笑起来。

他的语调如此兴奋,已经预设了事情发展的方向。可我不喜欢这样,不喜欢一种无形的外力介入到我最隐秘的部分来,那部分是连我自己也无法把握的。我不得不往他的热情上浇冷水,我说:“唉,一铭,我都和你说过了,我和她实际上是没有可能的。”

邓一铭显然被我突如其来的话给击中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恶狠狠地回击了过来。他说:“其实我也明白,你嫌弃她。嫌弃她是农村出来的,又没有上过大学,配不上你。”

“一铭!”我喊了起来。

我们之间聊天倒是没有什么禁忌,但他这样道德化的指责却是过分了,我不免有些冒火。

“是不是说到你的痛处了?”他还有点儿幸灾乐祸。

“真要说嫌弃的话,我的情况你也知道,没有多少人愿意接受益的,你何必这样挖苦我呢?”

“可是小静对益很好啊!”

我叹口气说:“其实,我们对小静一无所知,她突然出现,像个田螺姑娘似的,我经常觉得这是在做梦。”

“你这人就是疑心重!怎么一无所知了?那可是我的亲戚,是我姑妈!”邓一铭说着连自己也逗笑了。

“你也就知道这个。”

我沮丧了起来,不禁问自己,我干吗要打这个电话?这个电话破坏了我心中原本自足的感受,一些微妙的情愫从我的嘴巴里泄露出去了。我内心的情感面临着变质的危险。

10 尽管我和小静没有再深入地聊天,但小静在用一些具体的行动延续那晚的交流。我的衣服被她不由分说拿去洗了,益的衣服更是在她的督促下,洗了又换,换了又洗。我看在眼中,怀着默默的感激。但是,心里还有一个黑暗的声音萦绕不绝:她究竟是谁?真的是上天派给我的田螺姑娘吗?

小静的穿着很简单,经常是休闲的短袖T恤外加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这么说吧,她穿得不仅朴素,而且保守。此时正值盛夏,我每天去单位上班的路上,在单位的办公室里,看到数不胜数的短裙女郎,在我的感受里,女人的裸腿已经变成了一种流行的服饰。可是小静的裸腿我从来不曾见过,就连她的睡衣,也是两件套的,而不是通常女人爱穿的睡裙。莫不是她的腿上有疤痕之类难以见光的东西?这些胡思乱想,把我推至某个边界,张望、不安与僭越的冲动轮番折磨着我。

一天晚上,益上床睡觉后,我坐在客厅里看书,小静还没有回来,她的房门虚掩着,露出一道黑黝黝的缝隙,也许是她早上走得太急,忘了关上。小静早已放弃了防守,她信赖我们。可我却在获得这种信赖之后,变得越来越不安分,那黑暗的缝隙引诱着我,让我上前一探究竟。挣扎一番后,我投降了,我怀着些许忐忑,走到门前,轻轻推开了房门,一股混杂着一个女人全部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这种气息有着独一无二的确凿,我像个动物一样使劲嗅了几下,不禁打了几个喷嚏,像是一种空洞的反击。

我还是没敢进去,就静静站在门口,任由那股气息包围了我,直到我闻不到为止。不是我的嗅觉麻木了,而是我已经被那股气息所融化。我轻轻带上门,重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捧在手上的书完全看不进去了。阳台上的风吹过来,凉爽极了,可我感到那股小静的气息还驻留在我的鼻腔内,经久不散。

这个晚上,我做梦了,梦里也萦绕着那股特别的气息,而且,是温热的,流动的。早上醒来,内裤湿了。这种类似青春期的事情,令我哭笑不得,上次是什么时候?我闭上眼睛,仔细算了一下,至少十五年前了。这种跨越了时间的联系,让我觉得自己忽然年轻起来。生活的磨练早已让我忘记了那种年轻的感觉。邓一铭就说过:“你有一颗老人的心。”我听后没说话,可心里认了。

当我发现自己的孩子不能开口说话时,我只在一瞬间就老去了。

我起床,上厕所,看到益乖乖地坐在餐桌前看书,再过几年,我的孩子便进入青春期了,想到这个,我感到羞怯和茫然。我洗了个澡,然后在镜中观察着自己赤裸的身体,除了微微鼓起的腹部,其余的部分看起来都是结实有力的,没有褶皱,没有惨白,也没有褐色的老年斑,心底有个声音说:过几年你就真的老了,应该对自己好一点。

对自己好一点?我突然难过起来。这句话是夏瑛临走前对我说的,现在我对自己说这个,无论如何都像是一种嘲讽。

再好好看看镜中的自己吧。这个精致的肉身,你需要的是什么?这双不曾近视的眼睛,你需要的是什么?我感到迷茫。开始一场新的情感之旅、或说只是一场欲望之旅,便是对自己好一点了吗?对自己好一点,包不包括纵容自己去吸进一个陌生女人的气息?

也许,我需要的更多,多到无法描述。也许,我的需要非常简单,只需在小静的房间里静静坐上一会儿,然后等待一个暖如温泉的梦。

11 由于天天和益一起吃饭,我吃饭的时候也变得格外安静,我已经不大习惯在吃饭的时候高谈阔论。只要是在吃饭,无论任何场合,我都会不自觉地陷入到一种安静的状态中。咀嚼,慢咽,似乎在想什么,实际上却是一片虚无。直到食物的重量填满了那片虚无,我才像土拨鼠那样抬起头来,四处看看。

益已经很依赖小静了,晚上吃饭的时候,只要小静还没有回来,他都会看看墙上的挂钟, 默默等一会儿,直到我告诉他小静有事要加班,他才开始安静吃饭。

夏瑛的出走,对益的打击是难以估量的,他的心灵是那么的幼小与无力,可他怎么这么快就接纳了一个新的母性角色?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口了:“小益,你很喜欢小静姐姐吧?”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这出乎我的意外,我以为他会很爽快地点点头,可他却不声不响地看着我,那眼神明澈如水,却难以索解。

“喜欢还是不喜欢呢?”我又轻声问了几次,他还是没有点头。也许,这个问题太直接了,他还没有准备好给出一个同样直接的答案。我只好拿了一张纸和笔给他,让他把自己的意思写出来。

我很少这么去做,因为这样有种强迫的意味,甚至让我想起交待问题的囚犯,所以我宁愿选择眼神和手势,这对我和益来说,基本足够了。可是今天,他的态度让我无从了解,他对小静的依恋是真挚的,可他又不愿意爽快地承认这一点,他的真实想法是怎样的呢?他有什么心结吗?我渴望知道。

他拿着纸笔,明显犹豫了一下,我看着他,用眼神鼓励他,终于,他抓起笔写了。

“姐姐很像妈妈,可声音不一样。”

看着益孩子气十足的字体,我内心的隐痛又开始发作,我摸摸他的脑袋,然后轻轻抱住他,什么话也没说。

小静和夏瑛长得像吗?我看不出来,也许从益的视角出发,这种相像是毋庸置疑的,给了益一种莫大的安慰,所以他依恋她,但同时,他对声音是格外敏感的,小静的声音时时提醒着他,这是另外一个人,与自己的妈妈毫无关系的人。他的心灵在这样的情感漩涡中跌宕起伏,进退维谷。这是无法平息的疼痛,我这个做父亲的不仅无能为力,还得小心翼翼地隐藏起自己的疼痛。

我抱着益,像是一道屏障环绕着他,只是这道屏障早已千疮百孔。

我已经忘了上次拥抱他是什么时候了,一个没有拥抱的童年,难道不是凄惨的悲剧吗?想到这一层,我就继续抱着他,什么也不说,我知道他不需要我说些什么。就在这样的朦朦胧胧中,突然,门响了,我知道,那是小静回来了,可我抱着益没有动,只是把那张纸条揉成了一团,紧紧攥在手心里。

小静进门后,看到我们这样,满脸的紧张,急切地问:“你们……没事吧?”

“没事。”我对她笑了笑。

她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回荡着,是的,她要比夏瑛的音色低沉一些,欠缺一些柔软与婉转。我知道,干销售是个很累人的活,需要对一个又一个顾客介绍自己的产品,直到口干舌燥也不能懈怠,在人潮汹涌的商场里,我们经常看到那种嘴唇干裂的员工,小静就是那群人中的一员吧。这样想来,小静那略微低沉的嗓音只是她忙碌生活的一种回音。

要在很久以前,我会无法理解这种声音,也没有兴趣,但如今,我的心已经和小静的声音一样,被打磨得粗砺了,因此,我觉得她的声音也是美的。粗砺之美。

“没事就好,吓死我了。”小静捂着自己的胸口,笑了起来,她的气息扑面而来,令我悸动。这真是一种神奇的体验,在过往的那些交往中,我的嗅觉从来没有起过任何作用,仿佛休眠了。也许是我不再相信眼中所见,转而相信鼻子了吗?

益从我的臂弯里溜了出去,跑到小静那里,把她拉到餐桌前。

“吃饭吧,随便炒了两个菜。”我说。

我并不擅长做饭,要不是为了益,恐怕这辈子我也不会学着去做饭。

小静说:“我再去加个菜吧。”我刚要说不用了,她已经钻进厨房开始忙活了,不一会儿,一个凉瓜炒蛋便上桌了。我尝了一口,她做菜真有天赋,仅仅一个菜便让我的其他菜相形见绌。

我赞许地看了小静一眼,正好与她四目相对,她羞怯地低下头,开始吃饭了,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一瞬间,我心间涌起了夏瑛那妩媚的样子。小静长得像她?我又偷偷看了她一眼,还是没有新的发现。不过,我突然想到了那个隐喻:我们像是三个贝壳样孤单的点,现在这三个点围绕着一个餐桌,它们真的能够连成一个结实的三角形吗?

12 十月末的一天,气温骤降十五度,天刚刚亮我就被冻醒了。我的身子缩成一团,像个海胆,伸展后觉得肌肉酸痛。我起身看看益,他睡得正香,我拿了一张毛毯给他轻轻盖上。我本打算再赖会儿床,可睡意全无,干脆穿衣起床。

当我走进客厅,却发现小静的房门依然虚掩着,还是昨晚的样子,看来她彻夜未归。这还是她住到这里来第一次彻夜不归,我感到了担心,她不会有事吧?不过,另外一个念头也如浪花翻腾而起,小静是成年人了,也许……也许住在别人那里了?久违的妒意在胸间如烟花般炸开,令我不知所措。

吃完早餐,时间还是太早,我呆坐了一会儿,觉得心神不宁,干脆穿上运动鞋去跑步。我已经忘了我多久没跑步了,我越跑越快,终于瘫坐在路边的一张石凳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像是躲避追杀的逃亡者。

回到楼下,我在公示栏那里看到了一则寻人启事,上面有一个年轻女子的照片,下方说她已经失踪三天了。我越加害怕起来。现在社会治安这么差,一个经常上夜班的弱女子难道还不危险吗?如果小静真的有事不回来,她应该也会给我发短信说一声的。

刚才跑了这么久,也许是天气冷的原因,我一直没怎么出汗,可现在只是这么一想,汗就出来了。

我在手机里找到了小静的号码,这才意识到,自从我们交换了号码之后,还没用手机联系过呢,想来还真是奇怪。不过,我们几乎天天见面,有什么话都可以当面说,的确没有需要手机的地方。要不是今天特别担心她,我也不会给她打电话的。我们一直主动地把彼此隔绝起来。

按下拨出键,传来一首不知名的歌曲,我等待着,心中的焦虑随着歌曲的吟唱变得浓烈起来,我不得不把脸暂时扭开,大口喘了两口气。可是,等到这首歌唱完了,小静也没接电话,只有一个机器女声重复着说:“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我强烈感到这句话冷漠、机械、不近情理。

回到家,益还没起来。我弄了点简单的早餐,然后又拨了小静的电话,还是无人接听,过了会儿,又拨,前后拨了十几次,我有些绝望,心想是不是该报警?可好像还没到那份上。

再等等吧。我吃着早餐,一点胃口都没有。

大约在上午十点多的时候,我正在单位开会,手机响了,一看,是小静。我匆匆离开会场,领导向我投来诧异的眼神。

“你昨晚去哪里了?没事吧?”我站在走廊的拐角处急切地问她,完全没有了矜持与掩饰。

“我没事,”她听到我焦灼的语气迟疑了一下说,“我昨晚在单位加班,太晚了,就去同事家睡了。”

“没事就好……”我感到自己嘴里的话乏味异常。

“不好意思,加完班都差不多一点了,想着你已经睡了,就没给你打电话了。”她的声音听起来不但有种怯意,而且干巴巴的。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重复说着这个乏味的短句,像咀嚼着一堆甘蔗渣。

挂了电话后,我心间有种说不出的沮丧感。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她是安全的,但我却被某种自己臆想的担心所折磨,想起了小静在电话里的迟疑,难道她一直有不为我知的另一面?

也许,小静根本就不是第一次彻夜不归,只不过我才第一次发现而已。这让我无法释怀。我的关怀变成了一根探针,试图探测到她隐蔽的部分。

在这样黏稠的情绪中,我回到家里,却发现益还在床上睡觉。这太反常了!我赶紧走到他身边,发现他面色赤红,呼吸急促,身体紧紧裹在被子里。我摸摸他的额头,烫得灼人。发烧了!我抱起益,朝离家最近的那家医院奔去。

医生让益在病床上躺好,用温度计测了体温,然后便开始训我,说我不懂得照顾孩子,天气这么冷还给孩子穿这么少,怎么能不病呢。我这才留意,我刚才跑得太急,都忘了给益加件厚衣服。我唯唯诺诺说着抱歉的话,好像孩子是医生的。

益知道了我的困境似的,他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医生,让一种无言的哀告在空间中弥散开来。医生叹口气,对我停止了训斥,安排护士给益打吊针。益的身体还是很好的,打完吊针,睡了三个小时后,体温就有些回落的趋势了。不过医生建议,晚上不要回家,住院观察更为稳妥。我点点头,我会在病床前整晚守着益的。

我坐在床边,看着益沉沉睡去,忽然间,彻骨的疲惫从体内涌了出来,我这才想到自己还没吃晚饭呢。就在我寻思着吃什么的时候,手机响了,我看到是小静的来电,心里竟然一阵慌张,仿佛做错了什么事似的。

“你们去哪里了?”小静问,我觉得她的声音充满了温暖。

我犹疑了一会儿,还是说道:“益病了。”

“病了!严重吗?”她几乎叫了起来。

“没事,就是感冒发烧了。”

“我现在马上过来!”

“不用了,他这会儿已经睡着了,体温也在回落。”

“别说了!哪家医院?!我马上过来!”

她如此坚持,我被打动了,只得告诉她具体的位置。放下电话后,我意识到其实自己非常期待她的到来。因为仅仅只是知道她要来,我满身的疲惫都减轻了许多。我突然醒悟道:我需要她。是的,不仅益需要她,我也需要她。

我们需要她。

13 小静出现在病房里,仅仅一天没见,我就觉得恍如隔世。一天来的猜忌,让她在我眼中有了陌生的成分,那些杂质沉淀在我的心底,令我不适和痛苦。我暗暗问自己,我强烈需要的那个人,就是她吗?一瞬间,我似乎有些对接不上。

我们相视着简单笑了笑。她走到益的床边,轻轻摸摸益的额头。益正在熟睡之中,他的小鼻子里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她扭头轻声问我:“不严重吧?”

我点点头说:“还好,问题不大,烧已经快退了。”

“你吃饭没有?”她问。

我摇摇头。

她走到我身边,拽着我的胳膊,不由分说,拉着我就往外走。我们来到了走廊里,她才笑着说:“我也没吃饭呢,我们正好一起吃饭。”

“你怎么也没吃饭?”我明知故问,她一下班就赶来了,哪有时间吃饭。我看了她一眼,她低着头,面带微笑。

“等会儿坐下来,我慢慢告诉你,现在你得跟我去吃饭。”她拉着我又朝电梯走去,好像我是个不爱吃饭的孩子。

我们来到医院附近的一间快餐店里。已经很晚了,除了一个打哈欠的男厨师,其他的服务员都下班了。他抬起困倦的眼皮瞪着我们,似乎想看清这么晚到来的,会是怎样的食客。我们面对面坐在窗边的一个角落里,一时沉默无语。忽然,小静扬起脸,抱歉地看着我,迟疑地说:“对……对不起,我工作太忙了,没能照顾好小益……”

我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毕竟她只是一个房客,并没有照顾孩子的责任与义务。我急忙摆手说:“这是什么话!快别这么说,你已经付出很多了,我打心底里很感谢你……”

“唉,最近实在太忙了。”小静叹息道。

两碗馄饨端上来了,还有两个玉米饼。厨师懒洋洋地说:“这是今天最后的玉米饼了,送给你们。”他低沉的声音里有种淡淡的亲切。我们谢过厨师,低头默默吃了起来。浓密的水雾从碗里升腾而起,有一会儿我们甚至看不清彼此。

“以后少上夜班吧,对身体不好。”我没有看她,继续吃着馄饨。

“嗯,我和老板说过了,以后上夜班就不要找我了!”她用铿锵的语气说道,说完后又觉得好笑,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也笑了起来。

在这寒夜,气氛变得温暖。我觉得自己在融化,眼前那些蒸腾的雾气让我觉得有点儿恍惚,类似饮酒后微醺的快意。我突然不假思索地说:“小静,干脆我们一起生活吧!”

小静愣了下,说:“我们不是已经一起生活了吗?”

这时一位顾客走了进来,厨师说:“打烊了,明天再来吧!”顾客推开门走了。就在这一进一出之间,刺骨的寒风打着旋子,从门外径直扑到我们身上。我身上的温暖不见了。我内心的温暖不见了。小静的回答比那寒风还要凛冽。她不可能不明白我的意思,因此,她一定是在故意含混和伪装。我尴尬不已,在望向她的瞬间,心间像装满了荆棘。

小静见我的脸色变了,冲我努力微笑着说:“你不觉得这样挺好的吗?”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微笑令我气恼,我不希望在这个时候看到她的笑容。假如她变得紧张、痛苦,也许我的痛苦也会得到平等的抚慰。但她的笑容是一堵柔软的墙壁,将我拦在了远方。这种复杂的情绪积蓄着,继而转换成了表达的勇气,我望着她,低沉地说道:“难道你不希望我们更近一些吗?”

这次,小静没有直接表态,而是双手支起下巴,陷入了沉默。

我静静等待着。

我以为自己很镇静,但我看到自己的腿在桌子底下失控地摆动着,如同加速的钟摆。我赶紧用力按住它,像制服一只顽劣的小狗。

“你……没事吧?”她疑惑地看着我。

我的慌乱不但被她发现了,而且还被她摆在了台面上,这让我非常尴尬。我陷入了无从掩饰的境地,内心慌乱极了,却怎么也找不到可以抵挡的盾牌。我感到自己被逼到了绝境。我带着告别的心情,孤注一掷地说:“小静,我知道你在犹豫什么。一个不能说话的孩子,一个受伤懦弱的男人,怎么可能让你喜欢呢?你对我们的好,只是你的善良与怜悯罢了。我是不应该抱有那样的奢望……对不起。”

小静看了我一眼,泪水只在一瞬间就流了下来。这让我猝不及防,立刻为自己刚才的话感到了后悔。

“我爱益,就像爱我自己的孩子一样。”说完,小静站起身来,抹着眼泪,径直朝门外走去。

等我结完账,走出餐厅,眼前只有一片黯淡的夜景,小静早已融化不见了。

我慢慢向医院走回去,路上很安静,只有几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缓缓经过我,又快速离去。我觉得自己彻底安静下来了。不过,意想不到的是,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夏瑛的身影。

第一次见到夏瑛的样子让我无法忘记,那个扎着马尾辫、穿着白裙子的姑娘看上去是那么优雅,但我从她的眼神里,依然看到了那种熟悉的惶惑,那种被我狠狠压制在心底的惶惑。那时,我们都刚刚离开父母,步入大学,世界忽然间变成了一座大而无当的公园,面对错综复杂的迷途,我简直像孩子一样惶惑。当我的惶惑遭遇到另一位姑娘的惶惑之后,那种同命相怜的情愫竟然一瞬间变成了爱情。我相信只要有这个姑娘在身边,我就不会再感到孤独了。那种相信像神谕一般确凿。因此,多年以后,当夏瑛无法接纳贫困潦倒的我,无法接受无法言语的孩子,我依然对她没有怨恨,那种确凿的信任令我变得无限宽容。我理解她,她并非无情,她只是有些懦弱罢了。是的,她温柔的时候能让人心醉。她……她只是依然怀有梦想,怀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描述的梦想。

我应该理解她吗?就像我应该理解小静吗?小静这么年轻,一定有她的梦想。她的梦想肯定不在我这里,也不应该在我这里。

但是,我的梦想又是什么呢?我还有梦想吗?

14 我回到医院,走进病房,一眼就看到了小静的背影。原来,她只是先我一步回来而已。她神秘,不可捉摸,却并未远去,这让我感动。就在这一瞬间,我心里忽然觉得她刚才说得对:你不觉得这样挺好的吗?

是的,这样挺好。

她背对着房门,俯身向益,抚摸着熟睡中益光洁的额头。我走到她背后,轻轻抱住她。她没有回头,只是轻微战栗了一下,便靠在了我的怀里。她和我一样,已经熟悉了我的气息。我们已经熟悉了彼此的气息。我吻着她的耳朵,她喘息着,在我的怀里缩成了一团。我们安静地呆在一起,忘记了这是病房。然后,她变成了惊醒的梦游者,开始有礼有节地挣扎起来,像只刺猬刺痛我,逃离我。

我们坐在病床两侧,中间像有条看不见的河流。我们不敢对视,一起低头默默看着益那张清秀的小脸。我摸摸他的额头,已经不再滚烫了。

“你回家睡觉吧,这里我看着没问题的。”我头也不抬地说。

“等会儿,我再陪陪他。”小静说。

其实,哪里是来陪一个熟睡的孩子呢?我不想揭穿她。说到底,我们都陷在一张柔软的网里,只是无法看清网的纹路,以及收网的方向。我们将被带向何方?我的内心又开始蠢蠢欲动了。我想打开她的心房,倾听她的真实想法。

“你刚才生气了吗?”我轻声问。

小静摇摇头,说:“我只是难过。”

“为什么难过?”

“因为你说的话。”

“你能直接告诉我吗?你……你也知道,我在这方面已经变得迟钝和麻木了,你原谅我吧。”我叹息着说。

“不,你们都很好。是我不好。你别再问了,好吗?”小静冲我微微笑了下,眼神却是那么忧伤。

“好,我不问了。”我顿了下,说,“不过,你能坐过来吗?”

小静坐在我身边,我们紧紧靠在一起,呆呆望着益,什么话也不说。我在医院的药味中分辨着她的气息,周身笼罩在一片安详之中。过了会儿,她扭头看了我一眼,似乎又在说:这样不是挺好吗?是的,这样挺好。她缓缓把头放在我的肩头,我没有感到意外。我看到她闭上了眼睛,小猫似的开始打盹,继而睡着了,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我安静得像棵树,但身体并不僵硬和痛苦,而是沉浸在忘我的恍惚当中。我想起之前自己千方百计打探小静的心迹,不免觉得可笑极了。我不由望着益,我这沉默的孩子早就知道语言会带来不可治愈的伤痛,而我这个父亲却在努力加深这种痛苦。我仿佛已经忘记了曾经与夏瑛争吵的痛苦:那些生活中的障碍经由语言的诉说,变得像生铁一般坚硬。我们用语言的铁器互相刺杀着,直到伤痕累累,濒临死亡……

我们安静地坐在一起,这样再好也不过了。

我感到满足。积累良久的欲望像膨胀过度的气球,终于炸开了,剩下的只有一些稀薄的气体。但我真的感到满足。正如我之前认识到的,欲望的索取是以匮乏为开端的,而此刻,我的内心超越了欲望,一开始就选择了轻盈与自足。

这是爱情吗?我说不清楚。但毋庸置疑,这是一种高贵的感情,它只是还没有获得自己的名字。现在,我可以命名它:它就叫小静,它就是有关小静的一切气息与讯息,它就是小静在我心中的投影与涟漪。

这时,益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我紧张极了,赶快握住他的小手,看他需要什么。但没想到,他看见我和小静如此亲密地紧靠在一起,他瞬时就无声地笑了,还朝我吐吐舌头,一点都不像个生病的孩子。我冲他笑了笑,也许我的笑容就像是一个孩子向他的父亲在表达幸福。益对我做了一个异常困倦的鬼脸,然后从我的掌心抽出小手,轻轻摆了摆,翻身继续熟睡了。

我的孩子是天使。不是我在养育他,而是他在养育我。

15 第二天,邓一铭知道益病了,也赶紧跑来医院探望。

他买了一箱牛奶,气喘吁吁地扛进病房,那神态像个患了肺痨的搬运工一般。他和我一样,从不锻炼身体,这么年轻却这么软弱,我对我们的身体状况感到担忧。他放下牛奶,面对益,立即露出孩子样的笑脸。他急切地走过去摸着益的脑袋,嘘寒问暖。他的这份爱心令我心存感激。益的病已经没有大碍了,他只是有点儿虚弱。面对邓一铭的关怀备至,他礼貌地点点头,微笑着做出一个OK的手势。

邓一铭感慨地说:“这孩子越来越懂事了,我越来越喜欢他了。”

我打趣道:“那你还不赶快行动?自己要一个。”

“我生的孩子肯定像我,好吃懒做。”邓一铭嘿嘿笑着说。

“那样才是福气呢。”我说。

邓一铭忽然往门的方向望了几眼,说:“小静呢?她没来看看孩子?”

“她……她昨晚就来看过了。”我不自觉地迟疑了下。

昨天晚上,小静靠在我的肩头沉沉睡去。我沉浸在久违的安详当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也靠着她昏昏睡去。凌晨时分我醒来后,发现自己斜靠在床沿上,颈下垫着一个枕头。小静已经离开了,而且应该走了很久。但我还是快步走到走廊上,向两边张望着,希望能看到小静的身影。空无一人的走廊,半夜时分医院那种惨淡的灯光,隔壁病房里传来的痛苦呻吟……我心间涌起了一阵伤感和失落。我像乌龟那样缩回了身子,重新回到益的病床边,我轻轻躺在益的身边,闭上眼睛,却睡意全无。凌乱的思绪在脑海中聚集,最终,它们聚集成了一个问题:小静去了哪里?她去了哪里?她是回家睡觉了吗?

“你和她之间是不是……”邓一铭凑过来,盯着我的眼睛问道。

“你今天没课吗?”我答非所问。

“有课啊,不过在下午。”邓一铭回过神来说,“哎,你别打岔,你们到底……”

“咱们去外边说!”我瞥了一眼益,他似乎没有听到我们的对话,他坐靠在枕头上,怔怔地望着窗外。一株高大的木棉挺立在窗外,在这寒冷的天气,树梢上居然还挂着几朵艳丽的红花。

我和邓一铭躲在医院的走廊里,行色匆匆的医生护士和病人擦肩而过。我和他的脑袋凑在一起,像是在谈论一种难以启齿的隐秘病情。

“可以说了吧?”他露出调侃的微笑。

“说就说。”我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开口道,“昨天晚上,我向小静表白了。”

邓一铭突然叹了口气,这让我感到迷惘。我的语气也软下来了,说:“不过,她也没有明确表态,现在的情况我自己都搞不清楚。”

“原来我是希望你和她能好下去的,不过现在……”邓一铭结结巴巴、欲言又止。

“现在怎么了?说下去啊!”我着急了。

邓一铭咕哝着嗓子说:“前几天我遇到一个亲戚,聊天的时候,他告诉我小静在做……那一行。”

“那一行?是什么行?”

“那个……桑拿。”邓一铭快捷而轻盈地吐出这个字眼,然后略带羞涩地看着我,好像从事那一行的是他自己。

我被这两个字击中了,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简直是一种愚蠢的恶意。虽然我没有去过那样的场所,但它预示的含义我心知肚明。小静彻夜不归的阴影迅疾堆积在心头,让我感到了巨大的憋闷。

“不会吧?”我反问道,声音不自觉地变细小了。

“当然,这只是道听途说,而且,桑拿也未必就……”邓一铭小心翼翼地说道。

他这么说我觉得更加刺耳了,难道我还要和他探讨一下这其中的细节吗?我摇摇头说:“好了,别说了,我明白。”

“你不高兴了?”邓一铭拍拍我的肩膀说,他的眼神里有种用力过度的冷峻。

“这样的消息总不能令人高兴吧?”我冷笑起来。

“唉,我的意思是,怕你生我的气。”邓一铭叹息道,“都怪我,还以为是亲戚便知根知底了……这样的话,你让她搬出去吧。”

“为什么?!”

原本失落低沉的我,忽然被邓一铭的这句话给引爆了。我几乎声嘶力竭地说:“为什么要让她搬出去?!”我的样子看起来一定很凶恶,一股说不清的情绪折磨着我,好像邓一铭说要搬出去的人不是小静而是我。

邓一铭被吓到了,他满脸涨得通红,张皇失措地望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歉意。过了会儿,他赔着笑脸,试探着说:“看来,你已经陷进去了很深了……”

我说:“一铭,人心的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我了解你,”邓一铭这次把手定定地搭在我肩膀上说,“关键时刻,你总是会心软。小静虽然是我的亲戚,但我也不会因此就宽容她的所作所为,我想,你也应该这样,趁着现在还没有完全陷进去,快做决断吧!”

我停顿了半分钟,并不是在思考,只是在忍耐。但最终,我还是忍耐不住地说:“小静不需要你的宽容,也不需要我的宽容。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宽容!”

我以为邓一铭会被我的话伤到,但他只是愣了愣,就开始语重心长地说:“你不要这么重的才子气,也许在古代,这是才子佳人的美谈,可今天,这完全就是个丑闻,甚至,是个笑话。你想成为别人饭桌上的笑话吗?”

也许邓一铭说的都是实情,但我无法接受。说真的,我心里盛满了一种无法理解的迷惘。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小静的脸浮现在我的眼前,她的秀丽、她的善良、她的粗粝,像是砂粒,硌得我的眼睛火辣辣地疼。我嚷嚷道:“你根本不了解我们的关系!我不是什么才子,她自然也不是佳人,我们只是抱团取暖的人。”

“你疯啦?”邓一铭轻轻打了我一拳。他严肃地望着我,就像医生望着一个不听话的病人。我最好的朋友,他一点也不想理解我说的这些。

“我没疯,我清醒得很。”我喃喃说道,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的。这时,我朝病房内望了一眼,发现益有些张皇地朝我这边探着脑袋,好像能听到我们的争吵一般。我赶紧冲他笑笑,他没有笑,一双黑药丸样的眼睛审视着我,仿佛可以看清我内心的病症。我的心情愈加沉重起来,我转过头来,郑重地对邓一铭说:“现在我心里一团乱麻,咱先不纠缠这个问题了,可以吗?”

“好的,你放心,我会保密的。”他拍拍胸膛,做了个鬼脸。他的鬼脸在我看来不合时宜,充满了令人不快的曲解。

“废话!这还用说!”我也像往常一般,兄弟那样吼他。然后,我赶紧向病房走去,向益走去,面对着益的眼神,我的脚步有些不能自控的轻微踉跄,似乎生活的障碍已经如潮水般淹得越来越高了。

16 回到病房里,益伸出食指,在我的肚皮上写了两个字,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写的是“回家”二字。

我去找医生,医生又量了量益的体温,听了听益的心跳,说益的病没什么大问题,可以回家休养了。我摸着益的脑袋,告诉他我们可以回家了。他黑亮的眼睛看着我,使劲点点头。医生再次嘱咐我,一定要照顾好孩子,说着,他咳嗽了一声,声音低沉下来,说:“知道你不容易,可你是这孩子唯一的依靠了。”我的脸开始火辣辣地疼。我看了一眼邓一铭,知道是这家伙把我的情况全和医生讲了。

我收拾好东西,抱起益,他挣扎着,想自己走。邓一铭笑道:“这孩子,自尊心好强。”我用力抱紧我的孩子,满心的愧疚无法平息,我不会再对他松手的,他是我的生命,是超越我生命的生命。益喘着气,小脸涨得通红,终于顺从了。

邓一铭抢着帮我去付了余下的医药费,无论在小静的问题上持什么态度,都不影响我们之间的信任与友情。我们一起走出医院的大门,尽管气温还比较低,但是阳光却一扫几日来的阴霾,明亮得耀眼。在这样明亮的阳光下,我的心灵反而愈加黯淡,完全成了退缩至角落的一道阴影。这道阴影带来的痛苦超乎想象,意志力稍有松懈,毒蛇般阴暗的寒冷就会从心底蹿起来,令我几近窒息。

我只能默默承受。我不能告诉邓一铭,那样只会坚定他让小静搬出去的决心。——而且,告诉他我所承受的这种椎心之痛,对支离破碎的我来说,已经意味着一种耻辱,一种亵渎爱、亵渎生命的耻辱。我不会告诉他的。

我们一起吃了午饭,然后邓一铭要回学校上课了。

邓一铭都走出了十几米,忽然站定,转身,望着我。他像一名要上战场的士兵,猛然间对我这个老朋友充满了依依不舍。他折返回来,拉着我来到路边的一棵老榕树下,流苏般飘拂的气根隔开了路人,也隔开了益。益知趣地站在那里,眼睛望着别处。邓一铭看看我,又看看远处的行人,嘴巴嗫嚅着,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以为他又要说让小静搬出去的话了,便静静等待着,但他的神情凝重,嗓子干涩,几乎发不出声来。他的这副样子让我觉得别扭,我想不明白,为何小静的事情对他的触动也如此之大?我不看他的眼睛,而是认真地盯着他的嘴巴,试图通过辨认他嚅动的口型来猜测一二。结果,我什么都没猜测出来,倒是发现他的嘴巴周围胡子碴如杂草丛生,应该好多天都没修剪了,而且其中还夹杂着黑红色的暗疮,这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条疲惫不堪的流浪狗。

我被吓了一跳,变得不知所措。之前我一直沉浸在益的病情和小静的事情里边,都忽略了邓一铭的这种精神状态。我预感到,他一定遭遇到了什么不祥的事情。

“一铭,你这是怎么了?”我喃喃问道。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突兀地问我:“你知道我这么多年不结婚是为什么吗?”

我像是当头挨了一棍,完全蒙掉了。这回轮到我的嘴巴嗫嚅了:“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你知道吗?”邓一铭严肃地看着我。

我试着说:“没有遇见合适的?”

“这只是一方面,”他说,“另一方面是,我可以没有家庭的束缚,尽情享受着女人方面的自由,那样的自由让我痴狂。你不会真的以为我都是靠自己动手解决的吧?我会经常去……去桑拿的。现在,我有了新的担心,我担心我下次碰见的女人就是小静。”

邓一铭的这番话令我震惊,我的胸部涌现了一阵尖锐的刺痛,小静可爱的笑脸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我咬着牙说:“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会难过的,因为你是个纯净的人,你没有去过那样的地方,你不知道那究竟意味着什么。”他用力狠咬着“究竟”这个词,继续说:“小静不适合你。放手吧,让她走,你们有各自的未来。”

“一铭!”我喊了起来,“那你觉得小静适合你,对吧?!”

邓一铭愣住了。

我继续吼道:“你告诉我你是个嫖客,然后你又告诉我,我和婊子不合适,那你们很合适,对吗?”

说完后,我静静站着,等待着他的拳头落在我的脸上,然后我就可以挥拳反击,用尽全部力气打在他的身上,就像打在一团看不清面目的障碍上面。是的,为了一些难以启齿的原因,更为了一些无法言说的原因,我会和我最好的朋友在大街上大打出手。我会毫不留情,像疯子一般向他扑过去。我变得像疯子一般,只是因为他是我的好朋友,他是我困境的一部分,同样,我也是他困境的一部分。

但是,邓一铭的拳头没有落在我的脸上,甚至,他都没有愤怒。他愣怔在那里,肩膀变得松松垮垮起来,他不得不伸手扶住了树干。他的眼泪流了下来。

“对不起。”他说。他居然对我说对不起,我不希望他说对不起,我希望他用拳头对我说,我是多么可恶,属于应该被粉碎的障碍。

“对不起,”他说,“其实,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些。我想说的,是上周我去医院拿了我的血液检验报告……呈阳性。”

虽然我还搞不清他说的具体是什么,但我明白那一定是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不知道我的脸有没有颤抖,但我看到邓一铭说话时,他的脸像待宰的母鸡那样颤抖不止。

“阳性,是什么意思,一铭你究竟得了什么病啊……”

“兄弟,我快死了。”

“你,你千万别这么说,到底怎么回事啊?”我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变得松松垮垮起来,我也不得不伸手扶住了树干。

“我被传染了。这就是为什么我强烈反对你和小静在一起的原因,其实就这么简单。”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我明白,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会对他说很多很多鼓励的话,会陪着他一起抗争病魔,会像亲人那样去照顾他……但是,此时此刻,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也不想说。我整个身子都靠在了树干上,觉得这棵榕树是世界上最可靠的事物。邓一铭依然用手扶着树干,只是他的脑袋深深低了下去,几根白头发在头顶上突兀地矗立着。阳光从叶片的间隙洒落下来,落在我和邓一铭的身上,那白色的光斑像金属一样沉重,但同时,我觉得我们像空气一样轻盈,正在被一点点蒸发掉。

回到家里,小静还没有回来。家里显得空空荡荡的。只有墙壁上的夏瑛注视着我们。我把益放在床上,让他继续睡觉,可他不愿意,想让我继续陪着他。他死死抱住我的腿不放手,这就是他最耍赖的手段。我的心软了,只好也躺下来。我们面对面,静静望着彼此,像是世上最深沉的情人。我抚摸着他细软的头发,万千爱意集聚在心间。但我一言不发。我和他在一起就会自觉地放弃语言,变成一个安静的存在。

迷迷糊糊的,我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我竟然置身在一家桑拿店里。我想找小静,但是向我走来的却是邓一铭,他说:“你快去吧,小静正在等你呢。”梦中的我没有感到羞耻,但也没有感到兴奋。我说:“一铭,你怎么还没去看病?”邓一铭说:“看不好了,我的命像一段快要凝固的蜡烛,只有小静能给我一点火苗,让我还没有完全僵硬掉。”我哭了,我说:“一铭,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一定要告诉我呀。”邓一铭说:“兄弟,我只想请你记得,我爱你。”

我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是一片黑暗。我的脸颊感到冰冷,原来枕上被泪水浸湿了。我抬手一摸,身边空空的,益已经起床了。我是陪生病的益睡觉的,他却早都起来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和痛苦的残梦呆在一起。我觉得这很反讽,也许真正生病的人是我才对。我听见外边有声音。好像是小静回来了,她的脚步声忙忙碌碌的,夹杂着水龙头的流水声,应该是在做饭。我重新闭上眼睛,感到一种沁入心脾的宁静笼罩着我。仿佛痛苦不曾存在,世界美妙如初。

选自《长城》2013年第5期

原刊责编 洛 齐

本刊责编 孟德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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