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9首)

2013-12-29 00:00:00修远
长江文艺 2013年10期

自然人

今夜的感觉,明显与往日不同

这么多的山川、河流围绕着我

还有鸟鸣与水声。

四十年啊,我混沌、失明

愚不可及

被人所包裹,望不见万物、星辰。

今夜,我是第一次

静静地感受一条河流穿胸而过

一只鸟飞越头顶

多么优美、悄静……

卒于风光之中

我心爱的女人喜欢占卜命运

几两,几钱

总使我嗅到一股中草药味。

少不更事,我也被人掐过指

他们给我累计的重量

我也记不清了。

有时,我会想

人生在世,不过十来根鱼腥草

多一根,少两根,轻贵如何。

不过我喜欢

所有人都这样描述我的离世

他们说我将卒于风光之中

这里的风光,是树林不是荣耀呵

嗜睡诗

人到中年,我越来越嗜睡

世间有什么东西

抵挡得住一个人弱小的睡眠?

只要我一入睡

那点可怜的财富就不翼而飞

我看见:茫茫宇宙

一切繁华都是虚设。

我在睡梦中

从未见过一个世上成功的人

懂人的人都睡着了

我也就躺在他们身边。

但是我的睡眠

总是不及他们那么长

彭祖一睡八百年

世人精神好,总是毫无睡意。

很多次,我从梦中醒来

梦想最后一次,深深入睡

白云之上,驾一只闲鹤

然后随鹤而飞……

野地里的歌

至今我也不明白

父亲比我还小的年纪

却会使多种乐器

他绝症缠身,食不果腹

经常坐在家门口拉他的二胡

我记得最后一个冬天

姐姐从村幼儿园弄来一台脚风琴

我们在堂屋点燃湿柴

父亲便开始教我们识五线谱

他右指按琴,左指击拍

任何一首流行歌曲看谱便唱

那些冬夜,野外星辰低垂

一户贫苦人家,谁人想到夜夜歌声?

二十五年过去,一切乐器散失

我始终缄默,对音乐知无不言

而那野地里的歌

逢人独己,在我身体里播放

新年怀永华

新年在苗圃修锯枝条

我的眼睛,总是

忍不住瞅一下地上的海枣

也只在三年前,我的一个兄弟

租赁吊车,又开他的大货车帮我从城中拉来

曾经多么高大、粗壮

如今烂成漆黑的一小截

而我的兄弟,新近逝去

三十六岁,正值青春年龄

短短三年,三株大树

一个人,訇然倒地

使我臂膀如此生疼!

从田间出来,我在车上

听人指点、叫喊

才知兄弟,就埋在一旁的路边

那天兄弟离世,我赶到乡下半途

兄弟家人,已将他匆匆下葬

兄弟啊,生前耿直、豪爽

一路撒烟、买单

而今我祭拜,却见简陋碑前

无纸飞天,无酒可饮

义气薄如纸,谁又会惦念一个兄弟的妻儿

二十五年来我怒目视人

二十五年前我也失去过父亲

写给父亲

一个人的生命,有时候

对另一些人只是一种伤害

当你活着,当你

在那些年月里苟延残喘

我们未成年的心灵只感到自己正在死去。

不堪回首,那些微弱的灯光下

我们兄弟三人在床边一字儿排开。

看着地上的灶灰,慢慢地

被滴血浸湿,

直到血肉模糊,我们甚至吭也不吭一声。

我们甚至到现在吭也不吭一声。

当你的鼻孔不再滴血,当你

早已死去,从此再也没有人将你提起。

不知是因为我们活着,还是

别的什么缘故。

剪草

激动人心的时刻就此到来——

我看见你

猛地拽响一台割草机

这笨拙之物,发出嗡嗡的喧响

一些事物在底盘下风起云涌。

而你开始进入草地,

密集、参差不齐的草

顿时发出一阵狂乱的尖叫

于是我看见割草机的

集草袋鼓起,迅即

将一片尖叫声吞进胃里。你

继续向前推进,一路高歌,所向披靡

放眼望去——

一片平坦,几朵

零星的野花亦被收割。

偶尔,你停下车

将一袋沉重的草屑倒在

水泥地上,

这些碎草与花瓣相互粘连

就好像被深深咀嚼了一番。

四月六日清明上坟

一整天,我们在乡下的天空下穿梭

在北河,曾家沟,以及自家的菜园之间

我们上一代人,生前未曾团结

死后也东一个,西一个

一堆堆矛盾:无法计较他们

枯木

应该让那些枯死的树

继续埋在地里。

只要有春天,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我相信没有一株枯木

挺得过来自某个春天注定的雨水

正如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

扛不住那万般温柔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