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余大乐
停顿客栈不是由一间间的客房简单地叠加,它是由每一个房客的声音和气味构成的。换言之,停顿客栈从来都没有停顿过,即使它在毫不深刻的静默之中,它也是由许多人的咳嗽声、说话声、呼噜声、吵架声、打情骂俏的笑声,以及烟味、汗味、香水味、狐臭味、脚臭味甚至体内癌症所散发出来的腐臭味所共同组成的。这些流动的声音和气味共同构建了这栋四层高的小木楼。当你从远处凝视它时,它是固体的,方正破落,带着沧桑的气息;而当你走进它时,它是气体的,或者液体的,是会呼吸的。你触摸它,可以感觉到时间的温度;你的脚底踩着木板,它吱呀作响,用木质的柔软弹性来回应你。在雨夜,雨滴均匀敲击着屋顶的瓦片,屋檐下的水掉落下来,砸在门口青石板的路面上。门前小院子的菠萝长得很慢,却熟得很快。打开窗户,有时能闻到菠萝的香味。
这是老魔术师余大乐第七次来到半步村。和半年前一样,他住进了停顿客栈。这是半步村唯一的一家旅馆。他对柜台里头的客栈老板金满楼说,要一间房,住一个月。
“住多久?”金满楼以为自己听错了。住店的一般都是喜欢旅游的小青年,通常会去逛逛附近的木宜寺,看看月眉谷的面包树,大多数人只住一两天就走了。
“一个月。”余大乐将身份证递过去。金满楼看着他那一头银灰色的白发,这才记起来余大乐几个月前也曾在这店里住过几天,和他一起的还有他的妻子,一个总是咳嗽吐浓痰的瘦女人。
“老伴呢?没有一起过来?”
“刚办完她的丧事,现在也没什么事了,先在这住着,继续找。也看看木宜寺还要不要和尚居士什么的,我住这儿不走了。”余大乐看金满楼笑开了,觉得他不信,又补充了一句:“我是说真的,就看自己有没有佛缘了。”
一只黑猫不知从什么地方跳到了柜台上,“喵”了一声,在那里挠腮。这时一个少年从外面进来,他右边的肩膀扛着一把气枪,左手拎着一个网兜,兜里是鸟,黑色和白色的羽毛沾着红色的血。
少年将网兜往屋角的箩筐里一丢,就进了厕所去洗手。
“天卫,帮忙拎行李,带客人到401房!”金满楼又对余大乐说,“房间在顶楼,安静,现在也是旅游的淡季,应该不会有人打扰你。”
余大乐住了下来。他住在四楼最角落的房间里,他的气息很快就会填满这个房间。他关上门,发出一声叹息,声音很轻,但房间也完整地将这一声叹息吸收了进去。
二 金天卫
少年金天卫帮余大乐将行李搬进了房间,整个过程他只说了一句话。他说,蚊香在抽屉里。春夏之交,天气很快变热,这个时候山村的蚊子是从来都不会友善的。
走出了余大乐的房间,金天卫没有直接下楼。他在张爱微的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敲门。笃笃笃,三声。没反应。笃笃笃,又三声。“来啦。谁啊——”金天卫料定张爱微还没有起床,果然,门开了一条缝,张爱微探出头,用一只眼睛看他。她的另一只眼睛半眯着。“这么早!什么事?”她揉了揉眼睛。
金天卫的眼睛没有朝她脸上看,却一个劲儿瞄着她睡袍里露出来的一抹雪白的酥胸,那里有半条浅浅的乳沟。
色鬼的眼神张爱微见多了,大清早的,张爱微有点厌烦:“什么事?”金天卫支支吾吾编不出借口。张爱微说,你再不说我关门了,最讨厌人家打搅我睡觉。
“不是,有事,听说要出大事!”金天卫终于憋出一句,“你让我进去,进去说。”
张爱微让他等会儿,把门又关上了。金天卫估计她需要换衣服,或者,她睡袍里压根啥都没穿。一想到这个,他就感觉胯间有东西在有节奏地跳动。他不得不伸手拉了一下内裤。
五分钟后,张爱微将门重新打开,让他进去。果然,张爱微还是穿着睡袍,但这次已经看不到任何乳沟了。但美腿是有的—— 张爱微斜斜靠在椅子上,跷起二郎腿,长而白的腿露在睡袍外面,把金天卫都看呆了。张爱微总能够把握分寸,她知道男人要什么。她问金天卫隔壁是不是住了人,金天卫告诉她,是一个老头,以前来过,长住,他儿子很久以前就失踪了,夫妻俩一直在找。“我知道一些内幕,但我不打算告诉他。”金天卫说,他以前还见过他的儿子,头发上喷着黏糊糊的■水,大手大脚花钱,大家都不喜欢他。
张爱微对这些故事似乎不感兴趣。她对他说:“帮我煮点开水,我先抽根烟……哦,先开一下窗。”金天卫都一一照做了,他动作利索,以表示他很乐意这么做。不用等张爱微吩咐,他又帮她泡了一杯茶。
“没叫你泡茶呀,我还没刷牙,泡什么茶?”
吃力不讨好,金天卫“哦”了一声,准备把茶拿去洗手间倒掉,换成开水。
“哎呀,放着吧,说你的事情吧,是不是你爷爷肯将客栈让给我?”
“哦,不是,”金天卫这一否定,他明显感觉到张爱微兴趣大减,接下来如何开启这个话题非常重要,“不是客栈的事,但也有点关系。”
他的这一转折,张爱微的视线重新回到他脸上。
“我天还没亮就去打鸟,听到了一件事。我打了三只鹧鸪,还有……”
“你那么早就去打鸟,村里谁都没起床,谁跟你说什么鸟事,快说正题,我还憋着尿。”
“你别急……”
“我内急。”
张爱微嘴特别快,金天卫被她的气势压住,感觉又矮了一截。
“好啦,长话短说,我打到第四只鹧鸪的时候,我听到有人打鸣,我去看了,在果林里养鸡的铁鸽老头仰着头在打鸣,就是这样……”金天卫站起来,仰起头伸长脖子,学着公鸡叫:“ ■”
“你想说什么?”
“我是说,鸡鸣病可能已经传到我们村了。你知道鸡鸣病吗?”
“我知道,跟流感一样,传染很快,得了也没什么药治,会大清早起来打鸣……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这鸡鸣病不是你们男人才得的病吗?只要不是你们村以前的树皮人病,我都不怕的——我说,你们村怎么老出怪病啊。”
金天卫登时语塞。是啊,确实跟张爱微没什么关系。会跟公鸡一样起来打鸣的,都是男人;电视上也说了,女人不会得这病。那说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呢,他很明显感觉到张爱微的视线已经从他脸上移开了。
他急中生智:“我的意思是说,假如我爷爷也得这个病,那么这个客栈就是我的了;如果停顿客栈是我的,那转手给你经营,还不是我们俩之间的事。”说完这话,金天卫内心充满了自责和难过,怎么可能诅咒自己的爷爷呢?他可以很坏,但对爷爷一直都很好,从来都不敢对爷爷动过一丝坏念头。
“好啊金天卫,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张爱微义正词严地批评他,然后她话锋一转,“你倒说说有什么办法……”
“我也没办法,算了,我瞎说的。”金天卫起身走了,他感觉自己的胯下之物已经沉潜下去了。
三 张爱微
在余大乐住进来以前,张爱微已经在停顿客栈住了十来天了,算是这里住得比较久的客人。她喜欢停顿客栈,她觉得没有人比她更能懂得这家客栈的价值。如果这家客栈到她张爱微手中,一定能大放光芒,面目一新,利润翻几番。她在电话里对她哥张爱华说,她一定要盘下这家客栈,她宁可多花点时间跟金满楼老头好好谈谈,磨一磨,或许他会改变主意。
辞职之后,张爱微最多的就是时间。但其实张爱微只有二十八岁半。她的女儿五岁,活泼可爱。女儿的照片占据了她手机一半以上的内存。“离婚是我生活的开始,不是结束。”她可以对自己遇到的每一个人说起自己失败的婚姻,而不像其他女人一样讳莫如深。
“我想要开一家旅店,就叫有间客栈,跟电影里一样。”她的灿烂总能感染很多人,所以即使她的体质不能喝酒,一喝就醉,但还是成为很多酒吧的常客。
但只有来到半步村,来到这家停顿客栈——“才感觉自己回家了,这里的一切都太舒服了,阳光,鸟语,人们慢悠悠走着,商业的气息还不浓,我感觉,这就是我要的地方。”她对她哥说。
但店老板金满楼显然不能理解她。这个古怪的老头长着一张马脸,让他看起来像是把脸拉得老长,无论悲喜总给人一副忧郁的样子。
一开始,她以为她很快就能拿下这家客栈。
“停顿客栈,这个名字不好,停顿,听起来就不吉利,还是有间客栈好,你如果看过武侠片,你就知道有间客栈里有很多剑客。你看,你这么一间店,稍微装修,甚至也不用装修,挂几把刀剑什么的,简直就跟电影里有间客栈是一模一样的。这种沧桑的感觉,这种孤独的感觉,如果弄到网上去,肯定有很多导演会找到这里来拍片,我哥认识很多电影公司的人,我敢说,不出半年,这附近不小心就会变成一座电影城。你不懂,这真的就是天然的电影城……喂,你在听吗?”
她喋喋不休地说了半个小时,发现坐在他对面的金满楼在睁着眼睛打呼噜。
“喂,金老板,你睡了?”
“哦——不好意思,人老了,不小心就打瞌睡,晚上躺下去又睡不着,”金满楼举起他那把大蒲扇赶走茶杯上的苍蝇,“你接着说,姑娘,你接着说。”
“我刚才说什么你……”
“没事,刚才是刚才,这回我认真在听。”
“刚才我说到电影城,我是说,您这么一家客栈,就连旁边这几棵大树,也非常好。我都不知道用什么话才能说清楚,反正一眼看去就是好。我设想,要是能给每棵树都取一个名字,然后……你又打呼噜了……算了,我先上楼去吧。”
“哦,上楼啊?走好啊,这春天一来,人总是会犯困。”
四 金满楼
金天卫下楼来,金满楼絮絮叨叨,说去搬一下行李,磨磨蹭蹭这么久。“他状态还好吧?”金满楼问。金天卫知道爷爷在关心什么。爷爷的哑巴老婆几个月前刚去世,为此他还和七号房的客人吵了起来。一个丧偶的老人,关心另一个刚丧偶的老人,金天卫大概能明白,但他又不好说在张爱微房间里聊天的事,支吾几声应付过去,抱着篮球就准备出门。
“去给七号房送早餐。”金满楼喊。但金天卫假装没听见,他一溜烟跑掉了。金满楼转过身,他对着柱子发了一会儿呆,高声喊:“婆娘!婆娘!去给客人送饭去!”没有人答应他。他忘记他的婆娘已经去世好几个月了。“跑哪里去了?”他一边埋怨着,一遍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上了二楼。
午饭时候,金天卫把饭煮好了,他招呼金满楼吃饭。金满楼蹲在树桩上抽烟。“你先吃吧,我等一等,等你哑巴奶奶割草回来再吃吧,这个钟点她差不多就要回来了!”他说,“她平时干活利索,今天手脚怎么这么慢,太慢了……她死了。”他突然想起来,将那张马脸拉得更长了,转过头去对着树下的菠萝抹了两滴眼泪。
张爱微有一次看见了,对金天卫说:“太惨了,金老板这是遭了多大的罪,才总被刷新死了老婆的悲伤,唉,我以前总觉得,记性太好是爱情的毒,记性不好是爱情的敌人。但现在看来,你爷爷正好相反,记性不好,也是毒啊。”
金天卫觉得爱情这种提法不对:“我爷爷奶奶这不是爱情吧,最多算是习惯,你想,一件东西陪伴你几十年,丢了你也会不习惯,别说是一个人。”
“你说的那是牙齿,一个人像一颗牙齿一样陪了你几十年,那就是爱情了。”
五 余大乐
余大乐坐在窗边发呆,停顿客栈的慢时光,让他什么事都不想做。窗外金天卫在院子里劈柴,劈啪,劈啪,看起来有使不完的劲。
“小伙子,要不要学点魔术,很好玩的,可以去哄女孩子。”
“啥?”金天卫没听清楚,他站直了腰,用袖子擦汗。
余大乐举起手里的一张白纸,兴致很高:“学魔术,很好玩,我可以教你!”说着余大乐将白纸折叠起来,他手法很快,不到一分钟,一只白色的纸鸟就在他手上诞生。
金天卫歪着头看着他:“这没啥,我还能叠纸鹤呢!”
“这不一样,看着啊,”余大乐将纸鸟捧在双手的手心里,捂住,再放到嘴边吹了一口气,又念念有词,他放开手的时候,那只白色的纸鸟竟然在空中飘浮起来,“你看啊,我还可以再叠一只红色的鸟,也能浮……”
劈啪,劈啪……劈柴声又响了起来。
“喂,不感兴趣?我这是家传绝学,传男不传女……”
金天卫头都不抬:“这有什么稀奇的,铁面法师都会的,你能将一个人杀了分成五六块放进瓮里再完好无缺地变出来吗?”
“瓮中杀人这是邪术,我们都不屑出手,真正的魔术是优雅的……”
“就说你不会就得了,我告诉你,铁面法师会这个,什么长剑穿喉火烧脚底,他都会,我猜你一定不会,就会叠纸鹤……”
“这不是纸鹤,它有个美丽的名字,叫灵犀鸟,也有人叫它无足鸟,没有脚的鸟啊,它选择了自己的命,只能一直飞着飞着……过来,我教你?”
“您自己玩吧……喂,爱微姐,你要去哪?”金天卫见张爱微背着背包走出来,放下斧头就追上去,“我跟你一起去吧,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相机给我,我帮你拎着。”
两人出去了,外面石头台阶上留下他们的笑声。
余大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只灵犀鸟也随着他的叹息掉到桌子上。金满楼在柜台后面听到他的叹息,走过来,递给他一支烟。
“不抽不抽,我爱人去世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帮我把烟戒掉,说让我多活几年……你说,人要活那么长干什么?”
“我们婆娘都不在,偷偷抽一根吧,等一会儿我家那哑巴婆娘割草回来,她虽然不唠叨,看我抽烟那眼神也凶着呢,抽吧抽吧——”金满楼自己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这嫂子她不是……”余大乐看了一眼墙上哑巴婆娘的黑白遗照,突然明白过来,这时金满楼已经将烟塞到他嘴里,二话不说给他点上。
“你孙子不错,能干。”余大乐有一阵没抽烟了,咳了两声。
“嗨呀——你就别提他了,那德行,晚上睡觉还得咬着一条毛巾才能睡着,我说他以后准找不到老婆。”
“咬毛巾?什么毛巾?”
“好多年前,他娘送他的生日礼物,他就像小狗一样认那味道,毛巾上有他娘的味道,可怜吧这孩子,爹娘在外头闹离婚,我也不能告诉他,唉,还太小,老余啊,孩子这么小,爹妈各顾各的小家,连个电话也不打。我只能托城里的亲戚,每年都用他爸的口吻给他写几封信。(他没看出来?)我到他房间里看过了,信他都没拆,全压在他席子底下,我就放心了,让城里的亲戚只管写,只管寄……所以啊,话说回来,你们这些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总比……”
“什么白发人送黑发人?老金,你这么说我就不高兴了!”余大乐用夹着香烟的那只手敲了敲桌子表示抗议,他歪着脖子看着金满楼,“我都说了我儿子没死,他只是失踪了,被人拐走了,我这不是还寻着吗?”
余大乐从屁股后面的裤袋里掏出一个笔记簿,封皮皱巴巴的,看起来像八十岁老人的脸皮。余大乐拍拍手上的本子说:“看!我都记录着呢,有人见过他,真的,我走过很多地方,有人在这停顿客栈附近见过他,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能找到!什么白发黑发!扯淡!”
“别激动!”金满楼笑了,露出他黑色稀缺的门牙,“我说老弟啊,咱不说孩子的事了,要不你把刚才那魔术教给我,我付学费,我觉得蛮好玩的。”
“不教!我不缺钱养老,国家说,计划生育好,国家来养老,我不缺钱,我现在就缺个儿子,一定要找到他!”
“哟——付学费那是抬举你!你得瑟啥?”
余大乐将烟头往地上一扔,狠狠地用脚踩灭。
两个老头,相差十来岁,就因为余大乐有一头银白色的头发,两个人看起来年龄相仿,就像兄弟俩。他们就这样坐在桌子的两边,拧劲斗气,半天谁都不说一句话。
六 张爱微
“我说,如果客栈谈不下来,我就得回去了,这样瞎晃也不是个事儿。”
张爱微折了一条狗尾巴草叼在牙齿vUV9eAY5+feqeCzX3/Caow==上,靠着一棵树,让金天卫帮她拍照。她这话好像漫不经心说出,但其实已经酝酿了很久。金满楼靠着这客栈养老,怎么也不会随便出手,他唯一的气门,大概就是眼前这个孙子金天卫。要想拿下客栈,还必须在金天卫身上下一番功夫。张爱微都想好了,将这停顿客栈做成武侠主题简直太完美了,就比如厕所吧,就应该全部都叫“刀剑如梦”,门上贴着《倚天屠龙记》的剧照,门后面就写“恨不能相逢”五个字,再在这字前面划一条横线。
“划横线做什么?”金天卫问。
“来也‘冲冲’,去也‘冲冲’,恨不能相逢……就要他们填空呗。”
张爱微露出一个古灵精怪的笑容。这样一个又有想法、又可爱、身材又火辣的姐姐,简直把金天卫的魂都勾走了。
“那你说要怎么样嘛?我爷爷虽然整夜梦游,但他年轻时候跟船长出过海,身体好得很,你也不能让他真得鸡鸣病吧?”
“谁说要你爷爷得鸡鸣病啦?”张爱微用手臂勾着金天卫的脖子,把他往自己身边拢过来,她知道没有什么男人能拒绝这个动作,更别说是一个荷尔蒙十足的少年,“我跟你说,你爷爷的客栈卖给我,他也依旧可以当客栈的前堂经理,你也照样能在院子里劈柴,我不会撵走你们的。但他为什么还不肯卖呢?有一大半原因是因为你,老人没什么所谓的,他一定是为你着想,想让你继承客栈,有个生计,但其实我更欣赏男人能够出去闯荡天下——你爸妈不是在城里打工吗?要不你去找他们?”
张爱微在金天卫耳边说话,有意无意对着他的耳朵呵气,看着他的耳边慢慢充血变红,心里觉得胜券在握。却不料金天卫轻轻地挣扎开她的臂弯:“以后别跟我提起我爸妈。”
看来踩到狗屎,鬼撞墙,真不应该在他面前提他爸妈,气氛一下子全僵了。
“我爸妈死了。”金天卫说。张爱微吓了一跳。金天卫又说:“我就当他们都死了。我悄悄去过一回城里,到他们的工厂去。他们在不同的工厂,各自跟不同的人睡觉,各自的出租屋里都不止一把牙刷。爷爷还一直骗我说他们在一起,只是路太远回来得少。其实,我什么都知道,装傻只是为了让我爷爷放心。”
“其实你已经不是孩子了,对不对?”
“当然,我理解他们,但我不原谅他们。”金天卫说这句话的时候,张爱微感觉他像电视里的角色在说台词。张爱微只能接着说:“咱不聊什么父母家人了,咱还是聊聊客栈的事,我的想法,你想办法消失一阵,我才能想办法说服你家老爷子——”
金天卫脚步放缓,但还是没有回头:“你说说你的计划,我听着呢。要让我消失,你以为变魔术啊,要不直接杀了我得了。”
张爱微其实也没有什么计划,顺口便说:“客栈里不是住着一个魔术师吗?刚出门的时候他不是还想教你魔术,你让他教你一个怎么把人变没有了的魔术吧?”
七 客人
黄昏时候,客栈门口来了三个客人,他们都戴着口罩,拄着拐杖,背着行囊,互相搀扶着,看起来风尘仆仆。他们在院子门口站了很久,探头探脑,也不进来。
金满楼开始以为是游客,春末是旅游的淡季,游客不多,客栈能来一两个客人让金满楼感到一阵欣喜。后来见他们不进来,又以为是乞丐,于是拿了零钞和两只竹筒饭走出去,准备施舍给他们,走到院子中间才发现是和尚。三个客人见金满楼向他们走来,却都向他摆手,还向后退:
“施主,别过来!你没戴口罩,别过来!”
金满楼站住了,歪着马脸看他们。
“施主,你是这儿的老板吧?是这样的……你别过来……是这样的,我们想去木宜寺,但天快黑了,怕走不到,想借你的院子过夜,不知道方不方便?明天一早就走!别过来……你的饭放在地上,我们过去拿,钱我们不要,不要钱……不是,我们不是和尚,但头发掉光了也就干脆成了和尚,应该说我们是病人,什么病?这……”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才说,“鸡鸣病,但老伯,你不要怕,我们都戴了口罩,不会害人的,你只要离我们三米就好了。”
“我都快八十岁了,没有什么好怕的,你们自便吧。这院子露天的,露天的就是老天的。这里有火炉和柴火,那边有水井,有什么需要就找我,不要不好意思。”
三个和尚双手合十弯腰鞠躬,连声道谢:“这一路上,您是第一个不怕我们的人。”
天很快就暗了下来,三个和尚在院子里那棵被雷劈过的枯树下面搭起了帐篷,帐篷紧靠着今天早上金天卫劈好的柴堆,看起来像一堆发出黄色光芒的木柴。月亮还没有升上来,或许今晚没有月亮,清冷中的黑暗让客栈的周围都浮动着说不出的韵律,就如古旧的画卷打开时那种衰朽而迷人的气息。透过帐篷发出的微弱的光芒,可以清晰地看到三个人盘膝而坐的身影。在昆虫拼命发出吱吱的鸣叫声中,这三个将死之人,借着微弱的光芒用十分轻柔的声音诵读着《大悲咒》:“南无喝■那,■ 夜耶。南无阿■,婆卢羯帝、烁钵■。菩提萨■耶……”那声音若有若无,却又绵绵不断。
金满楼坐在门槛上抽烟,他的身体完全淹没在黑暗里,只有他的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灭。数日之后他在与余大乐的一次闲聊中谈及今晚坐在此处的感受,他说在三个和尚并不标准且断断续续的诵经声中,自己控制不住泪水源源不断往外涌,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仿佛置身于寂静的大海之中,就像多年以前暴风雨打翻他们的大船之前的那种安静。这么多年来他曾在木宜寺中无数次听过各种版本的《大悲咒》,但没有一次能让他从这些坑坑洼洼的字眼中听得到感动。余大乐认为,金满楼的这种状态是进入到某种禅定的境界之中,他说自己有一次阅读祖父留下来的魔术手记时,发现他的祖父在灵犀鸟的魔术中也曾获取过同样的心理体验。
“我很羡慕您,”余大乐第一次对金满楼使用“您”这样的称谓,“我这么愚钝执著的心是无法达到如此纯粹的境地的。”
第二天黎明时候,天蒙蒙亮,院子里就响起此起彼伏的鸡鸣之声。余大乐打开401房间的窗户往外看,晨雾浮动之中,隐约看见三个和尚蹲在地上,围成一圈,仰起头目光空洞地望着同样空洞的天空,交替发出■打鸣声。
天完全亮了,金满楼打开客栈的木门,他以为三个和尚应该已经走远,但居然没有。他们中的两个跪在院子中哭泣,另一个横躺在地上,毛巾蒙住脸,看样子已经去世了。
金满楼取了一块手帕捂住口鼻,走进了院子里。那个去世的和尚,头顶已经长出了红色的鸡冠,现在因为血液逐渐冷却而变成黑紫色。另外两个客人抽泣着,茫然不知所措。他们告诉金满楼,原先他们有四人同行,一个在路上忍受不了自己喉咙中发出的鸡鸣声,跳崖了;现在又走了一个,他们只想顺利到达木宜寺,安静等待最后的期限。
“昨天在门口看到‘停顿’两个字,觉得好安详。”他们对于死者的遗体该如何处理,完全没有了主意。听说是死于鸡鸣病,是没有人愿意靠近的。
“不能直接埋,得抬到后山去火化。金老板带路,我也去帮你们砍柴。”余大乐坐在四楼的窗口,大声对院子里的人说。他的头顶,两只白色的灵犀鸟在盘旋,仿佛发出听不见的哀鸣。
八 金天卫
金天卫昨夜与张爱微姐姐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进展,醉醺醺回来的时候压根没有留意到院子里多了一个帐篷。他们也是相互搀扶着走进来的,走走停停才上了楼梯,进了张爱微的房间,就没有再出来。
他们在大树下喝了很多酒,酒是果林里养鸡的铁鸽老头送的。老头最近老是失眠和脱发,所以干脆去碧河镇上理了个光头,顺便就买回一篮子好酒好菜。铁鸽老头在榕树下见到金天卫和一个姑娘正聊得手舞足蹈,就过去让他给金满楼带一点酒肉回去:
“跟你爷爷说,铁鸽孝敬他的。你爷爷是好人啊,我一直记得他的好。”
金天卫对这个打断他们谈话的老头的到来感到很不高兴,他十分敷衍地说了几句什么,就接下了酒肉。待铁鸽老头乐呵呵绕过池塘走远了,他才想起他的鸡鸣病,打了一个冷战,准备将酒肉都丢了。
“拿来,给我看看,”张爱微一把抓过酒肉,“鸡鸣病是你们男人的事!这么好的猪肘子猪大肠……哇,还有虾!这大山里都能吃到虾!都给姐姐我放下来!……谁说女人不喝酒的?放下,我喝不了多少,但偷偷喝两口还是没问题的。”
就这样,金天卫在旁边看着张爱微将几个白色的泡沫饭盒全都打开平放在石凳上,取出一次性木筷子,兀自大口吃肉,还打开瓶盖喝酒。
金天卫在旁边看得直咽口水,正犹豫要不要捡起另一双筷子时,张爱微将喝过的那瓶酒递过来:“怎么样,男人,来一口?酒是杀毒的,没事,你不吃肉就好了。”
金天卫看到瓶口湿漉漉的,张爱微的嘴唇刚才就含住这瓶口。
“怎么,怕我的口水?间接接吻,你姐都不怕,你怕啥?”
“不怕!”金天卫一把接过,咕咚咕咚就喝了两口,喝完还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
看他在舔嘴唇,张爱微咯咯地笑了:“再喝一口,姐赏你一个吻。”
瓶子被举起来,咕咚一声,好大一口。金天卫猛地咳起来,当他咳完直起身子,张爱微勾住他的脖子,两片嘴唇就贴过来。金天卫像一棵枯死的树直愣愣地站着,手指都在空中像树枝一样僵住了。
张爱微将嘴巴移到他的耳边:
“呆瓜,没接过吻啊!嘴巴张开,舌头伸出来。”
金天卫感觉自己的魂都被吸过去了。
“抱住我的腰!”
金天卫感觉手掌所到之处都有说不出的舒服,血液直冲脑门,他有点晕眩。
“闭上眼,别看我。”
好热!整个人都被融化啦!
就在这个时候,张爱微原先勾住他脖子的右手,突然往下一掏,抓住他的把柄,他紧闭的眼睛陡然睁大,却看到张爱微一脸坏笑。
他一把将她抱紧,她紧贴过来的胸部真是一片柔软的海涛。
张爱微的手老练地套弄了几下,她刚想打开他的拉链,却发现金天卫猛地抱紧她,浑身颤抖了几下,透过裤子都能感到掌心一阵湿热。
“呼——”金天卫长长出了一口气。
“这么快就缴械投降了?”张爱微成竹在胸,“第一次紧张都正常,不要紧的。”
金天卫却没有再说话。他坐在花圃上喘着粗气,眼睛望向一无所有的前方。休息了一会儿,他突然猛扑过来,一把抱住张爱微,十分粗鲁地去啃食她的嘴唇,手掌覆盖在她的乳房上一阵猛抓。
“停!走开!”张爱微感觉快要被强奸了,她膝盖往上一顶,就把金天卫顶翻过去。
金天卫从地上爬起来,面红耳赤,眼神慌乱,他瞥见那只酒瓶,一把握住举起,咕咚喝了两口。
“禽兽!”他对着空气说。
张爱微见他这样,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无比温柔地说:“我喜欢禽兽,但不是粗鲁找不到路的禽兽;姐知道你还想要,姐今晚回去再教你,现在,咱还是谈谈我们的客栈计划。”一阵夜风吹过,大榕树掉下许多叶子,沙啦啦像是一阵寥落的掌声。张爱微很高兴,她对金天卫说,原来教不懂事的人做那事,比那事本身还有意思。
“小子,以后你要叫我张老师。”
九 铁鸽老头
巡回表演团如约而来。每隔半年,表演团都会到半步村来一次。但这一次跟往常不同,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面的,不再是黄衣道人,而是大家都熟悉的铁面法师。他披着黑色的大斗篷,像雨衣一样罩住了整个头颅,只露出一张脸,黑铁的脸,戴着黑铁面具的脸。这张黑铁面具,油黑发亮,只露出两只眼睛和嘴巴的位置。有人说面具是戴上去的,但有人说面具是烧红以后贴上去的,再也拿不下来。后来陪铁面法师睡过觉的卢寡妇说,面具是烫上去的,拿不下来,与铁面具粘连的部分偶尔会有溃烂,睡觉前要涂药。
戴着黑色面具的铁面法师一直铁着脸,没有人知道他的喜怒哀乐。但从他骑马的姿势来看,他高高在上,不可一世,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懂行的人就知道,骑着大马走在表演团队伍的最前面,意味着铁面法师已经取代他的师兄黄衣道人成为表演团的首席魔术师。
“喂,老余,这几天有表演团在晒谷埕搭台表演,魔术啊驯狮子啊,挺热闹的,你反正也闲着,有空去瞧瞧,同行嘛——”
听了金满楼的提议,余大乐像钟摆一样摇了摇头:“不去。”他继续摆弄手中的纸鸟,对魔术表演漠不关心。
余大乐不关心没关系,村里自然有人是关心的。铁鸽老头听到村头响起表演团的锣鼓声,就将手里的饲料袋往竹棚里一扔,小跑着下山去。他穿过小道,专程绕到停顿客栈门口,将院子的小木门敲得咚咚响:
“老金,金老板,金大哥——您在家吗?”
金满楼从柜台的阴影中探出身子来:“啥事?”
“听见了吗?锣鼓声!表演团来了,铁面法师传法赐福来了!去看看吧?”
金满楼倒是被余大乐传染了一种漫不经心的姿态:“你上次喝了半碗鸡血,被他们骗了十来只鸡,现在还像打了鸡血一样大呼小叫,这次又准备拿鸡去孝敬那大法师了?我跟你说,有空还不如到木宜寺拜大佛,这种旁门左道的玩意儿你别太近乎!”
听金满楼这么说,铁鸽老头觉得挺没劲,悻悻然走了。
铁鸽老头七八年前在栖霞山上撞上一头疯牛,被它用牛角顶到石榴树上,把石榴树的树杈都压断了疯牛还不肯放,幸好金满楼挑着一担稻草经过,情急之下点燃稻草才把疯牛吓跑。铁鸽老头浑身是血,金满楼背着他一路狂奔,鞋子都跑丢了,才将他背到村里。村头诊所的薛神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从鬼门关抢救过来,保住了性命,不过也落下了腰痛头晕的毛病,站不直。去年表演团来到村里,当众要了铁鸽老头十来只鸡,杀鸡取血,念了咒语,让铁鸽老头喝鸡血,满满当当喝了三盆热乎乎的鸡血,铁鸽老头神奇地发现自己腰不痛了,头不晕了,腿一蹬人居然站直了,全场欢声雷动,顷刻间气氛达到高潮。
所以铁鸽老头一直在等表演团到村里来。他不是想看魔术,也不是想看狮子如何跳过火圈,而是听说表演团有一种能治疗鸡鸣病的药。近段时间他发现自己晚上总是头晕,在床上睡下第二天却发现自己在露天的地方醒来,醒来的时候是蹲着的,眼睛还望着天空。他没听过自己鸡鸣——据说能听到自己鸡鸣的时候就开始长鸡冠了。但他的头发一个劲儿簌簌往下落,这让他感到慌张。很多人说鸡鸣病无药可治,国家还在研究解药,所以表演团的那些药一定是骗人的。至今也没有听说有人吃了药鸡鸣病就好了,表演团的说法是,这药能治能防,但最重要是防,防患于未然是最佳选择。药的销量不错,铁鸽老头在碧河镇上有个亲戚,家里藏了一盒,闻起来有陈醋和板蓝根的味道,十分不同寻常。
十 张爱微
张爱微买了一打毛巾回到停顿客栈,见到余大乐还在柜台旁边靠窗的那只桌子上玩他的灵犀鸟。余大乐白发苍苍,灵犀鸟在阳光中时快时慢地盘旋,这个情景让张爱微感到一丝孤独。
“余老师,”张爱微很客气地称呼他,“去表演团那看看吧,人山人海,铁面法师都让铁鸽老头整个飞起来了。”
“不去了,那是你们年轻人的地方。”余大乐礼貌一笑。
张爱微抱着毛巾往楼上去,刚爬了一半,余大乐突然站起来叫住她:
“姑娘!”
张爱微神情愕然地看着他。
“你刚才说……铁鸽……老头……飞起来了……是吗?”余大乐话都说不完整。
张爱微眨了眨眼睛:“是啊,就跟你的纸鸟一样,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年轻的女孩子都尖叫起来……”
没等她说完,余大乐大踏步往外走,神情慌张,碰翻两只木凳他也没有回头看一眼:“兽兽,应该是兽兽!”
兽兽是谁?张爱微心里嘀咕了一声,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上楼去。
金天卫还在因为那条毛巾被张爱微扔掉而赌气不起床,张爱微将一打毛巾扔在他面前:
“喏,一打毛巾十二条,全新的,你每天晚上咬一条,换着洗——真是奇怪,长这么大还跟个孩子一样,睡觉咬毛巾!”
“不要!”金天卫将毛巾一把推下床,“你碰我哪里都可以,就是别碰我的毛巾。”
张爱微又好气又好笑:“你一个晚上都含着我的奶头睡觉,真不知道你是找爱人还是找母爱!”
金天卫将头缩进被子里,嘟囔了一句。张爱微听不清楚:“你说什么?”
“我说昨晚……你舒服吗?”
“你觉得呢?”
“你怎么没有叫床,只是喘气?”
“那你觉得叫床是怎么样的——我很难高潮的——或者说几乎从来没有过高潮。”
“几乎?”金天卫一把将张爱微拉过去,压在身下;睡了一觉,他又开始兴致勃勃,“再来,我一定要让你高潮迭起!书里说女人有很多高潮。”
张爱微十分温暖地凝视着他,抚摸着他散发着热力的皮肤,嘴里不禁冒出一个词:“兽兽,你真是一匹小野兽。以后我就叫你兽兽!兽兽!来吧!兽兽!你打我吧!像我丈夫以前那样,打我吧!”
金天卫停下了动作:“打你?我怎么可以打你?”
“别停,你打我,抽我的屁股,你可以将我想象成你最讨厌的人,对,就这样,你最讨厌谁?”
“我……我好像没有讨厌的人……我讨厌我妈妈……妈妈!妈妈!你怎么能不要我……”
“别把我当你妈,你掐我吧!咳咳……对,掐住!骂我贱女人!我就快要来了!”张爱微手指掐住金天卫的腰,仿佛要把手指插进他的体内。
“贱女人!贱女人!贱女人!……喂,你没事吧,你别死了啊——”
张爱微被掐得突然不动了,金天卫像电影里那样去探她的鼻息。
“喔——呼——”张爱微猛打了一个冷战缓过气来。
“活过来就好,你吓死我了!”金天卫激动得差点掉眼泪。
“好爽!真的好爽!从来没这么爽过!我感觉我就快死了,整个都被抽空了,飘起来,我刚看到铁鸽老头飘起来,我比他还爽,没有重量,你不懂那种感觉——帮我把烟递过来。”
十一 兽兽
“你为什么突然叫我兽兽?”金天卫问。
张爱微把在楼下遇到余大乐的经过跟他说了:“他慌慌张张跑出去,嘴里小声叫着兽兽。”
“是的,我就说这个名字好像很熟悉。”
兽兽是余大乐儿子的小名。金天卫对张爱微说,好几年前阿威还在半步村。(谁是阿威?)你可能没听说过阿威,但半步村所有的孩子都听他的,甚至包括碧河镇上的一些大孩子,都听阿威的。阿威比很多人年纪都小,个子也小,但他下手狠,做事干净利索,应对灵活,点子又多。老师们甚至还认为阿威是好学生,而金天卫整天上山打鸟是坏学生。金天卫只有气枪,但阿威家里藏有两把枪,是真枪,金天卫看见过两次。第一次是阿威开枪打死了铁鸽老头养鸡场门口那条狼狗,因为那条狼狗吓到他的小女友了;另一次是他拿枪顶着兽兽的头,把兽兽当场吓尿了。
兽兽带着女朋友来半步村看面包树,就在停顿客栈里两人闹翻了,娇生惯养的兽兽当众掴了女朋友一巴掌。于是,女朋友哭着离开了。那时正是巡回表演团演出的日子,旅游旺季,停顿客栈里住满了人。很多人目睹了这个情景,对兽兽印象很不好。兽兽穿着白色的皮衣,白色的裤子,戴着黑色的墨镜,站在一群土里土气的人中间本来就显得十分不搭调。而且大家还都知道,兽兽打女人,刚好被阿威看到,受到阿威的激赏,两人就在一起吃饭喝酒谈天唱歌。兽兽在席间还经常秀几手魔术,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大声喝彩。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兽兽和阿威在一起玩,很多人见到兽兽便都敬而远之。这些细节,余大乐都记进了他的笔记本里头,但他显然忽视了表演团到来的细节,也不知道兽兽在酒后将阿威的女人给上了的事。
兽兽上了阿威的女人,阿威就用枪顶住他的头。那是在半步村小学废弃多年的厕所里发生的一幕。有知情小兄弟偷偷告诉金天卫,当时的情形十分危急,阿威差一点就开枪了。为什么没有开枪?有人说是因为当时木宜寺的千手观音佛像塔楼轰然倒塌,一声巨响,让阿威将枪收起来。收起来就不好意思再拔出来顶住人家的额头,于是阿威吼了一声:“滚!”让兽兽连夜滚出半步村。
后来呢?没有后来,兽兽收拾了行李背包离开停顿客栈,大家都以为他走了,但后来听说他压根就没回家,失踪了。很多人都怀疑是阿威干的,但他的兄弟们知道这不是阿威的风格,如果阿威要杀他,当时就杀了;按照阿威的性格,不会玩欲擒故纵的卑鄙伎俩。但瓜田李下说不清楚,为了不给兄弟们惹麻烦,于是阿威离开半步村到西宠去闯荡天下了。
这时,铁鸽老头在停顿客栈门口大喊大叫:“老金!老金!那个白发老头是不是你客栈的住客,他到晒谷埕后,在池塘边踮起脚尖看了一小会儿就晕倒了,整个人一头栽进池塘里,刚被人捞上来,赶紧去看看!”
“天卫!天卫!”金满楼在院子里喊,“这兔崽子这两天鬼鬼祟祟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每次需要他帮忙他就躲不见了!”
金满楼急急忙忙往晒谷埕而去。金天卫跳起来,慌慌张张套上衣服裤子就跑出去了。
十二 铁面法师
金天卫将浑身湿透的余大乐背回了客栈,他一口气背上四楼,累得直喘气。一直到晚上,余大乐都没有醒来。金满楼有点发慌:“可别在客栈里出人命,他无儿无女,成了植物人那就坏事了,赶紧去,天卫,去把村口的薛医生找来!”
薛神医已经很老了,他拎着那个看起来比他还老的药匣子出现在停顿客栈,咳嗽两声,一手翻开余大乐的眼皮,一手拿着破手电筒左照照右照照,又摸摸脉搏。薛医生取出银针,刺了合谷和足三里等几个穴位,银针下去,余大乐眼角的眼泪就出来了。他在半睡半醒之间,无声而泣。
薛医生转头对大家说:“病人醒了,大家都出去吧,迟些时候准备一份白粥送来。”薛医生也没有开什么药方,拿了出诊费就走了。
余大乐泪眼朦胧,对着空空的天花板,眼前仿佛浮现兽兽昔日衣冠楚楚站在客厅里的情景。他自幼聪颖,人也帅气,走到哪里都会引来无数注目的眼光,似乎天生就是给别人赞美的,说是万人迷也一点都不过分。可如今这个万人迷,不是站在电视台的镜头前,不是站在大剧院的舞台上,而是在半步村晒谷场一角的老戏台上,极尽煽情之能事,骗台下傻气十足的农民掏腰包买所谓包治百病的药膏。那戏台后面大跃进年代的标语还没有褪去色彩,“文革”中就在台上折磨死了不少人。而现在,自己的儿子站在上面,戴着铁面具。是的,别说是只戴一个铁面具,就是戴十个,一百个,兽兽就是兽兽,他就是那样扬起手鞠躬回礼,他就是那样踱步,他手掌轻轻上翻的动作余大乐曾经纠正过无数遍。
“兽兽……”余大乐不觉又轻轻叫唤他的名字。他想起老伴临死的时候已经说不出话来,但她伸出一个手指,指着墙上兽兽的照片。余大乐是明白的,她伸出一个手指的时候,他就明白了,那是他们的唯一,唯一的儿子。他走遍那么多地方,他坚信自己的儿子还没有死,兽兽只是暂时成为整个国家无数失踪人口之中的一员,但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兽兽聪明,也不是三岁小孩,他不可能没有任何原因就消失了。余大乐的笔记本里记录了各种线索,他盘问过半步村的很多孩子,他知道兽兽曾经得罪过一个叫阿威的孩子王,一群人打他,一群孩子围着他问各种问题,答得迟了就打他。
但可以确认最后阿威放过他,让他走,然后他就消失了。是的,他太粗心了,他应该知道当时这个巡回表演团也正从半步村离开,他应该知道这种走江湖的小团队藏匿着许多犯了事的人。
金天卫送白粥进来,他说了一声谢谢,并没有起身去动筷子。
凌晨的时候,门终于被推开了。余大乐几乎屏住了呼吸,他侧耳听着,是的,就是这样的声响和气息——他险些又失控了——他轻轻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坐吧。”他用平静的声调对那个黑影说。
“爸——”
铁面法师,那个曾经的少年兽兽,扑通跪下了。
“爸,原谅我——”
“这话,你应该去你妈的坟前对她说。”
“我妈她——”
啪!余大乐甩过去一个巴掌,但打在冰冷的铁面具上,手掌隐隐作痛。
“去收拾东西,明天就跟我回家去!”
“不!爸!不!不能回去!”
“你……”余大乐一口气没下去,挣扎着坐起来的身体又重重摔回到床上。
兽兽大惊,忙上去扶:“爸,我们好好谈谈,您别动气。”
余大乐长长叹了一口气,就如同他第一次走进这个房间一样:“那你说吧。”
兽兽沉默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脱掉他的斗篷,解开皮带,将裤子脱下来,然后说:“我也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
赫然只剩一颗蛋蛋!
这次轮到余大乐发呆,他从床上坐起来,眉头紧锁,眯着眼睛看去,是的,只有一颗蛋。
“另一个呢?”
“被我们教主摘了,他以前是个劁猪佬,他给我动手术,就因为我逃跑。我想逃回家,他就把我的一个蛋蛋摘掉了,还让我……让我煮熟吃下去。”
“报警啊!那你还等什么?”
“报警我另一个蛋蛋估计也会被摘掉。那时候我以为半步村那帮孩子心狠手辣,他们爹娘都出外打工,没人教养,为所欲为;但进了表演团,我才发现阿威他们对我算是很好的了,很讲义气。在表演团,第一年,我萌发了很多次逃走报警的想法,但逃不掉,他们看得紧,稍微有点什么动作,他们就让我痛不欲生,还让我唱国歌,把我打哭,让我唱《世上只有妈妈好》,他们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让我屈服,直到完全没有想法。”
“那现在呢?我们报警,然后回家,不好吗?警察会保护我们的。”
“没用的,爸,”兽兽的眼眶里都是泪水,“我现在跟他们在同一条船上,警察不会保护我的,警察会让我去坐牢,你都不知道我这几年帮他们做了多少事情,爸,我杀了人,他们都有录像,有证据……而且,爸,我现在是首席魔术师了。”
说到首席魔术师的时候,兽兽眼睛一亮,语气郑重其事,这让余大乐知道首席魔术师对儿子来说很重要,而且一定来之不易。显然,兽兽已经完全陷入到表演团的游戏规则之中。
“你不想改变你现在的生活?只想跟着表演团巡回演出?”
“爸,我除了魔术,我现在已经不能干其他的了,这面具永远跟着我,摘下来,我就是个丑八怪,我连到饭馆里去给人家洗盘子都会吓到人,我还得坐牢,而且,爸,教主现在对我很好,表演团里最漂亮的女孩,我一个晚上可以任选四个陪我睡觉,这是首席魔术师的待遇。我打算以后找她们其中的一个,给你生一个孙子,我们余家的香火……”
“好了,别说了……”
“不,爸,你听我说,我很快就会有钱了,教主也得了鸡鸣病,他撑不了多久。他死了,表演团就是我一个人的了,现在不能出任何差错。所以,爸,关键时刻您千万别来害我,您还是回去吧,我可以给您钱,要多少,我都可以给你,补偿你……”
“好了,不说了,你走吧!”余大乐的语气变得十分平静,他十分无力地闭上眼睛,挥挥手,“你走吧!”
几天后,巡回表演团离开了半步村。铁鸽老头将自己养的鸡送到铁面法师面前,告诉他这是自家养的鸡——他养的鸡分两类,一类用来卖的,喂饲料,长得快;另一类是自家养的,只给自己和亲戚朋友吃。但法师没听懂,叫他拿回去,因为鸡鸣病太吓人,现在大家都不敢吃鸡肉了。铁鸽老头只好提着鸡回到他的竹棚,取出从法师那买来的特效药开始烹煮,很快整个果林都飘着一股板蓝根和陈醋的怪味儿。这药确实难以下咽,但铁鸽老头还是硬着头皮吃下去。因为他的头皮这个时候确实已经开始变硬,并且在当天晚上就长出一个红色鸡冠。
十三 金九鼎
金天卫在床上对张爱微说,要不嫁给我,我们就可以一起打理客栈。张爱微一脚把他踢下床,却没有说可以还是不可以。这个时候,鸡鸣病已经在城市里扩散开来,张爱微惦记家人的安危,匆匆忙忙收拾行李回城里。她消失得那么快,金天卫只能告诉自己,就当她从来没有出现过。但人总是那么奇怪,伸手缩手之间,本来不属于你的东西却仿佛就长在自己身上。
夏天就要来了,一些本以为绝对不会忘记的情景却需要一次又一次被复述,而那张熟悉的脸还没有出现。哦,又是雨天。下过雨就是立夏了,金满楼依旧坐在门槛上等他的婆娘,余大乐反复折纸让灵犀鸟凌空盘旋,雨滴敲击着瓦片,金凤树满树葱郁却总落满一地细碎的黄叶,电视里因鸡鸣病死亡的人数汇成一列麻木的数字不断攀升。
金天卫穿着雨衣出去打鸟回来,拎回几只斑鸠。斑鸠躲在竹林里,下雨天不怎么飞。
“小伙子,过来,要不要学点魔术,很好玩的,可以去哄女孩子。”
金天卫放下气枪,看着这个帅气的老男人,他脱下雨衣,朝他走过去,坐在他的对面:“我不是孙悟空,你也不是菩提老祖,别说得那么玄,每次我看到你的纸鸟在空中飞,就想举枪去打。”
这时,蹲在金满楼旁边那只黑猫“喵”的一声往里头窜进来。
不知什么时候,院子里站着一个人,脚边放着一只大号拉杆箱和一个脏兮兮的手提包。
金满楼抬头朝细细的雨丝之中看了一眼,皱起眉头,站起来,往里屋走。走过柜台的时候,他说了一句:“你爸回来了,去帮他提东西。”
金天卫回头看了一样,撒腿就往楼上跑。
“这是干啥呢,见了瘟神似的,”余大乐嘀咕着,探头去看个究竟,“进来呗!这不是回家了吗?外头下着雨。”
金九鼎还是站在雨中,浑身都湿透了。
余大乐找了一把雨伞,走到院子里,去帮他提行李。他伸手去提那只大箱,金九鼎本能地挡住余大乐的手,不让他去碰箱子:“你干什么?”
余大乐感到一丝不快:“我不是贼,我想帮你提行李!”
“你提不动。”声音像铁块一样硬。
余大乐帮他将那只手提包提进来,金九鼎这才拉着箱子跟上来。箱子很沉,他过门槛的时候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他站稳了,将箱子和提包提到角落里放好,说了一句“他们都不理我了”,然后就晕倒了。
金满楼听到响声,从屋里出来,他伸手去探金九鼎的额头,额头像火烧。金满楼拿起那把雨伞,说要去村头找薛医生。余大乐叫住他,他说房间里备了羚羊角,弄点煮水可以退烧。两个老头忙活了半天,药汤终于喂下去,金九鼎迷迷糊糊对他爹说:“天卫——”
天卫躲在门口看着,听到叫喊,才走进来,离床一米,他站住了:“我妈呢?”回一趟家不容易,所以每次夫妻俩都是两个人回来,即使貌合神离,该笑的还是会笑,该演戏的他们照样演戏。他们早早安排好给亲戚朋友的每一份礼物,像完成程序一样,安排好就离开。不过这已经是多年以前的情景了。
金九鼎挣扎着坐起来,他看起来比刚才好多了,粗重地喘了一口气,指着墙角的箱子:“我把她带回来了。”
金天卫就想向那箱子扑过去,却被余大乐一把拉住。余大乐问:“活的?……死了?”
在第二选项的时候金九鼎点了点头。
“鸡鸣病?不是只传染男人吗?天卫你不能去开箱子,让你爷爷去处理。”
“男女都一样,只是女人不长鸡冠,她都瘦成一把骨头,只会打哈欠,哈欠打多了,就死了。”金九鼎皱着眉头说,“活着她是我金家的人,死了她也是我金家的鬼。她直到要死的时候才跑来找我,向我认错,要我把她带回来,说她不想做游魂野鬼,她也怕火,不想在城市里送进火炉烧成灰。”他说这话的时候看着父亲,怕金满楼不承认这个儿媳妇。
金满楼将头扭过去,看着窗外的雨,说:“农村也要火化的。”
“栖霞山上有我的墓地,我明天就去,把她埋了,然后把我自己埋了,我真该死……”
当晚金九鼎的烧就退了。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雨居然停了,他和天卫搬着箱子就上山了。那是早年修好的墓地,半步村的旧习俗,将为活人修好的墓地称为“生机”,认为活人修了墓地,免去了后顾之忧,才能安心活好。
一群人忙活了半天,终于填好石灰,夯实了,又铺了一层冥币。这时金九鼎突然跳进坑里躺好,眼泪纵横,说:“把我也一并埋了吧。”余大乐一听吓坏了,正要上前劝阻,却被金满楼拉住了。
金满楼二话不说,抡起铲子就往坑里填土。他专门对准金九鼎的头撒土,刚把金九鼎的鼻子盖住不到一分钟,他就手忙脚乱跳起来:
“爹,你怎么偏偏对我的脸填土,憋气难受啊——”
余大乐哈哈大笑起来。金满楼对余大乐说:“他就这点出息,要死他早死了不知道多少回!瞧他这德行,不然也不至于要到城里给人拉砖块,把好好的媳妇都给拉跑了!”
高高隆起的坟堆就如大地的乳房,只是没有乳头。跪拜的人们心中有各种念头,各种悲伤,只是在那么一个瞬间,金天卫觉得这一切仿佛早在梦里已经发生过。他用心给坟堆铺上青草,偷偷抹着眼泪。回来的路上,他跟余大乐说起小时候和妈妈的趣事,说到好笑的地方,大家都跟着笑起来,笑着笑着,金天卫就呜呜哭了起来。泪眼朦胧之中,他回望了一眼郁郁苍苍的栖霞山,山那么大,似乎可以藏住天地间一切悲苦。
十四 黑猫
回到停顿客栈,金九鼎倒下就呼呼大睡,发出雷鸣般的鼾声。他像刚卸完一车砖块一样踏实。第二天,他就提着行李,告诉金满楼他必须回城了。金满楼说,外面都在死人,不如在家多住几天,也多陪陪孩子。金九鼎面有难色:“我城里还有一个婆娘,她过了年应该能帮我生一个娃,如果是男娃,就叫金丑,明年是牛年。”金满楼问他对客栈未来有什么想法,他说不知道;又问天卫以后怎么办呢?答:不知道。他提着包出门去,大巴车会将他送回城市,就如那天大巴车将他和那只装着尸体的箱子送回来一样。
他们的对话被金天卫听到了,金天卫没有说话。他提着鸟枪出门去,大声对金满楼说他要去打鸟。但其实他没有去打鸟。他爬到那棵大榕树上,这是走出半步村的必经之路,他在这里等着他的父亲,看着他的父亲提着那只脏兮兮的提包从远处走来,经过树下,又慢慢走远。他用鸟枪瞄准父亲的背影,想象那是一把真的枪,他就可以把父亲留在山里。他发现自己除了啜泣并没有更多的能耐,他发现父亲身上的某种基因似乎已经深深植根在自己的身上,他发现了自己的胆怯懦弱和无能为力。回到客栈,他想念张爱微姐姐,他感觉停顿客栈瞬间变得空空荡荡。他还发现那天晚上爷爷金满楼没有梦游,而是靠在七号房间的门口,喃喃自语地说着话,他一定说了很久,说了很多,自己失败的家庭以及关于征服海洋的梦想。
“船长!”他轻声地叫唤着,“船长!不知道为什么,叫着船长,我就感觉自己真的是在海上,还是一名卷着裤管的水手。当一名水手好啊,没有那么多烦恼,听着涛声睡大觉,往东往西的事都由船长去考虑……我跟你说啊船长,入殓的时候我看到儿媳妇,她真瘦啊,后脑勺上还有伤痕……听说他们在闹离婚,我就担心是我那混蛋儿子犯错误,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真不想我那混蛋儿子去坐牢……你说现在的孩子怎么会这样,但愿是我老眼昏花没看清……”
金满楼在七号房间的门口呼呼睡去。那只黑猫蹲在窗台上,眼睛里发出黄色的光芒,不动声色地倾听,缓慢地伸了个懒腰。
十五 铁鸽老头
铁鸽老头抱着一捆衣服下山来,他要住进停顿客栈。“我不想一个人死在山上。你们不能拒绝我住店。”他兀自找了一间空房就进去了,把自己反锁在里头。金满楼在外头敲门,半天就是不开。他苦笑着摇摇头下楼去,做好了饭菜,又差金天卫上楼敲门,这才把他接下去。下楼第一件事,是戴口罩。饭菜一人一份,每人一张桌子,分开用餐。余大乐宣布新的规定,除了吃饭之外,只要有其他人在场,都必须戴口罩。
铁鸽老头嫌口罩捂住嘴脸太闷热。余大乐说:“不戴口罩,你就回山上去。”铁鸽老头就闭嘴了,在半山腰上,万一死掉了,身上长虫子都没人知道。所以他变得乖巧可爱,像个孩子一样坐在窗边吃饭。他非常认真对待碗里的每一颗米饭,吃完还伸出舌头在碗边舔一下。金天卫扭过头去不看他:“太恶心了。”
铁鸽老头缩了缩脖子,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饥荒年代留下来的坏习惯,你们小孩子不懂,那一年饿死很多人,娘就是那时候饿死的,全身浮肿,皮肤很白,跟水泡过一样。”
过了一会儿,见没人理他,他又自言自语:“你看,现在我的脚也跟我娘一样肿起来,你看,手指一按就一个窟窿,我是不是快了……我女儿在工厂里,我都不敢给她打电话……”
“死不了,你的耳朵这么大,看起来比老金还长命,老金都八十了,你还有得活。”余大乐安慰他。
铁鸽老头很自觉地把自己的盘碗拿到院子里洗干净,然后放在角落里,表示碗筷跟大家分开。他戴上口罩,上楼去,很快又下来,怀里抱着一只铁盒子下楼来。他走到柜台旁边,将箱子递给金满楼并说,金大哥,我房也住了,饭也吃了,现在我得交钱,你看,我全部的钱都在这儿了,八千零五十八块三毛,我数过好几遍了,全放你这儿。金满楼接过来,盒子沉甸甸,他开玩笑说这是杜十娘的百宝箱。铁鸽老头说里头很多硬币,零碎存起来的。“要是我走了,如有剩钱,您就给我买一副好棺材,要桐油刷三遍的,把我埋了,也别告诉我女儿。”她生出来心脏不好,出去打工运气不错嫁了好人家,铁鸽老头自从她嫁人以后就不让她进山来回折腾,怕身体受不了。
“回房间看电视去,没那么容易死的,”金满楼朝他摆摆手,“钱我先收着,这纸条你收好,上面都写清楚了,八千零五十八块三毛钱,走的时候我再扣房费和饭钱,剩下的会还给你。”
金满楼的话给了他希望,铁鸽老头露出一个笑脸,头顶鸡冠,上楼去了。
这距离他去世还有整整一个星期。在这一个星期之中,半步村所有头顶鸡冠的老头受到铁鸽老头的启发,都抱着衣服行李,住进了停顿客栈。
“挤一挤吧老金,你看我现在这样,家里孙子还小,还是住你这儿!”
“我孙子也小,你们……”
金满楼正想争辩,对方打断他的话,说:“天卫都可以娶老婆了,前些天我还看他带着女朋友到处溜达,还在榕树下亲嘴,很多人都看到了。”金满楼马脸一红,好在大家都看不出来。两三天时间停顿客栈人满为患,有些老头为了省钱,还两人住一间房。
“我们都知道你会梦游,但我们都不怕。”一个老头对老金说。
“我们都住在这儿,也有个照应,不会传染给家人,死了大家就互相收尸,不给那些年轻人添麻烦。”另一个老头说。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况,余大乐倒是沉着冷静,他似乎迸发了青春的激情,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忙前忙后东奔西走,一扫脸上的阴霾,变得神采奕奕满面红光。他有条不紊,先到薛医生那里买了一袋口罩,然后组织大家在一楼开会,交代了各种注意事项,一是戴口罩,二是不能随地吐痰,第三自带餐具,第四是垃圾自理。大家都点头称是,满口答应。大家吃饭睡觉的时候,余大乐戴着口罩,就像学生宿舍管理员一样拿着一个小本子逐个房间巡查。金满楼笑话他,说他以后千万不能到木宜寺去,“不然寺里的和尚都得被你组织起来升国旗唱国歌。”
第二天黎明时分,整个停顿客栈迎来了它最高调的时刻,此起彼伏的鸡鸣之声不绝于耳,这万鸡齐鸣的景象让铁鸽老头神情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山腰养鸡场,所以他也跟着■叫起来。
十六 医疗队
自从张爱微离开之后,金天卫这个从小自卑的孩子,他一直告诫自己要将这次别离当成不再相见,和生活中无数次的告别一样,常常就是一辈子,就比如妈妈。张爱微离开了,停顿客栈里就没有一个人再提起她,她的身影她的名字总是出现在他脑海里,却没有出现在他的生活中。有一天在劈柴的时候,金天卫被一只掉进衣领里的小蜜蜂蛰了一下。蜜蜂死了,但脖子后面长了个包,很痛。这种疼痛让金天卫有点恍惚,他甚至喃喃问自己,真的有一个叫张爱微的女人吗?不会是自己虚构出来的吧?就如爷爷虚构出了奶奶,总在晚霞满天的时候等奶奶回来吃饭。
终于在一个雨夜,他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思念,他在黑暗之中拨通了张爱微的手机。
电话那头很嘈杂,他的心一下子就踏实了。他问:“你在哪里,不会是在KTV唱歌吧?”他知道她喜欢唱歌。“你猜猜。”她说。他最怕猜,所以说不知道。“天亮的时候你就可以见到我,我现在在车上,搭上了医疗队的顺风车。”
“真的?”他激动得声音都变样了,鼻子一酸,眼泪居然出来了,“你没骗人吧?”
“什么时候骗过你,告诉你,你们老金家的客栈拿不到手,我誓不罢休。”
金天卫咯咯地笑起来,然后这一夜他就失眠了,听着爷爷一直在扫地的声音,到黎明时候反倒在鸡鸣声中迷迷糊糊睡去。
他是被一阵奇怪的声响惊醒的,开门一看,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但张爱微还没有来。他甚至有点怀疑昨夜的电话只是一场梦。
“铁鸽滚下楼梯了!”有人喊道。
金天卫揉揉眼睛,这才看清楼梯底下躺着一个人,正是铁鸽老头,他被摔成一个奇怪的形状,却动弹不得。
医疗队在张爱微的带领下来到了停顿客栈,一群年轻的女护士看到铁鸽老头在地上躺成一个折叠起来的形状,吓得尖叫起来。
“是不是在练瑜伽?”有个胆子大一些的护士说。
“舒服,这样躺着舒服!”铁鸽老头终于说话了,“我从上面摔下来,摔得我浑身舒坦。”
张爱微跑过来,一把抱住金天卫:“小子,亲一个,你就从了姐姐吧!”她的奔放让金天卫不知所措,也引得护士们一阵哈哈大笑。
这时楼梯上早就围满了戴着口罩的老人,他们探头探脑不敢下来。有好心的老人对护士们说:“姑娘们,你们要戴口罩!”
“鸡鸣病是你们男人的事情,我们是来拯救你们的。”一个护士说。
金天卫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的内心充满了各种疑惑。
张爱微说:“告诉大家一个惊人的好消息,国家终于发现对付鸡鸣病的特效药了!这药我们完全可以就地取材进行提炼生产,那就是鸡屎!农村鸡屎最多了,请问我们半步村哪里鸡屎最多?”
楼梯上的目光都望向楼梯下折叠的铁鸽老头。
“我……我我……我那有好多鸡屎!”铁鸽老头一激动就口吃起来,“到果林里去,到处都是鸡屎!”
说完了铁鸽老头又嘀咕一声:“没想到鸡屎原来是解药!我就活在解药里头,还让自己长了这么丢人的鸡冠!”
戴着口罩的中年胖医生从外面搬着仪器进来,刚好听到铁鸽老头这么说,义正词严地辩解道:“鸡屎不能直接吃的,要提炼,还要加入红糖和香精,处理完就不臭了,吃起来口感还是不错的。”
他动弹不得,只剩下嘴巴会动了,渐渐嘴巴也懒得动了。没人敢去碰他,怕一碰他就断气了。但其实不碰他也断气了。他颤抖了一下就再也说不出话了,看到金满楼从外面进来,他伸出三个手指!
金满楼问:“什么意思?三天?三千块?三个女人?”
铁鸽老头的手还依然举着三个手指,他热切地看着金满楼。故事里的将死之人都喜欢竖手指,这可把金满楼给难住了。他抓了抓后脑勺回想这些天和铁鸽老头的谈话,终于想起来了:“三遍桐油!三遍桐油的棺材!”
铁鸽老头嘴角牵动一下,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将手指放下来,就这样再也不动了。他的尸体被人抬出去,臭烘烘的鸡屎被运进来。停顿客栈里弥漫着一股让人恶心的味道,但因为那是解药,大家都充满了期待,所以也就不觉得真有那么臭。
提炼药物的机器立在大家的目光之中,它巨大,雄伟,有一种战无不胜的气度。电源插上之后,它发出一阵轰鸣,成桶的鸡屎被倒进机器里,胖医生在大家饥渴目光的凝视下,为鸡屎添加了各种香味剂和色素。他的动作总让人感到无比踏实。
“排队!”余大乐喊了一句。
大家都拿好形状各异的杯子,轮流到机器的喷嘴上去接一杯冰淇淋一样的东西。
“味道还不错,挺甜的,我这杯有草莓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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