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收到美琪的短信已是半月前的事了。树青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去参加她的生日派对。秋日的暖风,挥洒着桂花香。吸吸鼻子,人便有了困意。树青走到秋千架下,搁上半个屁股晃荡起来。对面的音像店传来笛音,清亮悠扬,只听一句就知道是陆春龄的《欢乐歌》。乐音一段段飘出来,洒水车般浇洗着街面。车流似乎也慢了下来。
出了公园,绷着腿跨过护栏,两边的车一辆挨着一辆。黑色马自达过后,街面出现了空隙,对面两个栗色头发的男子径直奔来。树青刚迈开步子,远处出现一辆白色奥迪,他迟疑了一下,左脚踩住了右脚后跟。白色奥迪过后,绿色出租车夹着一辆银灰色POLO呼啸而过。他只好伫立在路边,耐心等待。
就这样磨蹭了两三分钟,树青才走进音像店。一个陌生女孩正忙碌着。树青想起自己已大半年没来了。里面的货架多了两排,最醒目处摆了《中国好声音》的新CD。领头那张的封面上,印着一位穿白衬衣戴眼镜的男孩,背景碎光片片,男孩的眼睛看上去特别沉静。
“大哥,您喜欢哪位歌手?”
陌生女孩走过来。她长得不好看,眼睛偏小,颧骨微微隆起。声音带着一点点磁性,听着还算舒服。
“随便看看……”
眼睛扫视着台架,树青随手拿下了《流浪者之歌》——唐俊乔的独奏集。美琪最迷这个吹笛女子了:穿花肚兜,双肩裸露,斜捏着一根笛子,任长发在风中飞舞。其实,这女子长得不精致,个头大,眼泡肿胀。美琪喜欢的应该是她舒展的笛声。《卧虎藏龙》开播时,美琪盯着大银幕尖叫:“唐俊乔,唐俊乔的笛声……”影院里的人纷纷侧目,害得树青赶紧捂住她嘴巴。
“能包装一下吗?”
树青又挑了一张唐俊乔的《深秋叙》。女孩乜斜着小眼睛,从他手中接过两张CD,找了一张青花瓷图案油光纸,动手包装。树青立在旁边看,女孩的长发垂下来,滑在他手上,痒酥酥的。他恍惚了一下,捏住了几根发丝。她抬头,他才放手。
“你喜欢听笛子曲吗?”跨出门时,树青突然回头问。
女孩吃了一惊,摇摇头。
“爱听笛子曲的人,脸上很沉静,内心很狂野……”
树青举起右手,大拇指跟食指捏了一个圈。女孩抿着嘴笑了。
2
散步回来,刚出电梯就听到一阵笑声。走到办公室门口,树青发现同室的小陆正和一位穿套裙的女人说笑。
“我叫小米,今天刚来,以后多关照哟。”女人欠欠身,树青点点头。
一周前开职工会时,小陆跟他提过调到其他部门的事,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兄弟抛下我,不够义气哟。”树青拍拍小陆肩。
“哪里呀,今后有了小米姐,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小陆笑谑着。
小米像没听见,拿起电水壶去灌水。树青还没反应过来,小陆已夺过电水壶。“办公室在同幢楼里,中午还是可以过来玩嘛。”
水很快开了。小米手脚麻利地抢着将开水灌入暖水瓶。小陆用小推车拉了几箱文件走出门。树青在后面帮着推到电梯口。
“回去吧,午睡时间到了。”
小陆摆摆手,电梯的门关上了。树青站在门口,有点回不过神来。
3
午睡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小陆坐在对面时,手机闹铃一响,两个男人就摊开躺椅开始午休。他们的办公室很窄,两把躺椅须紧靠过道才能勉强摊开。为了方便起身,躺椅摆成直角,头跟头靠着,刚好与办公桌平行。有一日,隔壁办公室的一个女孩冒冒失失地撞门进来,看到他们睡觉的架势,连声惊叫:“两个大男人这样睡着,人家还以为是同志呢……”树青坐起身,小陆却依然躺着,对着女孩举起右手摆了个V型。女孩走后,树青赶紧锁上门,顺便拉下窗帘。此后,每次摊开躺椅前,小陆就指着窗帘嚷道:“树哥,先降‘国旗’……”
哈欠一次次袭来。每一次张嘴,树青都下意识地用手托住下巴。因为之前有过掉下巴的经历,美琪多次告诫他打哈欠要托住下巴。
“您还不休息么?”小米笑盈盈地说。
她的桌面已十分光洁,几乎跟她的牙齿一样白。
“我不太困。”
“您不是有躺椅嘛。”
女人指了指他背后的墙,那把藏青色的躺椅默然斜靠着。
“今天来得急,明天我也带躺椅来。中午不休息怎么成呀。”
树青翻着手机里的短信,不时斜了几眼对面的女人。她的脸正对着电脑,握鼠标的右手温润如玉,修长如葱。套用美琪的话,那是一双摆弄乐器的好手。
“我买了唐俊乔的光碟。”
他刷了一条短信,手指按了按脑门,还是没揿发送键。哈欠又袭来了,他赶紧托着下巴,死死托住。
“你不睡呀,我可要借您的躺 ■。”
树青抬起头,耳边像飘过来一阵笛声。小米拖着他的躺椅,在过道里摊开来,躺椅的头靠在他的桌角上。
“你休息,我出去一会儿。”
“我以后天天要在躺椅上休息,你要天天出■ ……”
女人抿着嘴笑,她一咧嘴,两颗瓷白的虎牙爬了出来。
4
“树哥,先降国旗……”
小米从嘴里吐出一粒小东西,滴溜溜地在地上打转。一缕清香从树青鼻尖滑过。自从与小米同事后,树青的鼻子成了身上最敏感的器官,就像美琪在身边时,他的耳朵老是过敏。
两把躺椅还是像原来的样子摆成直角,不同的是他和她的头各靠一边,他们的脚紧挨在一起。
“真可怜,以前我在老单位,也是这样将就着午休的。那会儿办公室里有四个人,每人一把躺椅。午饭后,大家一起躺下,办公室就成了男女混合寝室。”
小米咯咯笑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包杏仁递给树青。
“嚼一颗,这东西能催眠呢。”
树青没有接,身子倒在躺椅上,缩着脚,感觉自己像一段快枯萎的树枝。窗帘拉得很严密,光还是从缝隙里溜进来,在他右臂上印下一道亮痕。他试图侧过身来,那一道金线却紧跟着不走。
口袋一阵震动,他赶紧拿出手机看。
“是嫂子来的短信?”
小米的脸上已经盖上一张餐巾纸,这是她睡觉的习惯。
“嘿,垃圾信息。”
树青干脆关掉手机。再次躺下时,隐隐期待的笛声没有在耳际出现。他敛着胸,像猫蜷成一团。
“你喜欢听什么?”树青问。
没人应声。女人脸上的餐巾纸有节奏地抖动,她隆起的胸脯也合着拍子起伏。他的眼睛渐渐模糊了,瞌睡虫来的时候,谁也顾不了那么多。
5
午饭后散步,可是个好习惯,树青继续保持着。走出公司大门,往西走半里,拐南走一里,便到了西街公园。
未到公园,已闻到桂花的香气,对面的音像店传来《花好月圆》的笛声。树青迈步进去。
“大哥,今天看中哪张碟片呢?”长发女孩正在空架上安放新CD。
“你最喜欢听的那张。”
“我嘛,最喜欢朴树。”女孩轻哼了一声,嘴角鼓起一个小肉涡。
“要是他喜欢你,你会跟他走吗?”
“那当然了……”
女孩笑起来,她摆弄影碟机,换了一张片子。一段空旷的旋律从音响里流出来,紧接着,一个忧郁的男中音唱了起来。
手机响了。树青以为是美琪打来的。翻开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方便的话,摘一支桂花来哟。”
很娇媚的声音,他愣住了,“唔唔”应着。直到对方搁下电话,他才听出是小米。这女人,在电话里像换了一个人。
刚才搭讪的长发女孩,当他不存在似的,自顾摆弄碟片。他在众多的歌星中找到了朴树的碟片,上面那个男子长着一张犹如韩国明星的脸,眼神忧郁得让人疼惜。
“生如夏花。”他默念着,跨出店门。
6
桂花就插在小米桌上的矿泉水瓶里。拉下窗帘,办公室里像到了夜晚,幽香凝成烟雾。
“我快要气死了……”
躺下后,安静了五六分钟,小米絮叨起来。
“我家的那个都快成太老爷了。今儿早上,我烧了蛋炒饭,让他泡一碗紫菜汤,他都不干。我忙着给儿子煎牛排,一边又泡紫菜汤,油爆到手臂上……”
小米坐起来,卷起袖子。树青也坐起身,他的脚慌乱地踩在她的脚背上。
“你看,全是油泡,他也不理……”
女人突然哽咽了。树青侧过身,伸直手在办公桌上拉了几张餐巾纸递给她。
“其实,每家都一样。我家的那位很辛苦,我也很少帮她。”
“别安慰我了,你多勤快呀……”
女人擦了擦眼睛,咧咧嘴。
“不骗你的。我不是爱吃河鲫鱼吗。有一回,我老婆买来一条很大的河鲫鱼,忙活了半天才弄干净。她想烧得好吃些,放了点辣酱。我一看那红乎乎的东西,就没了胃口,一筷都没碰。气得她直掉眼泪,骂我没良心……”
树青缩了缩脚,看见矿泉水瓶上几粒桂花落下来。他暗笑自己说谎不打草稿。河鲫鱼是自己烧给美琪吃的,因为放了辣糊,美琪一筷也不碰,还骂他浪费了这么好的鱼,她要吃的辣必须是鲜红的辣椒。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冬夜,屋子里冷得像冰窖,音响里正播放琵琶曲《十面埋伏》。他气得受不住,摔门出去。等半夜回来,屋子里已不见美琪……
“过日子其实挺琐碎的。”
“嗯。”
女人红着眼圈点点头,两人相视一笑。
“睡吧。”
他慢慢躺下,女人又将餐巾纸盖在脸上。不到五分钟,他竟然听到她的微鼾。
7
周六的无聊,这两年似乎也习惯了。上午睡懒觉,下午和小区里的几个待业青年打两场篮球,跟公园里的老头下几局棋,半天也就过去了。这个周末,树青七点不到就醒了,呆在床上无法再入睡。
一下子空出那么多时间,心慌兮兮的。一家专门放老电影的小影院就在附近。树青吸着方便面,决定去那里消磨半天。
影院里只有二十来个人,黑漆漆的,看不清人面。树青记不得有多少日子没来这地方了。第一次来的时候,美琪穿着裙装,酷似日本女学生的校服。她的眼睛特别亮,像戴了美瞳。走台阶的时候,他踩了个空脚,美琪赶紧挽着他手臂。“小老头。”美琪戏谑道。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在这里看了一场《阿甘正传》。出来的时候,美琪眼圈微红,哭过似的。
这天放的是《半生缘》,屏幕上打出“张爱玲”三个字时,他才明白这部电影是根据小说《十八春》改编的。沈世钧和顾曼桢在黑乎乎的小弄里穿梭,他们互相试探,怄气,决然分离。
多年以后,曼桢说:“世钧,我们回不去了。”曼桢说:“世钧,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他们相拥而泣……
树青的右手使劲揪着自己的牛仔裤,连同大腿都掐痛了。
电影结束时,他有些恍惚。走到门口,眼睛像被金针扎了一下,闭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一个熟悉的影子从身边闪过。
“嗨!”
原来是小米和一位高个子男子。
“这么巧呀。”
小米转过身,很吃惊的样子。
“你们也来看电影……”
他瞥了高个子男子一眼,那人长了一张貌似影视明星黄海冰的脸,俊朗得有点妩媚。
“对了,我正想跟你打电话呢,明天家里有点事,你能替我值班么……”
小米的眼睛微肿,却努力眯成一条线。
“当然可以了……”
树青爽快得连自己都怀疑。等小米和那男子走远后,他迟疑着,给美琪刷了一条短信:“真不好意思呀,明天又要加班了。反正你离开了中山装,又自由了,我随时可以过来的。”
8
像是去赶赴一场约会,第二天,树青八点钟就到了单位。打开办公室门,他吓了一跳,小米竟在里面,正对着电脑忙碌。
“嘿,我还是自己来值班了。本来想给你打电话,手机忘在家里了,号码都存在手机里,不好意思哟……”
“没关系呀,我反正也闲着。”
树青有些高兴。他望了望灰蒙蒙的天,心想这样的天气,美琪大概也蜗居在单身公寓里吧。
“麻烦你白跑了一趟。”
“哪里呀,我正好也有活儿要干。”
树青说着,自己先憨笑起来。小米望了他一眼,意味深长的样子。
两人开始干活,各自对着电脑。有那么一瞬间,四下寂静,只听见敲击键盘的声音。平时,办公室里也只有两个人,但因为外面有声音,屋子里的空气似乎流动得很通畅。此时,树青都有点喘不过气来。好几次,他站起身想弄出点声音,做贼般心虚,开水都差点倒在手上。小米也不说话,自顾埋头干活。两个人从来没有这样沉默过。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走出办公室,树青松了一口气。他们一起到单位附近的一家小排档吃羊肉火锅。树青第一次发现小米是个吃辣子的高手。
“你老公挺帅的。”树青终于说出这句话。
“你怎么知道呀?”
“昨天不是在电影院门口碰到吗?”
“他不是我老公。”
她低着头又在自己的碟子里加了一点辣酱。
“中学同学,刚离婚,我陪陪他。”
“……”
树青动了动嘴唇,不做声。
“下午,能再陪我一会儿么,我还有一些活儿没干完。”
“当然了……”
树青呵着嘴里的辣气,眯着眼看看天。外面,太阳已经出来了。
9
外面没人,他们也拉下窗帘。这似乎已成了习惯。
“每天能睡午觉,真是一种享受。”
小米吹着脸上的餐巾纸,看过去像一片落叶飘浮在水上。美琪睡觉的时候,喜欢用整条被子把自己紧紧裹住,树青戏谑她蚕宝宝。
第一次跟美琪同室睡觉,大概在六年前的冬天。那一回,他们去永城看蒋国基的笛子演出,同去的还有他的表妹——美琪的同学希希。看完演出吃好夜宵,已是深夜十一点钟了,附近的几家宾馆都住满了人,好不容易找了一家便宜的,也只剩下一个房间了。在寒风中奔走多时,他们早冻坏了,将就着住进去。希希和美琪一张床,树青睡在另一张床上。
“男女共室,谁也不许说出去哟。”希希说。
“他是你表哥,谁怕谁呀。”美琪撇撇嘴,无所谓的样子。
他们三人刚躺下(树青记得自己连棉毛裤都不敢脱),希希的男朋友不远百里打的赶过来了。希希就跟着男朋友去通宵K歌了,留下树青和美琪孤男寡女。
那一夜,是树青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夜。宾馆外面,寒风肃杀,大雪狂舞,他只能在走廊里徘徊。后半夜两点钟,他冻得实在受不了,才钻进被窝里躺了一会儿。黑暗中,听着美琪叽里咕噜说梦话,他逼迫着自己不要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美琪醒来后,顶着乱蓬蓬的头发问:“喂,昨夜你有没有睡好呀?”唉,这个没良心的丫头!
小米的微鼾又开始了。树青疑心她的鼾声是兑了水的白酒,但她的胸脯分明有节奏地起伏着。一辈子能在这样的鼾声中入睡,倒也是件美事。他瞥了一眼轻轻拂动的窗帘。那里,一根光线绵延进来,贴着墙壁上下抖动。渐渐地,他的视线也模糊了,终于混沌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耳际痒酥酥的。闭着眼,下意识地摸过去,碰到了一只温热的手。树青睁开眼,见小米正捏着一张餐巾纸在他脸上挥舞。
“你终于醒了……”
小米笑嘻嘻地说,她嘴里呵出来的一股话梅味正对着他的鼻尖。
“我刚才干什么了?”他的脸一下子红起来,赶紧松开她的手。
“没什么呀,你睡着了,睡了好长时间哟。”
暗淡的办公室里,小米的眼睛好似两枚弯月。那只温润修长的手,握了握拳头,又过来寻找他的手。
“……”
他轻声嗫嚅着,手不知往哪里躲。
10
好久没来的小陆,不知怎的,说来就来了。
有一日,树青捏着一支新掐的桂花散步回来,见小陆跟小米谈得很起劲。
“兄弟,好久没来了?”
树青娴熟地将桂花插在矿泉水瓶里。矿泉水瓶是小米新换的,这次是康师傅的蓝瓶子,插上桂花让人想到一帘幽梦。小米就喜欢每天翻新,制造所谓的浪漫气氛。
“树哥怎么也不来看我呢,每天对着小米姐,重色轻友呀。”
小陆笑着,抓起小米桌上的葵花子,半个屁股斜搁在树青的办公桌上。
“你说什么呢?”
小米拍了一下小陆的手,小陆手里的葵花子撒落下来,香味压过了桂花。
“那就这样说定了,到时候给我打个电话。”
小陆拂掉手中的碎屑,吹了声口哨跳下桌面,他几乎是单脚跳出门外的。树青发现小陆高升以后反而变得不稳重了,他以前没有这样油滑。
哈欠来袭。树青摊开了躺椅,小米仍对着电脑。
“你还不休息么?”
“你先睡吧,我不困。”小米没抬头。
“你带小陆去哪里呀?”
“也不去什么地方,城南的剧院这几天有维也纳乐团来演奏。手上刚好有两张票,小陆缠着我带他■。”
“哦。”
树青的脚尖踩在瓜子壳上嚓嚓响。眼睛睁开了,他奇怪自己的困意在渐渐消失。小米敲击键盘的声音像光波,一道道连续闪入他耳朵。他摸出手机瞅了一眼,一个信息都没有。
“这个周末你有空吗?”他问。
“周六吗,不行呀,刚好去听音乐会,对不起哟……”
小米从电脑后伸出头来笑笑,相处一个多月了,她第一次说对不起,听起来还真别扭。
“你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我想去看望一个朋友。”树青说,“她是个笛子迷。”
“噢,我们听的可是西洋乐哟……”
树青侧着身子,打了个喷嚏。心情不好的时候,他的鼻子里总有一股海鲜的腥味。
11
“好久不见您来了,最近听什么呢?”
音像店里的长发姑娘,幽灵般飘到身后,树青吃了一惊。
“你们有维也纳节日交响乐团演奏的的CD吗?”
“我们只有维也纳管弦乐团的名曲。”
小姑娘的眼睛什么时候变得浅褐色了,眼泡也有点微肿。
“那也行,里面有什么曲子呢?”
“我也不熟悉,您可以先试听一下……”
树青拿起一张CD,来到试听区。他戴上耳麦,摁下按键。音乐河流般涌过来,第一首曲子是耳熟能详的《蓝色多瑙河》。他闭上眼,摇头晃脑打着拍子。这副样子是跟美琪学的。结婚后,大凡节假日,美琪都拉着他去市区的新华书店音响部。那里有上好的试听区,很多发烧友靠着墙,半闭着眼,沉浸在乐曲中。美琪专听民乐,南北笛子名家的CD,她都一网打尽。同一首曲子,她竟能分辨出细节上极微小的差异。那时,在试听区,常常遇到一位穿中山装剃小分头的高鼻梁男子。那小子听音乐时,喜欢盯着美琪的背影,却很少跟美琪搭讪,倒是树青跟他打过几次招呼。几年后,美琪还是跟着他志同道合去了,留下树青对着家里空荡荡的音响翻白眼。
“您喜欢这张吗?”
小姑娘的秀发又拂过来了,树青夸张地舞着双手道:“啊,太动听了,比中国的民乐高雅多少倍呀。”
“原来您是个假洋鬼子……”小姑娘扫着条形码说。
12
那天散步,树青回来得有点早。推门进去,见小米和小陆对着电脑不知在做什么。自从跟小米欣赏西洋乐回来,小陆几乎天天往他们这里跑。
“娘家多好呀,不要说小媳妇,大男人也三天两头跑回来。” 树青笑着拉开椅子。
小米抬起头深深望了他一眼。但树青顾不了那么多。小陆跟他在一起的那几年,何曾如此兴奋过。两个沉默的男人每天头靠头午睡,不到五分钟,就彼此在朦胧中听到对方的鼾声了。
“我还是喜欢‘忧郁王子’王杰,那首《安妮》多伤感呀……”
“林志颖的《野菊花》才有味呢……野菊花呀,野菊花,哪儿才是你的家,随波逐流轻摇曳,我的家在天之涯……”
小陆坐在树青的办公桌上晃着左脚,淡蓝牛仔裤将大腿绷得紧紧的,像一颗巨型豆荚快要爆裂了。小陆形体好,但以前从来不穿紧身牛仔裤。
“树哥年轻时,喜欢哪个流行歌手呢?”小陆问。
“我还真说不上来。我们共室这几年,好像从来没谈过这个话题。”树青关了电脑,盯着布满灰尘的窗帘说,“你们慢慢聊,我出去办点事。”
“你不是刚出去过吗?”小米睁大眼吐掉瓜子壳。
“呵,刚刚接了个电话,有人急着找我。”
树青顺手从椅子背上拎起外套走出门,后面传来小米的声音——“你今天不睡午觉了?”
他没有应声,径直走向电梯口。电梯门开了,迎面走来一个戴帽子的同事,跟他打招呼。名字就在嘴边,他想了半天都叫不出来。
出了一楼大厅,树青觉得自己无处可去。哈欠习惯性地上来了,他决定到汽车里休息一会儿。他们的汽车都停在地下车库,他只得再坐电梯下去。
打开车门,躺下来,树青才发现车里真不是午睡之地。地下车库特有的气味一点点侵蚀身体,他像一棵植物呼出氧气,吸进二氧化碳。
坚持一小会儿,树青对自己说。打开音响,放入一张《蓝色多瑙河》,还没听完一曲,又换成了蒋国基的笛子曲《水乡船歌》。音乐在小小的空间里流动,他努力进入乐曲,想象自己驾着小船在广阔的河面上随波漂流……
没有睡着,还是被一声车喇叭惊醒。树青呼出一口浊气,起身回去。人有点昏昏沉沉,走了一截路,发现自己走错了方向。
他琢磨着用什么方式弥补刚才对小米的无礼。来到四楼,却见办公室的窗帘已经拉下。他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对,这里,你帮我弄一下好吗?”
透过窗帘的缝隙,树青望见小米歪在躺椅上,小陆斜靠着椅子,手里捏一把小剪刀在她脖颈间捣鼓着。
“就这边,直接将领子上的商标剪下来。”
他看见小陆的手贴着她的脖颈慢慢蠕动……
13
天气说冷就冷。雪子儿飞扬的时候,日子像过了整整一个世纪。下午的上班时间提早了半小时,午睡只好取消了。午饭后的散步,仍一如既往地进行着。
“大哥,好久没见您来了。”
那一日,树青走进音像店,长发女孩就迎上来。
“最近在听什么……什么都没听,不会吧,您可是发烧友呀……”
女孩叫嚷着,已绕过货架,跳到身后。树青感觉女孩口里的热气漫到自己耳际,一股辨不出味的馨香也飘过来。
“您上次要的《梅花三弄》已经到了,俞逊发大师,1988年原声版的,音质好得没法说。”
沿着她的手指方向,树青果然看到俞老的《梅花三弄》,连封面的照片也跟原来磁带里的一样。
“谢谢,我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太迟了吗,我记得您上回说要送给一位笛子发烧友的?”
“恐怕早有人给她买好了……”
树青对着封面上年轻态的俞逊发点点头,好像画中人会应声似的。
“哦,那您看看别的吧……我给您倒一杯茶,外面怪冷的。”
女孩说着,风一般跑向收银台。她的皮裙下穿着丝袜的大腿摆动着,婀娜极了。树青找了个座位坐下,下意识地摸摸口袋。那里受了感应似的,微微震动了一下。手机来信息了。
“树,好久不见了。我怀孕了。你还没见过我BB的爸爸吧,他是个调音师……”
下面是一幅照片,美琪和一位高个子窄脸庞的男子肩搭肩,一脸灿烂。她的羽绒服下面鼓鼓的,腹部似乎真的隆起来了。
树青打了个哆嗦,咽了咽口水。长发女孩端着一杯绿茶走过来,茶水的烟气氤氲着,女孩看起来像个仙女。
突然,音响里唱起了儿歌:“门前一颗葡萄树,嫩嫩绿绿刚发芽,蜗牛背着重重的壳,一步一步往上爬……”
“大哥,网上说听儿童歌曲,最能释放压力了,您喜欢吗?”
树青接过茶杯,跺跺冻僵的脚说:“被你猜对了,我最喜欢听儿歌了。”他在轻快的儿歌声中,寻找着合适的词汇,给美琪发去一条祝福。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