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 边
长长、颠簸的泥路后,越野停在湖边
湖侧是一方桃林,村庄已经很远了
我们支起草绿的帐篷,在落日降临之前
还有足够的时间,享受自焚
枕着傍晚的波涛,有时我们被彼此的心跳
惊扰。四周散发青草和温暖的水汽
夜里将有巨大的生物扇动翅膀,一条军用
拉链
既是接近,又是抵达惧意的方式——
听见星星落水的声音,如果明天醒来
会否有不一样的蓝色河汉
这里黑暗笼罩,这里就有无数变化的可能
也许用腮呼吸,也许背部长鳞,也许通晓
鸟语
是花鸟虫鱼中的,任何一种
静默中的无限——这清凉的
清澈的
——我确信我们都有成为湖水的可能
浮玉记
我来时,长江已老
——于焦山之臂
日夜听流水的僧侣,恰百岁高龄
随喜推开红漆山门,可见满目秋光
这里新修木栈道,积满浪花的清凉
我看到桥边钓鱼人站立许久
但只钓走,最后一轮落日
香炉燃于山前,升腾烟雾的山中
遍布喜鹊身影,观云楼悬有铜铃铛
——从北方吹来“叮叮当当”的声响
我不愿把狭长水洲,形容成分割长江的
利斧,漫长时日或会斩断滚滚浊流
但这里只是与世隔绝的山水田园
年轻木芙蓉,渐老芦苇花,一弧长江水
借清风送来美好、恬阔和尘世的自由
轮渡将接走隔山隔水的黄昏
这长江的浮玉
——翠绿、简单、纯粹
——这长江的浮玉啊
跳动着我的心,温暖、洁净地流淌
我的岁月在一条河边完成
我过去、现在的岁月,得以在一条河边完成
这条河被赋予母亲一样的名字
旁经的村庄是她的姊妹——白鹤林
农舍连着庄稼,庄稼连着河流
时间向两个方向流淌,缓慢一面
流向记忆深处的黄昏
小村上空的芽月,远处石山和村头摇曳的
青杨。岔路通向村庄的心脏
霜冻来时,走动在暮霭里的农人
码上秋天草垛,跟随老牛住进泥屋
时间向两个方向流淌,迅疾一面
是飞扑的鸟离开树丛,寻找乌蓝的天空
是沿着铁轨一直跑着,晨风中抖动着
送行的头巾
汽笛越过白鹤林带走一只挥行的手
一个不安的、怀乡的灵魂
时间向两个方向流淌,迅疾的一面带来了
秧苗的气息,炊烟的气息,鹤翎的气息
辣椒的气息,荷花的气息,稻谷的气息
缓慢的一面带来了,我梦中的白鹤林——
村庄奔跑过来的母亲,满身向日葵的气息
——如河水般涌上来的温暖安慰
绣 娘
半匹锦缎,消度半世光阴
庭园鸟雀,池中红鲤,雪山黄菊
皆为这女子,卷轴之上的风物
她手中画出栩栩如生,如一幅绿荷蝙蝠
经纬连接,细勾青眼长翅,花下流水
她秀容娟好,手脚轻便
玄衣青裤,只在脚脖镶一抹水云霞色
绣屋正对熙攘闹市,窗前梧桐细柳
皆可换得锦缎之上的好风好日
她有江南女子的灵醒与娇憨
一点笑,一点恬淡
如红鱼戏水,穿插于鲜活的尘世
她日夜端坐,五色线在绣圈上下翻飞
一幅生活的绣图,渐渐现出绵延的沅水和
群山
蓝宝石的渫水
我能否走进你蓝宝石般的内心
蓝宝石般的那个傍晚——
风吹动渫水,又清又细的河面
苇花一再把洁净的白
吹送到无名的山谷
野鸽子叫着,从昏暗的天空俯瞰
一座青砖黑瓦的老城。黄昏熄灭后
炉火还会点燃,仿佛就在那一天啊
经过七弯八拐的山路后,我到达了
一条路的尽头
青黛的山眼看就要被落日淹没
涓涓溪水也消失了,但那里屏蔽的
并不是一个悲伤的世界,那只是
无边无际漫延着的,青青草色
山后面是另一个小城,一点爱
一点暖。悠悠渫水,从山的另一面
将我轻轻绕过——
船 工
再过十年,另有年轻的面孔成为
河上的新宠
河边吊脚楼死于一次整体撤迁
剩下最后的断垣——
有时风吹来水鹭,和过河的人群
有时是落日空荡荡地
孤悬在远方的河岸
汽笛声响,挖沙船运来又运走
一个春天挨着一个夏天
日渐枯朽的,是木船
是看顾它的老船工,淡淡忧伤的脸
我感到守船人的孤独,他失灵的手脚
像面前失修的船,朝阳处他抽烟、钓鱼
或是晾晒半干的梭子、鲤鲫
河水倒腾着生活的波澜,一层汹涌
一层宁静——
直到落日浸满他,平淡的心怀
采 蕨
春天我们去采蕨,在流水边
捕捉恐龙时代流传下来的物种
卷曲耳朵——神秘地倾听
每天它们都长得更高,叶子散得更开
翠绿很快占据了一座山头
每天都有新的事物来临
春天过后,一条新公路开始动工
每天都有敲打石头的声音
每天都有挖土机隆隆开进山村
每天都有姑娘和小伙离开大山
野蕨一声不吭,那不能说话的——
碧色泉水将很快地从它们的耳中
流向世外
泉 边
早晨八点,我会去泉边汲水
穿过半人高的灌木丛,大雪压倒的楠竹
穿过阳光和小雨,一眼见到——
泉水无法测量的美
从沉沉睡眠中醒来,那些快乐的蕨类
闪着蓝光的歌鸫——在草丛中婉转
像柔和笛声,泉边一掠而过清澈的倒影
亲人们在山里日夜修筑,一座山被肩膀
挑成两半,一边种下板栗、柑橘、蜜桃
一边搭了木楼、鸡屋,愚公移山般
却只搬来了满山的寂静——寂静——
劈开楠竹可以将泉水引到屋外
但人们为何纷纷离开那儿
泉水日夜流淌,过独木桥,过茶树丛
那滴答声,那日夜的滴答声——
一只大鸟在屋外,摩擦着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