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微散论

2013-12-29 00:00:00周庆荣
诗潮 2013年4期

△ 对散文诗的外在形式谈论好久,它没能解决散文诗作为一种文体存在所遭遇的诸多问题。对散文诗内在的无限可能和更大的可能进行探索和关注尤显重要。

△ 没有血肉的存在,美的呈现犹如一张蛇皮,皱巴巴的,风吹得它四处飘动。

△ 日常情绪的真实和大情怀容易导致的空乏,中间的边际取决于写作者自身的选择能力和生命能力。一般情况下,我讨厌喋喋不休,亦讨厌标语。前者让我觉得没活出质量和高度,而后者会觉得自己的权利被剥夺。

△ 没有读者的作品,如何伟大呢?这个问题我问了很久,还会一直问下去。

△ 假定预设了读者,内心会惶恐。最后的结果是悲伤、绝望,还是允许有悲伤、允许有苦难,但我们还是不选择绝望?

△ 不想成为散文诗的又一名热心者。真热爱,先从审视自身的不足开始。直面事物,仅反复打量,然后强加给读者一个感叹、一个升华。读者不愿意,其实,事物更不愿意。事物、当下,哲学或神性,与过去及将来有否关联,又怎样关联,岂能浅唱低吟或轻言普及就可了得?

△ 真热爱,还需自我的内心坚定。

散文诗作为一种表达,当然可以道出要害,它不输于其他。除非我们说得太不好,说得过于千篇一律,说得南辕北辙。若否,我们尽可以从容。主流的某奖或某牌位,看轻些。唱过《国际歌》的人,不妨再唱一句: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倘若,因为你写散文诗,有人瞧你不起,你应对他说:你瞧不起我,但我瞧得起你。

△ 大诗歌,不是给散文诗改个名字。说你是山东人或者四川人,不妨碍你更是一名中国人。反之亦然。当山东人或者四川人非常出色,整个中国人会向你学习,焉能眼中无你?同样的比喻:麦子当然是麦子,玉米也只是玉米。谁都不能因为只顾自身的权利而否定对方。麦子年年丰收,它完成了对农民和对土地的贡献,农民来年会更选择它,土地上它的分量能不更重?因此,麦子的理直气壮在于它首先要完成对庄稼的贡献。

△ 感觉到散文诗多年来可能未被重视,我们在对自我进行反思后,说出一个态度,技术上再力所能及地提供一些帮助,“我们”散文诗群把一般意义上的大使命放在日常行走中。岂能不知凡写作皆需个体努力的道理?每一个个体,只要能写出优秀的作品,我在夜深人静,在阅读时,就会肃然起敬。向别人学习,向别的文体学习,其实是需要勇气的。

△ 不是不会斗争,不是不屑于斗争,只是在诗歌名义下,在当下的社会场景下,我看到诸多诗歌面孔有时会因感动而流泪。谁都不是完人,原谅吧,胸怀宽些,握手,握那些能值得你握到最后的手。

如果有真理。

我们坚持真理,我们要会坚持真理。这样,真理才能发挥作用。

△ 有多少话要说?有多少东西要写?

更多的仍在心灵深处,就像更多的在海水深处:沉船、暗礁、海洋生物。你看到的渔船或炮艇又能代表大海多少?

写作,写出真实意义。

△ 对一次在海边晚餐的记录:

大海,如果我说来到你的身边仅为了一顿寻常的晚餐,你波涛汹涌,还是心平如镜?

大海,如果我换一种方式告诉你:连一顿寻常的晚餐我们也要选择来到你的身边,你心平如镜,还是波涛汹涌?

寻常事件和立意的关系?

△ 我对语言的前卫和探索者抱有敬意。与散文诗有关的那些名字:帕斯、兰波、洛特雷阿蒙、伊姆莱、佩斯,连同一些哲学家,我对他们怀有敬意。

我更热爱土生土长的自己熟悉的语言表达方式。在这种表达的选择下,自己变得无处藏身。文字深处有无名堂往往一目了然。我宁愿自己黔驴技穷,也不忍心让读者面对文字时而蒙羞。

△ 直线和抛物线。

都可以抵达目标事物,最好抵达其内部、本质及启示。直线意味着最有效率,与力量近些,与开门见山和真诚近些。而抛物线呢,离方式方法和美近些,离羞羞答答、朦胧近些,用得好的话,会产生寓意美、修辞美,会显示内涵的隐约。一般情况下,又很难用好。写作者自身如没有一条直线做基础,抛物线就危险了。读者起初会因流苏、红缨或华表而有印象,但不会满足于总徘徊在门外。古谓一头雾水、不知所云是也。因而抛物线的“在路上”是艺术的不可或缺,但不能指着它来掩饰直线应抵达的位置。

倘若,仅有直线,仅会直线,我们该失去多少“富有意味的形式”?

△ 我想发现,我想批判,我还想热爱。

伟大的环境必须有利于事物的生长,而环顾四周,事物生长不好的环境确实不少。有根本性的原因,有人为的原因。怎么办?

散文诗是擅长对“环境”作展开性叙述的,发现环境中的致命缺陷,当然要批判,要斗争,要改变,因为我为了自己和他人的生命,只能热爱。

对有致命缺陷的环境的叙述或情绪流动怎样选择与节制?

牢骚或诅咒每个人都有,我们以诗歌的方式要再发一次?伤口上不抹盐,但也不能不处理就包扎,所以要批判。相信江山会娇,相信事物会生长,相信一切丑恶和卑鄙虽然近期不会消失,但它们的名字只能是丑恶和卑鄙。

内心的坚定,只能坚定。

文字里要珍惜希望。一切尽收眼底,苦难的形式各种各样。“我爸是李刚”,李刚便是一种苦难。没事的,平凡的人,倒是能适应各种环境。因为它们比别的高高在上的人,更会忍耐。

最后的力量属于他们。

事物的生长、环境和人文性,写作时,我们是有眼光的人?

△ 写古体诗的叫古体诗人?写分行新诗的叫分行新诗人?写散文诗的叫散文诗人?啼笑皆非呢。

一直以来,诗人似乎已专属。

我亦不赞成散文诗作家之说。因为一提作家,我会想到厚重全面,而“诗人”则让我热血沸腾,即便忧患,也是先热血沸腾,我不会界定三者概念上的区别,只是感觉诗人就是诗人。

△ 风景行吟与诗歌关系密切

容易写成游记或状景散文,容易太迷恋具体的景致,穷尽词汇也要把风景用文字再行呈现。其实,每一处风景的基础是土地,各异,异在何处?其独有的灵魂和意味是什么?与人的关系或对人的帮助在哪里?词语的准确在于写作者自身对每一处景致的发现和理解。我到过井冈山,想着:“这座山,就是一座山。”(经过某种还原。)我觉得有必要提醒:“让井冈山,是幸福的山。”去过太行山,觉得都是铮铮铁骨的模样,“不缺钙的腰杆子,最适合做我们神州大地的新闻发言人”。在山西原平,那里的梨子有名,梨花开的时候挺吸引人,我印象是“把梨树种成庄稼”。而在写黄河时,我有些民族主义倾向:“……渤海,犹如黄河的一个句号,……小小的渤海还不足以做母亲河的句号,人类的天空如果圆满,这个句号应该是整个天空”。到九寨沟,印象集中在山谷和它的海子,形象上总结:“一个山谷,只用了几个标点就写尽了天下山水”,而形象的背后,我觉得土地上因为有这么一个地方,即使我们在别处忍受灰尘、废墟和孤独,我们也不能绝望,因为地球上至少有一个地方是值得我们坚持和忍耐的。2009年初去天子山,“山,就应该这样,拔地而起,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将风景理性地萃取,写作者的精神和灵魂要与风景同在,因而,风景作品走不到风景深处,走不出风景之外,作品就会少些什么。

亚楠是写风景的高手,他心中敬畏风景。尤其是近几年的作品,有人性,有神性,有大情大美。这个马背上的男儿,眼里常带有小红花的温柔。

当然,写此类作品的高手不胜枚举,因为过两天将再赴伊犁,很容易首先想到亚楠。

△ 概因朋友皆知我读诗写诗的爱好,每次在聚会时必说几句:写诗可以,别太著名,更不能伟大,因为伟大的诗人不是疯了,就是死了。诗人,敏感的心,内心的宗教?生命中有太多的不可承受之重?别疯,更别死,咱好好地、卓有成效地活着,要疯、要死,也首先让给众人制造苦难的人来。

朋友,诗人朋友,就此约定?

△ 未见过面的人,他们在远方亲切着。

这几年,每月收到许多各地的刊物,读多了,记住了许多名字。一般来说,如果某本刊物上发有我的作品,我很少再看,自己写的东西我大多可以背出来,因而主要读别人的作品。养成一个习惯,不轻易评价别人,尤其是对别人作品了解不多或不全面的情况下,更要三缄己口。

因上班的地方分散在几处,每天总在车子里待两到三小时,读诗友的作品便是我路上最大的享受。是啊,在路上,那么多人,没见过面,但通过读他们的作品,知道他们在远处,亲切着。散文诗,亦在路上。

△ 关于爱情

无论是情窦初开时诉说方式的选择,还是生命深处对爱的再回首,诗,特别是散文诗,最易与爱情连接。

这种题材,是写作的基本主题。基本的东西最易被忽视,又最易雷同。无眠、思恋、刻骨铭心、海枯石烂、抱柱信、我全是你的、等待与梦里的假设等。回想自己的创作,上世纪80年代初,在写《爱是一棵月亮树》时,有两个臆造:一是杜撰“月亮树”一词,中英文皆为胡诌;二是以仿女性的口吻来表达,岁数大了,觉得这些纯属多余。直接的表白过于冲动,过于急于求成,有让对方非接纳不可之嫌疑;但如果过于晦涩,又难以让对方明白。所以,怎样去借喻,怎样去选择更有力量的路径?

阅读中,此类作品太多太多。像《少年维特之烦恼》《我的爱人是红红的玫瑰》,总觉得还显力道不够。让我震撼的是叶芝的《当你老了》、弗劳斯特的《约会》、泰戈尔的《园丁集》。第一首,告诉对方我是真爱,爱你全部,爱你整个生命长度,消除了女性最担心的人老珠黄。第二首,则以关心一匹小马驹在别处的孤独,诗人要把它送回到母亲身边,要耽误一会儿才能赴约,对方一定会更感动,更信赖。因为他既能对一个小动物如此关爱,岂能对恋人有半点怠慢?而《园丁集》,则仿佛爱情,以泛神的口吻将万事万物幻化为女王。对草木尚且如此,况乎恋人?

当下散文诗中,印象深刻的是灵焚上世纪80年代末写的《情人》、爱斐儿的《非处方用药》。前者将情人由具象升华至作者对世间的态度,后者则从植物对人类的态度悟出草木的爱情,使我们众人羞愧。

仿佛,以第三方的借喻来给爱情散文诗增加力量和效率。

△ 故土与怀乡

永远的痛,还是永久的慰藉?现代,后现代;物质,后物质。都市的喧嚣和挤压,奢靡和朴素的失却,空间日益局促与挤压等。故作朴素或浅表地呈现姿态,以证明自己没有忘本或对现实泛泛、苍白地批判,都不足以报答我们的乡村,我们的故园。

把故土哲学化,把怀乡与人性方向相关联。

山东有两个诗人:徐俊国、陈亮。前者我熟悉,他有他乌托邦式的“鹅塘村”;后者,我读过他不少作品,未谋面,他提醒自己乡村的根。北京有一个黄恩鹏,他的《过故人庄》,我不止一次地与他交流过,每个乡村都是他的故乡,因而每张面孔都是他的亲人,大情怀。我自己在《归》中也写道:“谁说这个村庄就不是我的村庄?只要我不讲话,我的乡音就不会一下子远去三千里。”省略了乡音,何处不故园?而延伸到乡村事物,青海的陈劲松有一章写“用麦芒捍卫麦子的理想”,则更显升华。还有徐州的黑马,写苏北也写出了那里的气质。

此外,也许更为重要的是乡村意象对我们当下环境和人心的警策。我前年写《夜深时望望故乡》时,心里颇为难受。“到了秋天,一个庄稼汉也可以磨刀霍霍。他不是去排斥异己,而是去收获成捆的庄稼。”

△ 真善美及抒情

这是个奇怪的对散文诗的要求。任何文章,皆可有上述要素。好的散文诗果真兼具上述就能达到?在我看来真善美更多的是关乎人格,关乎人的生命哲学和坚持,而抒情,多数人认同一看就有情感倾向的表达。我更喜欢“冷抒情”,这一点,在读王西平作品时,我曾同他交流过。把表面的抒情压在文字深处,由读者读出你的情感倾向,往往会更有效果。

△ 爱,意犹未尽

有诗友发来纸条,言将爱入诗不能过于狭隘。世上存有无缘无故的爱,亦有无缘无故的恨。恨越少,爱越充分,人当然要爱憎分明,不然会中性、木然。

爱,是对人和事物的态度,有生命哲学和宗教的偏向。而爱情,似乎更靠近专门的对象(具体的人)。我的爱常常大于爱情。至于对待世间的人和事,我更愿意尽可能多地去爱,这样,想到仇恨的时候,最好发现已无人可恨。当然,这意味着童话的幼稚。

不谈爱情已经很久,如今,只说爱。爱周围爱遥远。熟悉的和陌生的。不是因为我自己觉得爱情“已经尘埃落定”,而是另有所图:让一切也能因此爱我,或者我不会抱恨终身。

一味写爱情,会泛滥,会虚假,会局促。更多的人与事,在爱情之外。

△ 看着仙人掌与你握手

你与仙人掌握手。它爱你,它把刺留几根在你的掌心。它不爱你,它仍然把刺留在自己的掌心。怎么理解与你相握或拒绝握你的手?

散文诗写作中,经常把什么都想到了,就是忘了自己的态度。透过万象,我们要做有自己态度的人。一定情况下,态度决定我们的生存状况。

有自己的态度,很容易,又极难。否则,作品的雷同就能避免。人,在个体经验成长的同时,也在共同经验的条件下成长:书本知识、社会谱系、大量的信息共享等。你认真又无畏地思考,深入而否定地研判,最后还需鼓起勇气在有所发现的情形下,大胆讲出自己的态度。

仙人掌如果爱你,它不拥抱你。

△ 关于历史

一垛古墙站在当下。你不去提醒它的出处,众人却可看出它岁月的重量。由于这垛古墙,周遭事物仿佛都有了生命长度。

刨根究底,不是散文诗的长处。亦无必要。历史的元素或气味贯穿作品,而非一定要将我们置身唐宋或春秋战国。历史在当下是有用的,当下也会成为历史,但我们不可能再回到从前,倘若散文诗作品没有历史感,它也就很难走进历史。

借汉说唐是另一回事。在针砭类作品,写作者投鼠忌器。“风,还不能传出我们全部的声音”,我们许多时候,可以去批评伟大的贞观之治,却只能忍受脚下的混浊。

语伞作为女性作者,将庄子请回当下,像360一样,给我们众人的网路杀毒。心有惆怅,而又有热爱。

在和平年代,英雄都是平凡人。如果这个年代有太多不和平的元素,很多平凡人因此可能成为历史里我们所熟悉的“英雄”。我在写《英雄》时,努力淡化英雄传奇,强调英雄属于众人。

△ 慢下来

白驹过隙,一生太过微小;热血沸腾,经常反应过度。我喜欢速度,因为我越发觉得慢是最后的速度。

慢下来,允许人与事再变化一些。我们坐在对面,喝杯茶或干脆小憩。思,再思。将目标事物看得清晰些,再发言。

只要你写作,即便是最“小”的人物,也可以做总结发言。大会谈小事,小会谈大事,不开会谈的是主权问题。规格或形式需要我们慢下来琢磨。你琢磨在最后,你会是大问题的发现者,甚至解决者。

△ 江湖

身处江湖不一定就闹,远离江湖不一定就证明自己守得住静。思想的完成如果不食人间烟火,就是冰山上的雪莲,它对大地上的谷子和麦子作用不大。

在喧嚣中表达宁静,表达道理,表达包容和感情。江湖杂乱,但人心可交流、可感染。谁是谁非往往需要时间下最后结论,可时间依旧淹没了许多真理。

作品的所谓单薄,在于我们不能因为自己是诗人就采取远遁人迹的方式证明自己“洁身自好”或遗世独立。你独醒,唯众人皆醉。幸,还是不幸?如我写这方面的文章:一,光我醒是不够的,让更多的人与我一起醒,不然我多寂寞,那太不好玩;二,努力让更能干的人醒,而且他们可以醒;三,如果没人愿意醒,那我就醒。我不自暴自弃,轻易与众人一起长醉。

当然,实际生活中,该醉的时候,又何妨一醉。

江湖险恶,你自可以从容。肖小之人如太过分,斗争的方式有许多。以小人去斗小人,看清楚了,才能不成为小人。而且,人心多层面,南宋吴■曾助张浚为虐,但却在川陕守关三十载。恶还是忠?

作品如有灵魂的光芒,相信别人的眼睛,相信别人灵魂的需要。松柏自可以是松柏,它们不能否定小草。谈匍匐,它们能与草们相比?

△ 窗户纸

打开天窗才能说亮话?亮话在说之前,一定已在心中。天窗开不开,都不影响你把亮话说出。天空的大小、亮度的强弱只是一种技术。谁说不能以含蓄、隐喻、委婉来说亮话?生活中,我习惯听别人未说出来的意思,或在别人未说话时,揣度意思。所以,有时沉默也是一种亮话。

想到窗户纸。捅破了,是破纸。不捅破说明窗户关着。拐弯抹角、吞吞吐吐、欲说还休或言不达意,千万别只责怪这层纸的存在。窗户纸,窗内的人如想看外边的大世界,光捅个小洞,看也不过瘾。窗户何不打开,或干脆走到旷野,想看哪儿看哪儿。问题是,紧闭的窗户却生长我的思想。我的思考早已无边无际,这层纸有什么用,这扇窗又能关住什么?而传递你的思想,本质在于你首先有思想。纸,无论破与不破,相信窗外的人。他们是有智慧的人,是能听懂你的话的人。而且,还能听出更多的可能。他们,聆听者,会丰富你的思想。

技术上,窗户纸是需要的;思想上,它不能遮挡你的空乏和苍白。

唐朝晖的《梦语者》,物质和技术后的社会场景让他心有不甘。他把梦语看作真话,梦这层纸就不能捅破。我读了又读,走出他现代的词语组合,分明能听出憋在心里的声音;赵宏兴的《夜语者》,情形相似。他和我一样喜爱夜晚。醒来时,太阳已在中天。如释重负,觉得一切未被耽搁,因为在夜里,我已经把话说出。

△ 意象

美国诗人埃兹拉·庞德追求集中意象,他主张诗歌作品里以典型的单一意象去说明一些问题。而关联意象群同样可行: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则是例子。

我仔细打量外部世界,总想让一个普通的名词发挥巨大作用。上世纪80年代初,友人柴小刚在现代美术运动中,以“茧状人”作为他画面的意象,人的被缠绕的无助和面世方式至今仍有意义。当下让我恍惚的是生活和精神的“灰尘”,这些“灰尘”会产生怎样的结果?平凡人的生存状况和处境,“砖头”(参见拙作《沉默的砖头》)会说出什么话?

一些意象可以表达对岁月和历史的尊重,可以在对痕迹的提醒中,既缅怀又可有新的理想。如“工业中”的事物:红砖、老厂房、大烟囱、老式车床、内燃机头……到了工业后,到了后物质的社会阶段,由于人们的发展冲动,毁灭它们的力量经常占据上风。能否让它们换一种方式劳动,让它们继续站着?它们有这样的权利么?而一些意象可以疗伤。不知怎的,一想起麦子、向日葵和棉花,我就觉得自己置身于人类的远方、遥远的往事,那时,许多事物是自然的,没有灰尘,没有挤压,没有虚伪和权术。生活中无论遇到什么,似乎都可以因此而邈远。

事物过于丰富,哪一意象带有你独特的温度、独有的气息和唯一的发现?

△ 好写与写好

诗友H发来信息,说他看到一则启事,讲散文诗因其好写和易懂而为广大读者喜闻乐见。H不赞成这样的浅表语言,我亦不赞成。天下文章皆好写,但真正的文章又皆不好写。哪一种文章若写好,都得有心血,甚至有牺牲。何谓喜闻乐见?

找一种理由,让大家眼里有散文诗,抛出大众化说法,力量一定是单薄的,是太食人间烟火,抑或更注重写作的动员。出发点肯定是本着对散文诗的热爱,热爱是对的,但会热爱无疑更为重要。

△ 我们看出了什么,我们还能看到更多。现实里,有我们满意的,更多的是让我们惆怅的。不好的现象一定有根本的原因。我们能负责任地说出,有力量并有感染力地说出。我们说话的方式选择散文诗。

鲁迅和波德莱尔是论及散文诗必提的名字。提多了,能说明什么?说明散文诗是有背景的?是有来头的?

曾经的力量哪儿去了?我们呢?我们各自有各自的名字,各自有各自的光和热度。毋需提示,历史从历史开始,历史也从现在开始。

没有山站在我们的背后,我们的身后也可以是一望无际的苍茫。

△ 散文情节

纲绳和网。抓住渔网的纲,整张网在水底,在对鱼儿图谋不轨。觉得得逞了,抓住纲拉上岸就是。

散文诗因有“散文”字样,很易铺陈过度。一个句子是否有联想性的细节,在于我们如何抓住细节的纲。读者通过“纲”,会想象出网的模样。

“天亮的时候,竹笋和太阳一道升起,它们有过黑暗里的奋斗”,竹笋在夜间是如何奋斗的?它们钻出地面时,地面的环境怎样?有无碰到巨大的石块压住它们,使它们出不了头?它们出土时的身体特征如何?这些皆可在散文诗里省略。让一些背景性的句子成为散文诗细节的“纲”,一叶而秋至,一斑而豹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