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与手艺

2013-12-29 00:00:00吴克敬
美文 2013年3期

吴克敬 陕西省扶风县人,西北大学文学硕士。出版《梅花酒杯》《日常的智慧》《把窗子打开》《真话的难度》《渭河五女》《碑说》等作品集多种。鲁迅文学奖获得者,西安市作家协会主席。

吃太阳

康定送别我的,是一夜的大雪,这让我有种说不出的慌乱,首先感到身冷,继而又觉得心寒。才是新历9月初的日子啊。在我的家乡关中,怎么说都不至于这么冷,天气晴好的话,满街都还是薄裙短袖的红男和绿女呢。

太阳!温暖的太阳啊……我想起前日下午,在情歌宾馆13楼与康定地区的文学爱好者的相聚。我给大家讲了几个故事,其中就有一个“吃太阳”的故事。

这是我眼见的一个故事。

那一年,我到宁夏出差,借道游览西夏王陵,从银川城出来,不多会儿,就能看见横亘千里的贺兰山。不知是洪荒年代就有的产物,还是后来自然的变化,贺兰山下全是无边无沿的戈壁滩,那些风化成拳头般,或是碎成脚板般的各色石头,像是凝固了的大海,让人看着眼晕。可我发现,就在这不见一点绿草的地方,偏偏放牧着一群一群的绵羊,这让我睁大了眼睛,惊奇不已。

那一群群的绵羊在戈壁滩上吃什么呢?

带着疑问,我让汽车停下来,走着去看那云彩一般白嫩的绵羊群。对于宁夏的滩羊,我生活的关中,有着许多美好的说教,一说滩羊的肉嫩好吃,二说滩羊的皮毛柔软保暖……宁夏的客商,知道关中人对滩羊的喜爱,每年入冬时节,就会驮着滩羊肉,背着滩羊皮,到关中来做生意。我不敢说别的地方如何,但我可以说我出生的小堡子,上了岁数的人,无论男,无论女,家里情况好一点的,都会毫不吝啬地拿出积蓄来,为自己操办一件九道弯的羊皮袄。有了这一层原因,我更有了一探滩羊秘密的好奇。

探看的结果,让我大吃一惊,那一群一群的滩羊,在戈壁滩上放牧着,绝少吃得到绿色的牧草,它们一个一个,吐出红红的舌头,在被太阳晒得焦灼的石块上,贪婪地舔吮着!我不知究竟,去问放牧的汉子,身心有点慵懒的放牧汉子,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吃太阳。

牧羊汉子说的很不经意,而我却听得如雷贯耳。我在想,原来太阳是可以吃的。这个道理是如此的浅显,地球上的动物和植物,千千万万,那一种那一类,不像贺兰山下的滩羊,吃着太阳。

太阳是万事万物的第一等营养。

舔食着石块上太阳的滩羊,从它们的嘴巴上会发出一种香甜的声音来,在那一时,我呆呆地站在滩羊群里,充耳都是滩羊吃太阳的声音。我感到了心热,我抬起了手,在眼睛上抹了一把,我知道,我有两行热辣辣眼泪,珠串一般挂在我热辣辣的脸上。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了康定的文学爱好者,我发现他们像我当时一样,眼里都闪烁着热辣辣的泪花。

对于我的讲座,有学员递上了纸条,他们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一片一片,让我几乎应接不暇,我对其中的几个问题,作了自己的回答。其中一个问,“自古文人多骚客!从您的言语里,透出浓浓的人性,您是我们膜拜的神,请问您,文人的骚能到何境界?”说实话,这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我借着“吃太阳”的故事回答了他。我说我不知道骚客文人可以怎样“骚”,但我知道“太阳”的骚,文人怎么骚,都比不上太阳。接着我还说,我不是神,也反对别人成神,一切装神弄鬼的人都值得怀疑。但我以为文学可以为神,神圣的文学像太阳一样,是能够温暖我们,给我们营养的。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我想借用古人的这句话,改两个字说“问世间文学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神圣的文学啊!是该拥有太阳的质地才好呢。

发呆

秀美的潕阳河,就偎依在施秉县的城边上。河的右岸,突兀地耸起一座叫架角的山峰。神秘的黔西南地区,最不缺的就是山峰了,“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是这里最为真切的写照。山连着山,水连着水,所以说架角山在黔西南算不上多么有名,不过有个传说,倒是挺有意思。

传说这里有个名叫九乡的苗家后生,一天在潕阳河边放牛,忽听对岸一阵歌声。谁家的姑娘呢?歌声这么好,人也长得一定漂亮吧!九乡牵着牛,游到了河对岸,到处寻找,把木叶吹得满山响,可就是听得见姑娘的歌声,找不见姑娘的影子。

心病缠上了九乡,他此后天天去放牛,天天吹着木叶找那歌声撩人的姑娘,功夫不负有心人,找了不知多少天,在一个大雨倾盆的日子,九乡终于找到了姑娘。他们对着歌,对得忘了一切,是暴涨的潕阳河水,让一对青年男女发现了他们处境,非常的危险。九乡扔下了他放牧的牛儿,牵着姑娘的手,往山上跑,可是洪水比他们跑得还快,很快就淹到了他们的腰上……九乡情急之下,把姑娘扛在肩上,扛到了高山顶上。

九乡救下了姑娘,却丢了他家的牛……他以一头牛的代价,赢得了姑娘的芳心,他们结为了夫妻。就在九乡和姑娘欢度蜜月的日子,潕阳河边,九乡丢牛的地方生出一块大石头,跟风见长,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竟长得成了一座山,而这座山又长得像极了九乡丢失的那头牛,整田插秧的日子,牛一样的山,在夜里会活过来,帮助九乡和姑娘,把他们家的水田都犁耙出来,直到九乡和姑娘都老了,牛一样的山才不再复活,永远地成了一座山。

这就是神秘的架角山了。

几位朋友来到这里,天黑吃罢饭后散步到架角山下,并相互招呼着,一直地上了架角山。在山脚下看山,山是一个样子,上了山顶再看山,山就是另一个样子了……施秉人可能为了旅游,在架角山的山顶上,新修了一个小亭子,几个言语发酸的人,胡乱地发着议论。大家说得还算热烈,而我只参与了那么三两句,也不知是何原因,枯坐亭子里,俯视架角山下的潕阳河,很没来由地发起呆来。

热烈的神侃,不知什么时候,就侃到我们闲坐的小亭子上。

是的,这个新修的小亭子似乎还没有名字,六角形的廊檐下,没有亭子所常见的匾额。于是,我的文友们,七嘴八舌,各展其能,在为这个小亭子起着名字,什么大江亭、什么架山亭……我发着呆,但是文友们所起的亭子名,我还是一一听进了耳朵。我知道,大家所以热衷于为亭子起名,并没有谁太当真,完全是无聊地起哄,一会儿抬屁股走人,把他们起的亭子名,全会扔到脑背后。可是,我在这时却认了真,把自己发呆的眼睛,从架角山下的潕阳河上收回来,对着文友们说了。

我没有否定文友们起的亭子名,但我说了。我说:发呆亭。

大家生听得来劲,肯定了我的起名。而且全都回过头来,俯视着潕阳河,发现暮霭中的潕阳河,确实值得发呆……鸭嬉戏于河水,鹅浮游于河面,还有耕作而归的水牛,扑腾进河里,飞溅的水花,打湿了牧童的头脸,他们快乐地笑着,也如水牛一般,扑进了潕阳河……河岸的两边,黑黝黝一片一片瓦屋,一缕一缕蓝色的炊烟,从瓦屋顶上飘散开来,如纱舒卷,如雪轻飞,一派幸福温暖的烟火气。

这时候我想,人是向往热闹的,但不能总在热闹之中,有时还是需要发一阵呆的。

品太阳

清早起床,我们补充身体的第一口营养是什么呢?是牛奶?是鸡蛋?是咖啡?我要往下细数,不知能细数出多少种早餐食物来。但我要说,我们补充给身体的第一口营养是太阳。

委内瑞拉一个叫阿扎斯的十岁小孩,在2007年6月的时候,鼓起勇气给他们的总统查韦斯写了一封信。这个穷人家的孩子在信中说,因为每天要起早上学,所以很久很久已经没有看到早晨的太阳了。这位穷孩子说了,他希望迎着初升的太阳去上学!

查韦斯读了阿扎斯的来信,而且上了电视,宣布于2007年9月始,把委内瑞拉时间,总体性调慢半小时。因为时间的推后,给这个国家带来的影响是非常大的,比如金融业、商业零售门店,以及医院和政府工作部门,都采取措施适应调整后的时间。据说,全国因为调整适应新的时间,所花费的成本几达天文数字,然而阿扎斯和他一样的穷孩子,能够迎着太阳上学了!

天才梵高,这位享誉世界画坛的人物,毕其一生,用他超凡的画笔,孜孜以求的,可不也是炽热的太阳吗!

梵高的《向日葵》,是我最为崇拜的画作,还有他的麦田!那几乎流火一般的太阳,咄咄逼人地铺满了整个画幅,无处不是漩涡、熔岩般翻滚涌动……特别是向日葵!画面上的葵花,一朵朵夸张而激情怦发。我要说了,那可正是开在梵高心上的太阳之花啊!火红的花蕊,仿佛一团炽热的火球,而四射的花瓣,就是太阳放射的光芒。

不被理解不要紧,只要太阳知道,梵高就一定是梵高,巴黎流光溢彩的画廊,在他生前,没能成功卖出他一幅画作,而在他死后,却让世俗的社会,对他的画作顶礼膜拜,他成了太阳的孩子。

看太阳……懂得太阳……是每一个人都有的权利,因为我们如阿扎斯、梵高一样,都是太阳的儿子。然而,问题在于,我们是否在意太阳,真正用心地感受太阳。

2011年夏末的日子,几位操弄文字的朋友,到地震后的玉树藏族自治州采风。那天是个好日头,我们沿着通天河,到称多县的几个震后建设点去,休息的时候,我看见近旁的草地上,有个藏族的老大爷,斜倚着一块大石头,坐在那里,抬头看一眼天空,低下头来,喝一口青稞酒……我走向了老大爷,和他聊了起来,没想到他听得懂我们的话。在我问他,没有下酒菜,您老人家咋还一口一口地喝酒?老人家先没说啥,他又一次抬起头看天,然后又低下头来喝酒。

老人家喝了酒后,他给我说了,太阳就是下酒菜。

啊啊……我被老人家的话说愣了,也像他一样,抬头看天了。但我没有看见太阳,正有一团浓云,飞过来遮住了太阳。我有点失望,低头来看老人家的时候,他把装着酒浆的一个皮囊举给了我。

老人家给我说:喝一口吧!我把太阳装在酒里了。

自 在

想要一枚闲章,就刻“自在”两个字。

我把这个想法说给几位篆刻界的朋友,欲望他们满足我的这一想法。不过呢,我对此提出了自己的设想,也就是说不能简单地刻出两个字,而是想好好地设计一下,把“自在”两个字,以上下结构的形式,刻成一尊佛的形象,于佛的形象中隐含这两个字。不知是我的想法太过理想,不切实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几位篆刻界的朋友,初听我的请求时,都答应得很畅快,但事过数日,却没谁认真来刻,我的愿望,就还只能愿望着。

我在想,自在成佛,这应该不是我一个人的愿望吧?有血有肉的人,谁能不希望自在呢?

但什么是自在呢?这或许是要我们认真回味的。可不可以这样说,所谓“自”,即是趋于无限的小我,也就是“己”。而“在”,便是趋于无限的大自然,也就是一切的客观存在,两者相互对应,小我的自己,发现和认识大千世界的存在,并自觉适应这一存在,与之和谐相处,共生共存,从而获得“自在”,这该是多大的幸福啊!

佛希望获得自在。现实人生也渴求着自在。

自在人生,是个非常诱惑人、迷醉人的境界呢。然而,我们谁又能自在得了?好像是,人人都向着自在的方向奔走,却极少有人能得自在,这使大家非常泄气,困顿不堪,甚而完全绝望。不自觉地闭上眼睛,倒毙在奔向自在的路途上……自在的路途,可是非常险峻的,有时还非常的险恶,雷电冰雹会有,天崩地裂也会有,而且最是无法捉摸,可能还正晴空万里,可能还正风和日丽,却突然地遭遇天灾,遭遇人祸。使追求自在的生命,畏惧不能行,慌恐复徘徊。美好的自在啊!你在哪儿呢?

也许就在畏惧的心里,也许就在慌恐的脚下。难道不是吗?女儿尚小的时候,要上幼儿园了,在我和妻子的说教里,把幼儿园描绘成一派天堂乐园的样子,然而,我的女儿并不这么看,她的小心眼里,除了惧怕还是惧怕,一次一次地向我和我的妻子询问,询问幼儿园的阿姨,询问幼儿园的伙伴……到现在,我不知道我和妻子对女儿的说教,究竟是一种哄骗?还是一种真心?总之,在头一天入幼儿园时,女儿还是有点期盼,也还算是高兴地去了她惧怕的幼儿园。可是,接下来的日子,女儿不想去幼儿园了,那个被我和妻子说教得天堂乐园一般的地方,仿佛人间地狱似的,让女儿抗拒着,并哀哀地央求我和妻子了。

女儿说:爸爸,我不去幼儿园好吗?

女儿说:妈妈,我不去幼儿园好吗?

我和妻子没有理解女儿的哀求,一次一次的,强行地,把女儿送到幼儿园,我至今不能忘怀,好多次在幼儿园的门口,把女儿塞进去的那一刹那,女儿因为惧怕,幼小的身体都要不由自主地发抖……我看见了,不只是我的女儿,所有来幼儿园的孩子,莫不如此,众多惧怕的小生命,在早晨的幼儿园门口,构成了这样一幅情景,孩子们望园怯步,哭闹纠缠在父母们的膝下,大放悲声,惹得父母特别无奈,软硬兼施地往幼儿园的门内推着孩子,然后,背过身去,抬手摸着眼泪。

同样在幼儿园的门口,待到夕阳西下时,又会是怎样一种情景呢?父母早早地等在那里,焦急地盯视着幼儿园的门口,等到自己的孩子出来,立即迎上去,把孩子抱起来,在孩子的左脸上亲一口,又在右脸上亲一口,而孩子则格格笑着,其乐融融,其情陶陶,一幅共享天伦之乐的美妙时刻!

这个反差说明了什么呢?孩子不能得其自在。

要命的自在啊!我说不清楚,但我愿望能有这么一枚闲章,让我闲时把玩在手,时常想着这个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