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代的巷子拽着怕,有一种情景在身后,一滴水一束阳光全都在巷子的尽头。巷子是家宅之间的路,家宅是当时人们最重要的财产。大规模的宅院是有钱人彰显身份的方式,越有钱的人巷子越幽深。
过去的老窗户上没见过挂过窗帘,倒是有遮羞窗,是不是有了玻璃才挂起了窗帘?有一句老话叫“捅破窗户纸”,有了玻璃以后,便有了“玻璃肚皮——看透心肝。《红楼梦》写下一个丫鬟叫玻璃,是不是曹雪芹因了玻璃的金贵信手拈来?
隐于历史建筑之间的小巷是幽寂的。
你可以忘记了在村庄生活了多少年,但是,你忘不了小巷。小巷的魅力在于其切割了村庄的空间层次。灰黄墙壁夹出一路青苔,漏出的一枝绿树,一举睫,一闭目之间是寂寞的,总觉得身后拖拽着明明灭灭的故事,你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所有都扎根在了记忆里,并将成为永不重复的往事。
如今的巷子只是排房之间的过道,像侏儒的腿一样短。
旧时代的巷子拽着怕,有一种情景在身后,一滴水一束阳光全都在巷子的尽头。巷子是家宅之间的路,家宅是当时人们最重要的财产。大规模的宅院是有钱人彰显身份的方式,越有钱的人巷子越幽深。
村庄的过渡空间在完成高度变化的同时,也完成了使用功能与私密程度的过渡,更完成了院落生活与街巷生活的相互渗透。如果拿扬盖儿《交往与空间》所论述的标准来评判,巷子是有活力的,它完美了村庄。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有钱人喜欢建造串院,三合院,四合院,所有的方向上有建筑围合,屋后通往别院的路就叫巷子。那些巷子大都是由各个院落退让形成的道路,随村庄生长而自然形成。巷子也是院落与院落之间内部的道路。有时候巷子里会放一根长木头,许多人走过会知道这根木头是谁家的,长在什么地方,或引深到那家人更有意思的生活情景。孩子们会在那根木头上望着巷子口,是否自己的大人会出现在那里。
黄昏眼乱的时候,有人扛着一捆草走过,草擦着巷子的墙,孩子们便开始进入想象:有一个白衣女人,她的名字叫:鬼。女鬼走过,裙裾擦着地面,人是听不到她的声音,当听到声音时,看不见她人影。就这样,黄昏的巷子是一段没有人敢走的路。有些传说都在王姓家族那棵老槐下开讲,月明在槐树的枝梢间,月明走开的时候,似乎身后的那条巷子永远都不再有人走过。
人喜欢在河流的避风处居住。河流不会留下人的脚印。多少年自然界万千气象都是河流生出的。记忆是孤独的。当村庄将一个人带回从前,更多的时候是巷子里走动的图画。
天空蓝给巷子。
麻雀飞离树梢,墙头上两只猫望着叶片一样扬走的麻雀心怀难过,而它们爪子下的村庄的繁华,是巷子连成的。那些自然街巷和非规划街巷是外部道路,共同构成方格网式的道路系统,连接各个院落,在院落内部进行交通疏导。我说的都是在旧时代。女人在旧时代都长了一个模子,杨柳身材,薄嘴皮樱桃大小,杏核眼淡眉毛,一袭锦衣,走过巷子,一束青白色的光颤颤的,能挑逗出巷子的轮廓。过去的巷子是密闭的,女人专供通道,可以在巷子里随意行走而不会阻挠。巷子是女人的生活场所,你可以去交往,去拜神,巷子的长度是你满足的长度。巷子的自发性和控制性相互统一、融合的过程中有男人的规约。那些自发性都是先于控制性的。自发性大体是指,在村落整体格局的形成过程中,道路不作为主体目标进行规划和建造。这种自发性的过程是明显区别于现代化规划过程的。控制性则指道路经过微观的调整,包括路面铺装、人们在修建房屋时有意识地与邻居房屋退让、房屋建成后为保证道路的使用相应的调整和改造等。男人一直企图改变这个世界,他们的改变从内部开始,因此,街巷最初都该叫宅内路。有如此规格的村庄大都出过富贵人家。富了贵了,最后告老还乡,一是要告慰自己的祖宗,再是要告慰乡党。人活着就该是来世上扬名来的,人一生只是为了炫耀而活着。从古到今,有很多人前仆后继地探寻和追寻一种大同世界的乌托邦梦想,只是我更喜欢旧时代。
我在沁河岸边的上庄村看到一条水街,街门楼永宁闸上所题“钟秀”二字,是对水街最恰当的形容。水街的灵气源于自然的河流形态,水街的端庄来自两旁沧桑的历史建筑。当地有人喊它“巷道”。水街的空间特质独特,从形态上看,称水街为“庄河”似乎更恰当。它的魅力源于再现了村民的真实生活。村民在水道里取水、洗涤,在平台上聊天、吃饭;大人们相互调侃,孩子们奔跑嬉戏。假如没有预设,这些活动似乎更适合发生在巷子里。建筑与街道之间存在一个过渡空间——巷子;同时为创造有生活气息的水街提供了物质环境——人。我看到这些美好时,对于这个村庄,我是一个局外人,不管我自觉还是不自觉,它曾经的风情气韵已经进入了我的眼睛,激荡起了我感官喜悦,我回想它的从前。那是一个有着诸多隐秘的从前,它的水流声里有一条条生命游动,性急的孩子们等不得伏天到来光溜溜地早已跳进了巷道。岸上的女子,你的手臂白皙凝脂,你的脖颈如玉兰花开放。那些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大院,铺首开合之间一张生动的脸探出来冲着河道喊一声,要巷道里的小心瞧着,看鱼儿咬了你裤裆。雨天来临时,人坐在巷子的廊棚下听雨,猫啊狗啊的,一巷子蛙鸣声浮起来落下去,月升月沉,那些享受过这样好日子的人真是有福了啊!
朝思暮想,是欲望把我们的日子翻得断了线了。
在村庄,人们没有街道的概念,除了巷子,就是山沟、河道。村落中大多数建筑沿河道修建,也成了村庄的轴线。水街是自然形成的,因此,它没有中国传统中轴线的形式。当然也不具备中轴线的意义。村民告诉我,1980年前,它还有黄沙满河,清溪中流,很浅,还能叫水。八十年代末期彻底断流。眼下河道里堆满了建筑垃圾,那些建筑都是水泥材质。原来的宅内现在成了宅间,于规划街巷逐渐成为外部道路,拆的拆了,谁也没有说不对。巷子内我看到成群结队的苍蝇,一只屋脊上的兽头跌落下来,它的眼睛鸾铃一样,呼吸似乎已经很困难了。
成长是一条无比艰辛和充满不着边际的道路。人在欲望、在诱惑、在无形的逼迫、在生存原则和价值观的熏陶中慢慢变得现代化,然而,经过时间的沉淀酿就的洇了黄的旧时代,我们再也拽不回它曾经的繁华了。
2012年的春天,4月,桃花在温润的地气推助下开花,春天最有风韵的那个部分就是由桃花的绿意释放出来,我是无比陶醉。
我看这样的景致时是在傍晚,我在一座老屋的脚地上站着,透过一扇老窗的花格,天地间一片花红柳绿。那个安静,那个衰落,那些个桃花开得烂漫。任何时代都需要殉道者,殉道本身就具有意义。那么谁是一个时代的殉道者?破败下去的旧时老屋里的主人么?还是就应该是一座老屋。旧去了,连老窗的花格都糟烂了,可那规格还在。一阵风刮过,花蕊的香袭来,花瓣如发情的蜜蜂婀娜而飞。这样的窗户,也只有旧时代。
翠鸟在远处鸣叫,如一个女子的洞房花烛。
我害怕一丝声息都会惊吓那些花格上糟烂的木纹。窗户之内,青砖地面,几代人走过的脚印重重叠叠,大大小小,生命存活于瞬间真实,有多少眼睛透过窗户的花格望着外面曾经笑容烂漫过?
与天空,与风,与雨雪,与隔窗有耳,有一种深邃的味道。
《说文》说: 在墙曰牅,在屋曰囱。牖会意。从片户甫。片,锯开的木片,户指窗。先秦多用牖。窗少见。本义:窗户。牖,穿壁以木为交窗也。——《说文》。段注:“交窗者,以木横直为之,即今之窗也。在墙曰牖,在屋曰窗。”宋,苏轼 《柳子玉亦见和因以送之兼寄其兄子璋道人》:“晴囱嚥日肝肠煖,古殿朝真履袖香。”囱,应该就是“窗”。在所有的感觉中视觉定然是使人最快乐的,这让我想到每一快参与建筑的木头,几百年之后依然无言地向你叙述着这些建筑的奇绝,从人心深处到大千世界,流动,是生命的活水。
窗户内的事情在历史深处早已破败无着,窗外的世界依然日新月异。我一直认为窗户就是建筑的眼睛,哪怕它已经散乱,沦陷到大地的内部,但你依然可以感受到它的明亮。
我们先从窗棂说起。传统的窗棂大都雕花,如仙桃葫芦,福寿延年,石榴蝙蝠,扇状瓶形等等,极富富贵趣味。富贵是人类向上努力目标,那个目标之上永远填补不了心灵的空虚。趣味是需要用心悟得,增一分恶,减一分俗。富贵也是修来的,一是修心,二是修性,三是修行。所有的寓意和自然有关,“人在观察大自然的时候,会把心中最美好的东西拿出来。”这句话是普里什文说的。
再来看我们中国传统建筑中的门窗。木构建筑,墙体一般都不承重,隔扇、槛窗可以做得轻盈通透,窗又常处在人们的视觉中心区域内,抬眼之间,朝夕相处的四季轮回扑面而来。至少从汉代以来,我们的祖先就已将自己的祈愿、祝福和喜悦刻在了窗的棂子、绦环板和裙板之上了。那份趣味不仅是窗户上的,也是窗户外的。比如在古典名诗中就有:“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梦觉隔窗残月尽,五更春鸟满山啼。”“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美好的诗句让流逝不灭!
历史,一路想起,也只有祖父窑门旁那扇窗户,夜静时望月,一格玻璃,两手青灰。不知多少人从此处望过,多少种心情?有些痛既是人的,也是窗户的,终究,脆弱的是人,古老的是窗外月。宋太祖建国时为避免唐安史之乱以来藩镇割据和宦官乱政的悲剧,遂采取重内轻外和重文抑武的国家政策。著名史学家陈寅恪言:“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宋代,更是中国建筑发展的鼎盛期,这一时期出现了大量功能性好、棂条组合丰富、艺术和审美价值较高的门窗样式,最具中国特点的隔扇开始普遍采用,促使建筑的整体风貌与室内的采光、通风得到改善。我在沁河两岸已经看不到宋代的窗户了,所能见到的传统门窗,大多是明清两代的遗构。一切都不在是从前,一切都在改变。我穿行在老屋四下,以免打断自己的冥想,我想念往昔。一间老屋里,一盘火炕,读书的女子在通透的窗户前,与那个当下保持着一定距离,炉台上的一壶春茶蕴养了她,对往事倾情,窗外的世界旖旎媚惑,推开窗扇,把自己放在靠近窗户最近的阳光下,女子的脸,隆重地盈满了屋子里的富贵。
真喜欢过去的幸福,是那样的具象、有力!精神上独自出游,那么谁会与荣华富贵结怨呢?不会。看那带图案式的窗棂你便知道,文化内涵由门窗纹饰与图案便一目了然了。当门窗成为重要的日常出入时,文人与工匠一道,不遗余力地发挥想象和才智,致使门窗艺术千方万华。官员、商人与文人的需求明显会有差异,文人需求者都会从自己生存环境的角度出发,挑选喜爱或者让社会接受的纹饰与图案。只是大多官宦人家喜欢一种含有龙形象的卷草图案做装饰,又叫“卷草缠枝龙”。头部有明显的龙头特征,而身、尾及四肢都成了卷草图案。产生一种连绵不断、轮回永生。民间俗世的,有盘长、梅花、冰纹、大桃子、圆、万字、寿字等等,拖拽着深厚的寓意,把看过去的眼睛养得蓬勃芳香。唐代和唐代以前常常用直棂窗,以直棂窗为代表。到宋代、辽代也做直棂窗,但是带图案的装纹窗逐渐地多起来了,金代大力发展隔扇窗,在三间房中两间的窗子即用直棂窗,下部修筑槛墙。清代,除方格窗子之外还有槛格窗。沁河两岸的窗户下有压窗石,大多是狮子滚绣球,桃子和石榴。不过沁河两岸和陕北窑洞及山西平遥合院,不太一样,平遥和陕北喜欢做一个大花窗。大花为樱桃、双钱、麒麟钱、喜庆。我一直不喜欢古钱图案,无端地会让我浮躁。
最早糊窗纸是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沁河两岸的糊窗纸是麻纸,桑树皮做的,有木质的纤维隐约在里面,特别保暖。雍正年间,每年夏秋之际,分别来自英国、法国、荷兰、奥地利和瑞典的贸易大船,挣出雾障海路而来,这些大船前来购买中国的茶叶、瓷器和丝绸,虽然船上带来的基本上都是白银,一般是三至五吨重的西班牙银币,但是也有一些西洋物产,比如呢绒,钟表等,其中有一样比较特别的物产,就是玻璃。窗户上镶嵌玻璃,只是大户官宦人家才有得用的,但也不是满镶,也只有窗格中间四格镶嵌就算比较奢华了。隔窗有耳,如说是屏息静气,那么隔窗有眼,便是不露声色了。有了玻璃便有了明亮,便没有了秘密。我一直喜欢麻纸糊窗的那种味道,比如春夜月色之下,我很强烈地感受光线黄黄的,衬托着糊窗纸上的民间剪纸,很生动,是幸福的印记,也是世俗的色彩。月光照着窗台,移挪那只花猫,被炕墙挡了下来,跌落在花被上,跌落到睡觉人的睫毛上,茸茸如霜毫。过去的老窗户上没见过挂过窗帘,倒是有遮羞窗,是不是有了玻璃才挂起了窗帘?有一句老话叫“捅破窗户纸”,有了玻璃以后,便有了“玻璃肚皮——看透心肝。《红楼梦》写下一个丫鬟叫玻璃,是不是曹雪芹因了玻璃的金贵信手拈来?
窗下事千般景致,万种风情,成就人一生难以泯灭的情怀。有题窗上诗:“何人窗下读书声,南斗阑干北斗横。千里思家归不得,春风肠断石头城。”纱窗恨:“新春燕子还来至,一双飞。垒巢泥湿时时坠,涴人衣。后园里、看百花发,香风拂、绣户金扉。月照纱窗,恨依依。双双蝶翅涂铅粉,咂花心。绮窗绣户飞来稳,画堂阴。”其实说来,窗下事都是动,闷在心里念想,拱出窗户纸便都开始发芽了。
晚霞在我的肩膀上渐渐黯淡,收尽老屋的人声和呼吸,我走进春天,青草散发出弥久的清香,花瓣一地,今晚留宿何处?我身后的村庄变得幽深,时光的一半是恩赐,一半是降服,突然明白,备受现代文明的摧残和伤害的我,自觉的痛苦在于“毁坏”,这两个字可能已经伤及了我的骨头。动我心颜,撩我潸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