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出飞鸟的心脏,取出满天星光

2013-12-29 00:00:00李以亮
延河 2013年9期

沈浩波是一种“剽悍”的姿态闯进中国新诗界的,其叛逆、先锋和丰富性如人所料地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争议,也正是在一种“毁誉参半”的过程中,沈浩波逐渐变得强大、独立而成熟。诗集《命令我沉默》收录了沈浩波从1998年到2012年这15年中创作的主要作品,虽远不是全部,但足以向读者呈现一个优秀诗人的清晰面貌:真实、决绝、一往情深。

我在两个不同意义上使用“真实”一词。首先,是向外的真实。为沈浩波赢得广泛好评的组诗《文楼村纪事》便属这方面的真实突进。这组10年前的诗,今天读来不仅感人至深,依然有着某种“撄犯”的勇气。如果说“现实主义”精神,它恰恰、甚至仅在“先锋诗人”直面人生的作品里得以幸存,这本身就是颇可寻味的。在《命令我沉默》一集里,特别是在《我们那儿的生死问题》和《诗人在他的时代》二辑里,处处弥漫着一种“无边的现实主义”精神,它不是别的,只是诗人绝不回避真实生存处境的勇气。可贵的是,沈浩波在揭示生存残酷性的一面时,“血”也是热的,完全有别于“耍酷抖狠”的诗界流弊。换句话,无论怎样装作“心藏大恶”,如何反讽、冷抒情、零度写作,沈浩波都不失为一个真实的诗人,不改其热血、疾恶如仇的本质。其次,沈浩波其实更注重“向内的真实”。今天,诗人们无不强调着内心的真实,只可惜,他们往往心口不一,或者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不只是一个观念问题,更是一个能力问题。阅读沈浩波的诗作,我读到的是一个有能力、有才华的诗人,在那里凭借一己之力,孤独地、顽强地掘进内心真实。毫无疑问,就如有的论者指出过的,沈浩波是一个喜欢暴露自我的诗人,问题的实质其实不在这里,因为暴露或坦呈自我,并不必然带来诗歌艺术的真实,道理很简单,有效的言说才能使言说成为诗,自然性的展览只会告诉生活已经告诉过我们的那些东西,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沈浩波是一个有能力“化腐朽为神奇”的诗人。这条诗歌道路的先驱无疑是波德莱尔,沈浩波选择继续走在这条艰难崎岖的路上,其前提便是必须具有一个强大、真实的内心过滤/转换装置。现在看来,他做到了。

在“大盘”已定的情况下,在诗的写作上沈浩波保持了他一贯的“决绝”姿态。先期沈浩波的“决绝”是毋庸置疑的,即使在他的反对者那里也不会有不同看法。而在近期作品里,沈浩波似乎不那么“决绝”了,有人说是“成熟”了。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认为沈浩波还是那个沈浩波,只不过他更尊重诗歌艺术本身罢了,这倒使其作品在骨子里更具力量、更富于在“气势”之外的“蕴藉”。2004年写的《离岛情诗之伤情别离》和2012年底写的《我在你和神之间》比较,前者的力量是外露、短暂的,后者的力量却是内藏、持久的。但两首诗在张力上的表现,却是一致的;这种张力在诗人的主体性与整个世界之间,在二者紧张甚至是对立的关系上构成。但是,进一步说,“决绝”的沈浩波绝不是一个不懂得“和解”的诗人,否则他不是一个好诗人,然而,沈浩波又绝不是一个“善于”妥协的诗人。在此,有着属于真正诗人的全部秘密。

正是在“和解”的意义上,沈浩波称得上是一个“一往情深”的诗人。不少诗人已经发现在他身上存在“刚柔相济”的一面,说到底,“心藏大恶”只是一句反讽,是对流俗的不屑;而“先锋诗人”的反叛和抗拒,更是诗人在他的时代,必须“为文明的棺材钉上的最后一颗钉子”。我相信,在读过这本诗集,甚至只读完第一辑《请让我紧紧抱你》之后,我们都会感到,沈浩波原来是一个深情款款的人。毋庸讳言,在我们对于人、对于爱、对于神的理解中,因人而异地掺杂了各种不同的因素,其中道貌岸然地割裂灵肉关系的“唯灵”一路,不时占了上风。在沈浩波显得有些“矫枉过正”的宣言和反抗中,已经引起过种种误解,但这些都是过眼云烟,沈浩波以这本诗集里的许多优秀作品,澄清/还原了事情的真实。“其实我见过神,可能你也见过,当我牵着你的手,/漫步在林荫道,神就坐在我手心的汗滴里。”在诗里,沈浩波没有宣扬那些玄虚的神迹,但他让我们处处看到了“至高”意义的存在,不过,那不是被一些陈词滥调反复推销过的“证明”,而是他向我们提供的,需要用心去发现与感领的,鲜活、平凡、真实的生活与肉身实存的处境。在诗里,沈浩波不是一个只知“一味与文化作对的人”,他的“反文化”意在剔除妨碍文化生长的“文化的毒瘤”,他更不是一个“反人性”的怪人,毋宁说,他一直就在试图引导读者,正视人性的方方面面,恢复其本然。在诗里,沈浩波只对值得表露情感的人述说情感,如果他有时藏起了心底的“爱”以及这个字,那是因为“有一个字经常被人亵渎,我不会再来亵渎,有一种感情被人假意鄙薄,我不会再来鄙薄。”

现代诗人不是一个简单的存在。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说:“诗歌生长于矛盾之上/但并不克服矛盾”。沈浩波及其诗歌的丰富性,同样也寓于诗人生存的巨大矛盾性中。一个诗人十五年的写作,远不是一篇短文可以总结的。相对于理解,阅读也许更重要;相对于赞美,倾听也许更重要。在诗歌内部热闹而外部冷清的今天,尤其如此。在此,我愿意郑重推荐沈浩波这部新近出版的诗集。在我看来,它代表了现代汉语新诗,在进入新世纪后所能取得的新收获。“总有一些人会留下来/掏出飞鸟的心脏/取出满天星光”。这是沈浩波的诗句,用在他的身上正好合适。